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海難文獻中的清代寧波社會風貌

詹晨玥 張晨星

摘要：宋元時期寧波與高麗海上往來頻繁，彼此了解也隨之日益加深，但這種趨勢至明清戛然而止。僅就清代而言，清朝和朝鮮貿(mào)易只限陸路，禁止海路，由此寧波與朝鮮基本處于隔斷狀態(tài)，雙方印象多停留在宋元回憶或紙上認知狀態(tài)。在此背景下，海難救助意外成為雙方直接接觸的一種途徑。海難獲救者，或憑口述，或以筆端，均在朝鮮文獻中留下了對寧波的描述，為我們了解清代寧波的異域形象提供了研究素材。

關(guān)鍵詞：寧波? ?朝鮮? ?海難? ?《乘槎錄》

一、天然的海域聯(lián)系

渤海、黃海、東海共同構(gòu)成一個半封閉海區(qū)，該海區(qū)西依中國大陸，從北向南依次以遼寧、河北、山東、江蘇、浙江、福建的岸線為界，東臨朝鮮半島，東南方向為開闊洋域。從自然條件來看，該海區(qū)同屬東亞溫帶季風區(qū)，夏季盛行東南風，冬季盛行西北風，這種地理條件歷史上曾促成寧波與高麗海上貿(mào)易的繁盛局面，“兩宋時期中國大陸政治格局的變化，直接促成明州港成為宋麗民間貿(mào)易的主要港口”。[1]元代采取海疆開放政策，寧波依托慶元港繼續(xù)與高麗保持往來。可以說宋元時期寧波與高麗交往堪稱古代中外交流的典范，它不僅連結(jié)了兩國的經(jīng)濟貿(mào)易，而且還以其豐富的內(nèi)容承載了政治、文化以及人員往來等各方面的交流，不過這種局面至明清戛然而止。

明清兩朝皆實施海禁政策，雖有限開放海外貿(mào)易，但貿(mào)易對象并不包括朝鮮半島。以清朝為例，其海上貿(mào)易對象主要是日本、東南亞國家，朝鮮的海外貿(mào)易對象主要是日本，與其他國家往來較少。清朝和朝鮮之間一直以陸路的朝貢和邊市為主，并不發(fā)展海洋貿(mào)易。由此形成一種特殊現(xiàn)象，清、鮮關(guān)系密切且穩(wěn)定，朝鮮貢使絡(luò)繹不絕，但活動范圍僅限遼東到北京的驛路之上，沒有機會接觸江南地區(qū)，因此朝鮮對寧波的了解或停留在宋元記憶中，或僅限紙上認知狀態(tài)。

清朝和朝鮮雖不開展海上貿(mào)易，但是天然的海域聯(lián)系使雙方船只很容易受洋流和季風影響而漂流至對方境內(nèi)。1996、1997年浙江大學韓國研究所組織了兩次中韓竹筏跨海漂流已證明了這一點。據(jù)此而言，清朝和朝鮮各自沿海航行的船只因海難漂流至對方海岸的機率也是比較高的。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中國文獻中關(guān)于清朝救助朝鮮海難人員的記載雖多但過于簡略，相比之下，朝鮮文獻更為詳實，不僅存在若干漂海錄，還保留了朝鮮官方對漂到的清朝人以及清朝送還的本國人的詳細問訊記錄。本文即選取其中與寧波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嘗試分析海難背景下朝鮮對清代寧波社會的認知程度。

二、崔斗燦《乘槎錄》中的寧波

明弘治元年（1488）朝鮮人崔溥（1454-1504）因海難漂到臺州，寫下了《漂海錄》，成為學界最為關(guān)注的海難文獻之一，而另一位朝鮮人崔斗燦的海難日記尚未廣泛流傳。崔斗燦（1779-1821），字應(yīng)七，號江海散人，嘉慶二十三年（1818）四月，自濟州別刀浦乘船前往羅州，遇風浪，漂流至今浙江普陀山獲救，他亦將沿途所見所聞所感記為《江海乘槎錄》。據(jù)日記顯示，崔斗燦一行獲救后被送至普陀山觀音寺，駐留四日被定?？h衙領(lǐng)去核實漂海之事。在定海期間，除了官府的正常接待，崔斗燦因其文人身份，曾到地方士紳家中坐客，筆談酬唱。之后崔斗燦一行被送至杭州，沿運河被送往北京，[2]待禮部查點核驗后按朝貢路線護送至鳳凰城，轉(zhuǎn)交朝鮮義州官員。

與崔溥作品不同的是，《漂海錄》在當時就廣為傳播，而《乘槎錄》則一直藏于鄉(xiāng)間，直到近代才被發(fā)現(xiàn)?！镀ｄ洝酚诮辖惫P墨相當，《乘槎錄》則偏重江南，尤其是對漂到地定?？h及杭州生活的描寫占據(jù)了大部分篇幅，成為我們了解嘉慶年間江南社會生活的切入點。

崔溥和崔斗燦均漂到今浙東地區(qū)，都曾在寧波、紹興停留，由于時代不同，遭遇迥異，他們對浙東的認知也有較大差別。

崔溥所處時代正值明朝沿海倭盜猖獗之際，他先是漂到寧波府界下山之地，遇賊被劫不得不截斷碇櫓，重新回到海上，漂泊十六日到達臺州臨海縣，又為漁船所圍，指為倭賊，導(dǎo)致在村舍躲雨時被鄉(xiāng)人驅(qū)逐，在當時明朝沿海官兵被授予“若獲倭則皆先斬后聞”權(quán)利的情況下，崔溥沒有被殺害已算萬幸。由于沿海官兵一直將他們作為倭寇“欲獻馘圖功”，這也使得崔溥等人“自登陸以來，道傍觀者皆揮臂指頸，作斬頭之狀以示”，待至杭州審問清楚后，境況才得到徹底改善。[3]雖然崔溥在寧波遇到賊人而重新逃回海上，卻也有感賊人“不甚暴惡”，“凡為劫盜者，殺越人于貨，肆暴無忌。今江南人雖或被利心所使，為盜為劫者有之，然下山之盜不殺臣等，且有遺物;仙巖之人不隱所劫，竟還奪鞍，可以觀風氣柔弱，人心不甚暴惡之驗也”。崔溥在浙東行程匆忙，護送官吏稱“我大唐法令嚴整，少有遲緩必致罪責，今雖大雨不可復(fù)留”，所以崔溥對寧、紹之景皆走馬觀花，寧波“有佛宇，極華麗”，“凡城中所過大橋，亦不止十余處，高宮臣室，夾岸聯(lián)絡(luò)，紫石為柱者，殆居其半，奇觀勝景不可殫錄”。[3]

清朝東南海域雖有海盜出沒，但危險性要遠遠低于倭寇時代，所以崔斗燦獲救時并沒有被遭到任何質(zhì)疑，地方官確認身份過程也相對簡單，因此他與浙江文人的酬唱成為了《乘槎錄》的主要內(nèi)容。崔斗燦在定海的十幾天中，幾乎每天都有人造訪，遂感慨道：“余之流接此土已五六日矣，南土士夫日相經(jīng)過，邀與俱去，風俗之淳厚，情禮之備至，尤可感也?！钡竭_杭州后，他與江浙士人交往層面更寬廣了，“時在浙既久，所與從游者，皆南士之有功名者也。或以筆語酬酢，或以詩文唱和，官隸市井不得與焉。以次傳書，自僧樓至于諸方丈，操觚弄墨者不可勝數(shù)，墻砌間時見寸紙遺落者，則皆余與華人交語也”。而崔溥獲救全程基本沒有接觸到地方士紳。

崔溥途經(jīng)浙東時主要是瀏覽山川景色，旁觀市井風情，而崔斗燦與浙東文人多有交流，其關(guān)注點更集中在人文方面。在定海期間，崔斗燦接觸到的有名姓之學者就包括朱佩蘭、吳申浦、樂秉彛、李巽占、陳福熙、金士奎、李嗣良、陳廷麓、林良驥、林渭壯、程光輪、周勛、李嗣良、何夢社等二十八人，與這些人交往酬唱，使他留下了當?shù)乜频谙s聯(lián)甲第如云的深刻印象。崔斗燦還曾前往定海士人家中做客，得以近距離觀察清朝士人生活，所見宅院乃“高門有閌，粉墻四圍，升堂則多床桌，覆以紅氍毹，場砌皆布以熟石，無一點土”，“及至正寢，則東西翼室羅列銀瓶不知幾百座，錦繡綾羅之屬皆稱此”，飲食則“茶罷煮餅，餅甚佳，又出火酒黃肉以饋之，肴核極水陸之美”，據(jù)此他得出結(jié)論，“定海乃中國之一下邑，而金銀錦繡之富甲于南國，是以高樓杰閣，在在相望，無一茆竹之舍，居人非錦繡則不著焉，非魚肉則不食焉”。

三、朝鮮官方海難文獻中的寧波描述

清朝與朝鮮之間海難救助案例是比較多的，但海難人員大多是文化水平較低的漁人或商人，并不能像崔斗燦那樣將獲救經(jīng)歷記述成文，常常只能用形勝奇絕、物色繁華來概括。朝鮮漂人的描述常常限于感觀認識，準確性并不高，如朝隆六年（1741）四十九名朝鮮人海難漂到臺州臨海，獲救送至兵營，其所見“前江左右船只無數(shù)，大如我國戰(zhàn)船，而皆為丹青，插旗放炮，將帥在船號令……軍卒皆著紅衣，儼若我國水操之制”，“其處無非瓦屋，官舍皆層，層閣大如我國監(jiān)兵營，男人頭著個屹羅，身著青衣，足著黑履，或著彩水靴;女人頭結(jié)于髻，身著長衣，足著分土，分土之狀如錐嘴是白乎旀”;臺州府官員“乘駕轎張紅蓋，項掛念珠，吹手羅將使令，具啰叭以軍容行之”，臨海縣官員“亦駕轎張青蓋，無念珠，常時出入之威儀，不及府使之行”。[4]上述對清兵服飾、婦女纏足的描述比較形象，但對官員等級差別則顯得模糊不清。這種情況下，由寧波漂流至朝鮮的海難人員就成為朝鮮政府了解寧波社會的重要途徑。

一般情況下，朝鮮營救清朝海難船后，都會對獲救人員進行問訊，問訊范圍十分廣泛，包括漂人姓名、籍貫、航行目的、所載貨物、社會狀況以及朝鮮所關(guān)心與不解的各種問題。海難漂至朝鮮的寧波人，雖文化水平有限，但畢竟是其生長之地，面對朝鮮官員的諸多詢問，他們所給出的回答更能反映出當?shù)氐纳鐣顩r。如乾隆二十七年（1762），一艘載有二十二人的商船漂到朝鮮，人員多來自寧波府鄞縣，朝鮮官員與獲救者問答如下：

問：你們佛像何以隨身不離耶？

答：俺等商船崇養(yǎng)佛像，則自有許多默祐之故耳。

問：你們物件中荔枝以桂枝書之，何也？

答：俺等凡于文字間多有名同而書異者，故荔枝果以桂枝為書矣。

問：你們地方耕作比南京何如？

答：俺等地方則多水田少旱田，土宜五谷，而福建則十月無霜，故能再耕，而俺地方則風氣稍異，不得再耕，而雖冬天，雪花落地即消。

問：浙江省去北京幾里？

答：三千六百里。

問：你們雖是商人，亦系軍總否？

答：軍總則滿人有八旗，而別處管于將軍，俺等漢人不入八旗，而有材力善射者則入于綠旗，而總督提督主管也。

問：你們所居寧波府官員幾人？

答：有提督、太守、守備等官。[4]

道光七年（1827），十六名寧波鎮(zhèn)海、鄞縣人前往天津、山東一帶貿(mào)易，因海難漂至朝鮮，官方記錄的問答如下：

問：你們所持佛像，宜在寺剎中，而緣何帶來？

答：佛是神也，無論居家居外，隨處敬奉，以冀默祐。

問：佛若有祐，你們何至此境？

答：我們無一淹沒，幸得俱全，安知非佛佑耶！

問：自鎮(zhèn)?？h距鄞縣多少遠近？

答：水旱路各六十余里。

問：鄞縣、鎮(zhèn)?？h到天津、山東，水旱路各幾里？

答：山東二千里，天津三千里。

問：鄞縣、鎮(zhèn)?？h，距北京水旱路幾里？

答：俱為三千多里。

問：鄞縣、鎮(zhèn)?？h各有幾員官長？

答：一縣中亦有文官，亦有武官，文官理民，武官掌兵，而牟利邨民，自來貿(mào)易，員數(shù)多少未能詳知。

問：你們地方風俗，以何為業(yè)耶？

答：士則績文好學，民則農(nóng)商相半。

問：你們地方年成何如？

答：十分年成。[4]

上述兩則“問情別單”展示了一些寧波地方社會生活面貌，如海船多供奉佛像，反映出浙江沿海地區(qū)佛教信仰的廣泛性，“士則績文好學，民則農(nóng)商相半”則概括出了寧波社會職業(yè)構(gòu)成。雖然這些商人對寧波的描述遠不及文人那樣形象，但商人常至各處經(jīng)營，距離感強，見識較廣，所以他們陳述的寧波至北京等地的里程數(shù)據(jù)更準確，對朝鮮問到的南京、福建也能略及一二。

四、結(jié)語

朝鮮人最為了解的即是鴨綠江東至北京驛路上的景象，對于“遙遠”的寧波，朝鮮所知可能只是借助于源源不斷東傳的各類書籍而停留在文字的理性認知程度，基本上無直接的感觀形象。即使像洪大容這種見多識廣的學者，對浙江風俗亦不甚了解，他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跟隨朝貢使團前往北京時，結(jié)交了三位浙江舉人，曾問到“浙東與浙江異耶”？浙江舉人解釋稱“中隔錢塘江，浙西之人文秀，浙東之人剛厲”，“弊省十一府，杭、嘉興、湖州、寧波、紹興、金華、衢州、嚴州、溫州、臺州、處州。杭嘉湖謂之下三府，其地多秀民。寧紹等謂之上八府，其地多山，風俗椎魯，今則寧紹亦多人物，而其余六府則人物少矣，今則謂之上六府云”。[5]造成這種認知障礙的根源就在于明清時期浙江與朝鮮海上交往的長期中斷，由此不得不使偶爾發(fā)生的海難成為兩地人員直接接觸的機會。

一般而言，無論是漂到寧波的朝鮮人，還是漂到朝鮮的寧波人，他們都以自己的表達方式給我們留下了對清代浙東社會的記憶。在朝鮮人眼中，寧波地區(qū)司空見慣的風俗世情卻成為他們的關(guān)注焦點。至于寧波漂海人的自述，對朝鮮來說，是有別于書籍記載的，這些來自當?shù)仄胀ò傩盏?、不?jīng)修飾加工的言語呈現(xiàn)了最樸素最真實的浙江鄉(xiāng)土風情。總之，在海難背景下，這些漂海人，或憑口述，或以筆端，均在朝鮮文獻中留下了對當時寧波社會的描述，加深了朝鮮對寧波的認識，也為我們今天了解清代寧波社會提借了一個全新的研究視角。

參考文獻：

[1]張偉.略論明州在宋麗民間貿(mào)易中的地位[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05）：13-16.

[2]范金民，羅曉翔.朝鮮人眼中的清中期中國風情——以崔斗燦《乘槎錄》為中心[J].史學集刊，2009，（03）：56-64.

[3]葛振家.崔溥《漂海錄》評注[M].北京：線裝書局，2002.

[4]（韓）韓國國史編篡委員會.備邊司謄錄[M].首爾：景仁文化社，1982.

[5]（韓）洪大容.湛軒書外集（韓國文集叢刊標點影印本）[M].首爾：景仁文化社，1990.

（項目基金：浙江工商大學東亞研究院，項目：?；己ｋy背景下明清士人的朝鮮認知研究（16ZDDYZS08YB）;項目：2018年浙江省大學生科技創(chuàng)新活動（暨新苗人才計劃）項目《跨文化交流中浙江歷史形象的構(gòu)建與傳播》;作者單位：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