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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22 22:19:18高旭東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 2019年9期
高旭東 于 偉
內(nèi)容提要：過去張?zhí)煲肀晃膲鲆?，主要是因為對其代表作的選擇出了問題——他真正的代表作是《砥柱》等短篇小說以及能夠與《阿Q正傳》《邊城》《金鎖記》相提并論的中篇小說《善女人》，而不是《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從對《善女人》的主題意蘊與道德沖突的分析以及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張愛玲作品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對人性拷問的深度及其杰出的藝術(shù)價值。
一 張?zhí)煲硇≌f被忽視的原因
張?zhí)煲懋?dāng)年在文壇影響較大的小說是《二十一個》，引起爭議較大的小說是《小彼得》，后來被文學(xué)史當(dāng)成代表作的則是《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而張?zhí)煲肀晃膶W(xué)史忽視，我們認為是過去對他的代表作的選擇上出了問題?！度A威先生》雖然是諷刺文學(xué)的精品，但卻失之漫畫化，而沒有對人心的微妙處加以剖析，作者將其稱為“速寫”是名副其實的。《包氏父子》在藝術(shù)上的缺憾有兩點，第一是小說對老包太過溫情，而使作者的諷刺之筆在此止步。掙扎在下層的老包當(dāng)然值得憐憫，問題就在于，包國維的惡劣習(xí)氣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老包太過嬌慣而縱容出來的。第二是在語言上有魯迅所指出的冗長、拖沓的缺憾。
張?zhí)煲淼男≌f數(shù)量太多，描寫冗長、拖沓的作品確實不少。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貢獻就在于在《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等作品之外，在《砥柱》《在旅途中》《中秋》《陸寶田》《春風(fēng)》《出走以后》等短篇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張?zhí)煲硇≌f杰出的藝術(shù)價值。①不過，夏志清的小說史仍然忽略了張?zhí)煲硪恍┚哂泻芨咚囆g(shù)價值的小說，如《善女人》《脊背與奶子》等中短篇小說，本文將對《善女人》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進行藝術(shù)的與倫理道德的分析，以重估其巨大的藝術(shù)價值。
中篇小說《善女人》最初發(fā)表于1935年1月1日《文學(xué)》月刊第4卷第1期，后收入1936年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的張?zhí)煲淼男≌f與戲劇合集《畸人集》中。小說講述了一個“善女人”長生奶奶在對兒子兒媳失望的情況下，為了使自己的晚年生活有所保障，聽信菩提庵老師太的話將自己積蓄拿出來放高利貸的故事。故事的出人意料之處在于老師太竟然將長生奶奶的錢貸給了她的兒子阿大，而阿大借高利貸到期之后根本無力償還，于是精彩而又恐怖的故事開始上演，長生奶奶為了自己的將來而向老師太施壓，老師太為了連本帶利收回貸款而不斷地逼迫與折磨阿大，阿大走投無路轉(zhuǎn)而向自己的母親長生奶奶借錢還債，長生奶奶出于自己將來能有錢入菩提庵修行養(yǎng)老的私愿而拒絕借錢給阿大。小說在阿大不堪重負之下離家出走、老師太因高利貸借出去的錢未能收回而拒絕了長生奶奶入庵修行的請求而使長生奶奶在絕望的抖動與抽咽中告終。小說通過對人性的拷問表現(xiàn)了人的自私與冷漠以及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在金錢面前的淪喪，其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深刻使之達到了令人驚心動魄的恐怖境界，并且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了一個高峰。在《善女人》之后，只有張愛玲的《金鎖記》等不多的小說表現(xiàn)了這種道德恐怖，而《金鎖記》正是在《善女人》的影響下才達到這種藝術(shù)高度的。②
二 《善女人》的主題意蘊與道德沖突
張?zhí)煲碓?936年出版的《畸人集》的《前記》中說，這本分為三冊的集子收入了他“從開始學(xué)寫真人真事的那些東西起，一直到最近的那些習(xí)作”③?！渡婆恕访械谝粌缘牡诙Ｉ婆?，系佛教用語，意思是虔信佛教的女人，一般與善男人并舉，特指在家的信男信女們，這里的“善”字一般是對信佛、聞法、行善業(yè)者的美稱。小說以“善女人”為題，是一種辛辣的反語和嘲諷，因為長生奶奶的作為實在算不上善女人，反而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不知不覺淪為逼走兒子兒媳的“惡毒婦”，使倡善的佛教蒙羞。
小說的主人公長生奶奶感覺一生都在苦海里掙扎，十五歲出嫁后就經(jīng)常挨丈夫的打。她自覺在出嫁的四十三年里沒有做錯什么事，對不起人的只有頭胎生了女孩，但女孩很快夭折而后面生的兩個都是男孩。后來丈夫中風(fēng)而死，兩個兒子都長大了，她以為熬出頭了。阿二在慈溪學(xué)生意，她跟著結(jié)婚的阿大過，然而兒媳卻是她的仇讎，阿大不像死鬼丈夫動輒打她那樣對待兒媳，使她恨恨不已。可以說，長生奶奶因長期遭受丈夫的虐待，在丈夫去世兒子長大后，她竟將虐待當(dāng)成人生的常態(tài)，埋怨兒子太懦弱，對新媳婦太遷就，想方設(shè)法折磨兒子，催逼兒子折磨媳婦。她將兒子叫作“婊子兒子”，將媳婦叫作“爛污屄”。她吃飯時沒有吃雪里紅菜，僅是發(fā)現(xiàn)菜里有一小片鴨蛋殼，就將先前吃的全吐出來，呼天號地說兒媳要害她，逼得兒媳只好帶著女兒阿巧回娘家躲避。
長生奶奶很早就信佛，經(jīng)常去菩提庵，庵里的老師太很歡迎她，但又明確告訴她須交五十塊錢才能讓她進庵度日。她的積蓄只有二十塊錢，就委托老師太放利錢時將她的積蓄也放出去，以便利生利湊足五十塊好早日進庵。老師太出主意將她的八塊錢放給她的兒子，她不同意，怕被“婊子兒子”吞了去。老師太說用自己的名義放錢，她就同意了。小說中還有一個絕妙的細節(jié)：長生奶奶聽說老師太又有一個放高利貸的機會，就假托給黎太太慶生日送禮，向兒子索要一塊錢，兒子拿不出錢，說只有六角，長生奶奶就號啕大哭，逼得兒子要出去借錢。她對兒子兒媳都缺乏起碼的信任，甚至趁兒子兒媳不在家時翻箱倒柜，尋找被藏匿的金錢。她看到一個上鎖的箱子，就仿佛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認為那就是兒子兒媳瞞著她藏匿的巨款。
小說結(jié)尾將倫理道德的激烈沖突推向了高潮。放給別人的錢，老師太都替長生奶奶收回本利了，只有放給兒子的錢到期沒有收回。老師太給她的解釋是，因為是她的兒子不好強逼。然而，庵里的圓慧卻偷偷告訴長生奶奶：放給別人的錢之所以能夠收回來是因為有利可圖，老師太明告訴長生奶奶是一分五或是二分利，實際上是三分四分利，而放給長生奶奶的兒子的錢就是三分利，老師太催債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收不回。而圓慧給長生奶奶泄露這個重要秘密的報酬是讓長生奶奶給她一個戒指！如果長生奶奶足夠明慧善良，就會認清這個尼姑庵的老師太與圓慧都是出賣良心的利益之徒，本來應(yīng)該懲惡揚善的尼姑庵卻讓她們搞成了一個烏煙瘴氣的放高利貸的骯臟處所。然而長生奶奶卻不覺悟，甚至告訴老師太，她只要二分利，剩余一分歸老師太。就是說，長生奶奶寧肯與放高利貸者分利，也絕不放棄對親生兒子的逼債。在利益的驅(qū)動下，老師太終于要對阿大強逼催債了。
長生奶奶試圖避開老師太向兒子逼債的場面，無奈還是避不開。一種戲劇性的道德沖突將她撕裂，一邊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因為還不上自己借出的債務(wù)痛不欲生地向自己借錢，又因為自己不借給他而苦苦哀求老師太哪怕是緩他一天也好；一邊是一步也不離自己兒子一天也不能緩的咄咄逼人的老師太，而她的咄咄逼債正是自己不斷催促的結(jié)果。她有點后悔不該讓老師太來催債，然而這筆錢不到賬，她不知哪天才能到庵里修行，使她陷入了道德良知上的兩難。因此，小說的道德沖突在這里達到了恐怖的地步：在長生奶奶看來，“婊子兒子”苦了她這生還想苦她來世，老師太哄她把錢放給她親生兒子還當(dāng)著她的面逼債，都該被勒死。值得注意的是，在老師太的催逼下阿大打開了那個上鎖的箱子，原來里面根本就不是隱匿的金錢，而是一些老師太根本就不要的破衣爛衫。阿大在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絕望中奪路而逃，長生奶奶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處安身而呼喚阿大回來！在文學(xué)史上，這種道德沖突的白熱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可以經(jīng)常見到，而比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對曹七巧與長安、長白的道德沖突的處理還要精彩。一個被金錢鎖住的老婆婆，將自己年輕時代所受的痛苦并由此導(dǎo)致的心理扭曲，再施加到下一代，甚至不惜拆散親人的姻緣，逼得至親無路可走，《金鎖記》不過是重復(fù)了《善女人》這一主題。
三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性拷問
影響張?zhí)煲硇≌f創(chuàng)作的外國作家有狄更斯、果戈理、托爾斯泰、契訶夫、左拉、莫泊桑等作家，當(dāng)然也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1943年張?zhí)煲碓浴蹲锱c罰》為例，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與中國的傳統(tǒng)小說進行藝術(shù)上的比較，并將其稱為“解剖學(xué)家”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貧困是人性的試金石，他將小說的主人公安置在窮苦而沒有出路的境地，人性的卑污與高貴自然可以集中地展現(xiàn)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窮人》，就是這樣的代表作品。《窮人》的故事背景是19世紀沙皇統(tǒng)治的俄國，此時政治腐敗，經(jīng)濟困頓，社會矛盾尖銳，人們生活在窮困窘迫的境地中，身心痛苦難堪。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分別是杰符施金與瓦連卡，兩人都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杰符施金是個九等文官，年老體弱，平時以抄寫文書糊口度日，為了接濟孤女瓦連卡節(jié)衣縮食，負債累累，甚至不惜變賣自己的最后一套制服，但依然難改瓦連卡悲慘的命運。瓦連卡最終走上自我毀滅之路，也把杰符施金的希望帶走了，他絕望中發(fā)出的呼喊，在控訴殘酷的社會處境和卑污的人性的同時，卻也讓讀者們看到了他人性中包孕著的高貴品格，雖然這樣的高貴品格最終不能使他們兩人獲得拯救，但卻能給人帶來一絲希望與慰藉。
在張?zhí)煲淼膶懽髦?，也有這樣類似的特征。《善女人》中的幾乎每個人物，都在煉獄之中掙扎，讓讀者從中絲毫讀不出任何希望。菩提庵里皈依佛門的老師太，本應(yīng)是個慈悲為懷、止惡行善的人物，但她卻被金錢欲望蒙蔽雙眼，把持佛門清靜之地，暗行放高利貸榨取窮人錢財?shù)墓串?dāng)。但這樣一個人物，卻也是迫于生計的可憐人，菩提庵本來雖有產(chǎn)業(yè)，但趕上當(dāng)時經(jīng)濟破產(chǎn)，民生凋敝，菩提庵眾人生活也成問題了。在這種世俗的泥淖之中，顯現(xiàn)出身處佛門清凈地、虔誠伺候佛祖之人的丑陋嘴臉和無奈處境。長生奶奶的兒子阿大，則更是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張?zhí)煲碓谛≌f中將阿大塑造成一個逆來順受的可憐人物，一方面，面對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長大的母親，阿大誠然有奉養(yǎng)孝敬之心，卻并沒有這樣的經(jīng)濟實力，每日里勞苦奔波，掙不回幾角錢不說，還需要靠借高利貸度日，借了東家還西家成了家常便飯，被逼無奈還要朝母親要錢還債；另一方面，面對與自己朝夕相對的妻女，自己既無錢財照顧她們生活，甚至還會在母親的威逼之下，硬起心腸、咬緊牙關(guān)扇妻子兩個耳光。最后在實在還不上菩提庵的高利貸情況下，離家出走尋求活路去了。
但張?zhí)煲懋吘共皇峭铀纪滓蛩够?，他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靈魂中所充盈著的基督教的信仰與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觀念，總是使他在小說敘述中有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也使他在小說中一邊將人物逼至絕境，一邊又讓人物忍從、懺悔、覺醒，并最終給予救贖?！陡F人》中的男女主人公，生活窘迫而能相依為命，杰符施金節(jié)衣縮食、負債累累，最后甚至變賣制服來接濟瓦連卡，而瓦連卡也竭盡所能安慰杰符施金，使他能有生活下去的勇氣，眼看杰符施金為了自己已然走到窮途末路的地步，實在不忍心再拖累他下去，強忍難以割舍的痛楚與對前途未知的恐懼，選擇嫁給脾氣暴躁的地主貝科夫，希望自己的離去能夠換來杰符施金的重生。⑤而《善女人》之中，張?zhí)煲韰s絲毫不給主人公任何獲得拯救與解脫的希望，盡管作品中時常閃現(xiàn)出佛教的影子。在這部作品中，菩提庵的老師太，尤其是長生奶奶都是篤信佛祖之人，表面上嚴格恪守佛教戒律的背后，卻做盡了害人害己的勾當(dāng)。在這期間盡管會有短暫的悔悟，但很快就被變態(tài)的念頭沖擊消散，宗教在小說中，非但不是拯救人生的依靠，竟轉(zhuǎn)而變成了欺壓窮人、逼良為娼的工具。張?zhí)煲韺⑷诵缘膼褐糜谖枧_的前景，他讓這些被惡吞噬的人們行尸走肉于窮途末路之中，他冷峻地觀看著他們橫行于世，欺壓良善，最后讓善與惡同歸于盡，故事當(dāng)然以悲劇終結(jié)，他所留給讀者的是處身于這種情境之中的大恐怖與大悲涼。所以，在張?zhí)煲淼摹渡婆恕分?，我們能看到的大都是偽善與罪惡，以及被偽善與罪惡所遮蔽與吞噬的人性。
我們看到，在《善女人》中盡管長生奶奶眼含眼屎心懷怨恨，逼得兒媳回娘家，逼得兒子出走，仿佛是個被諷刺的喜劇人物，但是小說對人性的拷問并沒有到此止步，而是“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小說結(jié)尾當(dāng)阿大被老師太逼得走投無路時，就跪在她的面前說“姆媽救救我……”這個聲音喚醒了她的善心，她想到阿大吃奶時候的可愛，阿大對她說“等我學(xué)出了山你就好了”，想到這些長生奶奶老淚橫流；但她看到阿大絕望之際想搶她的錢，想到上了鎖的箱子里的私房錢，心又硬起來。而當(dāng)阿大將那個裝破衣爛衫的箱子打開時，雖然長生奶奶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兒子阿大卻已經(jīng)跑遠了。這時候只見長生奶奶“滾滾的眼淚”喃喃地說：“我只要他肯回來：啥事體都好商量……”但悲劇已經(jīng)鑄成，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長生奶奶為了金錢一手促成了家破人離，為了晚年有所安頓卻搞得無處安身！
四 對金錢枷鎖下人性淪喪的透視
在張?zhí)煲怼渡婆恕穯柺腊四曛?，張愛玲同樣在上海發(fā)表了她的著名中篇小說《金鎖記》。兩篇小說在主題意蘊與人物形象上存在著極大的相似之處：都將金錢看得比親情還重，都是女人此生沒有得到愛情而不讓下一代得到愛情，都是女人此生備受折磨而折磨下一代。當(dāng)然，現(xiàn)代小說中表現(xiàn)婆媳沖突的小說名著還有巴金的《寒夜》，但很顯然，《金鎖記》很像是《善女人》的姊妹篇而迥異于《寒夜》。
雖然《善女人》與《金鎖記》所描繪的人物生存的環(huán)境判然有別，張?zhí)煲硭枋龅那榫呈歉F人掙扎在窮鄉(xiāng)僻壤之中難以為生的窘?jīng)r，而張愛玲描寫的是舊式大家族中的子孫在家庭沒落衰敗的情勢之下為求自保而彼此鉤心斗角的場景，但兩篇小說其實都刻畫出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式微、傳統(tǒng)道德的禮儀規(guī)約失效的語境之下，喪失了安身立命之本的中國人在金錢欲望面前道德淪喪與人性扭曲。而這種金錢導(dǎo)致的人性的扭曲又與人性本然的善惡糾結(jié)在一起，遂有了讓人目瞪口呆而又充盈著恐怖之感的一幕幕人生悲劇。張?zhí)煲砉P下的善女人長生奶奶，在獲取金錢的欲望驅(qū)使下，全然不顧兒子、媳婦的生活窘迫，在自己的假想之中一步步將他們逼入絕境。張愛玲筆下的七巧，更是為了保住自己費盡心力從大家族中攫取到的家產(chǎn)利益，毅然決然地掐滅了自己的愛情火花，十分絕情并成功地葬送了兒子女兒的婚姻與愛情。長生奶奶和七巧，都是在年輕時受盡生活苦楚與折磨的可憐人，她們都是生活中的弱者，都屬于被欺壓被侮辱的對象，對于這種人我們總希望她有一天可以苦盡甘來，但等到她們終于翻身做主之后，不想?yún)s變本加厲地將自己所遭受的屈辱和欺凌施暴到自己的兒女媳婦身上。在傳統(tǒng)社會之中，因為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仍在，在大家族中生活的人們還能各安其位、依禮行事，孤苦弱小也許還能感受到大家庭的些許溫暖，但在西方文化沖擊之下，舊家族舊禮儀日趨解體，使得處于過渡時期的人們則開始擺脫傳統(tǒng)道德的規(guī)約，任由自己接受欲望的驅(qū)使，釋放出了人性的惡靈，強者對弱者的欺凌，弱者對弱者的戰(zhàn)爭，也就在瞬間爆發(fā)了。
兩篇作品互映之下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情境，那就是在金錢面前無論貧窮或富貴，人物的心性均發(fā)生了蛻變。它就像是人性試金石，試驗之下善惡立顯。窮人如長生奶奶和阿大，長生奶奶為將來能入庵修行不惜放高利貸賺錢，拒不周濟自己的兒子不說，還暗暗希望著老師太從兒子那里收取了貸款和利息之后，自己積攢下來的錢能更多些，雖然她面對因走投無路而苦苦哀求她的兒子，偶有人性的閃光（但這閃光也僅限于心中不忍），但一念及兒子四處攬活所掙的錢都給了他媳婦周濟她娘家（這當(dāng)然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心腸立即硬如鐵石，在此情境之下，母親對兒子的那份與生俱來的毫無保留的天性之愛已蕩然無存；阿大雖然在小說中作者著墨不多，我們無從知曉他的具體生活細節(jié)和繁復(fù)的心理活動，但從他為數(shù)不多的言語，也不難猜到這個是性格懦弱但人品善良的人物。就是這樣一個懦弱之人，被老師太逼到走投無路，向母親哀求接濟被拒之后，竟然也生了悖逆之心，試圖伸手去搶母親藏在身上的錢，雖然因為母親及時躲開并未得手和再次伸手，但我們可以從他后面的表現(xiàn)看出來，他對母親的失望與憤恨。最后他選擇離家出走，當(dāng)然是為了躲避老師太的追債，但同時是他作為一個弱者對絕情母親的反抗，更是抽掉任何希望的、決絕的對母親的報復(fù)。這點我們可以從長生奶奶的行動看出來，阿大離家出走，入庵修行夢破碎之后，長生奶奶就像被人抽掉心魂一樣，再不像以前那樣高聲哭罵、喧擾四鄰，她已沒有精神這樣做，她也失掉了這樣做的必要，她知道她已被自己的兒子阿大遺棄了。就這樣，金錢面前，阿大淪陷了，雖然他是被迫淪陷的，但他失去了善良和誠實的本性，我們不難想見出走之后阿大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而張愛玲筆下的守財奴七巧及其子女，則是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之下，在金錢面前道德淪喪與人性扭曲。七巧雖出身低賤，卻嫁入豪門，盡管丈夫身患軟骨癥癱瘓在床，自己受人歧視，但這并不耽誤她錦衣玉食、風(fēng)風(fēng)光光做二太太，還可以明里暗里接濟娘家人，姜公館老太太歸天之后，也未耽誤她分得田產(chǎn)家產(chǎn)，但也就是這樣一個衣食無憂的人物，竟然把自己最終活成了個守財奴。丈夫死后，她斷然拒絕了三弟季澤的表白，她明知季澤對自己有情且因為自己嫁給他二哥才終日荒唐過活游手好閑尋花問柳，而自己嫁到姜家來也是為能夠經(jīng)常遇見季澤，但她還是拒絕了他。據(jù)七巧自己所說，這倒不是因為人倫規(guī)約或家族面子問題，而是因為她覺得季澤的表白有哄她的成分，他其實是看中了自己的財產(chǎn)，于是她勃然暴怒，她寧可犧牲愛情和幸福，也要保住家產(chǎn)。于是，季澤走了，且一去不回頭。七巧對他兒子媳婦的折磨，雖然表面上看來像是一般的婆媳爭斗，但七巧那種因丈夫無能而壓抑已久的情緒，和因擔(dān)心兒子沉迷房事、身體虧欠甚至早夭而導(dǎo)致錢財外流的恐慌，更是助長了她們婆媳之間的“爭風(fēng)吃醋”和無休止的爭斗，而這最終鑄成了媳婦芝壽的死亡。而七巧對她女兒的折磨，對其愛情的摧殘，則更直接地表現(xiàn)出七巧的病態(tài)與異化。七巧從小就教育女兒長安要提防男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男人……碰都碰不得”，“你自己要當(dāng)心，誰不想你的錢”。⑥如此簡單粗暴的少年兩性教育，真不知道給長安留下怎樣的男女之情的陰影。后來長安進入滬范女中讀書，也因為七巧因一些丟失東西的小事情動不動就要去學(xué)校興師問罪索要賠償而罷讀，罷讀之后七巧還上演了到學(xué)校找校長索討已交學(xué)費的鬧劇，害得長安羞愧難當(dāng)，從此放棄了上進的心思，學(xué)她母親的樣子挑是非、使小壞、抽大煙，連媒人都不敢上門為她說親了。長安挨到三十歲別人才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童世舫，七巧開始答應(yīng)了兩人訂婚，但后來又疑心童世舫看中的不是長安的人，而是她們姜家的門第，是來謀圖她們的家財?shù)?，于是長安心頭剛剛萌生的愛情萌芽就又被七巧掐斷了。
可以說，在現(xiàn)代小說中張?zhí)煲磔^早在《善女人》中描繪了傳統(tǒng)道德淡出現(xiàn)代生活之后，整個社會在追求金錢的欲望的沖擊下所產(chǎn)生的人們之間親情的泯滅甚至彼此之間相互仇視的主題，而這一主題卻激發(fā)了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熱情與激情，使她在《金鎖記》之外還發(fā)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等一系列為了金錢親人之間相互折磨的類似主題的小說，也正是這些小說使得張愛玲在1943年光彩照人地在文壇亮相，并成就了她的文名。盡管張愛玲是以傳統(tǒng)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現(xiàn)代意識，與張?zhí)煲砀鄮煼ㄎ鞣叫≌f的敘事技巧有所不同，然而表現(xiàn)戴著金錢枷鎖的女主人公，在自己沒有得到幸福而折磨下一代這一點上，張愛玲的小說確實是師法張?zhí)煲淼摹渡婆恕贰?/p>
通過我們的分析可以看出，過去張?zhí)煲碇员晃膲鲆?，是因為對其代表作的選擇出了問題——他真正的代表作是能夠與魯迅的《肥皂》比肩的短篇小說《砥柱》以及能夠與《阿Q正傳》《邊城》《金鎖記》等相提并論的中篇小說《善女人》，而不是《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從對《善女人》的主題意蘊與道德沖突的分析以及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張愛玲作品的比較中，我們看到小說對人性拷問的深度及其杰出的藝術(shù)價值。魯迅將五四文學(xué)傳統(tǒng)帶入“左聯(lián)”，作為魯迅培養(yǎng)的左翼作家，張?zhí)煲硇≌f的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就是左翼色彩很淡，而更多是五四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產(chǎn)兒，張?zhí)煲淼拇碜鳌俄浦放c《善女人》等都是如此。
注釋：
① ［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258頁。
② 高旭東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認為，張愛玲《色戒》中的王佳芝色誘易先生企圖達到鋤奸目的最后卻救了邪惡的易先生，是受到張?zhí)煲怼兑菩小分械母锩呱ＨA為了革命經(jīng)費色誘橡皮大王李思義最終卻與李思義同流合污的影響；張?zhí)煲怼渡婆恕分袥]有得到幸福的長生奶奶折磨兒子兒媳又影響了張愛玲《金鎖記》中沒有得到幸福的七巧折磨兒子長安與女兒長白。因為兩篇作品的類似應(yīng)該不是巧合，從水晶夜訪張愛玲的《蟬》一文中可以看到張愛玲對1930年代活躍在中國文壇的作家的作品都很熟悉，雖然訪談中未談張?zhí)煲?，但張愛玲談起沈從文與老舍的小說頭頭是道，而張?zhí)煲碓?930年代是與沈從文齊名的多產(chǎn)作家，其作品張愛玲亦不會忽視。詳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下冊，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335～346頁。
③ 張?zhí)煲恚骸稄執(zhí)煲砦募罚ǖ?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331頁。
④ 張?zhí)煲恚骸丁扒衣犗禄胤纸狻奔捌渌?，《青年雜志》1943年第1卷第4期。
⑤ ［俄］費·陀思妥耶夫斯基：《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陳燊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⑥ 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說：1943年作品》，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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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東 于 偉
內(nèi)容提要：過去張?zhí)煲肀晃膲鲆?，主要是因為對其代表作的選擇出了問題——他真正的代表作是《砥柱》等短篇小說以及能夠與《阿Q正傳》《邊城》《金鎖記》相提并論的中篇小說《善女人》，而不是《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從對《善女人》的主題意蘊與道德沖突的分析以及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張愛玲作品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對人性拷問的深度及其杰出的藝術(shù)價值。
一 張?zhí)煲硇≌f被忽視的原因
張?zhí)煲懋?dāng)年在文壇影響較大的小說是《二十一個》，引起爭議較大的小說是《小彼得》，后來被文學(xué)史當(dāng)成代表作的則是《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而張?zhí)煲肀晃膶W(xué)史忽視，我們認為是過去對他的代表作的選擇上出了問題?！度A威先生》雖然是諷刺文學(xué)的精品，但卻失之漫畫化，而沒有對人心的微妙處加以剖析，作者將其稱為“速寫”是名副其實的。《包氏父子》在藝術(shù)上的缺憾有兩點，第一是小說對老包太過溫情，而使作者的諷刺之筆在此止步。掙扎在下層的老包當(dāng)然值得憐憫，問題就在于，包國維的惡劣習(xí)氣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老包太過嬌慣而縱容出來的。第二是在語言上有魯迅所指出的冗長、拖沓的缺憾。
張?zhí)煲淼男≌f數(shù)量太多，描寫冗長、拖沓的作品確實不少。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貢獻就在于在《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等作品之外，在《砥柱》《在旅途中》《中秋》《陸寶田》《春風(fēng)》《出走以后》等短篇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張?zhí)煲硇≌f杰出的藝術(shù)價值。①不過，夏志清的小說史仍然忽略了張?zhí)煲硪恍┚哂泻芨咚囆g(shù)價值的小說，如《善女人》《脊背與奶子》等中短篇小說，本文將對《善女人》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進行藝術(shù)的與倫理道德的分析，以重估其巨大的藝術(shù)價值。
中篇小說《善女人》最初發(fā)表于1935年1月1日《文學(xué)》月刊第4卷第1期，后收入1936年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的張?zhí)煲淼男≌f與戲劇合集《畸人集》中。小說講述了一個“善女人”長生奶奶在對兒子兒媳失望的情況下，為了使自己的晚年生活有所保障，聽信菩提庵老師太的話將自己積蓄拿出來放高利貸的故事。故事的出人意料之處在于老師太竟然將長生奶奶的錢貸給了她的兒子阿大，而阿大借高利貸到期之后根本無力償還，于是精彩而又恐怖的故事開始上演，長生奶奶為了自己的將來而向老師太施壓，老師太為了連本帶利收回貸款而不斷地逼迫與折磨阿大，阿大走投無路轉(zhuǎn)而向自己的母親長生奶奶借錢還債，長生奶奶出于自己將來能有錢入菩提庵修行養(yǎng)老的私愿而拒絕借錢給阿大。小說在阿大不堪重負之下離家出走、老師太因高利貸借出去的錢未能收回而拒絕了長生奶奶入庵修行的請求而使長生奶奶在絕望的抖動與抽咽中告終。小說通過對人性的拷問表現(xiàn)了人的自私與冷漠以及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在金錢面前的淪喪，其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深刻使之達到了令人驚心動魄的恐怖境界，并且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了一個高峰。在《善女人》之后，只有張愛玲的《金鎖記》等不多的小說表現(xiàn)了這種道德恐怖，而《金鎖記》正是在《善女人》的影響下才達到這種藝術(shù)高度的。②
二 《善女人》的主題意蘊與道德沖突
張?zhí)煲碓?936年出版的《畸人集》的《前記》中說，這本分為三冊的集子收入了他“從開始學(xué)寫真人真事的那些東西起，一直到最近的那些習(xí)作”③?！渡婆恕访械谝粌缘牡诙Ｉ婆?，系佛教用語，意思是虔信佛教的女人，一般與善男人并舉，特指在家的信男信女們，這里的“善”字一般是對信佛、聞法、行善業(yè)者的美稱。小說以“善女人”為題，是一種辛辣的反語和嘲諷，因為長生奶奶的作為實在算不上善女人，反而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不知不覺淪為逼走兒子兒媳的“惡毒婦”，使倡善的佛教蒙羞。
小說的主人公長生奶奶感覺一生都在苦海里掙扎，十五歲出嫁后就經(jīng)常挨丈夫的打。她自覺在出嫁的四十三年里沒有做錯什么事，對不起人的只有頭胎生了女孩，但女孩很快夭折而后面生的兩個都是男孩。后來丈夫中風(fēng)而死，兩個兒子都長大了，她以為熬出頭了。阿二在慈溪學(xué)生意，她跟著結(jié)婚的阿大過，然而兒媳卻是她的仇讎，阿大不像死鬼丈夫動輒打她那樣對待兒媳，使她恨恨不已。可以說，長生奶奶因長期遭受丈夫的虐待，在丈夫去世兒子長大后，她竟將虐待當(dāng)成人生的常態(tài)，埋怨兒子太懦弱，對新媳婦太遷就，想方設(shè)法折磨兒子，催逼兒子折磨媳婦。她將兒子叫作“婊子兒子”，將媳婦叫作“爛污屄”。她吃飯時沒有吃雪里紅菜，僅是發(fā)現(xiàn)菜里有一小片鴨蛋殼，就將先前吃的全吐出來，呼天號地說兒媳要害她，逼得兒媳只好帶著女兒阿巧回娘家躲避。
長生奶奶很早就信佛，經(jīng)常去菩提庵，庵里的老師太很歡迎她，但又明確告訴她須交五十塊錢才能讓她進庵度日。她的積蓄只有二十塊錢，就委托老師太放利錢時將她的積蓄也放出去，以便利生利湊足五十塊好早日進庵。老師太出主意將她的八塊錢放給她的兒子，她不同意，怕被“婊子兒子”吞了去。老師太說用自己的名義放錢，她就同意了。小說中還有一個絕妙的細節(jié)：長生奶奶聽說老師太又有一個放高利貸的機會，就假托給黎太太慶生日送禮，向兒子索要一塊錢，兒子拿不出錢，說只有六角，長生奶奶就號啕大哭，逼得兒子要出去借錢。她對兒子兒媳都缺乏起碼的信任，甚至趁兒子兒媳不在家時翻箱倒柜，尋找被藏匿的金錢。她看到一個上鎖的箱子，就仿佛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認為那就是兒子兒媳瞞著她藏匿的巨款。
小說結(jié)尾將倫理道德的激烈沖突推向了高潮。放給別人的錢，老師太都替長生奶奶收回本利了，只有放給兒子的錢到期沒有收回。老師太給她的解釋是，因為是她的兒子不好強逼。然而，庵里的圓慧卻偷偷告訴長生奶奶：放給別人的錢之所以能夠收回來是因為有利可圖，老師太明告訴長生奶奶是一分五或是二分利，實際上是三分四分利，而放給長生奶奶的兒子的錢就是三分利，老師太催債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收不回。而圓慧給長生奶奶泄露這個重要秘密的報酬是讓長生奶奶給她一個戒指！如果長生奶奶足夠明慧善良，就會認清這個尼姑庵的老師太與圓慧都是出賣良心的利益之徒，本來應(yīng)該懲惡揚善的尼姑庵卻讓她們搞成了一個烏煙瘴氣的放高利貸的骯臟處所。然而長生奶奶卻不覺悟，甚至告訴老師太，她只要二分利，剩余一分歸老師太。就是說，長生奶奶寧肯與放高利貸者分利，也絕不放棄對親生兒子的逼債。在利益的驅(qū)動下，老師太終于要對阿大強逼催債了。
長生奶奶試圖避開老師太向兒子逼債的場面，無奈還是避不開。一種戲劇性的道德沖突將她撕裂，一邊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因為還不上自己借出的債務(wù)痛不欲生地向自己借錢，又因為自己不借給他而苦苦哀求老師太哪怕是緩他一天也好；一邊是一步也不離自己兒子一天也不能緩的咄咄逼人的老師太，而她的咄咄逼債正是自己不斷催促的結(jié)果。她有點后悔不該讓老師太來催債，然而這筆錢不到賬，她不知哪天才能到庵里修行，使她陷入了道德良知上的兩難。因此，小說的道德沖突在這里達到了恐怖的地步：在長生奶奶看來，“婊子兒子”苦了她這生還想苦她來世，老師太哄她把錢放給她親生兒子還當(dāng)著她的面逼債，都該被勒死。值得注意的是，在老師太的催逼下阿大打開了那個上鎖的箱子，原來里面根本就不是隱匿的金錢，而是一些老師太根本就不要的破衣爛衫。阿大在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絕望中奪路而逃，長生奶奶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處安身而呼喚阿大回來！在文學(xué)史上，這種道德沖突的白熱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可以經(jīng)常見到，而比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對曹七巧與長安、長白的道德沖突的處理還要精彩。一個被金錢鎖住的老婆婆，將自己年輕時代所受的痛苦并由此導(dǎo)致的心理扭曲，再施加到下一代，甚至不惜拆散親人的姻緣，逼得至親無路可走，《金鎖記》不過是重復(fù)了《善女人》這一主題。
三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性拷問
影響張?zhí)煲硇≌f創(chuàng)作的外國作家有狄更斯、果戈理、托爾斯泰、契訶夫、左拉、莫泊桑等作家，當(dāng)然也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1943年張?zhí)煲碓浴蹲锱c罰》為例，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與中國的傳統(tǒng)小說進行藝術(shù)上的比較，并將其稱為“解剖學(xué)家”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貧困是人性的試金石，他將小說的主人公安置在窮苦而沒有出路的境地，人性的卑污與高貴自然可以集中地展現(xiàn)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窮人》，就是這樣的代表作品。《窮人》的故事背景是19世紀沙皇統(tǒng)治的俄國，此時政治腐敗，經(jīng)濟困頓，社會矛盾尖銳，人們生活在窮困窘迫的境地中，身心痛苦難堪。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分別是杰符施金與瓦連卡，兩人都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杰符施金是個九等文官，年老體弱，平時以抄寫文書糊口度日，為了接濟孤女瓦連卡節(jié)衣縮食，負債累累，甚至不惜變賣自己的最后一套制服，但依然難改瓦連卡悲慘的命運。瓦連卡最終走上自我毀滅之路，也把杰符施金的希望帶走了，他絕望中發(fā)出的呼喊，在控訴殘酷的社會處境和卑污的人性的同時，卻也讓讀者們看到了他人性中包孕著的高貴品格，雖然這樣的高貴品格最終不能使他們兩人獲得拯救，但卻能給人帶來一絲希望與慰藉。
在張?zhí)煲淼膶懽髦?，也有這樣類似的特征。《善女人》中的幾乎每個人物，都在煉獄之中掙扎，讓讀者從中絲毫讀不出任何希望。菩提庵里皈依佛門的老師太，本應(yīng)是個慈悲為懷、止惡行善的人物，但她卻被金錢欲望蒙蔽雙眼，把持佛門清靜之地，暗行放高利貸榨取窮人錢財?shù)墓串?dāng)。但這樣一個人物，卻也是迫于生計的可憐人，菩提庵本來雖有產(chǎn)業(yè)，但趕上當(dāng)時經(jīng)濟破產(chǎn)，民生凋敝，菩提庵眾人生活也成問題了。在這種世俗的泥淖之中，顯現(xiàn)出身處佛門清凈地、虔誠伺候佛祖之人的丑陋嘴臉和無奈處境。長生奶奶的兒子阿大，則更是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張?zhí)煲碓谛≌f中將阿大塑造成一個逆來順受的可憐人物，一方面，面對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長大的母親，阿大誠然有奉養(yǎng)孝敬之心，卻并沒有這樣的經(jīng)濟實力，每日里勞苦奔波，掙不回幾角錢不說，還需要靠借高利貸度日，借了東家還西家成了家常便飯，被逼無奈還要朝母親要錢還債；另一方面，面對與自己朝夕相對的妻女，自己既無錢財照顧她們生活，甚至還會在母親的威逼之下，硬起心腸、咬緊牙關(guān)扇妻子兩個耳光。最后在實在還不上菩提庵的高利貸情況下，離家出走尋求活路去了。
但張?zhí)煲懋吘共皇峭铀纪滓蛩够?，他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靈魂中所充盈著的基督教的信仰與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觀念，總是使他在小說敘述中有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也使他在小說中一邊將人物逼至絕境，一邊又讓人物忍從、懺悔、覺醒，并最終給予救贖?！陡F人》中的男女主人公，生活窘迫而能相依為命，杰符施金節(jié)衣縮食、負債累累，最后甚至變賣制服來接濟瓦連卡，而瓦連卡也竭盡所能安慰杰符施金，使他能有生活下去的勇氣，眼看杰符施金為了自己已然走到窮途末路的地步，實在不忍心再拖累他下去，強忍難以割舍的痛楚與對前途未知的恐懼，選擇嫁給脾氣暴躁的地主貝科夫，希望自己的離去能夠換來杰符施金的重生。⑤而《善女人》之中，張?zhí)煲韰s絲毫不給主人公任何獲得拯救與解脫的希望，盡管作品中時常閃現(xiàn)出佛教的影子。在這部作品中，菩提庵的老師太，尤其是長生奶奶都是篤信佛祖之人，表面上嚴格恪守佛教戒律的背后，卻做盡了害人害己的勾當(dāng)。在這期間盡管會有短暫的悔悟，但很快就被變態(tài)的念頭沖擊消散，宗教在小說中，非但不是拯救人生的依靠，竟轉(zhuǎn)而變成了欺壓窮人、逼良為娼的工具。張?zhí)煲韺⑷诵缘膼褐糜谖枧_的前景，他讓這些被惡吞噬的人們行尸走肉于窮途末路之中，他冷峻地觀看著他們橫行于世，欺壓良善，最后讓善與惡同歸于盡，故事當(dāng)然以悲劇終結(jié)，他所留給讀者的是處身于這種情境之中的大恐怖與大悲涼。所以，在張?zhí)煲淼摹渡婆恕分?，我們能看到的大都是偽善與罪惡，以及被偽善與罪惡所遮蔽與吞噬的人性。
我們看到，在《善女人》中盡管長生奶奶眼含眼屎心懷怨恨，逼得兒媳回娘家，逼得兒子出走，仿佛是個被諷刺的喜劇人物，但是小說對人性的拷問并沒有到此止步，而是“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小說結(jié)尾當(dāng)阿大被老師太逼得走投無路時，就跪在她的面前說“姆媽救救我……”這個聲音喚醒了她的善心，她想到阿大吃奶時候的可愛，阿大對她說“等我學(xué)出了山你就好了”，想到這些長生奶奶老淚橫流；但她看到阿大絕望之際想搶她的錢，想到上了鎖的箱子里的私房錢，心又硬起來。而當(dāng)阿大將那個裝破衣爛衫的箱子打開時，雖然長生奶奶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兒子阿大卻已經(jīng)跑遠了。這時候只見長生奶奶“滾滾的眼淚”喃喃地說：“我只要他肯回來：啥事體都好商量……”但悲劇已經(jīng)鑄成，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長生奶奶為了金錢一手促成了家破人離，為了晚年有所安頓卻搞得無處安身！
四 對金錢枷鎖下人性淪喪的透視
在張?zhí)煲怼渡婆恕穯柺腊四曛?，張愛玲同樣在上海發(fā)表了她的著名中篇小說《金鎖記》。兩篇小說在主題意蘊與人物形象上存在著極大的相似之處：都將金錢看得比親情還重，都是女人此生沒有得到愛情而不讓下一代得到愛情，都是女人此生備受折磨而折磨下一代。當(dāng)然，現(xiàn)代小說中表現(xiàn)婆媳沖突的小說名著還有巴金的《寒夜》，但很顯然，《金鎖記》很像是《善女人》的姊妹篇而迥異于《寒夜》。
雖然《善女人》與《金鎖記》所描繪的人物生存的環(huán)境判然有別，張?zhí)煲硭枋龅那榫呈歉F人掙扎在窮鄉(xiāng)僻壤之中難以為生的窘?jīng)r，而張愛玲描寫的是舊式大家族中的子孫在家庭沒落衰敗的情勢之下為求自保而彼此鉤心斗角的場景，但兩篇小說其實都刻畫出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式微、傳統(tǒng)道德的禮儀規(guī)約失效的語境之下，喪失了安身立命之本的中國人在金錢欲望面前道德淪喪與人性扭曲。而這種金錢導(dǎo)致的人性的扭曲又與人性本然的善惡糾結(jié)在一起，遂有了讓人目瞪口呆而又充盈著恐怖之感的一幕幕人生悲劇。張?zhí)煲砉P下的善女人長生奶奶，在獲取金錢的欲望驅(qū)使下，全然不顧兒子、媳婦的生活窘迫，在自己的假想之中一步步將他們逼入絕境。張愛玲筆下的七巧，更是為了保住自己費盡心力從大家族中攫取到的家產(chǎn)利益，毅然決然地掐滅了自己的愛情火花，十分絕情并成功地葬送了兒子女兒的婚姻與愛情。長生奶奶和七巧，都是在年輕時受盡生活苦楚與折磨的可憐人，她們都是生活中的弱者，都屬于被欺壓被侮辱的對象，對于這種人我們總希望她有一天可以苦盡甘來，但等到她們終于翻身做主之后，不想?yún)s變本加厲地將自己所遭受的屈辱和欺凌施暴到自己的兒女媳婦身上。在傳統(tǒng)社會之中，因為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仍在，在大家族中生活的人們還能各安其位、依禮行事，孤苦弱小也許還能感受到大家庭的些許溫暖，但在西方文化沖擊之下，舊家族舊禮儀日趨解體，使得處于過渡時期的人們則開始擺脫傳統(tǒng)道德的規(guī)約，任由自己接受欲望的驅(qū)使，釋放出了人性的惡靈，強者對弱者的欺凌，弱者對弱者的戰(zhàn)爭，也就在瞬間爆發(fā)了。
兩篇作品互映之下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情境，那就是在金錢面前無論貧窮或富貴，人物的心性均發(fā)生了蛻變。它就像是人性試金石，試驗之下善惡立顯。窮人如長生奶奶和阿大，長生奶奶為將來能入庵修行不惜放高利貸賺錢，拒不周濟自己的兒子不說，還暗暗希望著老師太從兒子那里收取了貸款和利息之后，自己積攢下來的錢能更多些，雖然她面對因走投無路而苦苦哀求她的兒子，偶有人性的閃光（但這閃光也僅限于心中不忍），但一念及兒子四處攬活所掙的錢都給了他媳婦周濟她娘家（這當(dāng)然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心腸立即硬如鐵石，在此情境之下，母親對兒子的那份與生俱來的毫無保留的天性之愛已蕩然無存；阿大雖然在小說中作者著墨不多，我們無從知曉他的具體生活細節(jié)和繁復(fù)的心理活動，但從他為數(shù)不多的言語，也不難猜到這個是性格懦弱但人品善良的人物。就是這樣一個懦弱之人，被老師太逼到走投無路，向母親哀求接濟被拒之后，竟然也生了悖逆之心，試圖伸手去搶母親藏在身上的錢，雖然因為母親及時躲開并未得手和再次伸手，但我們可以從他后面的表現(xiàn)看出來，他對母親的失望與憤恨。最后他選擇離家出走，當(dāng)然是為了躲避老師太的追債，但同時是他作為一個弱者對絕情母親的反抗，更是抽掉任何希望的、決絕的對母親的報復(fù)。這點我們可以從長生奶奶的行動看出來，阿大離家出走，入庵修行夢破碎之后，長生奶奶就像被人抽掉心魂一樣，再不像以前那樣高聲哭罵、喧擾四鄰，她已沒有精神這樣做，她也失掉了這樣做的必要，她知道她已被自己的兒子阿大遺棄了。就這樣，金錢面前，阿大淪陷了，雖然他是被迫淪陷的，但他失去了善良和誠實的本性，我們不難想見出走之后阿大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而張愛玲筆下的守財奴七巧及其子女，則是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之下，在金錢面前道德淪喪與人性扭曲。七巧雖出身低賤，卻嫁入豪門，盡管丈夫身患軟骨癥癱瘓在床，自己受人歧視，但這并不耽誤她錦衣玉食、風(fēng)風(fēng)光光做二太太，還可以明里暗里接濟娘家人，姜公館老太太歸天之后，也未耽誤她分得田產(chǎn)家產(chǎn)，但也就是這樣一個衣食無憂的人物，竟然把自己最終活成了個守財奴。丈夫死后，她斷然拒絕了三弟季澤的表白，她明知季澤對自己有情且因為自己嫁給他二哥才終日荒唐過活游手好閑尋花問柳，而自己嫁到姜家來也是為能夠經(jīng)常遇見季澤，但她還是拒絕了他。據(jù)七巧自己所說，這倒不是因為人倫規(guī)約或家族面子問題，而是因為她覺得季澤的表白有哄她的成分，他其實是看中了自己的財產(chǎn)，于是她勃然暴怒，她寧可犧牲愛情和幸福，也要保住家產(chǎn)。于是，季澤走了，且一去不回頭。七巧對他兒子媳婦的折磨，雖然表面上看來像是一般的婆媳爭斗，但七巧那種因丈夫無能而壓抑已久的情緒，和因擔(dān)心兒子沉迷房事、身體虧欠甚至早夭而導(dǎo)致錢財外流的恐慌，更是助長了她們婆媳之間的“爭風(fēng)吃醋”和無休止的爭斗，而這最終鑄成了媳婦芝壽的死亡。而七巧對她女兒的折磨，對其愛情的摧殘，則更直接地表現(xiàn)出七巧的病態(tài)與異化。七巧從小就教育女兒長安要提防男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男人……碰都碰不得”，“你自己要當(dāng)心，誰不想你的錢”。⑥如此簡單粗暴的少年兩性教育，真不知道給長安留下怎樣的男女之情的陰影。后來長安進入滬范女中讀書，也因為七巧因一些丟失東西的小事情動不動就要去學(xué)校興師問罪索要賠償而罷讀，罷讀之后七巧還上演了到學(xué)校找校長索討已交學(xué)費的鬧劇，害得長安羞愧難當(dāng)，從此放棄了上進的心思，學(xué)她母親的樣子挑是非、使小壞、抽大煙，連媒人都不敢上門為她說親了。長安挨到三十歲別人才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童世舫，七巧開始答應(yīng)了兩人訂婚，但后來又疑心童世舫看中的不是長安的人，而是她們姜家的門第，是來謀圖她們的家財?shù)?，于是長安心頭剛剛萌生的愛情萌芽就又被七巧掐斷了。
可以說，在現(xiàn)代小說中張?zhí)煲磔^早在《善女人》中描繪了傳統(tǒng)道德淡出現(xiàn)代生活之后，整個社會在追求金錢的欲望的沖擊下所產(chǎn)生的人們之間親情的泯滅甚至彼此之間相互仇視的主題，而這一主題卻激發(fā)了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熱情與激情，使她在《金鎖記》之外還發(fā)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等一系列為了金錢親人之間相互折磨的類似主題的小說，也正是這些小說使得張愛玲在1943年光彩照人地在文壇亮相，并成就了她的文名。盡管張愛玲是以傳統(tǒng)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現(xiàn)代意識，與張?zhí)煲砀鄮煼ㄎ鞣叫≌f的敘事技巧有所不同，然而表現(xiàn)戴著金錢枷鎖的女主人公，在自己沒有得到幸福而折磨下一代這一點上，張愛玲的小說確實是師法張?zhí)煲淼摹渡婆恕贰?/p>
通過我們的分析可以看出，過去張?zhí)煲碇员晃膲鲆?，是因為對其代表作的選擇出了問題——他真正的代表作是能夠與魯迅的《肥皂》比肩的短篇小說《砥柱》以及能夠與《阿Q正傳》《邊城》《金鎖記》等相提并論的中篇小說《善女人》，而不是《包氏父子》與《華威先生》。從對《善女人》的主題意蘊與道德沖突的分析以及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張愛玲作品的比較中，我們看到小說對人性拷問的深度及其杰出的藝術(shù)價值。魯迅將五四文學(xué)傳統(tǒng)帶入“左聯(lián)”，作為魯迅培養(yǎng)的左翼作家，張?zhí)煲硇≌f的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就是左翼色彩很淡，而更多是五四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產(chǎn)兒，張?zhí)煲淼拇碜鳌俄浦放c《善女人》等都是如此。
注釋：
① ［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258頁。
② 高旭東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認為，張愛玲《色戒》中的王佳芝色誘易先生企圖達到鋤奸目的最后卻救了邪惡的易先生，是受到張?zhí)煲怼兑菩小分械母锩呱ＨA為了革命經(jīng)費色誘橡皮大王李思義最終卻與李思義同流合污的影響；張?zhí)煲怼渡婆恕分袥]有得到幸福的長生奶奶折磨兒子兒媳又影響了張愛玲《金鎖記》中沒有得到幸福的七巧折磨兒子長安與女兒長白。因為兩篇作品的類似應(yīng)該不是巧合，從水晶夜訪張愛玲的《蟬》一文中可以看到張愛玲對1930年代活躍在中國文壇的作家的作品都很熟悉，雖然訪談中未談張?zhí)煲?，但張愛玲談起沈從文與老舍的小說頭頭是道，而張?zhí)煲碓?930年代是與沈從文齊名的多產(chǎn)作家，其作品張愛玲亦不會忽視。詳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下冊，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335～346頁。
③ 張?zhí)煲恚骸稄執(zhí)煲砦募罚ǖ?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331頁。
④ 張?zhí)煲恚骸丁扒衣犗禄胤纸狻奔捌渌?，《青年雜志》1943年第1卷第4期。
⑤ ［俄］費·陀思妥耶夫斯基：《費·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陳燊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⑥ 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說：1943年作品》，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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