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子的暗暗嘲諷

陳楠

北宋時期的文壇，蘇軾可以說是最光輝耀眼的存在了，天真爛漫、才華橫溢，卻有那么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品格端方，卻又好戲謔、愛美食，東坡肉、東坡魚現(xiàn)在還活躍在人們的餐桌上;命運(yùn)多坎坷，烏臺詩案始被貶，從黃州到嶺南再到儋州，他并沒有牢騷不平，而是為百姓謀福祉，深得百姓愛戴;情感豐富曲折，一首“十年生死兩茫?！遍_悼亡詞之先河，而一生中與三位王姓女子的愛情糾葛讓后人感嘆不已，雖也有人指責(zé)，但蘇軾并沒有像白居易那樣被人唾棄。這樣的一個鮮活的、有趣又讓人充滿同情和敬佩的夫子給我們留下了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詩文?！爸裢馓一ㄈ齼芍Γ航喯戎保ā痘莩绱航砭啊罚┑牡嬕馀c俏皮;“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題西林壁》）的哲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的豁達(dá)，人生變化無常，不必太計較，順其自然便可少些許煩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罚┑目羁钌钋楹蜔o盡相思;“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江城子·密州出獵》）的豪放不羈;“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慷慨非常;《前赤壁賦》的空靈以及蘊(yùn)藉其中的對宇宙人生的思考……提起蘇夫子，無論是為人還是為文，我們可以說的太多太多了。

年少時在家里翻書，無意中看到了一篇小文——《記承天寺夜游》：“”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睍容^破舊，沒有注明作者，當(dāng)時對蘇軾的認(rèn)識也僅停留在“十年生死”和“大江東去”上，雖不知何人所寫，但是這種空靈通達(dá)，讓人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之后查找資料，知是蘇軾所作，蘇軾那時被貶黃州已是第四個年頭。在這四年里，他在困境中反復(fù)思考人生的意義，逐漸從貶謫的痛苦中恢復(fù)過來，坦然面對生活中的榮辱，曠達(dá)超然;而一個可以在逆境中相伴賞月的朋友，是老天給他的一份厚禮了。從此蘇文變成了我的又一心頭好。

轉(zhuǎn)回來說這一篇《凌虛臺記》，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篇幅同樣不長，但從中可以看到一個坦蕩同時又有點(diǎn)別扭的蘇軾。蘇軾一腔赤誠，待人極好，不會矯揉掩飾，他曾說過，他眼底沒有一個壞人?！读杼撆_記》是一篇人情之作，他的頂頭上司鳳翔太守囑他作文，實在是推辭不得，但那時蘇軾初踏仕途，胸間政治抱負(fù)宏大，一心為生民百姓考慮，重實用重養(yǎng)民?？墒且蛔杼撆_，其修筑卻無益于民，這與他的政治主張相違背，可是又不得不寫，最后寫是寫了，先敘后議，結(jié)合巧妙，可字里行間暗含著的譏諷也處處可見。

朗德苗寨

北宋之初，散文有其發(fā)展和堅守，其中很重要的一點(diǎn)就是繼承了唐代古文運(yùn)動的精神，摒棄了唐代的佶屈聱牙，文字更能為思想內(nèi)容服務(wù)。此篇一開始，就說明了凌虛臺和文章的緣起，太守筑臺，蘇軾著文。太守意旨本在觀山，蘇軾行文也正緣山而起，由山而臺。州府地處終南山下，飲食起居皆應(yīng)與山相伴，況終南峻美非常，依山而居乃人生一大幸事，而太守居住終南山下還不知山之峻美，由此而引出了幾絲遺憾，近山而不知山雖于人事無所損益，但終非情理之事，于是乎便筑臺觀山以盡情理，為由山而臺作了巧妙的過渡。但蘇軾并直寫“此凌虛之所為筑也”，而偏偏在之前加入“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dāng)然者”這兩句，讓我們看到了蘇軾的譏諷，為后面的議論定下了基調(diào)。

緊接著，短短數(shù)言，敘寫筑臺的經(jīng)過，由太守杖履悠然而游，游而見山“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見山而思異，思異而鑿池筑臺，只寥寥幾筆便清楚明了地敘寫出了筑臺的始末。接著，又承上敘寫臺成之后登臺觀山的情景。這里作者筆墨極為簡省，但卻突出了臺之高和山之奇。前面太守逍遙其下，看見的山宛如旅行人的發(fā)髻;這里登臺極目，山則踴躍奮迅而出，從而借所見山景的不同襯托了臺的高，此臺之所以取名為“凌虛”，至此已埋下了伏筆。

鋪墊描述之后，來到了全文的重心。太守求文僅僅是希望自己的行為有一個記錄，讓單位里年輕又有文采的小伙子給助助興，可是蘇軾卻并不是給太守幾句吉利話，把他筑臺的行為使勁夸贊一番，而是把興廢成毀的自然之理說得清清楚楚，極富諷刺意味?！拔镏d廢成毀，不可得而知也”，這是立論的最根本，從此處一筆宕開，把凌虛臺推至茫茫歷史中，以動態(tài)的眼光來關(guān)照它，歷史滄桑變幻“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感覺，經(jīng)歷過時間洗禮的人都會生出深深的認(rèn)同。昔日終南山中一處高地，今日筑成凌虛臺，此為由無生有;而今日的凌虛臺，可能于明日回歸默默群山，這又是化有為無，興廢成毀循環(huán)不盡，無人能知曉。委婉地說明了凌虛臺之修筑并無多大意義。行文至此，該說的都說了，再說太守該不高興了，可是蘇軾卻從歷史的角度又繼續(xù)寫了下去，由近及遠(yuǎn)，從眼前的凌虛臺引入到漫長的歷史建筑之中。把秦穆公祈年宮與橐泉宮、漢武帝長楊宮、五柞宮、隋仁壽宮、唐九成宮的興盛與荒廢赫然與凌虛臺對比。巍峨的皇家宮苑與太守所建小小凌虛臺，宮苑于今求其破瓦頹垣猶不可得，凌虛臺的未來也就自不待言了。

蘇軾還不盡興，進(jìn)一步由臺及人，“夫臺猶不足恃議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凌虛臺尚且不可長久，又何況人事上的得與喪。得喪來去無定，借得臺而夸世，則是大錯，太守筑凌虛臺，于百姓、于時代、于歷史，毫無意義，僅僅是太守自己“夸于世”的一點(diǎn)小心思罷了。由山筑臺、由臺而化、由化變無，層層緊扣、環(huán)環(huán)深入，名為替凌虛臺作記，實則是化臺為無。不禁令人感嘆蘇軾為文的功力和其敢直言觀點(diǎn)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