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融化

阿成

大雪

午后，母親用一只舊木盆，外帶

一把菜刀，就砍下了白雪的頭顱

確切地說，她在雪堆里

挖掘了我們的中餐和晚餐——

那時，我和弟弟正圍坐火爐

她一雙通紅的手，在炭火上

搓得雪沫噼啪作響，淚水橫流

她有三口大鍋，再寒再冷的冬天

也經(jīng)不住那松木柴火，整日的

蒸煮啊——騰升熱氣縈出的

一棒棒金黃苞谷……

譬如珍珠

從紙布皮絲木，到鐵銅陶錫瓷銀，

三十年曲折坎坷、起伏跌宕

晨起，我對你說：“今天是臘八??！”

短暫驚異之后，是一張平靜的臉

抬頭，仍是雙掌中核桃發(fā)出的

細(xì)膩又粗糲的聲音：咔嚓，咔嚓！

——仿佛你已習(xí)慣磨礪：

千百次，把隱疾和阻滯

磨成細(xì)碎的粉沫！

心與手的碾磨，暗合了成色的珍珠——

于無聲處的煉獄與驚雷：在肉中磨砂

砂中磨肉，循環(huán)往復(fù)中，化成

閃光的顆?！浦泻颂?/p>

是另一類珍珠嗎？肉身與靈魂

焚化了現(xiàn)世的苦難、不安

——無言相對，仍是靜好！

梅洲曉雪

歲末。延宕的雪，完成了

又一次命名。杏花村里的白，沿湖岸

起伏，彌漫了丘陵村樹

霽日里，湖水和樓閣失語了

梅洲無處落腳，湖為映襯

而生死……

詩人雅集。紙上的吟誦之后

遷往洲島。真實的雪讓他們無語——

原來詩歌這么渺小——一個個

埋頭踏雪，沙，沙，沙，風(fēng)在耳廓上

蕩漾，梅在看不見的雪中……

刺目的白，讓詩人無言以對

麗日的反光，檐滴的音韻，亭臺的沉默

一些人在木質(zhì)棧道徘徊，湖水噬咬的

聲音，奉了春天的旨意;

一些人盤桓于洲陸，在無花無葉的

梅林中穿梭，不知梅之隱

隱于心，隱于市，隱于塵……

渴望融化

雪有輕重。它與我們的線路

相反——我們出山，它從南至北

痕跡由淺入深……

雪霽的陽光耀眼。我們沿著單一的

顏色疾行。兩邊是被雪刪改的廊道、田野、

村落——近城，它的破壞力愈大;

道邊、路側(cè)成堆的雪，因為臟污

渴望融化——迎合了我們守望

陳舊的心……

自然的消融，如返程所見：

陽面的雪化了，還原的山坡、田畈、草木

閃著濕漉的亮光，陰面的雪仍在堅持，其

上有

質(zhì)地堅硬的藍(lán)光;一陰一陽，一有一無，一

深一淺

呈現(xiàn)黑白立體之美——枝頭上，烏鴉的巢穴

現(xiàn)身了，村莊、房屋、樹叢半明半暗

天賜的水墨畫

懸垂天地間……

在湖邊，干凈的雪

拒絕消融，面對碧水，清白

之身，臥于草叢堤岸間

固執(zhí)地，要作鏡像里

飛鳥和白云的背景……

木梓

前人種下的“故鄉(xiāng)”，我現(xiàn)在

受用了。雖只單單的一株，且被

灰白的混凝土緊鎖手腳——我在

一首里，曾寫過它夏日的濃蔭和

鳥鳴……

現(xiàn)在，面對一條清江，它立在

我面前，曲折但不委瑣，老邁

但不頹敗，滔滔江水也拿它

沒辦法——

現(xiàn)在，我更愿意把它比作父親——

清瘦、硬朗，披頭散發(fā)的父親;幾天前

我還見過他，八十四歲了，每天

在鄉(xiāng)下粉墻黛瓦的磚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

從晨至昏，一刻也不停;

以至于在熱鬧的鄉(xiāng)村宴席上，面對

頭發(fā)灰白的我，和戴著一頂風(fēng)雪帽的他

都說我們是：多年的兄弟。

秋浦漁村

流水知道河流的秘密。卵石之下

是礫石，礫石之下是沙粒，沙粒之下

是巨大、連片的碣石，充盈著暗褐的

淤泥。于是，軟硬都在水的裂縫中了……

魚蝦的鱗光，點燃黑暗。水有三層

床榻：表層凜冽，中層冷寂，底層

溫暖。搖擺的河床，窮途末路中

得到地母的庇護(hù)。清潭是流逝和

時間的深淵，摟抱著靜謐清幽的

起伏與跌宕……

未曾看見，流水有一副堅韌的表情。

盤踞河底的石頭，彈奏多層樂譜，它的

雄心是，守著一河一岸，不為世間

罡風(fēng)所動。三月，一條河流和它所屬的

堤壩，涵養(yǎng)了初春，泥岸上最早的返青者——

水草、青蒿、野菠菜，反復(fù)模仿著

我們的生活：在流逝中消亡，停頓，轉(zhuǎn)換

新生——春天，以泥土中煥然一新的色塊

呈現(xiàn)……

谷雨

山中靜謐。洶涌的綠

隨群峰壓過來——草木葳蕤，雜花

生樹，千株萬朵，無以辨識……

村子瘦小，村人黝黑，雙腳騎在

飛逝的輪子上——采茶的婦女

背著黎明的夜色上山，歸來時，竹簍中

有疲憊的清香，亦有晶亮的露水;

制茶的男人，伏在電灶上，炒制到通宵

頭上身上，擠得出濃濃的芳香……

火輪在天——“過了谷雨就是夏?！?/p>

“咕咕，咕咕……”長命鳥從早

叫到晚;轉(zhuǎn)眼間，油菜花變成

青蔥的菜莢，白蒜頭一摞摞地

爬上了房檐……

平庸的幸福

——卵石泥土間，黃堇

舉燈探路，接骨草

葳蕤，野波菜茂盛

諸葛菜、通泉草、蛇床子、野芝麻

清明低調(diào)，蒲兒根

出挑——金黃的獅子

攜青草翻滾……

魚兒躍出水面，偶現(xiàn)

一閃即逝的鱗波;一只白鷺

從河上飛過，倒映的影子

讓它暗暗吃驚……

洗滌的人，捕魚的人，閑逛的人

擾亂了這個平靜的午后——陽光

不多不少，春天

不多不少

滆湖

在這里停下來，撒泡尿

抽支煙，在蘆葦搖蕩的

水邊，站一下

再上路——

白的毒，紅的毒，紫的毒

都沒有被包裹的

太陽的毒大

一橋穿心，一車穿心

有時，也是一箭

穿心

一首詩

一首詩，明媚，陡峭，

魯莽;悄悄讀，慢慢想。

一首詩，江頭江尾;

流水沒有痕跡，我是岸邊

一塊不動的卵石。

一首詩，時空倒置;

君生我生 ，重疊是

深空，不重疊是星辰。

一首詩，傍晚的落日

融于大海;短暫，鋒芒

可以洗禮，亦可焚身。

白露

萬物收斂，凝滯。河中巨石

松動，向堤岸靠近。

群山停駐，老楓楊向秋水

獻(xiàn)出第一片落葉。

卸妝的時候，草木凋萎

自然露出多彩的胸廓——衰敗的

部分，仍被遮擋;花葉、枝柯匍匐

流水，山岡上，松蘿懸空，杉木的

針葉，生出鋒芒;此刻仍有強(qiáng)勁的

堅守，泡桐的堅果金黃，五倍子

花穗繁茂，紫色的夾竹桃、粉彩的合歡

又開了一撥，秋風(fēng)漸勁的晨昏

露水回到人間，徘徊踟躕中

一部分成為瓊飲，一部分化作

淚滴……

南山

與詩菊無關(guān)，

與大隱的陶無關(guān)。

山塢里，陰影高大，木屋

竭盡，光光的桃枝凜冽。

三角楓在變色：一口池塘，

三條狗，兩個人——母與子。

不與外界聯(lián)系，不上網(wǎng)

不用手機(jī)，開口不提世事。

人稱“瘋子”的他，打柴，垂釣，

夜讀，冥思，用時光給一座山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