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慧龍
◎銅像臺舊照
風貌,風情,原是屬于一定時代的。時代不同,氣息不同,每一個細節(jié),都壓縮著時間。
貴陽市噴水池那里原來叫銅像臺,因為一尊周西成站立的全身銅像得名。據說銅像是1929年立的。周西成著西服,系領帶,右手插在包里,面朝南,雙目遠眺,很有幾分莊重、威風。銅像四周是石頭的雕花欄桿,分了幾層、幾級,規(guī)則,大氣。銅像前,是草坪、綠樹、水池,水池中還立了一對石獅子,算是陪襯,象征,也是裝飾。
再以前,這里叫黑石頭,是貴陽“三黑”(黑神廟、黑羊井、黑石頭)之一。這里是苗族跳場的所在,初始是祭祀苗族的英雄嘎波路和祖德弄,進而成為傳統(tǒng)節(jié)日“四月八”。
銅像臺所塑的周西成,當時貴州省的主席,二十五軍的軍長。他是桐梓人,人稱周老幺,讀過明德學堂,常常在化龍橋那里照看賭攤,抽頭糊口。他辛亥革命后起家,他廣積錢糧,打擊土匪惡霸。他的部隊不拉夫、不派款、不加糧,做了些好事。他還讓貴陽第一次有了電燈。
周西成修建了貴州第一條公路,買了貴州第一輛汽車。那車,是從廣州那邊買來的,是一部美國福特牌的敞篷汽車。貴州沒有公路,他就要人就把汽車拆散,人挑馬馱運到貴陽。他讓這輛車在貴陽街頭轉圈。貴陽人看見汽車很好奇,車迎面開來,也不躲讓。后來,街上就有了一條布告,像一首打油詩:“汽車如老虎,莫走中間路。倘若不相信,碾死無告處。”原來黑石頭這里有座“北門”,城門靠著貫城河橋。周西成為了通車,拆除了北門,修通了南北大道。
1929年,36歲的周西成,在鎮(zhèn)寧伐滇之戰(zhàn)中被流彈炮炸死。他的繼任者毛光翔,在各種力量的推動下,在這里為他豎立了銅像。
銅像臺往南是廣東街,往北叫南京路。廣東街是石塊鋪的路面,也整齊方整,走的人多了,石頭磨得很光滑,一遇下雨,街上水氣迷離,
路面亮亮的,像灑了油。南京路的興起是因為湖南商人看中絲線的商機,貴州人做“女紅”,刺繡很普遍,他們的絲線生意應運而生,越做越大。最興隆時,有三十多家絲線鋪云集??箲?zhàn)時期,淪陷區(qū)商戶、資金大量擁入,南京路絲線商壟斷全市棉紗市場。南京路從棉紗一條街漸漸變成金融一條街。一街兩邊,多是賣布的鋪面。街很窄,窄到了兩邊鋪面的掌柜、伙計,可以相望講話。他們一邊拿著尺子隨意敲打成卷的布匹,一邊即興說著誰家嫁姑娘,在“成都味”擺了多少桌……悠然而自得。
世杰,是周西成原用名。銅像臺那里的“世杰花園”的由此得名。風和日麗,茶余飯后,人們游走的一個去處,卻一點不擁擠。
清早,從南京路到廣東街,街上人少,有的鋪面沒開門。周西成的馬隊從六廣門那邊跑來,馬背上的人,穿了統(tǒng)一的黃制服,他們用手里的馬鞭,敲打沒有開的鋪面,意思是要他們早點開門做生意,不要懶墮。
黃昏,銅像臺石階上坐了許多乘涼的老人,一邊搖著扇子,一邊談古論今。說當年威清門、六廣門、紅邊門鬧匪的故事。有的則在那里打著赤膊下棋,周遭圍了些觀棋者。也有些人在那里擺個小攤攤做買賣,有人在那里測字算命。偶爾有膠輪馬車一路過去,得得的馬蹄聲就引起注意。那馬若不解人意,稍有放縱,路邊就會有人高叫:“撿馬屎!撿馬屎!”馬哥頭則低下身來,用原本就隨車帶著的小掃把,小心掃干凈。于是,大家又相安無事。
每逢四月八,許多苗族男女來銅像臺“跳場”。男的穿戴鮮亮,女的穿花戴銀。他們頭上包著帕子,拿著蘆笙、嗩吶、鑼鼓,吹的吹,跳的跳。銅像臺、南京路、廣東街一帶,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蘆笙,在苗語中叫“比嘎”,是苗族古老樂器。在苗族大遷徙中,它是當著軍號使用的。后來衍化為歡樂象征,“滾布”“斗雞”“頂碗”這些舞蹈性動作,都與蘆笙相伴相隨。四月八這天貴陽的公共汽車是停開的。蘆笙嗚嗚作響,山歌長聲吆吆。他們的活動很多,又是“牽羊”、又是“趕表”。男的手捧蘆笙,嘴巴鼓得圓圓的,彎著腰,左右腳踩著點子,在姑娘身邊轉來轉去。女的在一邊站成一排,唱著,好像很羞澀。
1952年,我上小學四年級那年,一天中午放學路過銅像臺,看見周西成的銅像被鋼繩綁住,四周搭了架子,有一輛很大的起重機停在那里,準備吊起銅像。銅像幾經風雨侵蝕,變得綠黑。這時,銅像前的石欄,銅像基座的青石,已被一方方撬開。四周的奇花異樹,也被挖起來。我想,這是要把周西成趕到哪里去呢?下午放學的候時,再路過,周西成銅像已沒了蹤影,立了32年的銅像臺就此消失,留下一片廢墟。銅像臺拆了,是拆了一處街景,銅像臺的模樣,卻留在老一輩人心中。
以后,銅像臺那里就被稱作噴水池了。噴水池以它的新貌出現,四周綠樹花草,園林中噴出的水柱挺拔高飛,噴濺到大氣中,形成細小的水滴,讓人身心愉悅,雖系人造,也是貴陽一道風景。從銅像臺到噴水池,相比之下,一個是歷史的滯重,一個是現實的飛揚。不一樣的時代,不一樣的氣息。
再以后,噴水池形成環(huán)島,還添了雕塑。噴泉依舊,裝飾突現。再往后,雕塑又拆,夷為平地。噴水池環(huán)島也終成歷史,猶如舍船而登岸一般。我身處鱗次櫛比的高樓間,擁擠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城市和人生的況味總是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