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葡萄

文|[ 美]約翰·斯坦貝克 圖｜王小坡

一輛一九二六款納什轎車疲憊地從馬路上開下來。后座上的東西堆得都快頂?shù)教旎ò辶?，袋子、鍋?zhàn)?、盆子，最上面挨著天花板還坐著兩個小男孩。車頂上捆著一塊床墊和一頂折疊帳篷，帳篷的撐桿綁在車身兩側(cè)的腳踏板上。車在加油泵前停下。一個黑頭發(fā)、尖瘦臉的男人慢慢走下車。兩個男孩也從那堆行李上滑下來，落到地面。

梅伊從吧臺后面繞過來，站在門口。男人穿著灰色羊毛褲和藍(lán)色襯衫，背上和胳肢窩里的汗把襯衫染成了深藍(lán)色。兩個男孩穿著工裝褲，其他什么也沒穿，工裝褲破破爛爛的，打著補(bǔ)丁。他們的頭發(fā)是淺色的，滿頭均勻地立著，應(yīng)該是才剛理過發(fā)。他們臉上全是一道道的灰塵。他們直接走到水龍頭下面的泥坑，把腳指頭插進(jìn)泥水里。

男人問：“我們可以接點(diǎn)水嗎，小姐？”

梅伊臉上掠過不悅的表情。“當(dāng)然可以，用吧?！彼剡^頭輕聲朝里面說，“我會盯著水龍頭的?！彼粗悄腥寺龜Q開水箱蓋，把水管插進(jìn)去。

車?yán)镞€有個淺黃色頭發(fā)的女人，說：“你看能不能在這兒買到吧。”

男人關(guān)掉水龍頭，重新擰上水箱蓋。一個小男孩從他手里接過水管，將管口朝上，大口喝起水來。男人摘下臟兮兮的深色帽子，帶著好奇又謙卑的表情，站在紗門前?！澳懿荒軒蛡€忙，賣條面包給我們，小姐？”

梅伊說：“這里不是雜貨店。我們的面包是要用來做三明治的?！?/p>

“我知道，小姐，”他的謙卑帶著不屈不撓的倔勁兒，“我們很需要面包，可他們說，前面好遠(yuǎn)什么都沒有。”

“如果我們把面包賣給你了，那我們就沒有了?！泵芬恋恼Z氣有點(diǎn)動搖。

“我們很餓?！蹦腥苏f。

“那你們怎么不買三明治呢？我們有很好吃的三明治、漢堡?！?/p>

“我們當(dāng)然很想買，小姐?？晌覀冑I不起。我們得用一毛錢填飽全家人的肚子，”他頗為尷尬地說，“我們只剩一點(diǎn)錢了?！?/p>

梅伊說：“一毛錢可買不了一條面包。我們只有一毛五的面包?！?/p>

奧爾在她身后吼了一聲：“哎呀天哪，梅伊，就把面包給他們吧?！?/p>

“那送面包的車來之前，我們就沒面包了?！?/p>

“沒有就沒有吧，管他媽的?！眾W爾說。說完，他繃著臉低頭去看自己正在攪拌的土豆沙拉。

梅伊聳了聳胖胖的肩膀，朝兩位卡車司機(jī)看了一眼，像是在告訴他們她也很無奈。

她把紗門推開，男人走進(jìn)來，帶來一股汗餿味。兩個男孩跟在他后面蹭進(jìn)來，立馬走到放糖果的柜子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但他們既沒有渴求，也沒有期待，甚至都沒有任何欲望，只是帶著一種好奇，竟然還有這樣的東西。他們的個頭差不多，長相也差不多。一個孩子用一只腳的腳指甲去撓另一只腳上面灰撲撲的踝關(guān)節(jié)，另外一個孩子悄聲說著什么。接著，他們都垂下胳膊，胳膊伸得筆直。通過工裝褲薄薄的藍(lán)色口袋，可以看到他們握緊的雙拳。

梅伊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長條用蠟紙包著的面包?！斑@是一毛五的面包?！?/p>

男人把帽子重新戴回頭上，繼續(xù)用堅(jiān)定而謙卑的語氣回應(yīng)：“您能不能——可不可以，切一毛錢的面包下來？”

奧爾咆哮道：“他媽的，梅伊，就把面包給他們吧?！?/p>

男人朝奧爾轉(zhuǎn)過身：“不行，我們想買一毛錢的面包。先生，我們要去加利福尼亞，必須精打細(xì)算。”

梅伊無可奈何了：“這個面包就一毛錢賣給你們了?！?/p>

“那不成了搶劫嗎，小姐？”

“拿著吧——奧爾說拿著就拿著?！彼严灱埌拿姘鼜陌膳_上推過去。男人從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個長長的皮夾，解開繩子，把皮夾攤開。皮夾裝著銀幣和油膩的紙鈔，很重。

“我們這么節(jié)省，你可能覺得好笑吧，”他抱歉地解釋，“我們還得走一千英里路，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呢?！彼檬持冈谄A里摳了半天，找到一枚一毛硬幣，把它夾出來。他把硬幣放在吧臺上時，又帶出一枚一分錢的硬幣。他正要把那一分錢放回皮夾時，看到呆立在糖果柜臺前的兩個男孩。他慢慢朝他們走去。他指著柜臺里又大又長的條紋薄荷糖棍問：“這種糖果是一分錢一根嗎，小姐？”

梅伊走過去，看著柜臺：“哪一種？”

“那種，就是帶條紋的那種?！?/p>

孩子們抬起眼睛，盯著梅伊的臉龐，屏住呼吸。他們張著嘴，半裸的身體繃得僵直。

“哦——那種啊。呃，不是——一分錢兩根?！?/p>

“好的，那就給我兩根，小姐?！彼岩环皱X銅幣小心地放在吧臺上。孩子們終于輕輕舒了口氣。梅伊把兩根大大的糖棍拿出來。

“拿著吧?！蹦腥苏f。

他們膽怯地伸出手，每人拿了一根，握在手里，把手垂在身側(cè)，看也不看?？伤麄兿嗷ザ⒅鴮Ψ?，僵硬又很不自然地咧開嘴角笑著。

“謝謝您，小姐?！蹦腥四闷鹈姘?，走出門，兩個小孩緊張地大步跟在后面，他們手里拿著紅色條紋的糖棍，糖棍緊緊貼在腿邊。他們像兩只花栗鼠似的跳上汽車前座，跳到那堆行李上面，然后又像花栗鼠一樣往下一鉆，消失了蹤影。

男人坐上車，發(fā)動引擎。引擎低吼著，這輛納什古董車噴出一團(tuán)藍(lán)色油煙，爬上公路，繼續(xù)向西開去。

餐廳里面，卡車司機(jī)、梅伊和奧爾目送他們離開。

比爾轉(zhuǎn)過頭?！澳遣皇且环皱X兩根的糖果吧？”他說。

“關(guān)你什么事？”梅伊惡狠狠地說。

“那是五分錢一根的糖果?！北葼栒f。

“我們該走了，”另外那個男人說，“我們耽誤很久了?！彼麄儼咽稚爝M(jìn)口袋。比爾把一枚硬幣放在吧臺上，另外那個男人看了硬幣一眼，也把手伸進(jìn)口袋，放下一枚硬幣。他們轉(zhuǎn)過身，朝門口走去。

“回見。”比爾說。

梅伊大喊：“喂！等一下，還要找你們錢呢。”

“去你的。”比爾說。紗門啪地關(guān)上了。

梅伊看著他們倆爬上大卡車，大卡車緩慢而笨重地起步，她聽到掛擋發(fā)出的吱呀聲，然后卡車飛快地開走了?！皧W爾——”她輕聲說。

奧爾正把肉餅拍扁，堆到蠟紙上，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怎么了？”

“你看這兒?！彼钢优赃叺挠矌拧莾擅段迕挠矌拧W爾走近看了看，又回去接著做自己的事了。

“卡車司機(jī)呀，”梅伊滿懷崇敬地說，“他們走了，討嫌鬼就該來了。”

蒼蠅撞向紗門，發(fā)出輕輕的嘭嘭聲音，又嗡嗡飛走了。壓縮機(jī)突突響了一會兒，然后停了。六十六號公路上，車輛飛奔而過，有卡車，有流線型的豪華小汽車，也有破舊的爛車。它們兇狠狠地咻咻地開過去。梅伊拿走盤子，把里面的餡兒餅屑刮到桶里。她找到濕抹布，畫著圓圈，把吧臺擦干凈。她的眼睛盯著公路，在公路上，生命都在呼嘯奔走。

（節(jié)選）

賞析

小說家約翰·斯坦貝克在美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以《憤怒的葡萄》一書獲得普利策獎，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書中所倡導(dǎo)的人文主義精神，所描寫的不同角色之間的互助友愛，都給予了困境中的人們極大的安慰。他給了原本不受重視的農(nóng)民群體一個聲音，讓光線照進(jìn)他們并不光鮮亮麗的角落，讓他們在大眾心目中模糊的勞作身影，變得豐滿立體起來，讓農(nóng)民不再被他們的職業(yè)定位，而成為一個個鮮活的個體。

本期我們節(jié)選了《憤怒的葡萄》中的一段，原書是長篇小說，讀起來的風(fēng)味跟短篇小說相差甚遠(yuǎn)。作者有足夠的空間和精力來仔細(xì)搭建他要還原的世界，于是讀者得到了所有必需或不必需的細(xì)節(jié)，層層疊疊累加，都為斯坦貝克筆下的20 世紀(jì)30 年代添磚加瓦。公路邊的小餐館因此有了真實(shí)質(zhì)感，讀者仿佛也坐在桌邊，喝著廉價黑咖啡，面前擺著一份足量的餡餅，空氣中滿是陽光和灰塵的氣味，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人推門而入，是卡車司機(jī)，還是往西邊逃難的農(nóng)民？

這一節(jié)選的妙處在于出場的各個角色都有不同的背景，所以哪怕他們出現(xiàn)矛盾沖突也是理所當(dāng)然，但選段接近尾聲的地方，斯坦貝克卻默默點(diǎn)明，這萍水相逢的幾人決定互相幫助，同時并不聲張。他們保持了自己原有的姿態(tài)，老板、老板娘、卡車司機(jī)，一面維持了漠不關(guān)心的表象，一邊朝路人伸以援手，正是這樣的精神能幫助人們渡過難關(guān)，鼓起勇氣繼續(xù)迎接生活的挑戰(zhàn)——不僅對書中所描寫的農(nóng)民群體來說如此，對讀者來說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