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捌斤知道

孟依依

涼山山火復(fù)燃之后，立爾村的男人幾乎都不在家，一部分上山打火，另一部分去給捌斤建造墳?zāi)?。捌斤是因為打火遇難的，他們建造那個立在村莊高處的墳?zāi)?，像在建造自己的歸宿。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

剛開始成為記者的時候，我非常依賴自己的感受，當(dāng)我進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和故事當(dāng)中，所有細胞都會興奮起來。然后慢慢發(fā)現(xiàn)這樣興奮的感覺在減少，我在逐漸對陌生脫敏。更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會不會有一天，我對他人的死亡這件事情脫敏。

比如我隔著一條狹窄的山路看他們建造墳?zāi)梗谷荒X袋空空。

同行的記者在臨走時充滿憂愁地和我說，這些人被我打擾了這么兩天，愿意相信我，然后我聽完他們說話，我就離開。

我確實也經(jīng)常感到無能為力，對于生活中許多人事物，都做好了只能見到一次以及隨時告別的準備，所以只能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乇M量去體察他們。只有每天回到住處打開電腦，記下一天觀察的時候，才又回歸到自己。

那幾天晚上總是下雨，起初地上會泛起一股土地干涸了很久的味道，然后是鐵皮工棚頂上噼里啪啦的聲音。你很難相信自己處在鎮(zhèn)中心，它反而像個工地——到處灰撲撲的，來往的人大多戴著安全帽穿著工作服，屋子由白色和藍色的鐵皮搭成。

而村子里總是靜悄悄的，現(xiàn)在不是假期，白天都見不到孩子，只剩捌斤隔壁家一個四歲的小女孩，穿著紅色上衣，扎兩個羊角辮。等到了五歲，她就要去鄉(xiāng)里上幼兒園，條件好一點的話去縣里，然后就很少回來了。

這里的人談?wù)撋制鸹鹁拖裾務(wù)摮燥埢蛘咚X，不像我在州府西昌看到的那樣。

到達西昌的第一天，我和其他兩位同行吃完飯走在街頭，準備去找一位遇難者家屬。我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從太陽落山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哀樂，聲響籠罩在那一大片土地上。于是三個人循著聲音走，發(fā)現(xiàn)那是一所小學(xué)，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們整整齊齊站成方陣，老師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從火災(zāi)發(fā)生的事情講到消防英雄，講到我們應(yīng)該奮進。

城市需要英雄。這件事情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的生命里留下痕跡，但是會以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存在于人們記憶里呢？日后他們想起來的會是某個轉(zhuǎn)涼的下午，還是學(xué)校奏哀樂的廣播，還是永失所愛？

第二天晚上，木里下雪了，五公分厚白皚皚的雪覆蓋在過火的黑色森林上。

本期社會報道《 火、森林和立爾村的時間》

好多天之后，我終于開始慢慢理解捌斤為什么會成為這樣的人，小時候他的媽媽得病，他不得不輟學(xué)養(yǎng)家，照顧父母和兩個妹妹，慢慢成為家庭支柱，然后結(jié)婚，有了孩子，又為孩子們付出，他非常希望孩子們能讀好書有出息，“農(nóng)民是很苦的?！?/p>

在這里，最具備勞動能力的男人就是整個家庭的核心，捌斤平時和妻子以及父親住在家里，他的父母和妻子身體都不好，包括他自己，他的兩個兒子還在上學(xué)，靠他一人種地、打工、撿松茸維持收入。一個當(dāng)?shù)氐乃緳C跟我講，他的弟弟看病花了40萬，也全是由作為哥哥的他來擔(dān)負的。

從捌斤的兩個兒子身上能看到他的影子，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而是自己去承擔(dān)很多事情，甚至是媽媽和奶奶的悲傷，他們也想包攬到自己身上來。

有一回，我注意到錄音里和捌斤小兒子邊瑪翁青的聊天時間不長，但是我們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時候覺得非常漫長，尤其是他沉默的時候。還有一回，大兒子達瓦讓布打開微信給我捌斤的語音時，發(fā)現(xiàn)有一條還沒有聽過，那是在3月24日，他點開來，捌斤用一貫溫和的聲音說，你感冒了嗎怎么聲音也變了？

和家人的相處沒有那么多可以大書特書的情節(jié)，大多日常，但越是瑣碎越是無孔不入，使告別變得非常艱難。

實際上，不管是描述捌斤的人生，還是村莊和森林的連結(jié)，即使努力花時間和精力去尋找，要說我找到了答案還是非常自大的，也許只有這些山、山上的大火和雅礱江的水才知道，只有捌斤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