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路遙
早年的董其昌家中僅有薄田20畝,為了躲避苛政勞役,董氏家族從當時落后貧瘠的上??h(今上海閔行區(qū))落籍到經濟較發(fā)達的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松江區(qū))?!赌蠀桥f話錄》記載了“玄宰家甚貧,至典衣質之”的經歷,生活困頓到了典衣質產的地步,自然也無力購買書畫藏品。
隆慶五年(1571年),17歲的董其昌參加松江府學考試,自詡飽讀經典的他卻因書法不佳而被取為第二??婆e考試的偶然失利并未使董其昌一蹶不振,反倒促使他走上了探索書法藝術的道路。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自述“十七歲學書,二十二歲習畫”,師從浙江布政使莫如忠,入莫氏家塾后,發(fā)奮學習古代名家書法經典。他初學顏真卿,后改學虞世南,以為唐書不如魏晉,遂仿《黃庭經》及鐘繇,還深研臨習過懷素、楊凝式、米芾等各宗書家。學書三年后,他自覺已有成效,將幾乎同時代的大家文徵明、祝允明的書法“置之眼角”,意圖超越,絲毫不放在眼里。
韭花帖 五代 楊凝式
行穰帖 紙本 24.4×8.5cm 東晉 王羲之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弱冠之年的董其昌交游范圍不斷拓寬,23歲那年,董其昌有幸見到了楊凝式《韭花帖》真跡,25歲在金陵第一次見到了王羲之《官奴帖》唐人金箋摹本,這令他眼界大開,也逐漸意識到自己以前的無知和狂妄。對自己的作品重新審視之后董其昌羞愧不已,“擱筆不書者三年”。
多年后,董其昌購入王羲之《行穰帖》卷,此帖系唐代雙勾填墨影摹本,是最接近王羲之真跡的摹本,令歷代帝王和藏家趨之若鶩。作為王羲之書法的忠實追隨者,董其昌在卷后釋文并作三跋。在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的跋文中,董其昌提及曾與吳廷、陳繼儒一起觀讀此帖,他用“當有吉祥云霞之但肉眼不見耳”來形容觀感。
董其昌在《行穰帖》卷后所作釋文及三跋
自敘帖 紙本 28.3×775cm 唐 懷素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不久,他結識了世家大公子項德純。萬歷年間,嘉興地區(qū)的項氏以豪富著稱,項元汴的天籟閣收藏名滿天下。經項德純引薦,董其昌得以與項家交好,如愿在項家飽覽眾多名家真跡,還多次借臨懷素《自敘帖》?,F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苦筍帖》也曾是項氏珍藏之一,董其昌也曾鑒賞過,崇尚“平淡天真”的他認為,懷素《苦筍帖》《食魚帖》《自敘帖》《論書帖》“以淡古為宗”,對他的草書影響很大。
晉、唐、宋、元書法大家中,最令他景仰的是唐代顏真卿,他不但臨習顏魯公之文,更感佩其質樸剛正的性格。他曾在臨寫跋文中說“魯公立朝大節(jié)千古不磨,故書法一如其人”,足見其心中敬意?,F存董其昌鑒賞、題跋過的四件傳世品中,包括著名的行書《祭侄文稿》墨跡本、行書《劉中使帖冊》、楷書《自書告身帖卷》和傳為顏真卿手書的《贈裴將軍詩卷》墨跡本。
行書《祭侄文稿》是顏真卿在極度悲憤的情緒下書寫的追祭從侄顏季明的手稿,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全文共23行,凡234字,通篇用筆之間情如潮涌,氣勢磅礴,縱筆豪放,一氣呵成,力透紙背。當時,《祭侄文稿》的收藏者是徽商吳廷,董其昌游徽州時經常寓居吳家,品賞書畫。
苦筍帖 草書 絹本 25.1×12cm 唐 懷素 上海博物館藏
祭侄文稿 紙本 28.3×75.5cm 唐 顏真卿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董其昌和好友陳繼儒在蘇州拜會他的老師韓世能,觀賞其所藏的楷書《自書告身帖》?!蹲詴嫔硖酚址Q《自書太子少師告》,傳為顏真卿所書,卷后有蔡襄、米友仁、董其昌跋,現藏于日本東京臺東區(qū)立書道博物館。此帖是顏真卿從吏部尚書轉任太子少師的任免文書,通常應由書令史書寫,相傳由顏真卿手抄留存,故稱《自書告身帖》。晚年董其昌效仿顏真卿,也自書了皇帝賜他與妻子龔氏的赦告冊,記述本人的仕宦經歷,感念皇恩浩蕩。
董其昌認為:“學書不從臨古人,必墮惡道?!钡荒喙牛魅藦堝鎏岢摹霸姴磺蠊ぷ植黄?,天真爛漫是吾師”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信條。董其昌以古為師,融合晉、唐、宋、元各名家之風,筆畫圓勁秀逸,布局疏朗分明,平淡天真,直追古意,終于超越諸家而自成一體。
自書告身帖 楷書 紙本 29.6×220.4cm 唐 顏真卿 日本東京臺東區(qū)立書道博物館藏
董其昌在《自書告身帖》中所作跋文
借觀他人所藏是年少時囊中羞澀的權宜之計,董其昌在功成名就后,通過鑒定、甄別古代作品的風格門類,以不斷購買、交換等方式逐步建立起自己的藏品體系,進而形成“南北宗論”等書畫理論,并在實踐中加以印證,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人畫理論史上又一高峰。
董其昌的繪畫藝術創(chuàng)作集前人成就之大成,他的山水畫史觀點與他學畫的藝術源頭息息相關。董其昌早年入學莫氏私塾,22歲拜以詩畫馳名江南的顧正誼為師,莫氏父子和顧正誼都推崇以黃公望為代表的“元四家”?!霸募摇钡漠嬶L雖各有特點,但主要都從五代董源、北宋巨然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重筆墨、尚意趣,并結合書法詩文,是元代山水畫的主流,對明清兩代影響很大。
董其昌以禪宗分南北喻山水畫,認為畫家也分南北:北宗以初唐“大小李將軍”(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著色山水為鼻祖,流傳到南宋院體畫代表的趙干、趙伯駒、趙伯骕,至馬遠、夏圭等,他們的畫極盡工麗,重匠氣、不柔和;南宗的祖師則是詩人王維,主張渲淡平和,崇尚士氣,排斥畫工,代表人物有荊浩、關仝、董源、巨然、郭熙、米氏父子(米芾和米友仁),他們擅長寫心寫意的文人畫,以至“元四家”得其正傳,到了明代的文徵明、沈周,也遠承南宗一派的衣缽。
歷史上,禪宗的北宗在與南宗的論辯中敗下陣來,逐漸式微。在董其昌看來,山水畫的北宗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不值得效仿,圍繞南宗畫派展開的收藏活動也充分體現了他“重南抑北”的藝術傾向。
“大癡道人”黃公望是董其昌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的啟蒙老師,董其昌曾花費數年之久臨習黃公望之作,認為“以畫法論大癡非癡”,也很快青出于藍,獲得了老師的首肯。導師顧正誼不但在繪畫技藝上對他傾囊相授,還先后將自己收藏的所有黃公望的作品都轉讓給了這位他最得意的門生,但唯獨少了其中一件。這顆“遺珠”便是顧正誼曾經收藏的《陽明洞天圖》,這幅畫被一位郭姓官員買走并帶回了四川,顧正誼過后感到痛惜懊悔,經常向董其昌追憶此作。20年后,董其昌的朋友從四川買回此畫,但此時顧正誼早已經駕鶴西去。
董其昌終其一生都醉心于黃公望。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董其昌奉旨作為持節(jié)使臣赴長沙,一路呼朋喚友,游歷訪畫,收獲頗豐。在出游途中,友人華中翰幫他購得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陡淮荷骄訄D》描寫富春江兩岸初秋景色,筆墨多取法董源、巨然,而又自出新意,為黃公望水墨山水之扛鼎之作。董其昌將其藏于畫禪室中,并題跋此卷是黃公望生平最得意之筆,感嘆此卷與王摩詰的《江山雪霽圖》不相上下,盛贊:“吾師乎!吾師乎!”《富春山居圖》在數百年的流傳中飽經滄桑,董其昌晚年把它賣給了宜興收藏家吳正志。
為了構筑和印證自己“南北宗論”的觀點,南宗鼻祖董源的作品自然成為董其昌不遺余力搜集追訪的對象。盡管北宋末年《宣和畫譜》著錄的董源畫作多達78幅,但就連同時代的米芾都稱自己平生只見過五幅董源畫作。董其昌講述了自己畢生搜集董源畫作的經歷,提到最令他賞心的有《溪山行旅圖》《瀟湘圖》《龍宿郊民圖》《夏山圖》四幅作品,還有內閣大學士朱延禧所藏的《夏景山口待渡圖》。姑且不論真?zhèn)?,相較于北宋年間的米芾,董其昌對自己鑒藏董源畫作的成就甚是自得,他在松江專辟一室收藏這些作品,并命名為“四源堂”。
上述作品中董其昌最早得到的是《溪山行旅圖》。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春,告病在家的董其昌一次和友人在顧正誼家喝酒,得知沈周、文徵明曾藏“江南半幅董源真跡”。隨后董其昌回到京中,從張樂山手中購得了《溪山行旅圖》,雖然這幅作品僅是董源的水墨畫,但依然令董其昌大喜過望。
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 紙本 33×636.9cm 元 黃公望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此圖以浙江富春江為背景,全圖用墨淡雅,山和水的布置疏密得當,墨色濃淡干濕并用,極富變化,是黃公望的代表作。
富春山居圖(剩山圖) 紙本 31.8×51.4cm 元 黃公望 浙江省博物館藏
夏景山口待渡圖絹本設色 49.8×320cm 五代 董源 遼寧省博物館藏
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董其昌接連獲得了兩幅董源作品,先是六月從松江返京途中,得到了一幅名款殘損、但有文彭題識的董源作品,董其昌根據“洞庭張樂池,瀟湘弟子游”的詩意,將其定名為《瀟湘圖》。這年冬天,董其昌又輾轉得到了絹本青綠設色的《龍宿郊民圖》,根據內容,董其昌猜測此畫是宋太祖下江南時董源進奉的御制畫。
在鑒藏過的董源畫中,最令董其昌念念不忘的是《夏景山口待渡圖》。天啟二年(1622年),董其昌奉詔入京,他在內閣大學士朱延禧家中第一次看到此畫。兩年后,他又去朱家觀賞了此畫。但是,這幅畫很快到了收藏家吳廷的手中,與吳廷熟識的董其昌不僅得以再次觀賞,還得到了題寫跋文的機會,在引首用大字行書寫下了“董北苑夏景山口待渡圖真跡”。
崇禎五年(1632年),78歲高齡的董其昌奉旨參與《明熹宗實錄》的編修,此次赴京他托官員萬邦孚搜尋到了董源的《夏山圖》。《夏山圖》是董源創(chuàng)作的絹本水墨淡設色畫,現藏于上海博物館。畫作展現了江南峰巒疊翠、云霧繚繞、林木繁茂的夏日景致,畫中繪有許多辛勤勞作的山民和家畜,洋溢著濃厚的自然氣息和生活情趣。次年,董其昌如愿買下《夏山圖》,并在卷后寫了兩次長跋。崇禎九年(1636)六月二十七日,董其昌為《夏山圖》作了最后一次題跋。這年冬天,82歲高齡的董其昌駕鶴西去。
通過鑒藏董源、黃公望等南宗一脈的畫作,董其昌提出并倡導“南北宗論”“筆墨論”“筆性論”,翻開了文人畫創(chuàng)作的新篇章,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瀟湘圖 絹本設色 50×141.4cm 五代 董源 故宮博物院藏
江山小景圖 絹本設色 49.7×186.7cm 宋 李唐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松江古稱“華亭”,別號“云間”,傳說這里時常有仙鶴盤旋上空。作為影響了中國書畫300年的一代巨匠,董其昌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松江及其周邊的吳中、嘉興、宜興、徽州、杭州等地度過,他的很多鑒藏活動雖然與仕宦生涯有關,但與他幾度回鄉(xiāng)歸隱的賦閑生活關系更為密切。松江是董其昌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也是哺育他一生的精神家園。
從青年時代開始,董其昌就廣泛結交文化名流,早年從莫如忠、韓世能、馮夢禎那里借觀他們的藏品,提高自己的書法繪畫技藝;他曾在項元汴、吳廷家中長期寓居,臨摹古畫獲得收益。中年之后,董其昌具有了購買大量藏品的經濟實力。他注重交游,在松江置辦豪宅園林,告病回鄉(xiāng)后與朋友們游歷名山大川,也為收藏名品創(chuàng)造了不少機會。晚年的董其昌與首輔大臣周延儒交好,在其罷官回鄉(xiāng)時,贈送自己珍愛的李唐《江山小景圖》,期望其復出。他還熱衷提攜后學,與吳中太倉地區(qū)赫赫有名的“二王”世家結下了三代友誼,他收王錫爵的孫子王時敏為入室弟子,還親自為他繪制了一套臨摹山石樹木的教材,兩人成為忘年之交。
鵲華秋色圖 紙本設色 28.4×90.2cm 元 趙孟頫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董其昌的書畫鑒藏生涯中,還有一位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白首至交”陳繼儒。這位同鄉(xiāng)好友幾乎伴隨了董其昌的一生,他們的友誼“少而執(zhí)手,長而隨肩”。雖然陳繼儒無心問政,選擇了與董其昌不同的人生,在松江過著世外桃源般的隱逸生活,但他們在品鑒書畫時心靈相契。董其昌在自己的隨筆中甚少提及他參與的鑒藏活動,但陳繼儒勤于記錄他們交往的點點滴滴,尤其是他與董其昌共賞的那些畫作,從中發(fā)現兩人的藝術觀點互相印證,多有相似之處。
崇尚文人氣節(jié)的古代書畫家并非孤高傲世,他們往往與權宦和豪富收藏家保持著長久的友誼,這樣既可得到經濟的資助,也可借此近觀藏品,或成為權貴的藝術顧問。收藏家對未成名的書畫家慷慨相助,而書畫家日后成名同樣也會投桃報李。董其昌與宜興收藏世家吳正志關系緊密,董其昌不但題寫了吳正志的“云起樓”,贈送多卷書畫,還將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和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轉讓給吳氏收藏,而他手中的《鵲華秋色圖》是另一位收藏大家吳廷早年贈送的。所有這些人情往來不會付諸流水,自如游走于政界、文壇、商圈的董其昌頗具商業(yè)頭腦,他經手的很多藏品不會永久性地留在手中,大部分在經過欣賞或學習之后又被轉售他人,而且經他品題的作品往往會得到更高的價格,所以這也是權貴們樂于與他分享名品的原因之一。
尚友圖 紙本設色 38.1×25.5cm 清 張琦 項圣謨 上海博物館藏張琦,曾鯨弟子,擅寫真。項圣謨,項元汴孫。此畫為張琦寫像,項圣謨補景并題,系項圣謨回憶與友人游藝林中之情景而作。畫中人物為魯得之、李日華、釋智舷、董其昌、陳繼儒及項圣謨本人,其中紅衣者為董其昌。該畫對于研究項圣謨與董其昌、李日華等人的交往有著重要的價值。
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過:“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币馑际钦f,繪畫的門道,就是把世上萬物用手(畫筆)將其表現出來。“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出自道家經典《陰符經》,董其昌將其推演到繪畫理論,可謂恰如其分。
后世對董其昌作品評價甚高,康熙、乾隆盛贊其畫雍容富貴,出身貧苦的董其昌何來“富貴”?可以說,明末江南地區(qū)豐沃的文化土壤和富庶的經濟條件,為董其昌進行風雅的鑒藏活動奠定了物質基礎。董其昌借臨和鑒藏的歷代帝王珍藏畫作名品,賦予了他閱遍人間繁華勝景的自信和底氣,從而得以肆意抒寫胸中宇宙,讓天地萬物的生機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