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尼·貝爾，成就“人”與“物”的美麗邂逅

王婧

法國戲劇導演。最早在國立戲劇學院學習表演，后又研習偶劇和造型藝術。曾任法國蒙呂松國立戲劇創(chuàng)作中心藝術總監(jiān)?，F(xiàn)任克萊蒙費朗國家劇院特邀駐院藝術家，敦刻爾克國家劇院合作藝術家，羅曼特劇團團長。代表作品：《紙人卡夫的英雄夢想》（已演出逾560場）、《經(jīng)途》、《誰想穿越》、《荒蕪》、《毀滅我》等。

一襲白色的襯衣，淺藍色的仔褲，在蒙呂松國立戲劇創(chuàng)作中心咖啡廳的一隅，一個大男孩安靜地捧著一本書，那天的陽光很好，地上是他斜斜的剪影，有微塵在空氣中跳舞，劇院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那便是他們劇院的院長喬安尼·貝爾。大男孩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迎上前，目光閃亮，微笑中帶著一絲狡黠。這是喬安尼·貝爾，這位1980年出生的法國導演給我的第一印象，這第一印象其實也是他的作品帶給我的感受：純凈，詩意，敏感，多變，“物我合一”。

喬安尼的戲劇語言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和與這個世界的邂逅中逐漸形成的。有著戲劇演員與偶劇操作師雙重教育背景的他，在創(chuàng)作中所涉獵的題材和所使用的舞臺形式其實非常多樣：他將多個當代劇作家的文本搬上過舞臺，也做過經(jīng)典改編，接受過委約寫作，亦或是從某個視覺和造型意象中發(fā)現(xiàn)了靈感，用戲劇的語匯將之重新建構在舞臺之上。他做過人偶同臺的音樂劇，讓聾啞演員用肢體在舞臺上“演唱”過歌劇，親自登臺做過行為藝術，在舞臺之上賦予蠟、紙張、塑膠、泡沫以生命，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全新的探索。不過每一次探索都由兩個主角來完成：“人”與“物”。 此“人”不僅是指舞臺之上的演員亦代表著現(xiàn)場的觀眾和哲學層面的人文精神，彼“物”則涵蓋材質(zhì)、物品和一切偶的形式。

無論是2007年與編舞晏·赫巴朗合作的《紙人卡夫的英雄夢想》，在舞臺之上將一張牛皮紙幻化成紙人的整個過程展現(xiàn)在舞臺之上，如魔術師般賦予牛皮紙以生命和靈性，2014年做影劇《經(jīng)途》，每一位入場觀眾帶著耳機入場，全劇除了講述者在舞臺上以耳語低聲訴說舞臺之上的故事、環(huán)境背景和角色全部由幕布后演員投射在幕上的剪影在講述。還是2016年做《荒蕪》將歐洲國家在非洲傾泄電子產(chǎn)品垃圾，成群的非洲流浪兒通過焚燒電子產(chǎn)品獲得芯片為生存來源這一現(xiàn)實搬上舞臺，讓“蠟”成為承載這一沉重主題的舞臺意象的材質(zhì)。亦或是2017年再度與晏合作的《洗澡澡》，將泡沫搬上舞臺，那輕盈的泡沫如同一個又一個精靈，在與演員的舞動間變換出各種形狀：曼妙的云朵、趴在肩頭的小動物、方正的冰屋……喬安尼營造了一個如夢如幻的想象世界。喬安尼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不同形式和形象的偶的參與，每一部作品都有材質(zhì)與人的對話，因此不少人會把喬安尼歸類為偶劇藝術家。但他并不認同這種貼標簽的分門別類的方式，他對自己的定義是一位導演，一個尋找著自我與表演與舞臺的關系，一個將變形的身體進行編譯，一個讓偶這一與演員肉身不同的形象介入表演，帶給演員新的表演感受，延伸他們的表演靈感，讓偶成為延展演員動作空間與心理空間的導演。偶作為他眼中角色殘缺的那部分身體，它們的在場方式注定與演員建立的是一種私密的、實質(zhì)性的戲劇關系，偶承載的是他的戲劇美學觀念，而非一種技巧。

“當我在運用偶的時候，它們可能是幾片紙，也可能是金屬扎成的形象，或是相對復雜的能看出軀體的人偶。演員操作偶、與偶同臺會讓他們的表演有一定的時差和距離，這有的時候會賦予他們極大的表演自由……與演員們一起探索，帶著他們走進一種與材質(zhì)與不同形態(tài)的偶發(fā)生關系的表演是讓我很興奮的工作，也是在我自己大部分的作品中一直延續(xù)發(fā)展的創(chuàng)作方式，我經(jīng)常提議演員將偶看作是角色殘缺的那一部分。”也因此，與傳統(tǒng)的偶劇盡可能將木偶操作者隱藏起來不同的是，在喬安尼的作品中他的演員永遠都會被“看見”，無論他是一個劇中的角色還是低調(diào)的操作者，無論是他的操作動作還是他在場的身體。在他看來“演員是一個個舞臺瞬間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在表演的同時也在注視著自己所講述的一切。偶并不是很多人以為的孩童們喜歡的物件，它們是舞臺表演的一部分，是演員得以與造型藝術，舞蹈藝術和寫作發(fā)生交集的媒介，也是它們的另一個自我”。

一戲一格

“我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喜歡與其他藝術門類的創(chuàng)作者一起探討、碰撞，所以我會定期邀請舞者、音樂人、作家、雜技演員、造型藝術家與我一起工作，與不同領域藝術家的邂逅是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正是這樣一種開放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讓喬安尼的每一部作品都給人耳目一新、另辟蹊徑之感。他的作品受眾幼至三歲孩童，長至古稀老人。有充滿社會介入感的《荒蕪》，亦有受文本啟發(fā)、帶有心理分析氣質(zhì)的《經(jīng)途》，沒有語言、詩意靈動的兒童劇《洗澡澡》，幽默潑辣、用身體歌唱的《毀滅我》和帶著卡巴萊的艷情風、探討性別主題的HEN。

《紙人卡夫的英雄夢想》《經(jīng)途》《洗澡澡》《她不是公主/他不是英雄》是喬安尼為青少年觀眾創(chuàng)作的四部作品，也寄寓著他以細致、敏感而審視的方式去理解這個脆弱世界的渴望。在他眼中，孩子們比成年人更能了解這個世界。他將那些不可見、那些未知用舞臺上的圖像加以展現(xiàn)，將那些被我們隱藏的內(nèi)心恐懼、忽視的心理狀態(tài)用戲劇的方式關照?！昂⒆觽兪俏覀冞@個世界上的好奇的生靈，是這個多彩的世界的探險家。就連黑暗也能引發(fā)他們的興趣，悲傷也能被他們捕捉，而戲劇能幫他們?nèi)ソ⒑桶l(fā)展這些新的情感與情緒，從而更好地面對現(xiàn)實，感受生命的細膩與真實?！彼拇碜髌分弧督?jīng)途》講述的就是那些被我們所忽視的未知的被隱藏起來等待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的人和事。故事聚焦一個九歲男孩所背負的一個家庭的秘密，喬安尼讓話語與畫面交疊、互文，以唯美的光影展示花開花落，經(jīng)年往事，讓演員與木偶共同書寫的舞臺視覺語言通過特殊的聲音裝置，將那個隱藏在孩童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在觀眾的耳蝸中娓娓道來，生命的殘酷、橫亙在成人與孩童間的鴻溝和難以言說的話語都被跨越，也使觀眾在虛構的情節(jié)之中產(chǎn)生切身的共鳴。

在喬安尼的導演生涯中，音樂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排過音樂劇，讓偶與人共同舞動歌唱，近期的作品《毀滅我》讓聾啞演員在舞臺上用身體語言一展“歌喉”。這部作品是喬安尼與法國聾啞女演員國際視覺劇院總監(jiān)艾瑪·紐埃爾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的。在德拉諾管弦樂團五位年輕音樂家的伴奏下，艾瑪·紐埃爾在舞臺上演繹了24首瘋狂又古怪的曲目：她時而哼唱，時而呼喊，時而興致勃勃地惡搞圓舞曲。歌詞依靠手語來傳遞，轉換成動作和可見的舞蹈語言，現(xiàn)場的音樂演奏者跟隨她身體的律動演繹出音符，每一個旋律都是這個女性身體所發(fā)出的聲響。艾瑪·紐埃爾身著不同材質(zhì)做成的充滿造型感的服裝，在舞臺上演繹著她的欲望、她的自由、她的傷痛，歌詠著女性的身體，殘缺的、性感的、被情感裹挾的、無處安放的和被解放的身體，喬安尼也再一次讓世人看到了他不可估量的創(chuàng)作力。

而喬安尼正在創(chuàng)排的新作HEN，無論從立意還是形式上都令人期待。HEN（發(fā)音近似中文的“恨”）是一個2015年新增至瑞典語字典中的代詞，用以不區(qū)別性別地指稱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為了嘗試在教學上降低性別歧視的可能，這個詞在瑞典已經(jīng)特別廣泛地在教科書里被使用。HEN這部作品是主創(chuàng)者們在對以身份和性別為主題的課題研究的一項結晶，它與探尋一種顛覆性偶戲起源的研究相呼應。

偶與“顛覆性”之間有著復雜且動人的關系。有時會遭遇審查，也曾經(jīng)被拿來傳教布道，甚至被作為政黨的魁儡，或是成為為某個國家機器或殖民主義政治宣傳進行服務的傳播媒介。然而，國家不同，偶也是一種抵抗強權、說出質(zhì)疑、發(fā)出抗議卻不用擔心會暴露自己真實面的載體。隱藏在幕后的木偶操作者可以因此介入社會問題、政治議題，甚至是情色主題。這種有時會在路上或咖啡店出現(xiàn)的市井戲劇，經(jīng)常以幽默詼諧的方式或譴責或娛樂或嘲諷資本家、集權、死亡。在與筆者的對談中，喬安尼說：“要具體地定義木偶的顛覆性并不容易。我們的作品將以我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核心人物HEN為中心。HEN是一個由兩個演員操縱的木偶角色。這個角色可以隨心所欲地轉換、蛻變、混合自己的身體特征，HEN可以任意地改變自己陰性或陽性的形象?！?HEN既不是跨性別的，也不是雙性的和變性的，HEN是HEN，一個充滿生命力、情感洋溢，既陽剛又陰柔的角色。在這部作品中喬安尼會親自登臺演唱，邂逅他心中的HEN，HEN是一個虛構的角色，但它更是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的投射和“自由”的同義詞。

（圖片提供/Thé?tre de Romet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