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落生于部隊西進途中古驛站,成人于西部荒原。有《綠太陽》《藍月亮》《西上天山的女人》《鎮(zhèn)邊將軍張仲瀚》《西長城》《珠穆朗瑪?shù)捻印贰锻捛喔窭铩贰栋蜖桇斂说挠洃洝返?。報告文學《中國西部大監(jiān)獄》獲首屆《啄木鳥》文學二等獎,《六分之一疆土的呼喚》獲新疆十年優(yōu)秀文學創(chuàng)作獎,《給草原銜來幸福的燕子》獲新疆優(yōu)秀少兒文學作品二等獎,《綠太陽》獲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優(yōu)秀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電視系列片《最后的荒原》(撰稿)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西長城》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
我記述的是面對面的講述。
自然,有了多年前那場槍林彈雨,才有了親歷者的這些故事。
當年硝煙早已隨雪域高原一年年扯天拔地的朔風漸行漸遠。春雨催萌冬雪覆蓋一甲子,匆匆堆起的青冢也隨歲枯歲榮的草木化入山林。只剩下些口口相傳的故事,經(jīng)年風化成典。
一
車行川藏線。
一位腰挺背直的老人收回遠望窗外的目光,對著懷抱的一只瓷瓶喃喃輕語:“老哥哥,然烏快到了……”
走西藏,十月不是好季節(jié),即便是要去的然烏、察隅。瓦藍的天說翻臉就翻臉,不消一陣兒,“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老兵羅元生不聽勸,誰說也不聽。保全老哥臨終托付的事不好再耽擱了。
從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算起,時光已穿越了半個世紀。
那場戰(zhàn)火呀……
1961年8月,成都無線電技術(shù)學校在校生羅元生參軍入伍。
新兵訓練結(jié)束,分配至153團加強營,從軍進藏。
攻打瓦弄機場前沿火線,羅元生相識153團警通連舒保全。
舒保全和羅元生是一年兵,六一年夏,江漢藥廠小學徒舒保全應(yīng)征入伍,穿上軍裝就去西安總參通訊學校接受培訓,翻過年,開拔中印邊界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一線。
高過一米八的舒保全手勁大!敵軍布防瓦弄機場的鐵絲網(wǎng),8號鐵絲不用勁鉸斷了!這是舒保全給羅元生的第一印象。
戰(zhàn)場相識,戰(zhàn)火洗禮,再不相忘。
戰(zhàn)后153團仍駐防地處橫斷山脈三江流域,有“藏東明珠”之稱的昌都。
1964年,昌都軍分區(qū)集訓,羅元生、舒保全在一個班,鋪挨鋪,兄弟再見形影不離。這次集訓,元生是保全的副班長。
節(jié)儉!集訓學習期間舒保全留給羅元生的又一印象。
這才知道,火線結(jié)識的戰(zhàn)友舒保全兄弟姐妹多,他是老大,父親的鐵匠鋪再下力氣也難顧一家老小八九張嘴,舒保他初中畢業(yè)進廠學徒。當兵后每月十元津貼,月月寄回家。
多厚道的關(guān)中漢子啊!
集訓結(jié)束,羅元生提任1連副排長,去了沙瑪兵站;舒保全提任3連副排長,上則里拉哨所帶兵。
則里拉哨所位於亞東邊境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則里拉山口,邊關(guān)要隘。1903年英印殖民當局入侵西藏,榮赫鵬率領(lǐng)的先頭部隊就是偷越則里拉山口進入拉薩的。
則里拉白雪皚皚惟余莽莽,一年里十個月棉襖不下身,雪域孤島與世隔絕,今年的書信明年才能收到。哨位上的戰(zhàn)士遠看就是一尊冰雪雕像:
頭頂邊關(guān)月,
心系天下安。
1965年,受“右派”大哥株連,羅元生復員回了四川老家。
西藏軍區(qū)整編,舒保全提任3連副指導員。
緊接著,“文革”動亂,部隊變遷,原本就是關(guān)山重重一線牽的聯(lián)系斷了線。
直到1984年,終于有了舒保全轉(zhuǎn)業(yè)陜西漢中的消息,羅元生立即打點行裝,直奔漢中……
兩位戰(zhàn)火一線相識的老戰(zhàn)友相擁而泣的人間真情,深深打動了在場的親人和工友。
久別重逢,夜短話長。端起酒杯,還是高原飛雪,瓦弄硝煙……
他們都曾不停地尋找著對方。
這期間,他們都成了家。元生在前,保全在后。
結(jié)婚時,舒保全已二十七周歲。這在那個年月是絕對的大齡晚婚。
在這之前,漢中老家親戚朋友、部隊首長戰(zhàn)友牽線搭橋的不止一個兩個,舒保全一直推脫,原因只有一個,弟妹小,負擔重,等弟妹大些再說吧。
老妻張素蘭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面舒保全對她說的話:我父母去得早,弟妹沒成人,家里困難,要讓你受累吃苦了。
一生從教的張素蘭認可長子長兄應(yīng)盡的責任。
1974年年底,舒保全轉(zhuǎn)業(yè)回原籍漢中。
他實在難舍戰(zhàn)友,牛糞火陪伴他們一起熬過了多少個風嘶雪吼的邊關(guān)冬夜??!
他卻不得不離開,1972年冬,舒保全開始胃出血,日趨嚴重。
則里拉冬天喝水化雪,夏天接雨為生,海拔高,面條煮不熟,米飯蒸不熟。最時鮮的蔬菜是土豆、青蘿卜,海帶煮土豆也不錯,罐頭是家常菜,從年頭吃到歲尾。
1973年入冬,則里拉大雪封山。舒保全胃出血止不住。且不說駐地到拉薩五百多公里,大雪封山下不了山,軍區(qū)醫(yī)院電話指導用藥,山上的衛(wèi)生所又能有什么藥……
不斷出血,疼痛……不是好兆頭……
邊關(guān)冷月,寒夜孤星,喜馬拉雅神女峰寄托思念:素蘭呀,眼看著弟弟妹妹一個個離巢,我這又……你還得吃苦受累啊……
去江漢藥廠報到,舒保全還是一身軍裝。只不過沒有了帽徽、領(lǐng)章。
到家當晚,舒保全整理行裝,從行李箱取出一套新軍裝,一件白平布襯衣,一條白平布襯褲……面對鏡子,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從軍帽上摘下了五角紅星,取下了領(lǐng)章。轉(zhuǎn)過身,“素蘭,我心里難受……想則里拉的家……部隊培養(yǎng)了我,正是該出力的時候,身體不行了……我吃飯就像吃沙子一樣……”
妻無語。起身擦去丈夫臉上的淚水,收好五星、領(lǐng)章。
之后,每到八一建軍節(jié),舒保全就從箱底翻出這身軍裝,穿上兩天。還時不時跟素蘭開玩笑,“最后我走時,你給我穿上……”
這次重逢相聚,讓羅元生強烈感受到,不管這個世界是怎樣地變來變?nèi)?,?zhàn)友深情已是他們?nèi)松钪匾牟糠帧?/p>
秋日催春風,不覺又十年。
最高興當年風雪高原的二十多個戰(zhàn)友,從成都、重慶、南充、上海齊聚西安,奔漢中他們的老排長、老教導員舒保全。
又是一番金樽對月、相逢意氣的激情燃燒。
卻不想,翻過年舒保全一病不起。
舒保全早已聽見病魔逼近自己的腳步。春上已查出,多年的胃潰瘍已癌變……只是不想說,包括對妻子素蘭。
2012年春節(jié)過后,一個太陽暖暖的日子,舒保全拉過妻子的手:“素蘭,老天爺留給我的日子不多了……
“你知道,我不怕死。多少戰(zhàn)友就倒在我身邊,來不及掩埋……我是幸運,又活了這么些年……該去陪他們了。
“我這一輩子,最對不住你,我一家最難時,你進了我舒家的門,我多大的福氣……
“有這么幾件事,我說給你:一件事,房子裝修一下,我不能給你留下個爛攤子;二件事,我不喜歡現(xiàn)時的葬品,我只穿那身軍裝,箱里備下著;最后一件事,讓我回西藏。我想那里,則里拉,想然烏,想回老部隊……
“素蘭,一輩子對不住你,走到半道兒上又撇下你,還是個對不住……
“就把我裝在西藏帶回的瓷瓶里……”
往昔歲月,水中月亮,一一打撈,濕漉漉,明晃晃……
嫁個當兵的,你不吃苦誰吃苦?她認同自古忠孝難兩全,漢子,精忠報國是首要。顧國家又顧爹娘的男人是好男人。
三個孩子,兩個出生時舒保全在則里拉雪山,收到妻子的信時,女兒三個多月了。
結(jié)婚前,就只見了一面,覺得已相識千年……
還記得帶我去成都那個夏天嗎?滿大街的商場出了這家進那家,找?guī)Х糯箸R的臺燈,教書先生眼不好。找啊找,終于在春熙路找到了,還買了計劃外的“三洋”牌收音機,說是眼不好,少看電視多聽收音機。
忍不住掉淚。收款臺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了,忙打圓場,這個叔叔在給阿姨買結(jié)婚紀念品呢!
——那時候,舒保全一月的津貼只有六十元人民幣。
一個女人,有啥能比一個男人的情懷暖心!
那些個如月似水的日子啊……
得知舒保全病倒的消息,羅元生從成都趕到漢中,一直陪侍在老哥哥身邊。
一個雨后的傍晚,病床上的舒保全讓羅元生扶他起來,握住羅元生的手,兩眼炯炯對他說:“元生兄弟,我在這里拜托你了,我死后,你和素蘭把骨灰裝到那個瓷瓶里,你送我回然烏……真想那個地方……陵園里的戰(zhàn)友們有個家了,有伴兒了……樹根下,石頭縫里,你給我安個家。我尋散落各處的兄弟呢,我伴著他們……”
兩雙骨節(jié)突出的手越握越緊,老淚滴落的羅元生知道,老哥的大限將至,這是交待后事呢,他對舒保全使勁兒點了點頭……
2012年7月13日17時,舒保全與他深愛的老妻,牽掛他的戰(zhàn)友、工友,陰陽兩隔。
張素蘭悄無聲息為丈夫收拾著,就像他每一次探家歸隊,每一次出差前。
白平布襯衣,白平布襯褲……怕他冷著,張素蘭自作主張求助漢中軍分區(qū),給丈夫添加了絨衣絨褲,從里到外一身戎裝。
瓷瓶下面,是舒保全生前穿過的軍裝。軍裝下面是素蘭寫給舒保全的一封信,用國旗紅的綢布包好。老兵羅元生踏上了五十年前走過的路……
然烏以湖得名,帕隆藏布江一路行來,到了這兒累了,留步回顧,造就了兩處堰塞湖——安目湖和然烏湖。
遠望,雪山倒映湖面,白云變幻,水鳥翩飛。近看,牧草青稞油菜黃綠相間。木屋錯落,炊煙似有似無。透過云隙的太陽追光高高的草垛,牧場點染金色。牛羊悠然……好一幅迷人的藏地田園牧歌!
川藏公路行至然烏分流幾處,北到昌都,西去拉薩,南行約三百五十里就是地處橫斷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過渡帶的察隅。
“哥啊,我們到了,到了你日思夜想的然烏?!?/p>
然烏湖對面一處向陽松坡草地,挺拔的雪松下,羅元生為舒保全安了家。
給老哥哥的新屋封頂前,羅元生又看了一遍大嫂張素蘭的信。
紀念我的夫君——原西藏軍區(qū)157團教導員舒保全。
舒保全,生于1941年5月,祖籍陜西漢中。1958年參加工作,1961年應(yīng)征入伍。
隨西藏軍區(qū)56052部隊(新157團)駐藏戍邊十三年,先后任副排長、連長、營教導員。于1962年參加了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于1969年率部隊參加了西藏尼木地區(qū)平叛剿匪。
1974年轉(zhuǎn)業(yè)原籍工作,2001年退休,2012年病故。
遵照保全生前遺愿,今由親友陪他回高原。以表其心懷部隊,情系邊疆的革命情懷。
山高人為峰。保全懷感恩之心,記祖輩仁德。喜馬拉雅山高,難比保全對家人、戰(zhàn)友的情懷;雅魯藏布水長,不及保全對西藏大地的熱愛。
保全,我的夫君,您如愿魂歸高原。老妻祈禱神靈保佑,你猶如年輕時,騎馬執(zhí)槍,馳騁疆場,保國守土。
高原與雪峰同在,我與你生死同在。
您的素蘭與兒女
松坡臨山崖,登高望遠。
夕陽抹去了雪峰最后一片金色,片片雪花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越過唐古拉的金頂,從云隙間飄落——那是佛國的清蓮呀!保全哥哥乘蓮而行——迎來每一個黎明,送走每一片晚霞,萬物有靈,生生不息,待春風拂過高原,嫩芽頂落松針,格桑梅朵開遍原野,開始又一個輪回……羅元生舍不得離去。他朝南望,望啊望;又向西看,看啊看——
神性的德姆拉山迴蕩開一個老人撕心裂肺的呼喚:
“哥啊——
“我愿來世還是你的好兄弟——”
二
經(jīng)歷戰(zhàn)火洗禮,九死一生的老兵潘前榮怕過中秋。每到明月高懸夜,潘前榮就會躲去僻靜處。日子長了,家人朋友也都知道,月圓人未圓的日子,他思念戰(zhàn)友陸紹安、汪特衡。
獨立營一連陸紹安、潘前榮、汪特衡是1961年8月成都第一機械工業(yè)學校參軍入伍的學生兵。
潘前榮是131班的班長,汪特衡在132班。
陸紹安是首屆畢業(yè)生,留校教授語文。潘前榮一直記得,陸老師的最后一課是魯迅先生的《紀念劉和珍君》。講完這一課,陸老師也應(yīng)征入伍了。
到了部隊分在了一個連隊,師生成了戰(zhàn)友。汪特衡年齡最小,只有十六歲,是瞞報了年齡入伍的。
第二年10月,部隊開拔。軍情急,說走就走,仗劍走邊關(guān)。
出雅安,迎面就是“高呀嘛高萬丈”的二郎山?!扒Ю锎ú鼐€,天塹二郎山”,這只是挺進雪域高原——“萬水之源,萬山之巔”世界屋脊的前奏。前路,翻不完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跨不盡一條比一條險惡的江河。
你就聽聽這些地名吧,“死人溝”、“鬼見愁”,過邦達草原的“川藏九十九道彎”要了多少人的命?。?/p>
繞過然烏湖,翻德姆拉雪山,下山時遇到暴風雪,陷阱一處又一處。前面?zhèn)鱽砜诹睿涸赝??,宿營待令。趴冰臥雪,寒氣逼人,陸紹安潘前榮忙著打開背包,把汪特衡夾在他們中間。
翻過雪山順峽谷下山,往前走就是兩條腿了。山上已是冰雪覆蓋的世界,山下還是黃綠點染的金秋。汗流滿面的汪特衡背上突然輕松了。卻原來,他的背包悄無聲息扛在了陸紹安肩上?!叭f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戰(zhàn)友情深,生死與共。
自衛(wèi)反擊最后一役,瓦弄機場火力偵察時,陸紹安、汪特衡為國捐軀……
最讓潘前榮心痛的,是等著陸紹安盼著陸紹安的癡情女子。
或許是潘前榮與陸紹安年齡相仿,又是與先生接觸較多的一班之長,部隊進藏前夕,陸紹安拿出來未婚妻的照片,向戰(zhàn)友訴說了這份情感。
陸紹安的“她”叫馮忠瓊。陸紹安入伍前,低他一年級的小師妹已畢業(yè)分配重慶農(nóng)業(yè)機械廠。兩人相約,等陸紹安凱旋回來,喜結(jié)連理。
卻不想,自衛(wèi)反擊最后一役瓦弄大捷前夕,為奠定最后勝利,在前往機場火力偵察途中,陸紹安魂留雪域高原……
潘前榮實在不忍心告訴盼望著“喜結(jié)連理、琴瑟和鳴”的未婚妻馮忠瓊,她的陸紹安已長眠雪山。
此生此夜不長好,
明月明年何處看。
直到部隊凱旋,一起出征的三個學生兵只回來了一個,再難瞞住……
知道了實情的馮忠瓊卻堅信陸紹安一定會歸來。每到部隊開拔的日子,就見馮忠瓊在當年送別部隊的路口,久久望向雅安……一年又一年,直到1966年底,還是青燈孤影盼歸人……
等著我吧,
我會回來。
只是你要苦苦的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憂傷滿懷。
等到大雪紛飛,
等到酷暑難耐,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
一股腦兒拋開。
等到遙遠的家鄉(xiāng),
不再有家書傳來,
心灰意冷,
都已倦怠。
等著我吧,
我會回來。
……
從東海之濱到世界屋脊到底有多遠呢?
龔如菊心里,她的苗奎離她很近,夜夜夢里就在她身邊。睜開眼,她的苗奎卻又離得很遠很遠。新婚第三天,部隊來電召回了新郎閻苗奎。新郎離家,娘就對新媳婦說,菊呀,這是要打仗呀,那子彈可不長眼呀,螞蚱一樣漫天飛……龔如菊心里說,娘,我懂你的心思,不管路途多么遙遠,我也要追他到天邊邊山尖尖。
娘送如菊上了西行的車。下了火車上汽車,一路山纏水繞,一路格桑梅朵。
緊趕慢趕終于到了她的苗奎在的日喀則。下了車,沒見著日思夜想的人兒,也不見一個個活蹦亂跳青春閃亮的身影。眼望軍營緊閉的大門,龔如菊陡生幾分慌亂,一眼滿溢的笑意驟然涼了下來。塞滿家鄉(xiāng)吃食的提包換到左手,右手按在了胸口,怕越跳越急的心兒蹦出來。
四連長閻苗奎犧牲的消息已經(jīng)傳回日喀則。留守處都知道了,只是瞞著萬里尋夫的新媳婦龔如菊。
最早得知這一噩耗的張明玉,一次次想揭開這層窗紙,話到嘴邊,又實在不忍心告訴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盼丈夫的龔如菊。
瞞,不是個事兒。瞞一天瞞不了永遠。張明玉建議,把大伙叫一起,傳達前線戰(zhàn)況鋪墊后,再由隊長告訴如菊。
隊長終于說完“閻苗奎同志執(zhí)行戰(zhàn)役穿插任務(wù)英勇犧牲”,龔如菊瞪大眼睛哎呀了一聲就再沒說出話,也沒掉眼淚,那個難受痛苦勁兒看了讓人心碎。
好像猛一下醒了過來,龔如菊又哎呀了一聲,起身走出會場。張明玉靜靜地尾隨著她。
龔如菊夢游樣走上屋頂。藏式房屋平頂,一層一層的,從這家可以跨到那家。張明玉也隨龔如菊上了屋頂,這才看見龔如菊的眼淚斷線的珠子樣往下掉,卻一聲不響。清淚長流,流得張明玉的眼淚也跟著流,流得人心痛,一個剛結(jié)婚的小媳婦,那么老遠跑了來,丈夫的面還沒見,結(jié)果……
屋頂上,月亮下,龔如菊陷入自責不能自拔。她一遍一遍對張明玉說:“千里萬里跑了來,到底是啥也沒給俺苗奎留住……老天爺不公呀!哪怕是缺胳膊少腿,只把人給俺留住就好……說啥也該早些來呀,怪俺沒聽娘的話。早來幾天,能留下個娃,娘和俺也有個盼頭……”
孫鳳瑞從老家富平啟程時,家里還沒收秋。
走了十多天到了西藏山南,人家這邊的莊稼牧草也轉(zhuǎn)黃了。第一次進藏,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陸軍11師在乃東縣的烈士陵園。
——專程給父親孫啟銀掃墓上墳。
孫鳳瑞是遺腹子。1959年元月父親應(yīng)征入伍時,他還沒出生呢。4月份,母親收到了父親從西藏日喀則寄出的信。父親信中問,生了沒,閨女還是小子。父親還說,有時候我再照一張照片,穿軍裝背槍的。
父親的信到家,孫鳳瑞來了人世。
這是母親收到父親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從那以后,再沒父親的音訊。
不見信就不見信吧,反正有了兒子,孫家的種。
1963年春上,鳳瑞小四歲了。孩子們門口耍,鄰家小孩說他:“你這娃,爸死了還笑呢!”
鳳瑞的媽媽邵秀云聽見鄰家孩子的話一驚:“你這孩子是咋了?亂說話呢!”
“我沒亂說話,小孩說,他奶去我家哭了,對我奶說的?!?/p>
1962年底,孫啟銀的父母已經(jīng)知道兒子陣亡的消息。只是怕兒媳經(jīng)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始終瞞著她,不成想被鄰家孩子無意捅破了這層窗紙。
鳳瑞不知道母親怎樣熬過了最初的那些日子。打記事起,他就知道母親一年給父親做一雙千層底的布鞋。等他娶了媳婦,他明白了母親的心愿,母親一直想攢上些錢,去西藏給父親圓圓墳。山高水遠的,四十多年過去了,母親進藏探父親的心愿一直沒有實現(xiàn)。
2003年10月,孫鳳瑞專程進藏祭拜父親,了卻母親一輩子的心愿。這一年,沒見過父親面的孫鳳瑞已過不惑之年。
平常時日,孫鳳瑞不大提父親。從西藏回來后,孫鳳瑞告訴母親,西藏乃東縣烈士陵園,富平籍烈士有二百六十多人。和這些叔叔大爺比,咱爸算是很幸運了。這幾十年里,還有媽您念著爸呢,還有兒孫們跪拜墳前給咱爸上炷香呢……
聽著兒子的話,邵秀云看著丈夫郵給他的相片。那年4月郵家的照片板正還板正著,只是發(fā)黃了。她交待鳳瑞,去縣城的照像館再放大些,上上彩。
母親告訴鳳瑞,當年新兵在縣城集結(jié),點名時,發(fā)現(xiàn)李義生不見了。
和李義生一起入伍的同鄉(xiāng)說,昨夜黑義生他大把他領(lǐng)回家娶媳婦去了。
正著急呢,跑得一頭大汗的李義生歸隊了。
李義生的父親說,娃一走不知道走幾年呵,走之前這個婚是一定要結(jié),父親操持著媳婦娶進門,能留個根苗是最好。
義生他爸一番話,澆滅了連長的火氣。
走的這一年,李義生只有十九歲。
父母領(lǐng)回家娶媳婦的不只李義生一個,有十多個新入伍的戰(zhàn)士入夜被父母領(lǐng)回家娶了媳婦,天不亮急急往回趕。
都說“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古往今來,啥時間女人從戰(zhàn)爭走開過?
三
“你在天堂還好嗎?”
這是2013年中秋,成都電視臺《今晚800》欄目一檔節(jié)目的標題。
中秋前夕,欄目組策劃了“圓你一個心愿”的親民節(jié)目。短短幾日,收到了逾千個求助愿望。其中,原54軍130師一位叫李建國的老兵圓“白玉剛烈士囑托”的訴求,深深打動了欄目組每一個人。
1962年,成都市衛(wèi)生學校共有十四個同學應(yīng)征入伍。部隊開拔前,入伍新兵補充54軍130師。李建國和白玉剛分配388團6連。九天九夜急行軍,部隊挺進瓦弄前線。
我軍發(fā)起總攻前夜,白玉剛找到李建國說,他破指血書參加了尖刀班,是第十七名爆破手。囑托李建國,“萬一我犧牲了,給我家里說一聲。這封信一定交給她?!?/p>
李建國吃驚地問:“你龜兒耍朋友了!是哪個?”白玉剛笑笑,“你猜猜,我們班的。”“那我就知道了,李素萍!郎才女貌,龜兒行!”白玉剛笑了,“建國,親手交給她。”最后,白玉剛從口袋拿出一支鋼筆交到李建國手里:“筆留你,做個紀念?!?/p>
沒想到,這竟是我們最后一面……
總攻前,每個戰(zhàn)士發(fā)一支爆破筒,一個手雷,比手榴彈大些。我心里說,這是要炸碉堡,像黃繼光那樣喲!天麻麻亮,爬海拔5000多米高的瓦弄扎公雪山,對面的炮擊一波接一波,一片火海。子彈嗖嗖嗖潑下來,硬是彈雨!多高的茅草都打禿了,身邊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側(cè)后邊一個戰(zhàn)友手榴彈沒摔出手中彈犧牲了。
從前線回來,和同學扯起一次次幾乎丟了命的經(jīng)過,也許就在回頭看的一瞬間,人就倒下了,你就沒有了……
我命大了點兒,過來了,白玉剛沒過來……
李建國先是把白玉剛托付他的信放在了背包夾層。急行軍一路輕裝,背包里的東西一件件往外丟,丟得只剩下武器彈藥,白玉剛的信揣在上衣口袋里。打了一天一夜,聽到白玉剛犧牲的消息,李建國流著淚翻找白玉剛托付他的信。揣在上衣口袋的信卻不知啥時間已不見了……
戰(zhàn)后返川,李建國遍訪同學、戰(zhàn)友,去學校查詢同學們畢業(yè)分配去向。白玉剛的火線囑托,成為李建國一次次尋找一次次無果,壓在心頭半個世紀的沉重負擔。直到近年才聽戰(zhàn)友文德元說,當年部隊移交烈士遺物時,李素萍是到了白玉剛老家射洪的,一身素服,頭上戴了白花。此后,再無音訊,有說是去了康定山區(qū)小學……
總攻前夜,李建國問過白玉剛,你來了前線,又參加尖刀班,李素萍她不怕……白玉剛說,部隊開拔前也說到的,她說生死有命,她等我……一想起這些,已是雪染雙鬢的李建國就忍不住老淚滴落。
“你在天堂還好嗎”播出后,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guān)注。這個叫“白玉剛”的青年軍人也走進我的視野。
青冢有情猶識路,
平沙無處可招魂。
乙末夏日終于來到你面前——
察隅河畔一處松林掩映的墓園。我在倒數(shù)第三排最右邊見到了你。白玉剛,你和你的戰(zhàn)友已在這兒居住了五十多年……多大的一個方陣?。〈┻^林梢的陽光灑下點點金光。你們?nèi)畿姞I每一天的晨練,列隊成行,方陣入場。
算來,我們是相差無幾的同輩人。燃燒激情追求愛情憧憬未來的眸子多么熟悉??!于國家,你是一名士兵;于母親,你就是整個世界;于那個她,你是難以忘卻的青春……玉剛兄,如果你也有幸走出那場戰(zhàn)爭,冬青樹下的“我等你”,又會演繹出多少浪漫?而今,你年輕俊朗的身影已經(jīng)永遠定格在察隅河流逝的春水里,再也沒有了夏的熱烈,秋的思念……
從你們身邊望出去,察隅河對岸雪線下蜿蜒起伏云遮霧鎖的蒼莽山體,就是引發(fā)戰(zhàn)亂的殖民禍根麥克馬洪線。
山北,成熟的雞爪谷一層層金黃,梯田四周是成片的柑橘林,掛滿枝頭的果實像一盞盞橘紅色的燈籠,點燃了綠色原野,也點燃了農(nóng)家豐收的喜悅。新結(jié)識的僜族朋友夏電夏家的果園就在那片柑橘林下。
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喜馬拉雅山下那場速戰(zhàn)速決的邊境戰(zhàn)爭,只是一朵浪花……
山風徐徐吹過。紅了山坡的格桑梅朵迷離成天際飛臨的仙鶴。
潔白的仙鶴啊,
請把雙翅借他,
只到蓉城那株冬青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