李 森
1
詩歌的原初寫作,是無任何遮蔽的一種純粹的、直觀的寫作。但說出這句話來,是危險的。因為沒有大寫的、超越作品之上的“詩”那種東西,所以,必須宣布,自古以來關于“什么是詩”的命題答案統(tǒng)統(tǒng)無效。同時取消的還有“文學是什么”“藝術是什么”“哲學是什么”等等命題游戲。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說話的,邏各斯(λ?γο?)最早的含義就是說話或言詞。只是我們不要輕易將命題游戲導向真知,在命題游戲中套出個什么形而上學的“本質”來。
2
3
所謂原初寫作,只能是一個假設?!霸鯇懽鳌边@個假設是必要的。因為我們一旦言說,就被投擲到語言之中,成為語言漂移遷流的生命符碼。是故,我們有必要從理論方面,即從一個概念來談論詩歌寫作——可我們必需清楚,就藝術而言,凡是用理論去談論的東西,都是可疑的;但是,我們的確需要提出一個概念,即建構一個理論的出發(fā)點去談論詩歌寫作,以使我有話可說——沉默會使語言的漂移處于凝固或停滯狀態(tài);只要還沒有被理論傷害到病入膏肓的人士都將明白,我們言說的目的,是在說的過程中,將包括出發(fā)點的概念在內的所有封閉性的、狂妄自大的概念系統(tǒng)清洗干凈。包括文學史書寫中那些愛—恨—情—仇式,傳統(tǒng)—現(xiàn)代式……的江湖術數(shù),包括廟堂的岳不群團隊,江湖的余滄海幫會等等。
4
詩歌寫作活動已經(jīng)被知識、文化、審美、詩歌運動、文學史書寫、集體或個人的寫作狂想癥、各種寫作技術等范疇擠壓得面目全非。這些范疇要么“參與”寫作,要么“滲透”寫作,要么“互文”寫作、要么對寫作實施“影響的焦慮”等等,各種寫作知識、理論、審美模式,總是以反客為主的強大魔力,將純粹詩意創(chuàng)造涂抹、扭曲甚至摧毀。
原初寫作是一種寫作行動,不是一種花樣翻新的寫作理論。原初寫作的行動一旦開始,所有凝固不變的寫作理論、復制詩意的寫作生產(chǎn)線即刻土崩瓦解。
詩歌的原初寫作作為行動,不僅需要去概念化,而且要去巫術化。
5
原初的詩歌寫作源于生命自由自在的體驗;源于語言自身對世界純潔無瑕的初次虛構與創(chuàng)造。原初寫作真的是這種說法的寫作嗎?對于玩理論的人,或者執(zhí)迷于某種寫作成規(guī)的人來說,這句話可以是對的,也可以是錯的。因為這句話離純粹而可信的詩歌行動仍然很遙遠。
原初寫作所創(chuàng)作的純粹藝術作品,是讓所有理論失語的作品;相反,那些三流以下的作品,都是為理論闡釋而創(chuàng)作的。越糟糕的作品,越有被闡釋的可能性。因此,在原初寫作的語言漂移行動面前,闡釋者陷入了闡釋無效的困境。除非,闡釋變成創(chuàng)作行動,與原初寫作的詩意創(chuàng)造同時處于的語言漂移滾蕩的時刻。
6
理論的歸納或演繹,與藝術創(chuàng)作無關。如果某種詩歌寫作事先設定了詩歌的觀念或范式,那么,原初寫作的行動是一種“非詩”的語言漂移行動;同樣,如果詩歌理論是事先設定的,那么,原初寫作的說法也是“非理論”的。當然,應該指出,作為語言漂移行動的原初寫作,沒有辯證法意義上的邏輯對立面?!霸姟迸c“非詩”不是它討論的范疇或追求的寫作目標。
一個好作品完成的同時,“詩—非詩”、“理論—非理論”都已經(jīng)退場。
詩到達,詩學退場。原初之詩開顯,知識之詩退場。
7
詩歌理論的制造,是魔鬼對人的懲罰方式之一。
心靈結構的牢籠,以及語言自身之被利用,使原初詩歌的寫作行動變得舉步維艱。
柏拉圖洞穴中的那群被縛的人,都跑出來經(jīng)營詩歌,或搞起理論來了。
8
原初寫作的言詞、詩意是“無端”生發(fā)的,正如李義山《錦瑟》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無端的“風雅頌”,無端的“賦比興”?!霸◇@眠聞雨過,不知迷路為花開?!保ā吨性鳌罚霸羌帕冉馉a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
原初寫作不分廟堂民間,唯純粹直觀的好詩是舉。張打油的《詠雪》,即是原初之詩:
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最后一闋,是原初寫作之典范: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9
對原初詩歌寫作的出發(fā)點而言,無論心靈結構純粹的語言發(fā)現(xiàn),還是語言描繪的心靈結構圖畫,除了語言漂移的迷離風詠,里面空無一物。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心靈結構即是語言結構,或者反過來說,語言結構即是心靈結構。心靈結構與語言結構,兩個“深淵”相互吸引、漂移而重合為一。猶如雁南雁北,翅膀即陰影,陰影即翅膀,兩個漂移的形象同時滑翔而為一。
的確,我們可以用“深淵”作個比喻,心靈結構或語言結構的比喻。就詩歌寫作而言,其實只有一個深淵:語言的深淵。因為可知的心靈結構,即語言;而可知的語言,也就是可以洞明的心靈結構圖景。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知。詩既非先知,亦非后知。因此,原初寫作的可能性與否,只能在語言中來討論,在語言被激活的時刻才能洞見。
語言和人相互呼喚。當他們在詩中相遇,嶄新的世界或被創(chuàng)造出來。
10
既然有原初寫作的觀察點,就有非原初寫作的觀察點。我們姑且將原初寫作稱為純粹寫作或直觀寫作,而將非原初寫作稱為知障寫作或者謀劃寫作。原初寫作既可以發(fā)生在寫作觀念、審美觀念生成之前,也可以發(fā)生在破除了任何觀念控制的寫作形式之后。
原初寫作的語言橫空出世。鷹隼出塵,混沌自開;天光乍現(xiàn),清霜滿地。
相對于原初寫作而言,價值觀寫作、審美模式寫作、獎狀寫作、學院派寫作、流派寫作、利益集團寫作、代際寫作(比如“70 后”)、某個階層的寫作(比如“打工詩”)、某個行業(yè)的寫作、鄉(xiāng)村寫作、城市寫作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劃入非原初寫作的范疇。
有關寫作謊言的制造,遮蔽了可信的寫作行動。我們只看見寫作利益鏈的打造和經(jīng)營,只看見謀劃或策略、算計或利用,而看不見對寫作活動的敬畏和尊重。
很多詩人都在處心積慮地為“文學史書寫”而寫作。具體表現(xiàn)在:為無知的文學史家們準備好文學運動材料,編造好說法,制造好概念,準備好獎狀,編輯好大型出版物等。
所有營銷式寫作都與原初寫作無關。
三流的文學史家是不讀作品的,他們無需訓練對卓越作品的判斷力,因為他們認為的文學研究,即是文學社會學、文學辯證法、文學概念系統(tǒng)的研究。
11
如果將原初寫作作為考察作品的理論視點,那么,它只面向每一個具體的作品;一個具體的作品,既是考察的出發(fā)點,也是考察的落腳點。
具體作品是理論視點考察的尺度和界限。就詩歌或一切藝術而言,只有具體的作品,而沒有普遍的、整體的、類型的作品。
人們一旦將一種寫作引申為“普遍的”寫作,藝術就隨之消失,或瞬間退化為理論。以普遍的理論來談論具體作品的行為,是形而上學家們虛構世界的一種方式,而非詩或藝術之想象力自由自在地生成心靈圖景的方式。
12
韓東說:“詩到語言為止?!蔽艺f:“詩到語言漂移為止。”或者進一步說:“詩到語言漂移著的音聲形色為止?!敝T如此類的命題,多說幾個無妨。所有理論性質的命題判斷,都是無話找話說。命題供養(yǎng)著理論家。通常,理論家視命題為真。假命題和真命題相互綁架,合謀編織語言的牢籠。
說到底,鮮活的詩、動詞的詩與各種命題都無關。制造命題是無聊的。比如哲學,就是命題的扯淡。但言說還是必要的。所謂漂移著的音聲形色,或為自由的、正在開顯著的形象,或為一種純凈無蔽的開顯形式;詩意的音聲形色,是漂移遷流、敞亮的語言符碼、生命符咒。詩意的音聲形色,或開顯于在任何語義生成之前,或寂滅于語義灰燼熄滅吹散之后。
臧棣說:“詩的形式,說到底,是人們愿意采用什么樣的方式看待感覺的對象:它可能是自然事物,也可能是人世紛爭;所以,在本質上,詩的形式是基于生命感覺的一種給予能力。它是活的,它不是套路,尤其不可簡單地歸結為語言是否需要押韻。詩的形式,考驗的是我們能否奇妙地理解事物的那種能力。所以,對詩而言,追求形式即自覺于我們有責任精湛地表達我們的生命感受。換句話說,對詩而言,形式的本質就是表達是否精湛?!?/p>
我說:“詩歌的形式,即詩歌語言漂移遷流的形式本身。”每一首好詩,不但其詩意充盈,且形式自足、完美。形式和詩意融為一體。不可將形式與內容等二元對立面分開來討論,否則將陷入理論圈套。
13
語言精湛地表達生命感受,是原初詩歌寫作可能生成的路徑之一。但也必須指出,理論的觀察無非是在事物或詩歌旁邊滑翔的一種邏輯游戲。它永遠不可抵達詩歌(藝術)。所有理論的經(jīng)營,都會將詩歌弄臟;一種既定的詩歌形象或形式,也會將原初的詩歌寫作行動弄臟。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是成立的,即被詩化了的詩歌(藝術),也會將純粹的形象、原創(chuàng)的理論弄臟。
在純粹、直觀的詩歌作品中,理論與創(chuàng)作是一回事。理論即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即理論。好詩如一株空谷幽蘭,它完美、自足、直觀地開顯在眼前。美或不美,高貴或卑賤,都與它無關。
一種大眾式的、集體式的審美,通常都會被弄臟了的理論或形象推演著、繁衍著,也在編織著心靈結構的牢籠。當然,你也可以說,就詩歌創(chuàng)作行動而言,空洞的詩歌理論和空洞的詩美形象,本來就是牢籠。
14
形象是語言的形象,而非事物的形象。任何形象在被激活之前,都是非詩的。太白《菩薩蠻》詞云:“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薄捌搅帧薄昂健薄皞谋獭钡染褪潜患せ畹男蜗蟆P良谲帯顿R新郎》詞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痹~人的“情”與青山的“貌”在對觀的時刻被激活成詩,妙不可言者,到此為止。
任何被激活的形象,若能漂移進入無污無蔽的純粹敞亮之境,即可能生發(fā)出原初寫作的精妙詩意。蘭波著名的《童年》組詩中有一個句子:“我是圣徒,跪在露臺上祈禱,——就像那些太平洋野獸吃著草直到巴勒斯坦海?!薄笆ネ健迸c“野獸”,兩種絕然不同的生命形象,通過比喻的漂移碰觸,生成了全新的詩意,刷新了詩意的形象。這就是天才之詩,一種原初寫作的詩歌。
華萊士·史蒂文斯《玻璃水杯》中有一個句子:
玻璃杯立在中心。光
是下山喝水的獅子。
15
“詩—非詩”是一個對立的辯證關系。“詩”既不是恒定不變的“詩道”,肯定也不是“非詩”。這里可以有一種新說法出現(xiàn):如果詩歌的原初寫作有賴于純凈無蔽的精妙詩意生成,那么這種可信的詩意必然生成于“非詩意”的推動力。以既定的詩意為詩,是原初寫作的大忌;以既定的詩意為詩,是詩意的復制、詩的生產(chǎn)。絕大多數(shù)詩歌的寫作,是詩歌生產(chǎn)。
的確,“詩—非詩”這對辯證關系里有個縫隙可鉆——嶄新的詩意在“詩—非詩”的張力磨礪時刻生成。但這只是一種辯證法的游戲。這個縫隙里是否能生成原初的詩意,則不得而知。
我們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地論證辯證法管用,以表明詩歌的理論真實可靠。比如,我們可以列舉老子《道德經(jīng)》為例,《道德經(jīng)》第二章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老子的辯證法二元結構,講的是“道”的存在??墒?,原初詩意的生成并非“道”的生成。因為,詩既不是哲學,也不是辯證法的方法。如果我們能講清楚詩意是什么,那就能講清楚通往詩意生成之路在哪里。可事實上,這種理論或方法的妄想從未實現(xiàn)過。
靠辯證法邏輯寫作,不可能生成原初的詩意。
16
原初詩意的表達與命題式的表達南轅北轍。命題表達建構語義或消解語義,而原初詩意的表達與任何命題表達式無關。將語義(意義與非意義)系統(tǒng)視為詩的內涵,那就將詩降低到了邏輯層面,導向知識或觀念。邏輯系統(tǒng)冠冕堂皇地虛構世界,在這一點上,它似乎與詩的創(chuàng)造異曲同工,但事實上,邏輯系統(tǒng)要獲取的是知識而不是詩。有時候,嚴密的邏輯系統(tǒng)構建,恰恰制造的是假知識。邏輯是一種工具,但常常反客為主。因此,就原初寫作而言,詩歌理論總是欺世盜名。
17
原初詩意作為一種音聲形色的無蔽開顯,它既不在世界之外,也不在世界之內,它也不會一成不變地存在于語言之中。它在語言漂移遷流的時刻生成,它的生成是“一元”的。只有“一元”的開顯、呈現(xiàn),才能做到“純粹直觀”的開顯、呈現(xiàn)。
“一元”渾然天成,自足、自在、自為。詩是一。詩是圓的。詩就是詩的不二法門。
當這個“一元”的詩歌生成的時刻,附著在“主—客”“詞—物”“形而上—形而下”“形式—內容”“真—假”“美—丑”“善—惡”中的語義、觀念系統(tǒng)都要退避三舍。
原初詩意在創(chuàng)作與閱讀時刻的來臨,來無所來,去無所去,如來如去,如去如來?!督饎偨稹焚收Z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18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解散的集會》第三闋:
教堂里,乞討的碗
從地上將自己托起,
沿著一排排椅子走動。
第五闋:
夢游者尼古德摩走在通往
地址的路上。誰有地址?
不知道。但我們朝那里走著。
這類詩符合“原初寫作”的真意。沒有敘述目標,不利用語言,不按詩意生成的套路抒情達意。自然(物)、現(xiàn)實(世界)、人(詩人、讀者)、語言(書寫者自身),都在無詩、無為的原初“位點”上自在漂移著,不輕浮,也不下墜。也就是說,原初寫作不媚詩、不賣弄詩、不利用詩,并與偽詩、偽理論劃清界限。
2019.4.7 燕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