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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人物備忘錄

      2019-05-09 17:48:18向迅
      西部 2019年6期
      關鍵詞:小鎮(zhèn)

      向迅

      脫軌者

      那個中午,我感覺背后著了火。一個滾動的火球像一條瘋狗窮追著我,每次都只差那么一小點,或許只是一厘米,它咻咻嘶鳴著的火舌就要舔著我的襯衣。我沒命地奔跑,身體前傾,莽莽撞撞地,隨時可能跌倒。風聲呼呼嘩嘩地擦耳而過。

      我奔跑在一團朦朧的霧氣里。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起來。那條用碎石鋪就的白花花的馬路,像是鬼故事中的幻境——踩上去,腳下如同棉花一般綿軟。眼角前方隱約有一些抽象如螞蟻的幻影,在那團霧氣的邊緣跳躍;還有一些鈍角的尖叫聲,在那團霧氣的邊緣回旋。

      我的腦袋里灌滿了水。我聽見沉重的水聲在我的腦袋里和身體里轟響。我的呼吸道里灌滿了水。我聽見我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忽然,我腳下一虛,眼前一黑,打了一個趔趄。我偏離了原來的軌跡,眼看著就要重重摔倒在地,但在最后一刻,我穩(wěn)住了自己。

      陽光灼人。碩大的汗珠子從我的額頭上涌出。好幾顆滾進了我的眼里。那些液態(tài)的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一時睜不開眼睛??墒俏覠o暇顧及。那個火球還在滾動,雖然我感覺它已離我越來越遠。

      我被人喊醒了。“別跑了,已經(jīng)安全了?!币粋€遙遠的聲音穿過那團朦朧的霧氣。剛開始,我以為那個聲音與我無關,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它是針對我的。我的耳朵恢復了聽力。耳畔一片喧囂。

      我在慣性的推動下,又往前跑了一陣兒,終于鼓足勇氣回頭望了一眼,確認真的到了安全地帶,這才放緩速度,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眾多含義復雜的目光,從那些似笑非笑的臉上掃射而來。我的臉漲得通紅。我感覺受到了某種羞辱。

      這不是夢境,而是我真實的經(jīng)歷。

      那是九月上旬的一天。我們學校的鍋爐房壞了,午餐得自己解決。十一歲的我和同學結(jié)伴步行去中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面包。返回途中,遇到一個酒鬼。他提著一個深綠色的酒瓶,瞪著一雙血紅眼睛,在馬路中央歪歪扭扭地行走。他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斜著眼睛看人。

      酒鬼注意到了我們,開始向我們歪歪扭扭地靠近。空氣中酒的臭味越來越濃。另外一種令人蹙眉的味道也越來越濃。他血紅的雙眼冒著火,醉醺醺的目光里流露出邪惡。我們自覺地繞開他,就像繞開一顆已被點燃引線的爆竹,沿著馬路邊沿小心翼翼地行走。

      我們都意識到了危險正在迫近。那個酒鬼,獨自支支吾吾地說著誰也聽不清楚的話。他的舌頭打了卷。他的手打了卷。他的腿打了卷。他落在馬路上的影子也打了卷。但誰也沒有打算該怎么辦。

      是一個忽如其來的尖叫聲,讓我們慌作一團。那情形,就像是一群雛雞里忽然沖進了一只老鷹,亂了陣形。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回頭探視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那雙冒著火的眼睛正朝我奔來。我渾身打了個激靈,拔腿就跑。身后越來越響亮的腳步聲,讓我頭皮發(fā)麻。

      我成為了他隨意選取的攻擊目標。他狂亂地揮舞著手中的深綠色酒瓶,大聲叫嚷著,踉踉蹌蹌地緊咬著我不放,直到被高年級的同學用石塊唬住,才罵罵咧咧地停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那時的他,常年穿著一身褪了色、掉了兩粒紐扣的舊軍裝,歪戴著一頂被摘了徽章的大蓋檐軍帽。許多初次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是警察。據(jù)說,他剛剛從那位好心的退伍軍人手中得到這身行頭的時候,還真的耀武揚威地對出現(xiàn)在鎮(zhèn)街上的陌生面孔謊稱自己是警察,結(jié)果被真正的警察請到了派出所,強行扯掉了他衣服上的紅色領章以及肩章。

      而那一天,他穿著什么衣裳,我卻毫無印象——或許就是那身被他穿得變了形的舊軍裝——只記得他漲得跟豬肝同一個顏色的臉,噴吐著火焰的眼睛,袒露在外的半個赭紅色肚子以及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令人惡心的腐臭味。

      他飄忽不定的身影時常出沒于學校門口。幾乎每次都是如我第一次見到他那般,喝得醉醺醺的,夸張地打著酒嗝,總是斜著眼睛看人,兇神惡煞,好像對每個人都充滿了敵意。如果你一直拿眼睛瞅他,他準會像一只搖搖晃晃的酒瓶那樣撞上來。

      正是這樣,關于他的故事逐漸地多了起來。

      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云哥。據(jù)說是個瘋子,也有人說是酒邪子——不喝酒時跟正常人無異,只不過智力有些問題,但只要一沾酒就會百分之百地發(fā)酒瘋——而且一條腿有點瘸。剛開始,我以為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瘸是醉酒后的失態(tài),沒想到是真的有點瘸。據(jù)說是被人打折的。

      這樣的人,自然沒個正經(jīng)工作,也討不到老婆,靠在那條鎮(zhèn)街上撿垃圾過活。偶爾被人雇去干幾天苦力,譬如挑糞擔水之類的,混口飯吃。但日子多半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

      說來奇怪,我在鎮(zhèn)上生活了五年,多次見過云哥吃力地扛著一大捆捆扎好的硬紙板到小賣部換酒吃的情形,卻從未見過他躬著身子在垃圾堆里翻找空酒瓶或廢紙?;蛟S他自有渠道吧。

      那是一家他經(jīng)常光顧的小賣部。掌柜是位性格豪爽、體格健壯的中年女人,鎮(zhèn)上有傳聞說,她白天是女人,晚上是男人,因此年至不惑依然單身,只是誰也不知道那傳聞究竟是真是假。許是見得世面多了,她的身上有股子江湖氣。但或許是她以前開過裁縫鋪的緣故,鎮(zhèn)上的人都稱呼她黃師傅,我們自然也跟著這樣稱呼。

      遠遠地,云哥扛著一捆硬紙板從那條馬路上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嘴里還叼著半支無嘴香煙,白色的煙灰積了一截,忽地,那煙灰撲簌簌地掉落了,露出半截閃爍著暗紅色火點的煙頭。黃師傅把胳膊肘搭在發(fā)亮的柜臺上,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那團越來越近的人影。

      云哥走近了,轟隆一聲把那捆硬紙板扔在小賣部前邊的空地上,然后拍拍手,扔掉煙頭,像個性格豪邁的好漢一樣移步至柜臺前,扶一扶頭頂上的大蓋檐軍帽,用右手食指關節(jié)敲幾下柜臺——算是打了招呼,繼而嘿嘿笑著近乎得意地對黃師傅伸出兩個指頭,大聲道:“二兩。”

      我這才想起來,他的口齒一向是不怎么清楚的,就像嘴巴里始終含著一個完整的核桃,嗚哩哇啦的,誰也不知道他說什么。只有當他站在黃師傅的柜臺前打散酒喝時,才把舌頭稍微捋直了一些。

      黃師傅伸了伸脖子,瞅了瞅被云哥扔在地上的那捆硬紙板,順手在柜臺上拿了個玻璃酒盅,走到柜臺一側(cè)的角落,揭開酒壇的蓋子,把酒端子伸到里面咚了一下,然后提起來對著光線嘩啦嘩啦地往酒盅里倒酒。到了某一刻度,果斷停止。

      緊盯著酒線的云哥見了,臉上顯出急迫來。他聳了聳肩,挺了挺背,一邊用右手食指的指關節(jié)快速地敲擊著柜臺,或是干脆伸出那只臟兮兮的右手指著那酒盅,一邊梗著漲紅的脖子嘰里呱啦地對黃師傅爭辯著什么,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黃師傅不為所動,徑直把那大半杯白酒坐到他面前,眉宇間有一種不容討價還價的氣勢。

      云哥又獨自小聲地嘀咕了兩句,見無人理會,終于坐到了置于柜臺前的那條凳面被無數(shù)個酒鬼的屁股摩擦得跟鏡子一樣亮堂的板凳上,側(cè)轉(zhuǎn)過身,拿斜眼打量著馬路上的行人,一口接一口地小酌起來。有的時候,他也是依著某先生筆下那個小說人物的樣兒,斜倚著柜臺小酌的。

      他每酌一口小酒,脖子上的青筋就會暴起來。待他重新把酒盅放到柜臺上,那勃起的青筋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但如此反復幾次,他那張被大蓋檐帽擋住了半邊的就像被什么東西擠壓過的臉,連同那截黝黑的脖子,都紅了起來,像被開水滾過一般。

      紅著脖子的云哥改為跨坐在條凳上了,兩只黑黝黝的手抓著光滑可鑒的凳面,勾著頭,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濁氣,冒火的眼睛灼燒著從馬路上路過的女人的胸和屁股,活像一只正處于發(fā)情期的云豹。偶爾,他還會在臆想中發(fā)出幾聲邪惡的笑聲,嘴角掛著一線欲落未落的哈喇子。

      有一陣兒子,他似乎從鎮(zhèn)街上消失了。竟好久都沒看見他在黃師傅的柜臺前換酒吃了。據(jù)可靠消息說,他的腿再一次被人打折了。至于為什么被打,流傳著兩個版本。一說是搶一個女人撿來的硬紙板時被那女人的男人好好教訓了一頓。另說是因他撞到了鎮(zhèn)上的一位大人物。

      傳聞是真的。待他再次出現(xiàn)于公眾視野的時候,果然更瘸了——他那條右腿幾乎是被左腿拖著走的。那副樣子,就像是吃力地拖著一件多余的東西在行走。他變成了一只橫著走路的螃蟹。

      大約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只要年輕男人在他面前佯裝揮臂,他就條件反射般地抬起胳膊護住縮到脖子里的腦袋,就連鎮(zhèn)街上的小孩們也敢拿石塊擲他了。雖然他還會把臉漲得跟豬肝一樣紅,還會嘰嘰咕咕地罵人,但只要你拿眼珠子瞪他,他就不大敢吱聲了。

      那大約是他最艱難的一段日子。他那條被人打折了的右腿,始終沒有康復起來,或者說不曾恢復如初。但是沒過多久(也許是三個月,也許是五個月),又可以看見他一瘸一拐地扛著一捆硬紙板到黃師傅的柜臺前換酒吃了。

      依然是那身行頭,只是越發(fā)破舊,依然會坐在條凳上醉醺醺地斜著眼睛看人,只是胡茬和蓬亂的頭發(fā)淹沒了臉。

      在隨后那些單調(diào)乏味的日子里,雖然也時有云哥被人揍得鼻青臉腫或是他為了爭搶一件什么東西而與別人在垃圾堆里大打出手的新聞傳來,但已無人在意——即便充作茶余飯后的邊角料恐怕也是不夠資格的吧,除非弄出更大的事故。

      時間就像一條寄居在墻角下的野狗,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了。很快,我就告別小鎮(zhèn)到縣城念書去了,接著到小鎮(zhèn)上的人們想象不到的大城市去生活了。只有到了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我才會像一只候鳥那樣回一趟小鎮(zhèn)。于是很少再見到云哥。

      但終究還是見到了。

      那大約是云哥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時候。他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破棉襖——有時外面還罩著一件布滿污漬的工作服,背上的字跡已然模糊——戴著一頂漆皮脫落的雷鋒帽,拖著那條瘸腿,像一只受過傷的企鵝那樣奮力地穿梭在那條逼仄而擁擠的鎮(zhèn)街上,搶著幫不同的雜貨店卸貨。

      有的老板會賞他一支香煙。他點頭哈腰地用雙手接住,將之別到右邊的耳朵上,弓著背讓負責上貨的人一次放上兩袋面粉,然后如同背著房子的烏龜,咬著牙向著倉庫的方向慢慢移動。

      有的老板則會厭惡地朝他嚷嚷:“誰讓你搬的?”然后頭也不抬地朝他揮揮手,意思是讓他滾一邊去。他局促乃至有些憤怒地站在那里,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遲疑地把那雙搭在貨物上的黑黝黝的手拿了下來,又心有不甘地放了上去。

      干完了一趟活或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跛行在泥濘之中的云哥,斜著眼睛東張西望,嘴巴里嘰嘰咕咕地喃喃自語,那樣子怪嚇人的。他像個外星人一樣被所有人注目又被所有人忽略——不等他螃蟹一般的背影拐過街角,我們就已把他忘記得一干二凈了。

      那個時候,我們的手頭實在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將母親羅列于紙條上的年貨條目一一購齊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貨比三家不說,多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況且集市上還有那么多令人眼花繚亂的新鮮事物吸引著我們的眼球,眼下這個時節(jié),各路人馬都匯集于此了——鎮(zhèn)街上此起彼伏的,是武漢三鎮(zhèn)的聲腔。

      有一次卻有點例外。他拐過街角時,別在耳朵里的那支香煙被迎面而來的一個男人的胳膊碰到了地上,他斜著眼睛把那人剜了一眼,正欲發(fā)飆,卻見人家塊頭遠大于自己,只好把剛剛張開的嘴巴又合上了。他滿臉含怒地把煙拾了起來,用食指撣了兩下,又在手掌心里磕了磕,送到了嘴里,很快又拿了出來。他朝那個人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啐了一口。

      我目睹了整個過程,不禁想起一件小事。

      初三的作文課上,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同學以云哥為原型寫了一篇博得滿堂彩的小說。他在小說中,刻畫了一個栩栩如生的云哥。其中有一個“我”為云哥點煙的細節(jié),尤得老師的贊賞。他是這樣寫的:我拍了拍云哥的肩膀,遞給他一支香煙,并將打火機送到他面前。云哥不敢置信地望了我一會兒,感激地接過煙,把臉湊過來,用右手小心翼翼地護著火。煙點著了,他就像是得到了某種恩賜似的,咬上煙嘴使勁地吸上一口,微閉著眼睛憋了好一會兒,才把那股白霧般的煙圈兒從鼻孔里吐了出來。那神情快活得跟神仙一樣。

      當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把這篇小說當成范文朗讀的時候,我在心里提出了一個疑問,卻不敢說出來。畢竟那是小說。

      我只記得,云哥在無事可干的時候,會向路人討一個火——往往需要問好幾個人才有人猶豫著把打火機遞給他——吧嗒吧嗒地把煙點燃,孤零零地蹲在鎮(zhèn)街上的屋檐下,把腦袋縮在脖子里,斜著眼睛兇巴巴地盯著來來往往的女人的胸和屁股,吐著白霧般的煙圈兒。

      他偶爾會抬頭望天。天正陰著。鵝毛般的雪,即將從灰色的云團里以及山坡的南麓滾落而下,淹沒整條鎮(zhèn)街和所有人的足跡。

      多年之后,我向許多人打聽云哥的下落,他們無不搖頭。

      我懷疑世上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人。

      乞討者

      他成名甚早。

      或許早在我們出生以前,他就已是小鎮(zhèn)上人盡皆知乃至家喻戶曉的人物了。比鎮(zhèn)長還要出名,就像世界名著《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怪人拉德利。

      記得我們還在哭鼻子的年齡,母親們就常拿他的名頭嚇唬我們——“再哭,凱就來了!”盡管我們從未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但真的就不敢哭了。母親們夸張的表情和低聲警告的語氣,唬住了我們。仿佛只要我們再多哼唧一聲,那個叫凱的人就會沿著母親們手指的方向聞聲而來,把我們抓走,然后一口口吃掉。

      在我們沙漠般貧瘠的想象里,凱是個渾身長滿了野豬般粗硬鬃毛的大個頭,走路時,粗壯的兩臂會在胸前交替擺動,一雙大腳把地面踩得轟隆直響,像一座山那樣移動。盡管如此,他的身手卻像猴子一樣矯健,而且屁股上還長了一條有斑紋的老虎尾巴。當他張開嘴巴,就有一股黑色的煙霧噴出,一口雪白的尖牙在暗夜里閃著寒光。

      至少,是的,他至少也應該像是狼外婆那樣,生有一張尖嘴巴的臉,兩只狡黠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著,長而尖利的指甲,被他藏在兩個深不見底的口袋里。他經(jīng)常戴一頂灰色的帽子,披著黑色的斗篷,像影子一樣在村子里出沒。那些愛哭鼻子的孩子,是他最鐘愛的獵物??蘼暎瑒t是一條條引誘他前來的小徑。

      待我們稍微長大了一些,尤其是在村子里見了一些世面以后,以為他只是擅于在孩子們面前說謊的母親們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人物。世界上怎么會存在那樣的人呢?那樣的人只會出現(xiàn)于大人們在深夜的爐火旁編織的故事里。他們用舌頭編一個故事,就跟用棕櫚葉編織一根繩子那樣容易。村子里的繩子上晾滿了故事。

      誰知小鎮(zhèn)上確有其人。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就生活在鄰近一個村子里。只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與我們把腦袋湊在一起努力想象出的那個形象很不一樣,甚至大相徑庭,這不免讓人大失所望。但人人都與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倒是不失真實。

      他借以棲身的地方平淡無奇,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既不是在終年有云霧出沒的高山森林里,也不是懸崖邊一個有著不同尋常來歷的宏偉洞穴,更不是一座有著尖頂?shù)墓爬铣潜ぁ胂笏木幼〉?,對那個時候的我們而言還真是個難題,誰叫我們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呢——而是位于一條崎嶇小路的上方。

      那是一間破敗而又簡陋的石頭房子,茅草和玉米稈蓋就的房頂,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空曠的田野里。歷經(jīng)風吹日曬雨淋,砌進墻體的石頭已經(jīng)發(fā)白,簡直像月光一樣白,像骨頭一樣白。發(fā)紅泛黃的苔蘚爬滿墻角,沒過膝蓋的狗尾巴草無處不在。遠遠望去,那間房子就像是一朵干枯的蘑菇,也像一座廟宇的廢墟。

      其實,我也一早見過他了。

      那年,父親帶我去鎮(zhèn)上抓藥的那些日子——我生了一場大病——我們就已多次在那條崎嶇的小路上與他打過照面。

      那是一個身材矮小、頭發(fā)蓬亂、面容模糊的人。他多數(shù)時候都是倒剪著雙手站在那朵干蘑菇前,虛著眼睛望著那個鑲著一圈光環(huán)的太陽發(fā)呆,偶爾是蹲在一道荒蕪的田埂上,也不知道正在干什么,大約是在觀察螞蟻搬家吧。

      他似乎與父親認識。每次看見我們沿著那條路往鎮(zhèn)上的方向走,他總會有意無意地跟父親打個招呼:某某(父親姓名后邊的兩個字)趕場去啊。尾音拖得特別長。父親有時會用戲謔的口氣回應一下,有時會對他的問候不予理睬,留下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只是最初,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曾經(jīng)讓躺在襁褓中或正處于牙牙學語階段的我們在瞬間就停止哭泣并驚恐地四下里張望的凱,也就不曾感到十分害怕。即使有那么一點害怕,也是出于孩子對陌生人本能的躲避。

      我還以為,他是我們家族中某戶人家的親戚呢。

      一個從鎮(zhèn)上返家——路過他的房子而他剛好不在——的下午,我想起了他對父親的問候,終于沒有按捺住好奇心的驅(qū)使,向父親打聽起了那個不厭其煩地向他致以問候的人:“他是誰?”

      “凱?!备赣H如此回答,并俯身瞅了我一眼。我感覺到了,他的語氣里有一絲疑惑,目光里也有,甚至連肢體語言里也有?!皠P都不知道?”他肯定是這么想的。很多時候,他都想當然地認為,不需要他手把手的傳授,我們就會自行掌握某項本領,或是認識某種植物。他以為時間會讓我們變得無所不知。

      父親忽略了很多事情。

      我確信如此。他肯定沒有注意到,他給出答案的那個瞬間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微妙變化——我心頭一驚,莫名地緊張起來。潛伏在我身體抑或是意識中某個角落里的恐懼,如同一粒裂出胚芽的種子,被悄然喚醒了。我下意識地扯緊了他的衣角。

      凱肯定是會縮骨功或偽裝術的,不然他不會把自己變得那樣矮小,而且看起來并無惡意。就像狼外婆去那些大人不在家的人家做客,會想辦法把尾巴藏在壇子里一樣。我獨自想。

      再次與他照面時,我就不敢拿正眼瞧他了,而且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他的目光。我擔心,他會忽然原形畢露。母親們的傳說,有了一具附體的軀殼。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我雖然見過他那么多次,卻描繪不出他的具體相貌,只是記得他不男不女的聲音——用小鎮(zhèn)上的話說,那叫姑娘婆婆的聲音。在知道他是誰之前,我也沒覺得那聲音有什么,但是自那個下午之后,那聲音竟讓以前聽到他名字時滋生的恐懼感復活了。

      用那種聲音說話的人,非狼外婆莫屬。

      但是我不敢把這些事情告訴父親。因為那一年,我已經(jīng)五歲了。

      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他,大約是在村小學讀書時的一堂數(shù)學課上。那時,我已有好久(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兩年)沒見過他了,豐富多彩的學校生活早已讓我忘記了他的存在。

      那天,數(shù)學老師正給我們上課,一團蓬亂的人影忽然閃現(xiàn)在了窗戶上,探頭探腦的,模樣如同皮影戲里的人物。我們被那團鬼鬼祟祟的影子吸引了。我們低下腦袋,伸長脖子,佯裝認真地聽課,卻不時偷偷地瞄一眼窗戶。

      數(shù)學老師從我們欲蓋彌彰的舉動里發(fā)現(xiàn)了異樣,停頓下來,順著一位同學的目光,朝窗戶那里瞥了一眼。那團人影還窗花一樣貼在那里。他拿著一把被漆得金黃的三角尺走到門口,用教師那種特有的嚴肅語氣質(zhì)問那團踟躕而又蓬亂的人影:在這里做什么?

      那團人影畏畏縮縮地移步至教室門口,站定在數(shù)學老師面前。教室門口那匹光亮如瀑布,淋了他滿滿一身。

      那是一個蓬頭垢面之人。雞窩一般凌亂的長發(fā)沒住了耳朵,一對緊蹙的濃眉隱約可見,灰土土的面相宛若一個中年婦人,但看不出具體年紀——說他有五十多歲大約也是可信的吧。他抬至小腹前的雙手捧著一只外殼坑坑洼洼、黑不溜秋的鋁制炊具。

      那張看起來有些陰陽怪氣的婦人臉在某個瞬間擰成了一個半生不熟的苦瓜。他把那只炊具端起來展示給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他的堂伯看。

      “我剛剛在西家討了一把米,結(jié)果在路上,一個姑娘趁我不注意往我的米里撒了一把泥灰。”他嘰里呱啦地說。

      “您看看?”他一邊說一邊用黑污污的右手扒拉著炊具底部。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里邊傳來。一把灰色的米被他抓在半空中,然后從他的指縫里漏下?!澳媒o我主持公道?!彼欀樠肭?。

      “這種事得去找村干部。他們管這個?!崩蠋熣f完,抬起右手朝某個方向指了指。我們都知道村委會位于那個方向。

      那人還想繼續(xù)申辯什么,嘴巴像一條蟲子似的蠕動著,臉上的線條蠕動著,兩匹眉毛蠕動著,眼神里閃爍不定的一點光芒也跟著蠕動著,終究被厲聲支開了。某些尚且不能被我們理解的復雜神情在老師臉上一閃而過。

      那人惆悵地邁下臺階,蓬亂的蹣跚的猶豫的背影,猶似一團黑色的不規(guī)則的云塊,帶著一股子說不清楚的味道,消失在空曠的操場上。

      我記得是他說話時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讓我想起他就是站在那朵干蘑菇前,把雙手倒剪于身后與父親說話的人。我終于看清楚他的廬山真面目了。有人說他從來不長胡須,看來不是胡謅。

      也就是在這個日子,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一個討狗子,一個以乞討為生的人。關于這一點,此前沒人告訴過我。在他的房子前與他打過那么多次照面,父親沒有告訴過我。

      奇怪的是,我在這一天并沒有被恐懼纏身。面對他,除了知道他的身份后略感吃驚外,我感覺很平靜。或許是我已經(jīng)模糊地意識到,母親們?yōu)槭裁磿盟麃砘?薇亲拥暮⒆恿?。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即我當時坐在人多勢眾的教室里,他完全看不見我。

      “他手腳不瘸不跛,為什么要去乞討呢?”

      “懶?!?/p>

      “他是個孤老嗎?”

      “以前他是有個媳婦的,而且還很能干。”

      “他媳婦呢,跑了嗎?”

      “不,病死了?!?/p>

      “他們以前也住在那間破房子里?”

      “不,以前他們是有三間敞亮的大房子的。自從他媳婦死后,他就變得四肢不勤了,房子也因不事修葺塌得只剩下那半間了?!?/p>

      “他為什么忽然之間就變成了那樣一個人呢?”

      “或許本性如此。”

      在村小學念了四年書之后,出于教學質(zhì)量的考慮——哦,我想起來,比這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村小學最高年級只有五年級,六年級已被撤銷了——我被父親轉(zhuǎn)到鎮(zhèn)上的寄宿學校念書。也就是從那年秋天開始,我每個周末都要從他的房子前經(jīng)過兩次。有時有鄰居家的小伙伴同行,但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獨自經(jīng)過。

      最初一段時間,我一直是提心吊膽的,但凡經(jīng)過那間房子,身體就無端地繃得像一張弓,胸腔里怦怦地有一團緊縮的火焰跳動,仿佛那間破敗的黑房子里圈養(yǎng)著一頭隨時會撲將出來的猛獸。

      說不定是一只老虎呢。

      幸運的是,那個曾在我們的想象中長著一條老虎尾巴,在村子里像影子一樣來去如風的人,很多時候都不在家。許是出去乞討了。但只要他一露身,或是在門后露出那張婦人臉,我就會在童年陰影的驅(qū)使下,把書包扛在頭頂上,悶著頭在那條崎嶇不平的山路上一陣風似的小跑起來,直跑到他的聲音追不到的地方,才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往那朵干蘑菇的方向望上一眼。

      時間一長,發(fā)現(xiàn)他既不是老虎,也不是猩猩,危險系數(shù)并不高,膽子漸漸地就肥了起來,甚至敢遠遠地拿他開涮了。

      “凱,你在干啥子?”

      “曬月亮?!彼谝粔K發(fā)白的巨石上陰陽怪氣地回答。

      “那晚上曬什么呢?”

      “曬太陽?!彼槐菊?jīng)地說。

      他這一堪稱經(jīng)典的回答,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每個人路過他家房子或者在街頭村尾遇見他,都會問他這個問題——“白天曬什么?”“晚上曬什么?”而他也不知道惱,千百遍地重復著那個回答。每一次,他都表現(xiàn)得像是第一次被人問及這個問題。

      當然,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聲之所以在小鎮(zhèn)上持續(xù)流傳,而且與瘋子云哥不分上下,并不是依靠這類耍在嘴皮子上的小小把戲。

      這樣說似乎也不對?;蛟S村子里的長輩們都還有印象,他最開始在東家西家混吃混喝的時候,他的那張嘴實在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

      但要追究他究竟是從哪一年開始到別人家混吃混喝的,估計沒有人能說出。在對這件事情的回憶中,長輩們大概都只會這樣說,從某年開始,但凡小鎮(zhèn)上哪戶人家操辦白喜事時,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且他們還會說,他參加葬禮的身份總是十分特殊:哭靈人。

      據(jù)說,他一進入靈堂就會撲倒在地,像專職的哭喪婦那樣,前俯后仰地一遍遍呼喊著他對亡人的親切稱呼——“我的親哥哥耶——”“我的親姐姐唷——”旁人拉也拉不住。他哭得是那樣傷心,涕淚橫流,一唱三嘆,及至肝腸寸斷的地步,讓亡者真正的女眷都感到無地自容,好像她們都不及他傷心。

      那時,整個靈堂都回蕩著凱的哭喪之聲。奔喪的人,無不被他那奇特的哭腔吸引過去,伸長脖子圍攏在靈堂,猶似觀看一場表演。身著青色道袍的道士先生也跟著來了精神,在靈堂那方小小的空間里像虎豹一般靈活地閃展騰挪,嘴中吟誦著古老的往生咒,手中的鑼鼓鐃鈸一起上陣,一時好不熱鬧。

      終于有哭累的時候。逮著個空子,凱就理直氣壯地去吃流水席,也無人阻擋。事實上,當他閉起嘴巴的時候,無人有閑暇在意他這樣一個面目模糊的人。不知情者還真以為他是那戶人家許久沒有走動過的親戚呢。

      許是嘗到了甜頭,后來,小鎮(zhèn)上哪家兒子娶親哪家姑娘出嫁,他也會穿上一套自覺體面的衣裳,去湊個臉捧個場。只是這樣的場合,主人請來的管事者多半都會將他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拒之門外。

      畢竟是喜事,為了討個吉利,也是為了盡快將他打發(fā)走而不節(jié)外生枝,主人都不會讓他難堪,而且還會給他封一個紅包塞一包喜糖。他也明白得很,拿了紅包和喜糖,就立刻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

      久而久之,這樣的施舍行為竟成了一條不成文的慣例。但凡辦喜事的人家,都會自覺地為他準備一個紅包。大家都知道,如果他得不到那“應該有”的一份,可是要賴著不走的。如果他沒有大駕光臨,人們反而有些不習慣。

      “凱怎么沒有來呢?”他們?nèi)绱四钸吨?/p>

      “節(jié)省三五塊錢不好么?”

      “您那已是老皇歷啦。這些年行情見漲了,據(jù)說要三五十了。您以為凱是那么好打發(fā)的么?”

      “他是怎么知道別人家操辦喜事的呢?”

      “肯定是聞著哪家有鞭炮嗩吶響,就往哪家跑?!?/p>

      “可是河那邊那么遠的人家,他也去了。”

      “肯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誰告訴他的呢?”

      “說不定有人專門給他提供這方面的情報?!?/p>

      “好私下里分成嗎?哈哈?!?/p>

      因為某件事偶爾談論起他時,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我剛剛在村子里見過凱,依然蓬頭垢面的,相貌與二十多年前相差無幾,只是腿腳不再利索,走到哪里,都需拄著一根竹棍。都說生有一副女相的男人有福,然而他如今鬢毛已衰,愁容卻一如當年深刻,就像是誰拿著刀子刻上去的,一刀比一刀使的厲害。

      這當然只是我的幻覺。己亥年春節(jié)期間,在與母親談天時,聽說他已去世兩年有余了。但小鎮(zhèn)上依然流傳著他的故事。

      當年拿凱的名號嚇唬孩子的年輕母親們,如今都已坐穩(wěn)了祖母的寶座。她們在形容某個看不順眼的仇人或揶揄別人時,依然會說“穿得跟凱似的”或“窮得跟凱似的”。同時,她們布滿皺紋的嘴邊還會響起一片嘖嘖聲。

      那樣子,就像是發(fā)自肺腑的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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