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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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導師汪立夫在畫室大聲宣布,今年寫生地點就定在廣西百色的時候,我還是驚訝了一下。回頭看看其他同學,他們也正一臉呆萌。不過,很快大家就都接受了這一事實,紛紛放下手中的畫筆,各自打開手機,百度搜索起“百色”這一偏遠地名來。
百色就百色,總好過天天關在畫室畫老年模特兒。說起模特兒,上個月還好,院里安排來一位常聘女模特,三十七八歲年紀,長得倒也好看,就是太能說了,坐在毛藍布和瓶花布置的靜物背景中間,一刻不停地給我們分享她和幾任前男友的情感故事——她一直單身。這個月,則來了位六七十歲的老頭,干瘦,臉上橫紋縱路,說是從山東鄉(xiāng)下來,到廣州投奔女兒,住久了煩膩不慣,嚷嚷著要回老家。女兒便托熟人介紹,來附近的老美院當寫生模特,一來給老人家找點事做,二來也順便賺點外快。說是老美院,當然是相對大學城那邊的本科校區(qū)而言。
不是很早就在歷史書上學過“百色起義”嗎?此番能去實地考察一下,不也很好?這么想著,大家從剛才有點失落的情緒中開心起來。又想著百色還是個壯族聚居地,于是七嘴八舌地憧憬,到時候一定要找?guī)讉€少數(shù)民族的美女來畫畫。畫畫的人更偏愛美,別說男的,女生尤甚。
其實在這之前,導師曾放出話來,讓我們自己決定寫生地。一年的高研班進修快結束了,只剩下最后的大課:導師帶領學員外出實地寫生。既是考察和回顧這一年的研修成果,也是結業(yè)考試?!澳銈兿肴ツ膬?,先自己商量著,統(tǒng)一意見了再告訴我?!鄙现?,汪教授臨出門,挺直了1米85的魁梧身材,留下一句。除了帶我們這個高研班,汪教授還帶著本科、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國畫教學,老美院和大學城兩頭跑。因此,我們每周只能在畫室見到他一次。
關于此次外出寫生,同學們已經(jīng)興高采烈地討論好幾天了。有說去海南的,因為有商業(yè)上的伙伴在檳榔谷開酒店,包吃包住。有說去泰國和貴州的,理由是上一屆學員寫生就去了那里,帶回來的異域風物寫生作品,簡直太有感覺了。還有說應該去巴黎,想想看,盧浮宮、凡爾賽宮、凡高故居、莫奈花園,隨便哪兒不都是藝術生此生該去觀摩的圣地?我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各有各的吸引力,反正對我來說去哪兒都行。大家攢著勁,都想借這次寫生機會,光明正大地好好出去放放風,最好還能由導師帶著出國一趟,游學寫生長見識,一舉幾得。
這個國畫系高研班本屆共招收了八位學員。老大劉華來自深圳,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裝璜公司,身兼老板和美術設計師雙職,每周坐高鐵往返于廣州深圳。他來上課的時候,??犊卣埌嗬锿瑢W吃飯,大家自然也就認可了他在班里的老大地位。老大畫畫之余,愛守著畫室里那副舊茶具,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茶,一副沿海地區(qū)生意人那種志得意滿又謙虛進取的樣子。有時候還見他不聲不響畫一些三娘教子之類的老畫兒,說是給做瓷器生意的朋友幫忙。老八陳宣年齡最小,是個90后,長得頗像日本動畫片里的神探柯南,偏愛英倫風裝束,舶來的尖頭皮鞋一塵不染,雪白的襯衣外總打個俏皮的黑色小領結,是個照著心目中理想模樣成長的小紳士。開學第一天,班主任何琳就宣布,因為陳宣已經(jīng)在這里研修過一年,算這個班的“老生”了,學校各方面情況他也都熟悉,就讓他當我們這屆新班的班長。大家早都過了爭當班長的年齡,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攬事,于是紛紛舉手表示贊同。陳宣倒也稱職,十分地勤快活躍,嘴也甜,去黃沙團購專業(yè)的紙、墨、筆、硯,聽說那里新來了日本礦物質(zhì)顏料,謝師宴定餐,換模特、聯(lián)系老師,等等等等,一系列雜事就都被他包攬過去,且都做得有模有樣,獲得大家的一致贊揚。據(jù)說他父母在汕頭做著行銷全國超市的食品生意,母親是父親發(fā)達后又娶的太太,家里住著四層的獨棟別墅,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老六珊珊和老七琪琪都是廣州本地或附近的,大學國畫專業(yè)剛畢業(yè),不想那么快就參加工作,或是還沒找到適合的工作方向,于是又考來美院高研班繼續(xù)進修。老二老三是兩位師兄,平時并不怎么來畫室畫畫,很少照面兒,只記得老二是位畫“富貴滿堂”之類的行畫兒畫家,又瘦又高,卻總像腰疼似的站不直。愛講話,但一句普通話不會說,常用他那一口廣東話講些摻雜曖昧色彩的江湖笑話給大家聽,效果卻只能輻射一半:班里半數(shù),也就是包括他自己共四位男生,相互搭著話兒笑幾聲,其中還就屬他聲兒最大,一邊哈哈笑,一邊近視鏡片往女生這邊一掃。被他掃視的另半邊天,面無表情兀自畫畫,只有琪琪,不屑地背轉(zhuǎn)身,翻個白眼兒。我則是壓根就沒聽懂他在講什么,自然也就充耳不聞。
這個班只有我和老五小唯來自北方,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小唯和我一樣,都在內(nèi)地省會城市上完大學,又都在一個和專業(yè)沒什么關系的單位上班,只能業(yè)余時間畫點畫。我是極喜歡校園生活的,簡單、純凈,所有的努力都指向?qū)W業(yè)或?qū)W術,而不是社會工作中的人際關系。我覺得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如果能永遠在校園里做一名學生,永遠處于對知識的渴求和學習中,將是最理想的生命樣式。還算幸運,我所在單位也算高校氛圍,領導特批了一年帶薪進修假。小唯則是請了長假來的,好在她的丈夫是位正團級軍官,雖大她不少,但大有大的優(yōu)勢,成熟,會照顧人,有相應的社會地位。小唯父母在工作單位也都大小管點事,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錯,所以也容得她以藝術之名再逍遙幾年?!罢l敢說將來我的畫兒,就不是一畫兒難求呢?”小唯橫起俏麗的半永久,如是說。
2
確定了寫生地點、日期,接下來大伙就開始著手準備行裝了。畫筒、畫板、簡易畫架、各種型號的毛筆、筆洗,整刀的紅星生宣,太陽帽、太陽鏡、防曬霜、雙肩背包,應急藥品、零食等等。四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里,一時忙亂的不亦樂乎。女生比男生更多了樣選衣購物的任務,哪件T恤要搭哪條牛仔短褲,哪些顏色的裙子適合在山區(qū)綠野漫步時穿著,哪頂帽子搭哪雙鞋子等等。畫畫兒的女生,對色彩的要求敏感又挑剔,暖色系要和暖色系搭,冷色系要和冷色系搭,全身上下要有輕有重有統(tǒng)一。當然最舒服也最具高級感的,還要屬棉麻黑白灰,寬松飄逸,一副精神大于物質(zhì)的禁欲范兒。最受不了的,就是在街上或某個飯局上,看見那些把所有顏色都同時往身上招呼的女性。小班長則收齊了大家的身份證,飛快地在網(wǎng)上搞定機票,只等著時間一到,一起飛去百色。
我覺得畢業(yè)后再參加這種高研班學習,真是有諸多的好處。首先,經(jīng)歷過社會和工作那難以言說的復雜洗禮后,大家都很珍惜這失而復得的學習時光,簡單,相互沒有太多利益交集;心齊,一說做什么,大家都積極獻計出力。當然,這一切和諧局面的形成,不得不歸功為我們有一位人品、學識與盛名都讓我們打心眼里欽佩的導師。
導師汪立夫原是河南人,父親是一位頗有成就的畫家,退休前是當?shù)孛绤f(xié)的掌門人。文革時,父親受到?jīng)_擊,被打成牛鬼蛇神,下放到甘肅。汪教授適逢上中學年紀,也被送到偏遠的農(nóng)村上山下鄉(xiāng)。他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子承父業(yè)。加上自小的美術功底,順利考進這所著名的美術學院國畫系,從此,畫筆再沒放下。大學期間,作品在全國美展上引起業(yè)界關注,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在學術上一路探索,最終成為新一代嶺南畫派的領軍人物。
在美院,最常見的就是風度翩翩的男教授,最不缺的就是青春貌美的女學生。在美院日子久了,自然,也就免不了各種各樣的緋聞灌進耳朵。最離譜的一個,要屬雕塑系一位多金人帥的名教授,某個深夜,被人亂刀捅死在他的紅色卡宴跑車里。據(jù)說,他愛上了一位黑道老大的女人。但汪立夫教授和我認識的所有畫家教授都不同,從沒聽見過他有什么緋聞傳出來。倒不是他不具備吸引女性的魅力,1米85的身高,魁梧且身姿筆挺,常穿一件黑色圓領T恤,軍綠或卡其色長褲,黑色高幫皮鞋,頭戴一頂帆布野外帽,正宗的成熟藝術大叔范,不知有多少女性就喜歡這一款呢。汪教授雖說眼神里藏著閱歷,但更透出一種穿鑿而出的正氣,獨來獨往,除了教學從不與女生過多往來。倒是常在晚飯后的操場上,見他陪著師母一圈圈地散步,彼此有說有笑。師母曾是市劇團的獨唱演員,當年一曲《我愛你,塞北的雪》,風頭一時無兩,如今提前退回家庭,稍顯豐腴的體態(tài)、文雅的氣質(zhì),散發(fā)出經(jīng)歷過歲月的那種沉靜知性之美。你可以想像,她與導師當年是怎樣的珠聯(lián)璧合,男才女貌。
你說,有這樣一位導師,我們能不從心里往外尊敬嗎?他說去百色,那肯定就有去百色的道理。后來事實也證明,這次的百色之行,給我們帶來了難以忘懷的生命體驗。
3
當飛機降落在百色巴馬機場,同學們還是忍不住驚呼起來。這機場也太小了,航站樓比普通的長途汽車站大不了多少,停機坪上,除了剛降落的這架民用飛機,不遠處還停著一架軍用直升機。這是個軍民兩用的機場,前身為空軍田陽機場,始建于1965年,2003年6月才經(jīng)國務院、中央軍委批準,實行軍民合用,民用部分就叫百色機場。
“快快,給我在這里照張照!”老七琪琪興奮地招呼老八陳宣。別說他倆,就連我們也沒見過這么小而有特點的機場,仿佛被飛機一下子送進了另一個時空。大家紛紛從背包里拿出相機、手機,導師指了指旁邊的軍用指示牌,示意這里禁止拍照。
出了機場,正值午后,陽光無遮無攔地炙烤下來,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層透明的金紗。墨鏡后的眼睛也禁不住強光,不由得瞇起來。視線觸及處,棕櫚樹一叢一叢的,比在海南和廣州見到的矮小許多。遠處周遭,不高的山脈綿延起伏,白云像是鑲嵌在藍天上,一動不動,偶有摩托車轟響著從身邊經(jīng)過,向縣城駛?cè)?。整個環(huán)境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既質(zhì)樸,又陌生的印象。
汪教授倒顯得輕車熟路,指揮著幾個男生,順利雇到兩輛面包車。一行九人,連行李帶人分別擠進去。我上的這輛,司機是個曬得黑里透紅的中年男人,大臉盤,個子不高,樣子很敦實。導師坐在副駕上,等人都坐安穩(wěn)了,對司機說:“去德額?!?/p>
由于頭天晚上沒睡好,一路上又有些疲累,很快,我就在后座上睡著了。等我再次從顛簸的睡夢中醒來,已進入林木叢生的德額山區(qū)。這時候,暑氣已消退許多,天色擦黑,車燈照在彎彎曲曲的瀝青路上,路兩邊生長著茂盛的野草,和星星點點的野花。遠處山窩里,偶有燈火倏忽而過,也說不清是住家還是車輛的。車廂里靜悄悄,同學睡的睡。透過車窗玻璃望向野外的人也默不作聲,只聽得面包車的馬達嗡鳴著,載著我們在細窄的山路上拐了又拐。終于,車子駛進一個既像縣城又像村莊模樣的地方,兩邊的店鋪早已關燈打烊。四周特別靜,只有大小狗吠在空中遠遠近近地呼應著。當車停在一家三層樓客棧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厚重的夜幕包抄過來,淹沒了一切,世界仿佛只縮小到這家旅館的水泥門樓前,燈光照亮的木質(zhì)牌匾上,漆著四個大字:“德額旅館”。
4
接下來的一周,可能是我此生度過的最特別的一段日子。每天天剛放亮,也就是早晨五點多鐘,旅館臨街這邊的馬路就像突然活了一樣熱鬧起來。大卡車轟轟隆隆一輛接一輛,也不知從哪里來,又開向哪里。斜對過的住家后面,好像有個屠宰場,豬被殺時扯著嗓子凄厲的嚎叫,快把人的心都扯碎了。順著馬路再往上走一百來米,是個集市,每天六點鐘一到,鄉(xiāng)政府的大喇叭便準時播放出歌曲:“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聽得人趕緊摸摸良心,反省自己哪里做的還不夠感恩。日復一日如此。后來聽說是當?shù)剜l(xiāng)民們感謝黨和政府為他們提供了醫(yī)保,蓋了樓房,使一部分鄉(xiāng)親通過勞動,過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因此才有了每天早晨在大喇叭里播放這首《感恩的心》的舉動。再過個把小時,集市上就會陸續(xù)匯聚起擺攤的鄉(xiāng)親,整扇的豬、牛、羊肉就會擺到兩排油漬發(fā)亮的白鐵架撐起的鋪面上,旁邊的燒餅鋪、米粉鋪、包子鋪也會適時開張。來吃早點的,多是老主顧,“老板,來碗粉”,“老板,多加辣”,店主人也不用賣力招攬生意,多半只是一個收錢,另一個負責把熱氣騰騰的米粉端上桌。店鋪外不時有幾匹馬,或一群羊,被馬或羊的主人吆喝著經(jīng)過。路兩邊隔不多遠就蹲著幾個叫賣自家手工制作的遮陽帽、沙發(fā)墊、鞋墊、圍裙,以及繡花針、線的婦女,花花綠綠的民族風,煞是好看。雞、鴨、鵝各自鳴叫著,掙扎著想逃出藤編的籠子,但又不得不和蘋果、紅薯干、炒瓜子、農(nóng)具等,待售在路的兩邊。就這樣,我們每天迎著清晨的曙光,在混合著馬糞味道和各種雞鳴羊叫,以及《感恩的心》的混響聲中,起床洗漱,下樓吃早餐,開始我們寫生的新一天。
寫生場地是旅館陸老板提供的,經(jīng)過導師與他攀談,他愿意把他的私人住宅的大廳借給我們畫畫。陸老板四十上下年紀,正值壯年,每天開著輛小貨車來來去去,采購、裝卸,忙得不亦樂乎。妻子也是當?shù)氐膲炎遴l(xiāng)民,微胖的身材,臉上掛著生意人和氣生財?shù)男θ?,主?nèi),每天在旅館守著賬本坐陣,指揮著服務員把暖水瓶灌滿了,按時送進客房。得知這幾天來了一批美院的畫家?guī)熒?,老板娘更是格外地熱心起來?/p>
從旅館出來,要經(jīng)過一小片菜地,菜地兩旁分列著具有當?shù)靥厣淖〖摇N覀冏叩倪@條小路,原是一條田埂,走的人多了,鄉(xiāng)里干脆就把它拓寬成了一條土路。從土路上拐個彎,就上了柏油馬路,再下一個小坡,就到老板家了。
這是一棟翻蓋的磚和混凝土結構的三層小樓,周邊也都是規(guī)模差不多的樓群,門前的路面顯然也更平整寬闊。進了老板家,我們先在主人的帶領下,上去參觀了一下。樓上樓下共有四間臥室,最大的一間是老板夫婦的,另外幾間分別住著他們的三個孩子,最大的十四,最小的六歲,此時都去學校上課去了。二樓有廚房、衛(wèi)生間,靠西邊還有一間學習房,里面有電腦、孩子的作業(yè)本和橡皮鉛筆之類的文具,散亂在桌上、地上。從三樓順著水泥樓梯往下走,鐵藝的護欄,木質(zhì)扶手上積著一層塵土,上面搭晾著足有三四十雙洗過和沒洗過的襪子。顯然,這是當?shù)匾粦舾辉H思?,因為主人?jīng)營著旅館和生意,無睱顧及家內(nèi)的衛(wèi)生打掃。
一樓很寬敞,說是大廳,更像小型倉庫,卷閘門大開著,小貨車可以直接開進開出。廳里此刻停著一輛嘉陵摩托,幾十桶桶裝礦泉水,和一些桌椅板凳等雜物。顯然,這里兼作主人家的餐廳,在我們來之前,已被規(guī)整過了。我們就在一樓的空地各自找了位置,擺好畫架、墨汁、顏料,準備開畫。
模特兒也是熱心的老板從鄉(xiāng)鄰中約來的。按照我們提前囑托,分別穿著鮮艷的民族服裝,戴著民族頭飾,陸陸續(xù)續(xù)來報到,當然我們是付費的。同學們都很高興,少數(shù)民族人物畫起來容易上手,畫出來別有意味,一直都很受美院師生歡迎。只有一點,和我們預先設想的不太一樣,就是這里的年輕姑娘和小伙子,都進城學習或打工去了,能找來的只有中年以上的留守鄉(xiāng)民。
看得出,導師也很興奮,雖然他不動聲色,但從他用目光在模特和畫板間迅速地來回逡巡,我知道他正以最快的速度和經(jīng)驗在頭腦中構圖。從他蘸取墨汁,到在生宣上摁下第一筆,我們幾個就屏息圍在周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導師那頓、皴自如的筆觸。沒有比此刻觀摩導師創(chuàng)作更好的學習機會了。外面幾個男女鄉(xiāng)民,也好奇地圍在門口,又不好意思進來,就站在那里觀望。觀望了一會兒,覺得觀看這一筆一筆的畫下去忒耗時間,想起家里還有什么正事要去辦,一扭臉也就走了。走了兩個,過一會又補上來兩個。
很快一上午就過去了,導師即將完成第二幅,我們幾個也站得有點腰酸背疼。“汪教授,您給我們講講唄?!卑嚅L陳宣禁不住小唯在他后背上捅鼓慫恿,瞅準導師畫得差不多了,插空說道。導師放下筆,回頭看看我們,笑了笑,朗聲說:“剛才的示范,你們都看見了吧?”他指著水墨未干的宣紙,那上面已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了一位彝族婦女的側(cè)身像,畫中人物擰著身兒坐在一張半舊的藤椅上,一雙經(jīng)年勞作的手,用力地握著,一條腿伸出手工織就的粗布裙,另一條腿半曲著,似乎隨時準備著拔腳出去下地干活。導師指著畫中人物的眼睛,繼續(xù)說:“看見這個眼神沒?即使你面對著一個寫生對象,但你要表達的還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要真心真意去研究她,她的境況,她的內(nèi)心,然后再把你對他的認識,和你頭腦中思考的東西用筆表達出來?!闭f著,導師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臂,邊往外走邊說,“這就是寫生的價值。好了,今天上午先到這里,吃過中午飯,下午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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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是旅館老板差人送來的,土雞燉白蘿卜、蒜薹炒肉片、西紅杮炒雞蛋、素炒綠豆芽、家常豆腐、牛肉燒山菌、燒茄子、涼拌土豆絲,還有一塑料袋黃瓜絲雞蛋湯,主食米飯。都是最常見的飯菜,因為換了地方吃,加上大家也真是餓了,一通風卷殘云。就連平時最講究的琪琪,也顧不得湯是用塑料袋裝的,盛了小半碗,喝得干干凈凈。
琪琪家住廣州,膚白,纖細,天生一張錐子臉,楚楚動人,平時開著一輛銀灰色的奔馳來畫室畫畫。據(jù)說奔馳車是丈夫送的結婚一周年紀念禮物。琪琪母親在東莞開一家服裝廠,家底豐厚。丈夫大她十多歲,以前是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后來做制片、出品人。與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策劃主辦著當下最熱門的一檔電視選秀節(jié)目,節(jié)目火,廣告多,是校園里、地鐵上少男少女們談論最多的話題,微博粉絲轉(zhuǎn)發(fā)量也大得驚人。自然,幾個制作方私底下也就賺得盆滿缽滿。富家出身,多金精英丈夫,美貌,女孩們夢寐以求的諸多東西,23歲的琪琪已經(jīng)全部擁入囊中,活得就像都市電視劇里的女主,上天對她厚愛得不知要令多少女人心生嫉妒。
我倒是蠻喜歡這個姑娘。據(jù)我觀察,琪琪傲是傲氣了些,但并不張揚,收斂得恰到好處,也懂得用功,我覺得這正是她的教養(yǎng)所致。小唯曾私下覺得琪琪有點矯情,一副不愛理人的樣子,我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覺得正常。她又不需要放下身段去討生活,自然也就不必去照顧所有人的情緒,喜歡的人就理,沒話說的就不理,這是人家的自由。何況,又沒妨礙著別人,若人人都虛與委蛇,才是這個社會的病呢。
吃過午飯,大家回到旅館午休,按照汪教授吩咐,下午兩點四十準時在樓下集合。有導師盯著,誰也不敢懈怠。你想,導師五十多歲了都還勤奮畫畫呢,我們誰敢喊累呀?一個個雖倦意朦朧,也只好打起精神,凝神收心。好在很快也就習慣了,在導師的指導下,放開手腳畫下去,都感覺到收益不小。
一下午的時間很快過去。晚飯照例是旅館老板差人送來,和中午差不太多,只是又多加了兩瓶當?shù)氐臒啤熍d致不錯,幾個男生便陪著,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多喝了兩個半杯。
吃過晚飯,導師沖我們揮揮手:“你們誰累了,就回房間休息。還有精神的,就跟我出去散散步?!闭f好的野外漫步呢,說好的山區(qū)風情呢?臨行前女生們衣服挑來選去,只當出來旅游,卻是一路被面包車拉進這山里,一來了就關在房里畫畫,連德額山區(qū)長什么樣都還沒領略呢,現(xiàn)在總算等來了輕松好時光。大家說笑著,簇擁著導師,順著新修的柏油路,向人煙稀少的山那邊走去。
正是傍晚時分,太陽已經(jīng)收起了白天的熱度,聚斂成一枚橘色的圓球,半懸在不遠處的山頂,映照得天邊的云層艷麗異常。不高的青山綿延起伏,山腳下,沿著一條舒緩的小河,對岸松松落落地排列著羅漢松、鐵杉和雜樹林。山坡上遍布著的矮矮的灌木叢里,偶見一兩只被人丟棄的礦泉水空瓶和食品袋。但瑕不掩瑜,此時的好心情,使我們看哪里都新鮮壯美。
“哎呀,多久沒聞到這么清新的山野氣息了!”珊珊邊走邊大發(fā)感慨。
“是啊,我感覺都嗅到螞蚱的氣味了?!崩洗髣⑷A陪導師走在前面,回過頭附和道。
小唯立即追上一句:“你是不是又想著把螞蚱油炸了吃呀?”
我們都笑起來。不是有句話嘛,廣東人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地上四條腿的,除了板凳不吃。
劉華眨眨眼指指走在最后的老二:“他,他才是廣東人呢,我是外來人口在深圳。”不等老二用他那一口粵語反駁,就又對導師說,“汪教授,聽說您在這里插過隊?現(xiàn)在再回來,和以前比變化不小吧?”
導師一路上若有所思的,一直沒怎么說話,這會兒緩緩地答:“是啊,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三十多年前的影子了!”
我早覺得汪教授帶我們來百色,其中必有原因,于是和大伙一起催促快給我們講講。為了聽得清楚,我擠到導師身邊走著,好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導師的下巴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夾雜長出了白色的胡茬。
6
汪立夫1957年出生在鄭州,父親是當?shù)仡H有名氣的山水畫家,也是當時美協(xié)機構的負責人之一。母親溫柔傳統(tǒng),守在家里料理家務,幫著父親打理書畫紙墨、訪客來賓的招待迎送等。汪立夫自小由母親帶大,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到了小學快畢業(yè)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但那時候他年紀小,并不太懂得大人們的世界里的變化,只覺得外面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大字報,新奇又好玩。街上游行或批斗誰的時候,他也和小伙伴們舉著彩紙做的小旗子,跟在游行隊伍的末尾跑來跑去。及至上到初中,父親開始回家越來越晚,回來后也越來越沉默。以前是一個多么講究風度的藝術家,現(xiàn)在衣著卻越來越邋遢。那身藍嗶嘰呢的列寧裝,以前都由母親熨得平平整整,父親才穿上出門,現(xiàn)在不但不熨燙了,有時候半個內(nèi)兜翻在外面,父親都毫無察覺。汪立夫開始覺出不對勁了,從母親的唉聲嘆氣和父親時而焦躁時而沉默寡言中,少年預感到事情不妙。往日家里賓客盈門,歡聲笑語,此時卻死一般地沉寂,似乎,一切都在等待著什么降臨。
終于,一個隆冬的早晨,天還沒亮,北風在空曠的夜空中肆虐,又繞過窗檐下的冰凌,發(fā)出嗚嗚的怪響。突然,一陣雜亂粗暴的擂門聲,把少年從睡夢中驚醒,他先是呆愣了片刻。一種從未有過的懼怕從頭到腳碾壓過來,接著,他突然醒悟過來,來不及披上棉衣,光著腳跑了出去??蛷d里,母親散亂著頭發(fā),壓抑著聲音哀哭,一邊把一個包著衣物的包袱試圖塞到父親手上,被一個戴著紅袖章的男青年,連人帶包袱一把搡在一邊。父親,這個昔日里說話中氣十足、儀表威嚴的漢子,此刻衣衫不整,被一群紅衛(wèi)兵揪住后衣領,身體被壓迫成弓型,頭發(fā)像一叢雜草,有幾綹散下來遮住了前額。旁邊有人拿著手指粗的細麻繩,有人一邊推搡著父親往外走,一邊把父親的雙臂擰在背后。
一股熱血沖上少年的頭頂:“爸!”他大喊一聲,想沖過去抱住父親。父親突然使勁掙扎起來,同時大喝一聲:“回去!”紅衛(wèi)兵們聞聲七手八腳一擁而上,摁得父親動彈不得。領頭的一個呵斥道:“給我老實點!”“快把反動學術權威汪從儒押走,別讓他跑了!”
父親就這樣被帶走了。汪立夫蒼白著臉呆立在那里,他知道父親那句“回去!”是對自己說的。危險時刻,父親用一聲斷喝,來保護兒子。
汪立夫扶住哭泣癱軟的母親,一瞬間,他仿佛經(jīng)歷了多少年、一下就長大了似的。父親被押走了,再沒回來,他作為這個家的男子漢,要和母親一起撐起來,活下去。
后來,輾轉(zhuǎn)打聽到,父親和一眾“反動學術威權”、“臭老九”一起,被秘密下放到甘肅勞教去了。具體在什么地方,沒有人知道,問也沒人肯說。汪立夫在舅舅的資助中,上到高一,學校開始鬧罷課,老師被打倒的打倒,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汪立夫無學可上了,就和同學一起,響應毛主席發(fā)出的“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報名參加了“上山下鄉(xiāng),去農(nóng)村定居和勞動的群眾路線運動”。事實上,這也是那時候他唯一可走的路。
汪立夫和幾個高中同學,被分配在廣西百色的德額鄉(xiāng)。那時候的德額山區(qū),別說鋼筋水泥樓房了,就連幾間像樣的磚房都沒有。鄉(xiāng)民們住在低矮的土坯屋里,電燈也沒有,煤油燈要省著用。白天,汪立夫和當?shù)剜l(xiāng)民們一起,下地犁田種地,挑糞施肥;晚上,上過“毛主席語錄”學習班后,回到鄉(xiāng)鄰騰出來的茅屋,倒頭便睡。夜里,碩大的老鼠就在房梁、鍋灶,甚至是被窩里來回竄。有時候睡得過死,醒來一看胳膊,被山區(qū)的大蚊子咬的一個包連一個包,跟煮熟的老玉米似的。
汪立夫在這里一待就是三年多,從城里來的學生娃,長成了一個肩寬臂壯的黝黑的鄉(xiāng)下青年。在這三年里,他學會了犁地、播種、插秧、脫土坯、修補屋頂,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還和房東大娘學會了把省下的口糧封進甕里,以免被老鼠偷食。那時候,最常聽見的消息就是,哪里有人餓死了,死后腫脹的不像人樣的尸體,又被人挖出來。或者,哪里又有多少人在武斗中被打死。每當這時,汪立夫都強迫自己麻木起來,不多言不多語,更不多想。還能囫圇活著,糧食能省下一口是一口,以備不時之需。
汪立夫也想家,想母親,更惦記父親。他牢牢記住了父親被紅衛(wèi)兵從家里押走時的樣子:頭發(fā)蓬亂,一件褪色的中式舊棉襖,一只袖子套進父親的右胳膊,另一只,在父親弓起的后背和屁股上搭拉著。北方的寒冬臘月,他們竟連讓父親把衣服穿完整都不允許!汪立夫常在臨睡前痛苦的回到這一幕,眼淚在黑暗中,閃著晶瑩的亮光,從眼角兩側(cè)滾落到枕頭上。他心酸的難受。有時候他發(fā)狂的猛勁搖頭,想把記憶從頭腦中搖出去,可是越搖,這錐心的畫面就越根深蒂固的扎在他的腦海深處……他強迫自己閉上眼,什么也不想睡去。
7
1976和1977年,中國大地上發(fā)生了太多大事,幾位國家領導人相繼逝世,唐山大地震,文化大革命結束,國家恢復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沖擊而中斷了十年的高考制度。1977年9月,中國教育部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決定以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這是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全國高校招生工作會議決定,恢復高考的招生對象是:工人、農(nóng)民、上山下鄉(xiāng)和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干部和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中國由此重新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
汪立夫清楚記得他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的情形。那一年,他年滿二十歲。
在這之前,他曾到鄉(xiāng)里開了證明,蓋了章,搭公社唯一的一輛拖拉機趕到縣城,去參加了考試?;貋砗?,他幾乎瞞著所有人,不敢提,不敢抱太大奢望,更不敢不抱奢望。他暗暗咬緊牙關,依舊每天日出下地,日落收工,他變得更加沉默。父親臨被押走的那一聲斷喝,使他早早懂得,想要在這世上平安活著,就要把自己隱藏起來,才能保全自己。在那些毫無希望的日子里,他除了聽從隊里頭頭兒的呼來喝去,辛勤勞作,就是在下工后,偷偷拿起高中課本,回憶老師講過的每一道習題。這幾年,他把初中、高中的功課,竟然又重新默學了一遍。謝天謝地,終于等來了國家的新政策,恢復高考了,他可以回城了!他興奮得連續(xù)幾夜都睡不著覺。不知是高興還是緊張,坐立不安,身上一層一層的起雞皮疙瘩,落下一層,又起一層。
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是煎熬的。以前沒有希望,日子倒也捱過去了?,F(xiàn)在,希望忽然來了,就在不近不遠的地方閃耀著,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可是又不知能否抓住它。萬一它是個曇花一現(xiàn)的夢呢,萬一沒被錄取呢,萬一錄取了又在什么地方被卡住了呢,如果鄉(xiāng)里不放人怎么辦?這些年,他見過太多命運在頃刻之間的翻云覆雨。他見過造反派把兩個八九歲的黑五類的孩子活活打死,尸體就從半山腰那么隨手扔下去。一個軟軟的滾了幾下,卡在雜草叢中,另一個渾身沾滿泥土草籽,像個麻袋一樣撲通撲通翻滾著掉進河里。他見過為了回城,在公社臭氣熏天的茅房后面偷偷生下嬰兒的女知青。他見過為了吃一口飽飯,嫁給當?shù)剞r(nóng)民過日子的四川妹子。他又想起瘦弱多病的母親,被打成右派的父親,想著自己的前途,和今后未知的生活……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煎熬和軟弱,他似乎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打擊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轉(zhuǎn)眼到了1978年春天。這段時間,汪立夫心急如焚,瘦了很多,兩頰塌陷下去,嘴上爆著皮。眼看著離預計的收取通知書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他還沒聽到什么動靜。廣西百色本就偏遠,德額山區(qū)則更是偏上加遠,路途艱辛不便,汪立夫想過這些,因此在心里把收信日期往后一推再推,找著各種理由安慰自己。這些天,他每天都要往鄉(xiāng)里公社跑兩趟,中午歇工去一趟,下午找事由請假又去一趟。可是,規(guī)定的到校報到時間臨近了,還是沒有收到任何信封上寫著“汪立夫”三個字的信件。
汪立夫的心,漸漸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墜入了冰冷的黑洞。
這一天上午,汪立夫和老鄉(xiāng)在地里撒著菜籽。春天了,去冬的紅薯已經(jīng)起得干干凈凈,新翻的土地正松軟,最適合點上蘿卜。突然,廣場上那只權威的大喇叭響起來:“三隊的汪立夫,三隊的汪立夫,公社有你的信,公社有你的信,下工了來取一下?!?/p>
汪立夫立起身,平靜地放下鋤頭,把頭上戴的破草帽放在田埂上,又撣了撣身上的土,轉(zhuǎn)身和老鄉(xiāng)說,大伯,我請一會假,去公社取封信。又對另一個老鄉(xiāng)說:大哥,我借你的車子騎一下。他平靜的跨上半舊的永久牌二八橫梁自行車,平靜地騎行在去公社高低不平的鄉(xiāng)間土路上。公社里那個叱咤風云的革委會主任,盯著他看了一會,然后才一手夾著旱煙,一手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是公家的,收件人處用毛筆工工整整寫著:汪立夫,下面的地址處印著一行紅字:廣州美術學院。汪立夫恭恭敬敬地向革委會主任鞠了一躬,又把騎來的那輛自行車,托付給外間看報的會計,請他幫忙還給車主人。然后,頭也沒回地快步上了去縣城的山路。德額鄉(xiāng)每天有一班通往百色的汽車,但他再也不能等了,他要離開這里,現(xiàn)在就走。
半年后,汪立夫漸漸融進了大學校園生活。一天晚上,他照例最后一個離開畫室,關燈、鎖門、下樓,走在回宿舍的石子小徑上。此時,已是晚上十點鐘,校園靜謐,高大的棕櫚和梧桐隨處可見,清風吹拂,空氣中有一股梔子花的香氣。走著走著,他突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舒了長長地一口氣,他終于把心放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會再生變故了。直到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來,德額鄉(xiāng)那間他住了三年多的土屋門后邊,還有他那幾年積攢的、從嘴里節(jié)省下來舍不得吃的口糧:大半麻袋玉米粒。算一算,在當時的市價上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到集上賣了,能值32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