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 巴

文|桐華

陸勵成從事金融工作，因為直接和錢打交道，人心的欲望被放大，興衰沉浮轉(zhuǎn)瞬，有人娶得有背景的女子平步青云，也有人孩子未滿月就鋃鐺入獄，對你誓死效忠的朋友就是寫檢舉信的人，夜夜同床共枕的妻子卻日日保留著你的資金流記錄……經(jīng)歷得越多，越讓他渴望短暫地遠離人群，自駕游成了他最好的休閑方式。

陸勵成是中國比較早一批擁有私家車的人，從一輛二手北京吉普換到牧馬人，在“驢友”這詞還沒被小資們流傳起來時，他已經(jīng)獨自駕車跋涉過了大半個中國。

這次因為一個客戶被請去公安局喝茶，上司暗示他暫時回避公司的業(yè)務(wù)。他決定自駕去接觸一下青藏高原，早已習(xí)慣獨來獨往，可因為那是世界的屋脊，在朋友的強烈建議下，他聯(lián)系了一個藏民做導(dǎo)游。

提起青藏高原，人們總是下意識地想成西藏，忘記了前面還有個“青”字。陸勵成的目的地是西?！嗪：?，那里是藏族的聚居地，據(jù)說沿湖水草豐美，牦牛成群，幾十公里外就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六大圣寺之一——塔爾寺。

陸勵成駕車從河西走廊出來，沿著315 國道，途經(jīng)德令哈，奔向那個還沒成為旅游勝地，卻據(jù)說比任何一個旅游勝地都美麗的地方。

西北大地，千里戈壁，寸草不生，一望無際的荒涼。遠處的昆侖山脈亙古佇立著，因為沒有一絲綠意，山色灰郁死寂，顯得蒼老悲傷，像是一個等候征戰(zhàn)兒子的老人，等了千百年，等得生命全化作絕望。柏油公路彎彎曲曲，延展向天際，兩側(cè)沙塵漫漫，在蒼白的太陽下沉默如死亡。

前不見炊煙，后不見行人，前后左右不是灰的石，就是白的沙，四野荒蕪。陸勵成突然明白了沙漠戈壁中的漢子為什么都一腔熱血，豪氣干云，不把命當(dāng)命，因為這樣荒蕪絕望的土地，如果沒有炙熱的血液，沒有人能活下去。他的油門不禁越踩越深，沿著公路指示的方向奔馳，既像在努力逃離荒蕪，又像在熱情地?fù)肀Щ氖彙?/p>

牧馬人的時速超過了200 公里，那車窗外呼嘯而過的戈壁荒漠，讓他身體內(nèi)原始的雄性熱血在沸騰。北京城中的牧馬人只能算作一輛裝配精良的驢車，可此時，牧馬人化作了奔馳的駿馬，是秦始皇的追風(fēng)、楚霸王的楚騅、雄漢時的紫燕騮、盛唐時的照夜白，而他是金戈鐵馬的將軍，是啖肉飲血的馬賊，是窮途末路的刺客……

所有城市中那些不能一刀一槍、爽爽快快解決的斗爭，都被呼嘯的野風(fēng)吹得煙消云散，陸勵成第一次開車開得如飲美酒，酣暢淋漓，塵世盡忘。

猝不及防間，漫天漫地的野花如同海嘯一般撲面而來，他的眼睛里五彩斑斕，絢爛繽紛，幾乎令他窒息，腳下的油門也自然而然就松了，只眼睛不能置信地瞪著——在天與地的交接處，浮現(xiàn)出一灣藍色的湖泊，與藍天相接，渾然一體，可又絕不相同，一個輕盈靈動，一個瀟疏曠達，仿如雙姝并立，難分軒輊，相得益彰。

在藍色的周圍，由遠及近是鋪天蓋地的草甸野花，無邊無際、無窮無涯。只聞銅鈴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陸勵成循聲望去，一群牦牛大搖大擺地從草甸深處走來，陸勵成一個急剎車停住，牦?？炊疾豢此朴频卮┻^公路，又走進草甸深處。

從千里戈壁到萬叢花開，好似轉(zhuǎn)瞬間，天地從沉沉暮年的老人變作了菁菁芳華的少女，陸勵成索性下了車，站在公路邊眺望。

遠處，一個藏族少女策著馬疾馳而來，綠草如茵，繁花似錦，藍天高曠，白馬奔騰。馬蹄起落間，長長的辮子上下舞動，鮮艷的藏袍迎風(fēng)飛揚，她就像一只矯健的鷹。

陸勵成呆呆地看著，忘記了置身何處。

少女直沖他而來，一丈開外才勒馬停住，馬術(shù)十分精湛。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陸勵成，像是土司老爺?shù)男〗銓徱曋秩胨I(lǐng)土的不速之客。

陸勵成畢竟走南闖北多年，又是職場上的人精，心中又驚又贊，臉上卻未露分毫，從容地摘下Gucci 太陽鏡，微笑地看向少女。她也許不懂漢語，但是微笑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少女眼神清亮，靦腆地一笑，臉頰微微發(fā)紅，似乎想要下馬，可鬼使神差地竟然身子一斜，狼狽地掉下了馬，在陸勵成腳下，摔了個四腳朝天，剛才縱馬疾馳的矯健氣勢蕩然無存。

不等陸勵成伸手，少女一個骨碌從地上迅速爬起，臉漲得通紅，用發(fā)音古怪的漢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是當(dāng)巴，你是陸勵成嗎？”

陸勵成忍著笑說：“是我?！痹瓉磉@個姑娘就是朋友特意幫他找的導(dǎo)游，他禮貌地伸手，想握手，姑娘卻視若不見，翻身上馬，指指隱在草中的一條土路說：“跟我走。”

陸勵成愣了一愣，不禁笑著收回了手。他和朋友提的要求是盡量原始質(zhì)樸，看來朋友完全做到了。

車停下時，陸勵成剛把兩件行李拿出后備廂，當(dāng)巴一手拎起一個，大步走向屋子，比城市里的很多男人都干脆利落。陸勵成連車都顧不上鎖，急忙跟上去：“我來，我來！”

當(dāng)巴把行李放到屋子中：“你睡這里。”

當(dāng)巴的家非常簡陋，一個大炕，兩張長長的木板桌，沒有電視，也沒有其他電器，只有一個邊角都磨得掉了色的老式軍用收音機，墻上一邊掛著活佛持念珠像，一邊掛著毛主席像。唯獨炕角的一口黑木雕花箱子，和所有家具都不配套，看著有些年頭了，可依舊很精致。

“謝謝?！标憚畛蓪Ξ?dāng)巴道謝。

當(dāng)巴臉紅了紅，一聲未吭，轉(zhuǎn)身出去，過了一瞬，端著一碗熱奶茶進來。陸勵成雙手接過：“這一帶有什么景色比較好的地方？”

當(dāng)巴兩只眼睛忽閃忽閃，似在思索：“到處都一樣，不是草就是湖，很多人去塔爾寺磕頭，有漢人在海子邊做生意，可以租了船去玩。”

“你每天都做什么？”

“我要看羊，還有牦牛?！?/p>

“你怎么會做導(dǎo)游？”

“我不是。叔叔的一個城里朋友說有個朋友的朋友來玩，借住一個星期，給的錢比賣幾只羊都多?！碑?dāng)巴說著竟然十分不好意思，眼睛看向了別處，雙手不安地在裙子上搓來搓去。

陸勵成微笑著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別處，問著家里有多少只羊，來的路上看到的藍色野花叫什么……當(dāng)巴剛開始還很拘謹(jǐn)，可陸勵成很會掌控氣氛，沒多久，當(dāng)巴的話匣子就打開了，熱情爽朗的本質(zhì)顯露出來，用著并不熟練的漢語，連比帶畫地和陸勵成說著她的生活。

傍晚時，當(dāng)巴的媽媽從外面回來，因為常年的辛苦勞作，身子微微佝僂著，皮膚黝黑，臉頰卻因為高原的日曬泛著紫紅，看到陸勵成立即咧著嘴笑，她不會說漢語，可那笑容真摯、簡單、熱烈，陸勵成也省去了一切客套，就是回報以笑容。

當(dāng)巴的媽媽做了拿手菜，就一個菜，一大盆地擺在桌子上，盛菜盆子比臉盆還大，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巴用藏語說了個菜名，還一再用漢語重復(fù)著很好吃，幾乎是歡欣雀躍地盯著他。

陸勵成也滿懷著期待夾起一塊肉，剛吃進嘴里，沖鼻的酸腥味令人難以下咽，可看著當(dāng)巴期盼的目光，當(dāng)巴媽媽熱情的笑容，他忍了一忍，把肉嚼都沒嚼就硬咽了下去，又趕著喝了一大口青稞酒，含著酒，笑著對當(dāng)巴媽媽豎豎大拇指，當(dāng)巴和媽媽都大笑起來。

藏民的飲食風(fēng)俗以肉、奶為主，幾乎完全不吃蔬菜，陸勵成這頓飯吃得滋味十分復(fù)雜，幸虧當(dāng)巴和母親都很單純，陸勵成又早就是心里一套、臉上一套的職場精英，所以“賓主盡歡”。

第二日清晨，喝過酥油茶，吃了點青稞餅，當(dāng)巴帶著陸勵成去草場轉(zhuǎn)悠，一邊說：“我們藏民清晨出門放牧，下午回家，中午都是不吃飯的，可我和媽媽說了要照顧你，中午媽媽會做很好吃的菜。”

眼前的草原美景在陸勵成眼前淡去，變成了一大盆不知道用什么調(diào)料燒制的大塊大塊的肉……如果不解決吃飯問題，這一周只怕再美的風(fēng)光都難以享受了。

陸勵成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意識到問題就立即解決：“我要去鎮(zhèn)上辦點事情，今天就不用你陪我了。”

當(dāng)巴很爽快地去牽馬：“好，那我今天也不收你的錢。草原上的路難認(rèn)，我依舊在西海子邊等你?！?/p>

夕陽把西海和草地涂染成橙金色時，陸勵成回來了。

草原上天連著地，地連著天，草連著水，水連著草，只一群群的黑色牦牛、白色羊群略微分明，別的一切都在浩瀚的天地間變得渺小而模糊。

陸勵成站在車旁，四處張望，都沒看到當(dāng)巴。可當(dāng)巴卻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他，迎著夕陽，駕馭著白馬疾馳而來。

其時，天高地闊，夕陽斜映，湖光瀲滟，草翻云涌，當(dāng)巴隔著老遠，就揮舞著手，熱情地又叫又笑。此情、此景、此人美得渾然天成、暖入心脾，陸勵成知道這樣的時刻在生命中并不多見，人會老，情會變，就連這本該亙古不變的景致只怕也遲早逃不過旅游開發(fā)，于是，懷著一點淡淡的哀傷，一動不動地靜靜地凝視著。

當(dāng)時，當(dāng)巴看到天際獨陸勵成一人，背對夕陽而立，他身周草色如煙，落日若金，云霞夕霏，流光漫天，他的面容模糊，身影卻清極冷極，黑色的牧馬人沉默地盤踞在他身旁，猶如一頭守衛(wèi)主人的遠古神獸。當(dāng)巴心中別無他念，只覺得開心。

兩人回到家里，陸勵成問清楚廚房在哪里后，就開始卸貨。

當(dāng)巴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勵成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西紅柿、黃瓜、青菜、雞蛋……一件件搬運進了廚房。

陸勵成笑著說：“我們漢人的規(guī)矩是你做了好吃的請我，我也要親自下廚做好吃的請你們，這叫禮尚往來。”

當(dāng)巴點點頭：“我明白禮尚往來的意思?！?/p>

陸勵成挽起他Brooks Brothers 的休閑羊毛衫開始干活，切菜、打雞蛋、揉面、醒面、扯面……

當(dāng)巴看得眼花繚亂，不停地問著：“這個是做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當(dāng)水靈靈的蔬菜下進熱油鍋的一瞬，激濺起的油煙和噼里啪啦的聲音甚至把當(dāng)巴嚇得往后跳了一步。

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之外就是現(xiàn)代化的城鎮(zhèn)，不繁華，但該有的也都有，很難相信當(dāng)巴是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可是她的表情就像一個孩子突然不小心推開了一扇窗戶，看到了一個她從來不知道的世界，每一件異常正常的事情在她眼里都無比新鮮，所以她不停地提問，問題笨拙可笑，陸勵成卻異樣耐心地仔細(xì)回答。

當(dāng)陸勵成忙活完，當(dāng)巴幫著他把三道菜一道湯小心翼翼地端上了飯桌，眼神依舊很雀躍期盼，只不過盯著的是自己的母親。陸勵成對自己的廚藝很自信，可昨天當(dāng)巴她們眼中的美味佳肴對他而言難以下咽，所以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眼中的美味佳肴是否也會變成當(dāng)巴和當(dāng)巴母親的難以下咽。

當(dāng)巴的母親先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扯面，嚼了幾口，立即朝當(dāng)巴點點頭，當(dāng)巴也忙開始吃，陸勵成看到她埋著頭，連吃了幾口，滿臉的贊嘆，放下心來，笑道：“別光吃面，也嘗嘗菜?！?/p>

當(dāng)巴和母親吃得眉開眼笑，兩人尤其愛吃西紅柿炒雞蛋，連盤子里的湯汁都端起來喝掉了。

陸勵成看到她們毫不掩飾地歡喜到近乎粗魯?shù)某詰B(tài)，從心底深處透出了高興，她們給他的“獎勵”讓他覺得似乎他做得壓根兒不是一桌普通的家常菜，而是滿漢全席。不知不覺中，陸勵成也甩開了膀子開始大吃大喝。職場中的人事傾軋漸漸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那天晚上是真正的賓主盡歡。

賞析

桐華這個名字，對于年輕讀者來說，應(yīng)該并不陌生，她的成名作《步步驚心》及其改編的電視劇一度家喻戶曉，其后創(chuàng)作的多本小說也被改編成電視劇，雖然依舊以奇幻、古風(fēng)作品為主，但桐華本人有金融業(yè)從業(yè)背景，她的現(xiàn)代作品亦十分耐讀。作者本人所受的教育和工作背景與她秀麗古雅的文風(fēng)形成有趣的對比，或許正是這種差異能將古今融合，讓現(xiàn)代與復(fù)古碰撞，擦出別具一格的火花。

本文主人公是來自北京的金融業(yè)人士，通常情況下，作者會選用精準(zhǔn)簡練的語言描述此類人物，以求風(fēng)格與人物背景相契合，但桐華通篇的行文風(fēng)格依舊帶著詩歌般的節(jié)奏，對大漠的描寫仿佛有王維遺風(fēng)。于是讀者更能窺見這位精英人士富有詩意的內(nèi)心，感受他對于自然、對于質(zhì)樸生活的向往。而藏族少女當(dāng)巴，便是這種向往的具象化。她年輕、熱情、單純、勇敢，她就像所有堵在晚高峰的城市中年人的一個夢。

于是，故事本身的真實性已經(jīng)不再重要，當(dāng)巴是否有原型？在荒無人煙的大草原上是否有足夠原料讓男主角做一頓葷素搭配的飯菜？當(dāng)巴家是否能負(fù)擔(dān)得起客棧的運營？這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作者表達的重點不過是一種惆悵、一聲惋惜。

文中對藏族少女的外形描寫并不多，作者主要從側(cè)面著墨，于是當(dāng)巴縮略成了一個影子，作為本文的中心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渲染，遠遠地立在草原深處，熱情地?fù)]手，這樣的圖像深深印在男主角腦海中，也能在讀者心中留下長久的痕跡。合上書頁后許久，都能聽到少女的笑聲，都能感到心中有一絲不舍。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大大小小的人物也被裹挾其中，但各人有各人前進的姿態(tài)，有人決絕，有人遲疑，有人迷茫，有人一步三回頭，有人則徹底把自己遺失在浪漫化的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