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珊珊
沿著字典一點一點一橫一豎一撇一捺走,一定要走得端端正正,又走得饑腸轆轆,你才會逢著一個字——米。
米:象形,甲骨文字形,像米粒瑣碎縱橫之狀。
地懷五谷雜糧,稻、黍、稷、麥、菽,為首的稻便是米的母體。民以食為天,說到底,米是和填飽肚子有關(guān)的圣物。米從秧田里生長出來,卻不沾一點泥土。米的故事,本是一個關(guān)于潔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的哲學(xué)故事——
稻殼就是子宮,穩(wěn)妥地安放一粒米的成長。等到米長大、長白、長堅硬,堅硬到足以出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紛紛擾擾,稻就開始分娩。這一場分娩并不見血,但是米的出生也絕不容易,它和它的多胞胎兄弟們相繼問世,稻一夜老去,米成了孤兒,在世間再無憑靠。
與人間那些烏黑青紫的嬰兒不同,剛出生的米白嫩晶瑩,只是稚嫩的米還沒來得及享受一點人間溫情,就被帶到一爿平地之上,與陽光赤膊而戰(zhàn)。這一場戰(zhàn)役糾纏撕扯,米被炙烤、被融入集體、被翻滾,但它終究堅持下來了,在太陽底下出落得愈發(fā)精粹。精粹二字皆以米為偏旁,或許米本身就是精粹的化身。
曬干的米被帶向火車,背井離鄉(xiāng)。人離鄉(xiāng)賤,物離鄉(xiāng)貴,米的出走靠的是人間的規(guī)則和意志。
與田野的清寂截然不同,對米來說,火車仿佛是個魔術(shù)盒子。米在袋子里,看不到它前邊、后邊、左邊、右邊都坐了誰,但是火車的魅力不減,除了風(fēng)景,它還蘊藏著各種不同聲音。米一上車就聽到兩個聒噪的聲音天南地北地開講了,這種與家鄉(xiāng)話截然不同的陌生音調(diào)讓米感到新鮮,列車員推著小車不停在喊“讓一下讓一下”,火車發(fā)出“哐當哐當”的附和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在火車的樂曲聲中,米被帶到北方。集市之上,是一個手牽娃娃、穿粗布衣、綰著發(fā)髻的女子買走了它。
米被一雙略顯粗糙的手從袋子里抓出來,感受清水洗塵,一遍、兩遍、三遍,米發(fā)誓,這是它洗過的最痛快的澡,現(xiàn)在的它不只是干凈,甚至有點發(fā)亮。
它還陶醉在冷水浴的清涼之中,突然就感受到烈火焚身的滋味,它想念稻殼溫暖的包裹,想念田野的空曠遼闊,甚至想念陽光的炙烤,但此刻它正在逐漸失去這些思想,一點點變軟,米再一次融入水。融化的最后一刻,米想:當年它便是因著水的恩典長大,如今也要把自己全部奉獻給滾燙的水了。
不多時,一碗米粥被盛進瓷碗里。我們且借由米無法睜開的眼睛觀察那碗,只是尋常人家的碗,談不上精致,不像白瓷,或者本是白瓷,只是其中充斥雜質(zhì),燒制也未到位,泛著灰色。瓷碗粗糙,一如主人家糙巴巴的生活,然而,貼近瓷碗的米,內(nèi)心并不粗糙堅硬,相反的,卻是細如尖針,綿似泥土。
從口腔經(jīng)食道到胃,一粒米要想貼近一顆心,路途也算蕩氣回腸。在消化的過程中,米的溫度和心的溫度也逐漸貼近,一顆感恩的心和一粒晶瑩的米,早晚都會成為至交。
俗人說,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那么,米對于人的友誼呢?米從沒想過為自己謀求什么,果腹、成為窮人的盤中餐便是它的全部懷想了。饑餓的時候,山珍海味也敵不過一碗米。說到底,米是生命的火種。它們供養(yǎng)著人類的生命,以命換命。
圣人云,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是說那些家里有米又能讀懂米的人才開始通曉禮節(jié)嗎?我當然是在胡亂揣測圣意,但是有悟性的米卻因此學(xué)會了吟詩: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米,通體純白,晶瑩剔透。如果米有心,的確可尊之為冰心,如果米有意,它配得上任何一塊玉做的壺。但是,米,它自始至終選擇的都是煙火人家的粗瓷大碗。家家有缸,缸里有米,便是歲歲年年的好光景。
杏 花
心頭浮躁的時候,回家,回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
到家了,驀然發(fā)覺我自己的村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仔細走過了。四月的風(fēng),如同村頭的小河,涓涓流淌。迎著春天的朝陽,抬眼望去,村中的建筑格局已經(jīng)大變,村人多半蓋起了二層樓,間距狹窄,院子里難見陽光,連晾曬衣服的架子都被挪到了平房上。
我發(fā)現(xiàn)了一株杏樹,我久久駐足,近樹情怯,不敢貿(mào)然相認。我在童年的記憶中仔細搜尋,有石碾、有麥垛、有河邊的蒲棒、有夕陽西下母親的呼喚,唯獨沒有它。而它粗壯斑駁的枝干顯示它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
我倔強地與遺忘對峙,不肯上前。杏樹還遠,樹影相移扶疏,時隱時現(xiàn)。
從青少年開始,早就已經(jīng)背下了太多關(guān)于杏的詩,“牧童遙指杏花村”“花褪殘紅青杏小”“紅杏枝頭春意鬧”,我與這株杏樹注定已經(jīng)不能素面相見了。
漸漸走近,杏花視覺上是一片粉。粉,立在水和紅的中間,不偏不倚,向兩邊有同等的距離,花仿佛是睡在粉色襁褓里的拇指姑娘,亦或者說,哪有姑娘能不愛這漫天的粉。
我一時間看得有些癡,這不再是一場普通的花事,雖然眼睛看不到但是我的心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滿樹杏花都在為我指路,只是我心智愚魯分不清哪一條可以通往杏花春雨江南。
杏花點點簇簇,重重迭迭的粉,重重迭迭的空,像極了宋瓷釉料開片的冰裂,不同層次的粉,原來也可以堆砌得如此富有秩序,要臨摹它的美于我而言是困難的,它的美只能是來自遺傳,我的村莊自然寂寂無名,但唐人的杏花村早已是全天下中國人的精神村落。
我斷定,我眼前的這株杏必是杏花村的一株杏。它鑲嵌在樹上的花瓣,它散落在樹下的花瓣,它紛紛揚揚飄灑的花瓣,上面全都鐫刻著——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我何嘗不知其實杜牧并沒有見到杏花,他更不曾描摹過杏花之美,他只是借一場清明春雨、一縷行人思緒就讓我們耽于懷想。我想著,在杜牧未曾抵達的杏花村,杏花們粉嫩安詳?shù)?,一瓣一瓣地,在和風(fēng)細雨里,認真地為自己梳妝,把自己排列成一首首精妙絕倫的五言絕句,等候詩人酒后造訪。往事越千年,又逢清明,尋酒的杜牧連同指路的牧童,早已變成細雨背后我無法回避的鄉(xiāng)愁,今日的杏花也等來了我的遇見。
我奢望杏花柔美之姿能常駐眼簾,但當我下次回家,重走村中路,它早已如裊裊青煙,散淡遠去了,杏樹枝頭攀爬上小小的青杏。
顏色之美常難恒久,朱顏要辭鏡,杏花也要辭樹。杏花凋謝,但詩句和故事還在,村莊和杏樹還在,我的目光和心靈便還可寄托,我的筆尖便還有溫情的觸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