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藝汀
手藝人中,木匠跟鄉(xiāng)下人關系最緊,大到建房時架梁立柱,修門安窗,小到屋里桌椅板凳,妝臺櫥箱,再到出行的舟車,織布的機杼,都是生活中常見的東西,看似普通平常,其實角角棱棱包括嵌進一個木楔,都粘著木匠的智慧和手藝。
木匠行里有個規(guī)矩,主家請了哪個木匠,得一請到底,除非情況特殊,中途不能換人。換人?換誰都不來。有兩個原因,要么是主家挑剔,刺頭,誰見了刺頭都躲;要么是你逞能,把人家頂下去了,得罪人,替主家背“黑鍋”。所以,好木匠不接別人已經(jīng)到手的活路,等于斷人后路,事關人品問題。手藝有高低,手藝低的人也得有口飯吃。
我們那地方,手藝高的木匠叫大木匠,手藝低的叫小木匠。大木匠不但活好,還有個本領,會給開工前的新宅“定盤”。定盤,是用羅盤、水平尺,找出房子屬陰還是屬陽——陽宅當然應該屬陽,按照太陽照射的角度和正南正北方向,給房子四個角定好方位。這工作本是風水先生的營生,大木匠也能干了,頂半個風水先生。定好盤,就可以開槽打地基了。這是開槽定盤。打完地基,還要再正式定一次,按照定好的四角,砸上界樁,拉上水平線,才能開建。隨著木匠一聲“干吧”,石匠、磚瓦匠、小工才能上場,拌灰和泥,順著線壘磚砌墻。
張木匠屬于大木匠。
如果誰家蓋屋修房、打制嫁妝,需要木匠,要上門去請。先上門定好日期,到了那天,讓小年輕推著獨輪車早早到了門口,先把木匠的家什箱子搬到車上。箱子很重,里面裝著大小刨子、鑿子、斧子、尺子、手鋸、墨斗、羅盤、水平尺、鉆、錛等一應工具。見箱子捆好,木匠出門。車子前邊走,木匠穿著干凈褲褂,倒背著兩手跟在后邊,像個東家。木匠去誰家干活,不用問,看推車子的人就知道。木匠出門干活,有的沾親帶故,是幫工。有的要收工錢。不管幫工還是收工錢,主家中午、晚上都管飯。中午不管酒,怕喝了酒墨線打不直。晚飯有酒。有那計較的婦人,因付了工錢,晚上再管飯管酒就心疼,故意說些走夜路遇吊死鬼、鬼擋墻的嚇人故事。木匠卻知道的鬼故事更多,接著婦人的話講開去,講得小孩子兩眼發(fā)直,連自家天井也不敢去。酒足飯飽,木匠要趕夜路回家,臨行從工具箱找出錛拿在手里,說錛辟邪。木匠走遠了,身影被夜色吞沒了,還能看見錛頭那道刃口發(fā)出的寒光。手里有了這件應手家什,肯定不怕鬼,也不怕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鄉(xiāng)下人掙錢往城里跑,生活學城里樣,家具買工廠貨,蓋房用鋼筋混凝土,門窗換成亮锃锃的鋁合金,請木匠用木匠的越來越少。為了找活路,多掙些錢,一些木匠去了城里,進了工廠。有人來叫張木匠。張木匠不去。他媳婦怪他:“怕錢咬你手?”
“你懂啥!”
“懂啥?你說現(xiàn)在人都在忙啥?”
“在家不能掙?”
“現(xiàn)在還能掙仨瓜倆棗。越來越?jīng)]人用,掙西北風!”
“你咋光琢磨把自家男人往外攆?”
“……”
“沒見攆出去再回不來的?”
“……”
“從古到今,餓死誰也餓不死手藝人!除非我不干,只要干,就掙錢?!?/p>
“在家里逞能......”媳婦終于又敢說話了,“已經(jīng)五十好幾的人,老胳膊老腿,以為有多少人賞識你?!?/p>
“我又不犯賤不賣身,用不著讓人家賞識。”
“你就是犟!自己認準的理,埋進棺材里也能發(fā)芽?!?/p>
他媳婦說話不管事,拗不過,罵張木匠不是匠人,是犟人,“犟驢”。
張木匠掙錢不進廠不去城里。有人來請,就去干幾天。沒人請,就悶在家里打碗柜、茶幾、小飯桌,再用邊角料做成馬扎。他出手的東西從不上漆,一律刷一層桐油,能看清原木紋、底色。每隔四天,帶到鎮(zhèn)上的集市上去擺攤。這也是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逢大集這天,別的活都放下,先來趕集。其實,他的攤位上沒有多少物品,要么一個碗柜,加幾個馬扎;要么一個茶幾、一張小飯桌,加幾個馬扎。因為他只會騎自行車,青島大金鹿牌子的。自行車后座短,只能帶一個碗柜,或者一個茶幾加一張小飯桌,另外車把能利用起來,掛幾個馬扎。
集市是我們那地方最大的集市。賣青菜肉食一條街,布匹衣服一條街,鞋襪農具五金日用品一條街。鄉(xiāng)下人沒好玩的去處,把趕集當成盛會,趕集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大人孩子,買的賣的,有看的有討價的,有站住跟熟人嘮的,也有走不動硬往前擠的,把三條大街都塞滿了,到處亂哄哄的。
家具木器市場在日用品這條街上,被擠到街尾。好在當?shù)厝硕贾肋@里,想買的自然尋了來。這里挨著一家大飯店,飯店前面有個很大的停車場,趕集來晚了占不到地方,就把貨擺人家停車場上。張木匠有時在街上,有時也在停車場上。一溜兒地攤,張木匠的貨顯得另類,只有他的貨不著色不上漆,土得掉渣。年輕人喜歡新潮,不喜歡這種老掉牙的顏色,光顧他攤位的多是認識的和上幾歲年紀的人。他們認他的貨,往往不用給貨相面就掏錢。還有人相中了,別人卻先一步,已交錢,只好給他報了尺寸、樣式,三天后上門取。張木匠不跟人討價還價,大白天,貨就在這兒,沒遮沒蓋,相中了拿走,相不中走人。時間長了,人們都知道張木匠倔。不過,倔有倔的道理:別人的貨就是貨,張木匠的貨那叫手藝。
有那么幾年,他媳婦被兒子接進城里照顧孫子,接送孫子上學。人們以為張木匠過幾年干不動了,也會進城享清福。家里剩老兩口,互相有個照應,如果只剩一個干巴老頭,清湯寡味,越過越膩歪,容易有個三長兩短??墒牵瑥埬窘硾]被人們說中,一個人悶在家卻忙了個熱火朝天,仍然把鋸拉得“吱哼——吱哼——”響,好像家里雇有多少人干活,隔四天趕一回集;仍然夏天收麥子,秋天收玉米,忙起來家里的燈亮個通宵;仍然把庭院收拾得利利索索,積下的木屑、碎片被他裝進編織袋,碼在偏房,準備冬天燒爐子。張木匠自己用油桶改造了一個爐子,專門燒木屑,又能烤手,又能做飯,還省錢,不用買煤。
后來,張木匠媳婦回村,村里人見了都說,你老頭真能干,勁頭比發(fā)動機還大。發(fā)動機得加油,他不用加油。他媳婦卻不以為然,說老東西要是表現(xiàn)不好,我就休了他。
他媳婦后來一次回來,再不回城里了。孫子讀大學,不需要接送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還是回自己的窩,守著張木匠過他們的日子。少年夫妻老來伴,兩人都過了七十,跟張木匠一塊能拿著墨斗糊口的,現(xiàn)在已剩不下幾個人,只有張木匠身體最好,還能拿著墨斗干活,還能騎著大金鹿趕集上店,還能男人像個男人,就是福氣。當然,張木匠有時會感冒。他感冒發(fā)燒不打針不吃藥,有自己的土辦法,感覺頭有點不對勁,回家連沏三大碗紅糖姜水,然后一口氣灌下去,蒙被子一捂,汗一出,第二天就好了。
村里人發(fā)現(xiàn),張木匠媳婦回來后,他還是有了一些變化。他不再做櫥柜之類大件東西,專心做馬扎。他家再傳不出拉大鋸有節(jié)律的“吱哼——吱哼——”聲。他有了喝茶的習慣,并且喝釅茶,殺口。他喝茶喜歡到門前那棵榆樹下喝。那里曾有個碾坊。后來村里改造,碾坊拆了,碾盤劈成燒柴,石碾變成了石桌。坐在石桌旁喝茶,進出村子的人經(jīng)過那里,可以說說話,夏天還能乘涼。不管怎么變,張木匠的倔犟脾氣沒變。到了冬天,晝短夜長,他改為一天吃兩頓飯:上午九點一頓,下午四點一頓。他的孩子們知道后感覺很丟面子,以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條件,一日四餐才體面,至少要不低于三餐,跟別人都一樣。
“為什么要我跟別人一樣?”張木匠堅決地說?!案鷦e人一樣了,我還是你爹嗎?”
孩子們被嗆得眼淚汪汪,卻奈何不得。他的取暖方式也是孩子們反對的,說他改造的土爐子不科學不衛(wèi)生,燒木屑又麻煩又不安全。并且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的高度。兒子反對,是嘴上反對。兩個閨女反對則用實際行動,一個給他安裝上新式采暖爐,一個送來半噸煤炭。張木匠嘴上含含糊糊應著,早上起床還是去他的土爐子生火,燒他的木屑。他表情虔誠、專注,用扇子從下面扇著小風,像在哄睡一個嬰兒,直到看著爐膛里漸漸亮堂起來,紅光把臉上的皺紋化開,他才起身去找壺灌水。整個過程不像在生火,更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一天午后,有輛錚亮的小車順著斜陽開進村里,停在張木匠家門前。左鄰右舍見這輛車前低后高,像個簸箕,模樣怪異,以為是張木匠的兒子換了新車,從城里開著來家了,便相約著過去看看,說句話,聽聽新聞。大家還沒到門口,幾個衣著光鮮的青年從門里跳出來,張木匠敞著懷跟著出來,后面跟著他媳婦。她媳婦往后拽張木匠的衣擺,看那意思,想把他拉回門里。
“你別管?!彼﹂_媳婦的手,“來的都是客,我送送人家,你拉我干啥!”然后抱拳拱手沖那幾個青年說:“你們發(fā)你們的財,我當我的老頑固,不是一個道上的,誰也別妨礙誰?!?/p>
那幾個青年見圍上來一些人,有些尷尬,互相看看,悻悻地坐上簸箕走了。
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像張木匠家的親戚,又不像。
“哼,胎毛未褪,就想來給我洗腦,說指導我發(fā)財——我用這幾個小王八羔子來指導!”
大家忙勸,氣大傷身,別生氣。
張木匠說:“我不生氣,是覺得可笑。按照他們的說法,我沒住樓沒買車,就因為思想落后,不會賺錢,合著我這七十多年白活了。沒有我們的七十多年,能有小王八羔子的現(xiàn)在?”
他媳婦忙解釋說,這幾個青年相中了他家的馬扎,專門來談合作,以后張木匠做的馬扎都包了,都運到城里去賣,省得再趕集上店風吹日曬的。人家想法不壞,是為他著想。
張木匠當即瞪圓兩眼:“都搗鼓到城里,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需要咋辦?再跑到城里花高價買回來?繞一大圈,變成咱為了幾個臭錢,幫外地人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看看,犟脾氣又犯了……”
大家不好說什么,便勸。一個說:“年齡不饒人,你家里又不差錢,別再掙了。”
一個說:“你放著城里的福不享,何苦呢?!?/p>
“我整天忙活,但忙得心里踏實。”張木匠轉頭一指那棵榆樹。“看到那樹沒?”
大家點點頭,但眼神疑惑,不知道這個干巴老頭啥意思。
“我就好比這棵樹,在這里不動還有點用處,還能給大伙遮涼行個方便。如果被挪了,不斷根能挪動?挪了就能活好?也可能變成一抱燒柴?!?/p>
頓時啞然。
“咦?”有人忽然使勁抽抽鼻子,“這是啥味?”
“好像什么東西糊了?!?/p>
“是糊味?!?/p>
“是糊味……是我爐子上的鍋——”張木匠拔腿往屋里跑。
很快,屋里又傳出聲音:“小王八羔子,差點毀了我一鍋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