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輟學在家的小雪,終日既不說話,也不出門,這種局面讓魯京想欲哭無淚。老魯告訴我,像小雪這樣的留守兒童能勉強讀完小學,上到初二,已經(jīng)不錯了,有許多孩子都沒完成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業(yè),能升到高中去考大學的只有一成!
2019年4月11日媒體報道,在河南省漯河市郾城區(qū)十五里店村,13歲女孩王夢珂艱難地推著三輪車帶奶奶去做透析。
在被稱作安徽“西伯利亞”的阜陽市,有一個擁有三百萬人口的貧困縣:臨泉縣。它是中國人口第一大縣,也是勞務輸出大縣。過去,在做農(nóng)民負擔調(diào)查的時候,我就曾重點采訪過這個縣的白廟鎮(zhèn),知道那一帶年紀較輕一點的農(nóng)民幾乎都外出打工,留守兒童隨處可見。
2016年3月6日上午,我從臨泉縣城打了一輛三輪電瓶車,首先趕到了白廟鎮(zhèn)三星村的魯小莊,到了魯敬臣的家。老魯生養(yǎng)了四個子女,早些年因為太窮,農(nóng)民負擔又太重,兒女們連讀書的學費錢都掏不起,只有老大魯京龍上到小學五年級,長女魯京想上到三年級,小兒子和小女兒都只讀兩年書,他們無一例外地都相繼進城打工;因為沒有多少文化,干的也只能是些臟活和重活。
如今老魯家的日子大大改觀,已蓋起兩層小樓。這天他的長女魯京想正好從寧波回來了,外孫女小雪也在家。小雪今年14歲,個頭長得比媽媽還高,只是性格太內(nèi)向,見我進門,就像怕生人的小貓似的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和老魯已是熟人了,魯京想?yún)s還是第一次見到。魯京想說,她沒滿十五歲就跟著村里的幾個姐妹闖到了河北省的白溝,在一個家庭小作坊縫制手機包和BP機包,每天要工作16小時,還沒有節(jié)假日,一年干下來手指頭都變了形。因為工作太辛苦,工資又低,實在吃不消,就又南下廣東的惠州,在一家紡織廠打工,每天也要工作12小時,同樣沒有休息日。18歲那年她不想再在外面漂泊了,回到臨泉與一個在京打工的小伙子結(jié)了婚,一年后生下了女兒小雪。可不久她卻發(fā)現(xiàn),老公在北京有了別的女人,剛滿20歲她就與那個男人離了婚,抱著不足半歲的小雪回到了娘家。為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還能讓她享受到好的教育,在小雪才滿八個月的時候,她就將孩子托付給父母,又一次選擇了進城務工。為了攢錢,她在寧波進了一家生產(chǎn)出口日本的草席的企業(yè),主動要求去做涂草的工作。這工作每天要穿著長筒雨鞋站在齊大腿深的染色的水池子里,將一捆捆像韭菜花似的原始草染成五顏六色。因為活太累,染色水又有毒,很多人都不愿意做,但她一干就是8年。8年來,她沒有回家過上一個春節(jié),即使年中回來也會選在農(nóng)忙時節(jié),這樣還能幫年邁的父母搭把手。
為了培養(yǎng)小雪,老魯老兩口也是全力以赴,先是讓她上了白廟鎮(zhèn)最好的幼兒園和小學。因為家里離學校有七八里路,又是土路,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為了不委屈孩子,二人又省吃儉用買了輛三輪車,五十多歲的外婆還學起了蹬三輪。
小雪讀到小學三年級,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人也活潑,這讓魯京想感到打工雖然辛苦,卻也苦中有甜。但女兒漸漸長大了,懂事了,有了自己的心思,突然就變得不愛講話,學習成績每況愈下。于是她就每周設法同女兒通一次話,講得最多、也最讓她擔心的就是學習,她發(fā)現(xiàn)一講到學習,女兒就一言不發(fā),后來才鬧明白,因為姥姥姥爺都是文盲,小雪做作業(yè)遇到了難題沒人輔導。她曾想到過花錢請家教,但這事在農(nóng)村只能是一種異想天開。再后來,小雪不懂的東西越積越多,她對學習完全喪失了興趣,甚至對課堂也產(chǎn)生了恐懼,讀到初二,死活再不肯去學校。輟學在家的小雪,終日既不說話,也不出門,這種局面讓魯京想欲哭無淚。
當我聽到她顫著聲說:“我的命為什么這樣苦???”我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
老魯告訴我,像小雪這樣的留守兒童能勉強讀完小學,上到初二,已經(jīng)不錯了,有許多孩子都沒完成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業(yè),能升到高中去考大學的只有一成!
離魯小莊不遠的王郢村,是一個有著近兩千人的自然村,出去打工的人多,留守兒童自然不會少,我在村里訪問了幾戶過去認識的農(nóng)民。王洪福老人說,他家10口人,6人在外面打工,他和老伴留在家里種著幾畝責任田,還幫一個兒子撫養(yǎng)著兩個孩子:一個讀四年級,一個讀一年級。他和老伴也都不識字,除了每天能接送孩子上學,能讓孩子們吃飽飯、不凍著,別的方面有勁也使不上。今年開始,他的大孫子就像老魯?shù)耐鈱O女一樣,突然變得不愛說話,時不時地還有點發(fā)呆,他也搞不清什么原因。王天榜老人說,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在外面打工;老大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了,先是在杭州給人家織毛衣,去年又改成了送快遞,不但太忙,住的地方也太小,不得不把兩個孩子留在家里由他們撫養(yǎng)。他說大孫女一二年級時學習還挺好,每年都拿回來幾張獎狀,平日有說有笑的,可到了三年級學習成績卻一下成了倒數(shù)。老師說她上課老愛開小差,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讓她留了一級。談到孩子們的學習,兩位老人都感到很頭疼,他們都沒有文化,孩子們的作業(yè)根本看不懂,有時糊弄他們也不知道;每次學校開家長會,老師見來的盡是些識不了幾個字的老頭老太太,也感到頭疼,老師講到孩子們的學習情況,他們也聽不明白,于是這樣的會學校懶得再開,他們也不愿再去。
言談之中,我注意到,兩人在講到接送孩子上學的艱難時,都說學校離家太遠。我很奇怪:我知道邵郢小學就建在他們的家門口,為什么要舍近求遠把孩子們分別送到很遠的孟樓小學和姚集小學去呢?后來才知道,那兩所小學是建在102省道上,建在安徽通往河南的大道兩側(cè),縣里舍得投入,教學樓蓋得很氣派,師資力量也強,有點條件的人家情愿受苦受累,也要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到那樣的學校去;而同為行政村一級的邵郢小學,卻由于離省道太遠,沒有個像樣的教學樓,全校也只有14位老師,連英語課也開不起來。
我想,如今都說城鄉(xiāng)之間的教育資源有著不小的差距,卻不曾想到,其實就是在農(nóng)村的學校之間,也會由于一些“形象工程”,產(chǎn)生出巨大的差距——因為城鄉(xiāng)發(fā)展的不均衡,又因為農(nóng)村教育資源的不平等——它擊碎了多少留守兒童的“大學夢”呢!
(原載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