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五）

文｜Rumex 圖｜王小坡

傍晚，顏如沒有和牛盼盼一起去食堂吃飯，而是獨自走到街上的藥店，買了軟膏、碘酒、棉簽，又去餃子店打包了玉米餡和豬肉大蔥餡的餃子。

等她站在桂花小院門口的時候，一彎上弦月已經(jīng)掛在西邊的天上了。

她走上樓梯，在二樓的房間門口站定，敲門。敲了兩次，沒有回應(yīng)，正猶豫著要不要走，房門突然開了。

李謹(jǐn)辰的頭發(fā)耷拉在耳旁，有一撮還豎起來了，一看就是剛起來。腳上踩著一雙灰色拖鞋，包邊起了球，明顯穿了很久了。透過他撐在墻面上的手臂看過去，茶幾上擺著幾個泡面盒子?？磥硭@一天都沒有出去過。

她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他：“給你買了藥和餃子?！?/p>

他定定地看了她幾秒，并不伸手去接，而是讓開身子，道：“進(jìn)來吧，不用脫鞋?！?/p>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走了進(jìn)去。她挪開茶幾上的泡面盒子，把手里的東西放上去，問道：“你要不要涂點藥？”

他歪著身子陷在沙發(fā)里，整個人像是一團(tuán)黑影，連呼吸也很輕淺。

她又說：“你起來涂點藥吧?！?/p>

一陣沉默。

就在她以為不會得到回答時，他開口了：“既然是你買的，你就幫我涂一下。”說著就擼起了袖子。

她起身去開燈，摸索了半天，終于找對了地方。等回來坐到沙發(fā)上，看見他手臂上一道極長的指甲印時，不由覺得好笑：“和你打架的是女人嗎？”

他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打不過可不就用指甲掐嗎？”又說，“你為什么來？”

顏如頭也沒抬，一邊涂抹碘酒一邊說：“我覺得我有責(zé)任啊?！?/p>

他輕笑一聲：“我發(fā)覺你有點自戀?！?/p>

她沒接話，轉(zhuǎn)而說：“老班叫你父母過去談話呢?！?/p>

他仰著脖子靠在沙發(fā)上，語氣毫無波瀾：“我爸來不了，我媽旅游去了?！?/p>

“那你怎么辦？”

“你說我能怎么辦？”

“總要回去上課吧。”

他又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有人給他打電話，手機(jī)在沙發(fā)上振動，屏幕一閃一閃的。他伸手去拿手機(jī)，看到屏幕上的一串?dāng)?shù)字卻并不接，轉(zhuǎn)手就扔在了茶幾上。手機(jī)響了三次，振得茶幾的玻璃臺面輕輕發(fā)顫，最后終于停了。

她拿出餃子的包裝盒，盒子上已經(jīng)凝了一層水汽，揭開蓋子來，還熱著，便遞給他。

他接過去，吃了一個，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豬肉大蔥餡的？”

她淡然地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所以我買了兩份。”

他表現(xiàn)得有些失落，“哦”了一聲，說：“我還以為你是特意買了兩份來陪我吃的呢。你把那份玉米的吃了吧，我不喜歡。”

出門的時候，霜華滿地。天上起了云，月暈把云層照得透光發(fā)亮，像是平日里吃的布丁，碟子底下有一層淺淺的奶油。

牛盼盼給她發(fā)微信：“你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嚇?biāo)牢伊?。我和班主任說你發(fā)燒了在宿舍躺著呢，幸好你們宿舍的沒拆穿我。”

她回：“多謝。”

第二天，她依舊沒有和牛盼盼一起吃晚飯，而是跑到巷子口買了一份鹵豬腳、兩份炒粉，又去水果店買了兩個柚子，再次來到了桂花小院。

李謹(jǐn)辰很是詫異，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層淺淺的水汽，波光瀲滟的：“你怎么又來了，不上晚自習(xí)？”

她抬腳進(jìn)了屋子，道：“今天我會去上晚自習(xí)。我覺得你自己可能不會吃東西，就給你帶了豬腳。”

她把柚子拿到廚房案板上，用刀子切開，一片一片地剝下柚子皮，很快，柚子的清香四散在空氣中，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他慢條斯理地套上塑料手套，翻動著豬腳，表情認(rèn)真得像一個外科醫(yī)生，正在檢查患者的傷口。他捏起一只，遞到嘴里，面無表情地啃著。顏如看著覺得好笑，也許自小養(yǎng)成的家教是難以被改變的，她還是頭一次見吃豬腳都吃得這么優(yōu)雅的人。她也不說話，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開始吃炒粉。

飯罷，兩個人都長久地沒有說話。他兀自坐在沙發(fā)上思考著什么，臉上似乎結(jié)了一層霜，眉頭也皺著，好一會兒，他終于出聲：“你以后都不要來了?！?/p>

她似是沒有聽到，說：“老班把李星燦給勸退了，他已經(jīng)幾天沒來上課了，你也該回去了。”

他卻突然發(fā)作起來：“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資格管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來?！?/p>

她的心臟仿佛驟停了一秒，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道：“離婚沒什么大不了的。無非是曾經(jīng)相愛的兩個人又不愛了。子女長大了也應(yīng)該要明白父母的痛苦，讓他們分開不是很好嗎？”李謹(jǐn)辰單腿撐在沙發(fā)上，眼神微動，卻沒有看向她。她繼續(xù)說：“如果父母在一起老是吵架，過得不幸福，為什么不分開呢？我其實看得挺開的，父母吵得厲害的時候，我特別希望他們分開，不要總是說著都是為了我好才不分開的，我承受不了那種壓力。他們覺得自己付出了，我就一定要承受嗎？”

空氣靜得有回音。

他艱難地開口，語氣澀然：“我爸爸已經(jīng)組建了新的家庭，那個女人有了孩子。”

她說：“那是他的選擇，只要彼此幸福，你就祝福好了。管他是因為什么理由做出這種選擇，都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吧。對父母，將來盡到孝道就好了?！?/p>

他打開了電視，明顯是不想再談。

墻上的鐘指針已經(jīng)指到了六點四十五。她整理衣角，站了起來，對著電視的方向說：“我走了?！睕]有回話。她挪步出了門，迎著室外的清冷空氣舒了一口氣，只覺得肺腑都暢快起來。

從院子里走出來的時候，劉強(qiáng)正在拐角處買糖油粑粑，嘴里還吃著冰棒，霧騰騰的白氣正裊裊地從嘴里冒出來。他是個精怪人物，喜歡到處亂瞟，這不一抬眼就見到了顏如。他驚得嘴巴大張，一塊冰棒就這么從嘴里掉了出來，“啪”地砸在地上，彈了好幾下。

顏如并不和他打招呼，直接進(jìn)了校門。

身后一直有一道目光追隨，她只覺得如芒在背，卻一直往前走，目不斜視。

她剛進(jìn)教室沒多久，劉強(qiáng)就進(jìn)來了，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意味深長。他落了座，還時不時地回頭看她，好像她頭上長了兩個角似的。

第一節(jié)課下課鈴聲一響，教室里立刻響起了拖拉椅子的聲音。女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著什么，男生則你推搡著我我推搡著你托著籃球去了操場。劉強(qiáng)并沒有應(yīng)和另外幾個男生的邀約，而是走到正在埋頭做題的宋玉邊上，一臉慘痛的樣子。

牛盼盼盯著那兩人看了一會兒，走到顏如身邊：“你說這劉強(qiáng)是不是暗戀你啊，一晚上看你好幾回了?！?/p>

顏如不以為然地?fù)u了搖頭，道：“瞎說什么啊?！?/p>

牛盼盼不再理會，轉(zhuǎn)而問：“你這兩天晚上干嗎去了，連飯都不吃了，搞得神神秘秘的，還有什么不能讓我知道的？”

顏如的大腦出現(xiàn)了暫時的空白，所有在桂花小院的畫面霎時間一齊擠進(jìn)了她的腦袋，幾乎讓她忘了接下來要看什么科目的書。

牛盼盼又說：“李星燦被勸退了是他活該。這李謹(jǐn)辰好幾天沒來上學(xué)了，他父母也一直沒過來，你說他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顏如說：“你就別瞎猜了。少議論別人的事，好好看書做題才是正經(jīng)的?！?/p>

牛盼盼嘟著嘴，不情愿地道：“我這不是看你心事重重的，想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嗎？你別不開心了，一起好好學(xué)習(xí)唄?！?/p>

顏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太過于凝重，便扯了扯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勉強(qiáng)露出一個笑容：“好啦，我一直都這樣，你又不是才知道。別多想了。”

手里的筆在指間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眼神放空，看著虛無的空氣，周圍的一切如同潮水般退去，世界只余她一個人。每當(dāng)如此出神的時候，她才覺得輕松。

晚上回到宿舍，劉子涵見了她，“呵”的一聲輕笑：“我怎么感覺最近好少見到你啊。”

顏如淡然一笑：“是嗎？我們難道不是天天都見面？”

劉子涵接道：“你和牛盼盼平日里不是連體嬰一般嗎，上個廁所都要拉著手一起去的，怎么感覺最近你們吃飯都不在一起了。你們不會是吵架了吧？”

顏如不耐煩回答這種問題，神色更加冷漠，只道：“沒有。”

郭悅說：“劉子涵，你老盯著人家干嗎呀?！?/p>

劉子涵語氣輕諷：“我們顏如如今可是大紅人，紅得跟那明星差不了多少。還有兩個男生為她大打出手，一個被勸退了，一個挨了處分至今在家閉門思過。我還不知道我們宿舍有這般厲害人物?！?/p>

唐珊附和道：“哇，顏如，你真的好厲害哦?，F(xiàn)在全年級都在傳這件事。而且好多其他班的人都來打聽你是誰，想見見你長什么樣子呢。”

唐珊和余紫瑛素來交好，說出這番明褒暗諷的話倒也在情理之中。而劉子涵也這般，實在是讓她想不通。她細(xì)細(xì)想了一會兒，仍舊沒有回憶起來自己哪里得罪過她。

郭悅聞言癟了癟嘴沒有說話，埋頭看她的“金秘書”去了。

顏如困惑道：“我平時好像沒得罪過你們吧？”

劉子涵“哼”了一聲：“我反正最是見不得賣萌裝乖背地里卻興風(fēng)作浪的人。”

顏如面色有些難堪：“你們是不是誤會什么了？”

劉子涵說：“有沒有誤會，你做過什么，自己心里不知道？”

顏如面色含霜：“我都不屑于和你說話了。”轉(zhuǎn)身去洗漱，一邊刷牙一邊對著墻上的地圖背地形，洗漱完仍舊對著窗外的一地樹影背英語課文。

第二天便是周測。夜里沒睡好，加上近來心浮氣躁，難免影響了考試發(fā)揮。尤其是數(shù)學(xué)的最后兩道大題，她反復(fù)看了許久，竟然集中不了注意力，只覺得題目都看不懂。只能胡亂做了，填了幾個公式，隨便套用幾個數(shù)據(jù)交了上去。

等到放學(xué)時，周測的試卷發(fā)下來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握著那幾張試卷出神，牛盼盼屏氣凝神等了她好一會兒，肚子早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了，終于走過來輕輕地問：“顏如，吃飯去吧?！?/p>

顏如死死盯著做錯的地理大題，雙手在空中交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更加明顯了。她只覺得心煩意亂，轉(zhuǎn)過身子去書包里翻撿地理書，不耐煩地說：“我不吃了！”

牛盼盼顯然吃了一驚，驚疑不定地看了顏如半晌，才轉(zhuǎn)過身，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

顏如猶自覺得煩亂，翻書一時半會兒也翻不出什么東西來，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想定下心神來仔細(xì)分析，卻總被試卷上猩紅猙獰的分?jǐn)?shù)吸引了目光。干脆放下筆，越過柏園，往校外走去。

不知不覺又來到桂花小院，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桂花的冷香。

她還沒進(jìn)到院子，就有人從身后跟了上來。

她回轉(zhuǎn)頭，微風(fēng)在夜色中拂亂了她鬢角邊的發(fā)絲，越發(fā)顯得一張慘白的臉?gòu)尚】蓱z。

他不由得軟了語氣：“你也許對現(xiàn)在的流言沒有耳聞。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要和他這種人沾惹上關(guān)系?！?/p>

她說：“我有所耳聞。”

宋玉面色隱忍，道：“那你更加不該來，現(xiàn)在正是學(xué)習(xí)的緊要關(guān)頭，你錯過一個晚上，就有可能會被別人趕超。你這樣子，父母也會著急。而且那些流言遲早會傳到老師的耳朵里，到時候，我怕你……”

她眉心緊鎖，似是在思考他的話。

他接著說：“他的家庭條件那么好，無論如何，父母都會安排好一條出路的。我和你就不一樣，我們家境一般，只能靠自己改變命運。目前讀書是我們唯一的選擇?！?/p>

她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謝謝你，只是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這件事情上承擔(dān)一些責(zé)任?！?/p>

宋玉心下著急，道：“這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與你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們現(xiàn)在這個年齡段是敏感的，一點都不能行差踏錯?！?/p>

她沒有接他的話，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而問：“是劉強(qiáng)告訴你的？”

他面色微紅，顯然有些尷尬，似乎在思考如何應(yīng)答，過了幾秒，方才囁嚅道：“你來回這里許多次，這里離學(xué)校近，早已有不少人看見了?！?/p>

她輕笑了一下，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瞬間又湮滅了。如同夜間綻放的曇花，只開一瞬，驚艷一剎，倏忽就萎謝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