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洛夫《漂木》首章中的意象與生命意識

黃晉

摘要：長詩《漂木》是詩魔洛夫晚年將其生命體驗和思想探索結(jié)晶的巔峰之作。在第一章同名詩篇中，詩人成功地運用意象思維，使得詩作不茍于敘事俗套，同時采用這種迂回的表達方式對整個生命進行宏觀感知。本文則從此章中的意象出發(fā)，窺探洛夫先生具有生命尋根、宿命色彩以及生命自我特點的生命意識。

關(guān)鍵詞：洛夫 漂木 意象 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01-0111-02

一、尋根意識

洛夫一生中經(jīng)歷過兩次“放逐”：從大陸到臺灣再從臺灣至加拿大。這兩次“放逐”是在當時兩岸惡劣的歷史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皠邮幉话驳恼维F(xiàn)實，以及人為的文化隔絕，必然在人們心理上投下陰影。當時臺灣年青的知識分子，遠離文化母體，背負著上一代的罪孽，很自然地面臨著強烈的認同危機，而有一種精神上的放逐感，孤絕、恐怖、漂泊、流離，使他們內(nèi)心郁結(jié)著沉重的焦慮。傳統(tǒng)的一切已經(jīng)遠了，走不進他們的視野。而現(xiàn)實的世界又是他們不愿或不敢正視的。于是他們只有轉(zhuǎn)入內(nèi)心，走進自我主觀世界中去，作心靈的探索者?！盵1]隨著距離和時間的拉長以及現(xiàn)實與記憶的沖突，勢必會帶來焦慮，而這種狀態(tài)也正是尋根的外在情緒體現(xiàn)，這在文中的一些矛盾意象中可以見出。

在描述兩座城市的現(xiàn)狀上，詩歌利用大量的意象堆積來展示兩者的現(xiàn)實面貌。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意象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例如：“冷氣機”“冰箱”“錄影機”“傳真機”“信用卡”“保健卡”等，這些都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雖是對現(xiàn)實的客觀陳列，但用于詩句中卻使得整體偏離詩歌公認美的標準。而最后“它剖開自己木質(zhì)的軀體然后/用鑷子仔細挾起/一個個金光閃爍的字，然后塞進大動脈的血管”，這里“金光閃爍的字”代表先賢遺留下來的文化，即為民族文化的根。它存在于“血管”“動脈”，是與身體相融合，是生命延續(xù)的不可缺。同時它始終流動，盡管“臍帶早經(jīng)剪斷”，血液里依然是閃爍的漢字，說明文化的根并未失去和干枯，文化的血脈也無法剪斷。這與先前現(xiàn)代發(fā)展帶來的繁華相比，更有底蘊。大篇幅的新意象堆疊，到最后僅一個“金光閃爍的字”，兩種不同類別的意象在數(shù)量的多少，年代的新舊上都存在矛盾，而悠久的“根”淹沒在雜亂的新事物當中是詩人洛夫內(nèi)心對“根”的焦慮。

除此之外，《漂木》中也存在橫向上的意象對立?！搬t(yī)院最近。教堂最遠/殯儀館最近。上帝最遠/歷史博物館。老祖宗被一篇新的就職演說驚醒。”其中“醫(yī)院”“殯儀館”“就職演說”代表的是傷、死以及功利等所構(gòu)成的沉郁的政治現(xiàn)實，而“教堂”“上帝”“歷史博物館”與之對立，是心靈超脫和精神救贖的外物顯示，是建立在生存這基本要求之上的更高層次追求?！敖迸c“遠”兩個形容詞把現(xiàn)實對待兩者的態(tài)度表明：在現(xiàn)代社會，黑暗與冰冷現(xiàn)實侵蝕著人們而精神上的超越全然失去了重要性。后文中“據(jù)說住在淮海路的卡夫卡/睡夢中吞食了一條蟲子/他覺得自己并不怎么好吃”“在馬路中間唱《大江東去》的詩人/已被碾壓成一塊/又干又瘦的形而下，蒼蠅沉默/馬雅可夫斯基上吊的那天開始/驚雷”等詩句互相聯(lián)系構(gòu)成完整的情緒體驗?！翱ǚ蚩ā薄霸娙恕薄榜R雅可夫斯基”這些建造人類精神的人物作為意象穿插其中，以示為群體。而“自己不好吃”“碾壓”“上吊”是他們在詩中各自的結(jié)局。意象沒有兩者之間的外在對比，但其自身存在著內(nèi)在的矛盾，即人物本身的“偉大”特質(zhì)與結(jié)局悲涼的詩歌體驗之間的差異造成的矛盾。

“《漂木》……不僅寫出了海外華人漂泊心靈深處的孤寂和悲涼，更是對現(xiàn)代人精神原鄉(xiāng)的不倦追尋。這尋求不是要尋找文化的根，因為那根就在自己的血管里流淌，而是探求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換或重建。其間表露出的深刻懷疑和迷惑，恰恰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一個世紀的彷徨。”[2]因此在時代快速轉(zhuǎn)換的年代，對文化與傳統(tǒng)這個“根”的尋覓因脫軌而顯迷茫和焦慮，詩人借用一系列的矛盾意象將這種心理在詩歌當中展現(xiàn)。

二、宿命意識

Clifford Leech曾提出：“在幾乎每部悲劇中，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在劫難逃的氣氛?！倍@種氛圍便是悲劇意識恐懼的來源，“這種恐懼不是別的，恰是我們在強大的命運面前的弱小和無助。生來孱弱而無知的人類注定了要永遠同變幻莫測的命運做斗爭?！盵3]前者為空間范圍的無奈，后者則是時間上的恐懼，這正體現(xiàn)了“天涯美學”的第二大重要思想——宇宙意識。而當這種感受為對宇宙的無奈和被動時，宿命意識便產(chǎn)生。

從空間上看，宇宙指的是世間所有存在的客觀物體，其中最龐大的群體便是自然，例如“月”“?！薄疤臁保@些都在洛夫的詩歌當中作為自然意象而存在。“海上，木頭的夢/大浪中如鏡面的碎裂/遂有千百只眼睛瞪視著/千帆過盡后只留下一只鐵錨的/天涯。最終/被選擇的天涯/卻讓那高潔的月亮和語詞/仍懸在/故鄉(xiāng)失血的天空”，浩大的背景是自然意象根據(jù)其自身屬性所營造出的結(jié)果，“木頭”（即為漂木）作為作者主觀意志的投放物在這浩瀚的包圍中顯得渺小無助，面對宏大的自然，抵抗沒有意義，夢在大浪中碎裂，最終夢不存在，痕跡無從追尋，留下的還是那亙古輪轉(zhuǎn)的大自然的月亮與天空，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劇，自然的力量大過人為能力范圍，從而產(chǎn)生了宿命意識。

從時間的維度來看，宿命意識帶有命中注定的色彩，是時間的穩(wěn)定與同一事件重復發(fā)生所產(chǎn)生的逃不出、無法擺脫的恐懼心理。“它的信念可能來自/十顆釘子/而生銹/是在那人一舉起鐵錘/就開始了。死亡/距離下一次輪回/總得好幾年吧，還得加上/另一個寡欲的秋天”，“它已知道前生忌火，今生畏水/當它在陰暗的墻角/再度遇到那把沉默的鋸子/這才知道/驚濤不在遠方/而在胸中”，在已死的木頭前生當中，“鐵錘”“釘子”“鋸子”是它的宿敵或者宰割者，是心中惡魔的形象。盡管自身已然改變，時間已經(jīng)過去，可當它們再一次舉起或生銹或重逢，相似的感受和預感又會引起類似熟悉的波瀾。那一剎那“驚濤不在遠方/而在心中”，主體深明命運的魔爪是擺脫不掉，宿命的驚濤并不會因為其他事物的改變而對自己放松。正如瑪麗所說：“過去就是現(xiàn)在，不是嗎？它也是將來。”[4]在宿命意識的認識里，人永遠掙扎在如圓的人生中，而人在這場斗爭里將永遠失敗，生活則是永恒的悲劇。從詩人這簡單的意象選取與構(gòu)成來看，“鐵錘”“釘子”“鋸子”都是時間上對主體而言是宿命的存在，另外，通過這些意象展現(xiàn)了時間永恒和主體斗爭徒勞的狀態(tài)，是典型的宿命意識。

三、生命自我

丑是和美相比較、相對立而并列存在的一個美學范疇。審美活動中的不和諧的、反合目的性的、非理性因素是它的主要特征。雖則它沖擊著受眾的美學體系，但卻以另一條道路開辟出新的境界，為藝術(shù)找到新的出路，因而“丑”在文學中的作用也越來越突出?！镀尽穼τ凇俺蟆钡谋憩F(xiàn)也不例外，尤其是在意象方面?！绑枷x”“鼻涕”“癬瘡”“口水”“痔瘡”“膽固醇”“狐騷味”“蛆蟲“眼屎”“唾沫”“毒蘑菇”“楊梅大瘡”“腥臭的魚蝦”“黑罌粟”“耗子”“腸潰瘍”“痢疾”“老鼠”“蟑螂”“狗糞”“避孕套”等是《漂木》中二至四節(jié)意象的群像，其特點惡心、俗劣、丑陋。作為意象出現(xiàn)在詩歌當中，對于詩意的美感提升作用欠佳，但其存在的合理性也恰恰得益于它的丑陋之處。作者通過對“丑”的表述揭露罪惡的現(xiàn)實，從而體現(xiàn)危機意識;對本性的大膽表露是對人的本性的展現(xiàn)，體現(xiàn)出追求自我的意識。這剛好是光靠美而不能戳中的要害。

作者在創(chuàng)造這些丑陋的意象時，將目光有意地投向丑而無視詩意的美感，這些意象的運用是對現(xiàn)實的某些事物進行象征和暗指，從而給讀者展示一個與之相應的丑陋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創(chuàng)作背景：兩岸之間剪去聯(lián)系的“臍帶”，一邊積貧積弱，一邊搞愚蠢的政治斗爭。作者作為祖國的游子，內(nèi)心深處本是對故國無條件的愛，而展示在眼前的現(xiàn)實卻是一個令人憎惡的世界。正如威廉巴雷特所說“人類何以造成并如何預防這些丑惡、荒誕事件的發(fā)生！一件看上去赤裸裸無遮掩的作品，如果真是，卻能表達世界的無窮無盡的豐富性”。[5]詩人在作品中展示大量的丑陋意象，用它們慘痛、形狀畸形、性質(zhì)惡心的特點給受眾帶來視覺沖擊，讓現(xiàn)世的人類看清圍繞周遭的真正面貌，同樣也利用這種沖擊喚醒一種潛在的危機意識，使得重新審視這個世界成為必要，而不是用自欺的掩飾和謊言來裝扮美麗從而使這種糟糕的狀態(tài)延續(xù)。相反，面對生命活動中的否定因素，通過對自我的褻瀆來實現(xiàn)自我拯救，通過非人性的審視來保持對人性的忠誠，這便是詩歌所傳達的危機意識所在。

“詩人不僅是美的代表者，他們同時也是，而且首先是真實的代表者，由于真實為詩人們打開通向神秘的未知世界，因此驚奇、意外是現(xiàn)代詩歌的主要動力之一。”[6]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驚奇、意外的能力在務實的社會風氣中被排擠或喪失，使得疲怠而產(chǎn)生惰性。針對詩歌主要動力的匱乏，對丑怪的審美可謂是一種找回真我的途徑或洗禮。洛夫在《漂木》中用到“陽痿”“避孕套”“乳房”等對于傳統(tǒng)詩學來講略顯羞恥的意象，將人類的本能得以光明正大地表達，并非躲藏在現(xiàn)代社會所約定俗成的束縛之下而忘記真正的屬性，讀者在感受到了違反正常的審美效果帶來的驚訝的同時也會對此進行注意和反思。同樣的，文中其他類似的丑陋意象都是對常規(guī)的一種挑釁。運用這樣赤裸的方式進行傳達，其丑陋之俗便是對自己的反思之切?？梢哉f，作者正是用丑的意象觸動他人，在自我苦悶的逼迫中解除了對人性的壓抑。也是作者對自身本真追求的歷程的文本展現(xiàn)。

意象作為詩歌表達的重要工具，熔鑄了大量的內(nèi)在體驗。在《漂木》中，洛夫運用了大量意象，在其上形式或內(nèi)涵的設計中可以窺見詩人洛夫?qū)じ膱?zhí)念，對宿命的無奈、危機警覺以及自我實現(xiàn)的希冀。

參考文獻：

[1]陜曉明.洛夫論[D].中山大學，1991

[2]鄧艮.《漂木》：悠揚歸夢與濩落生涯糾結(jié)的絕響[J].華文文學，2010（4）.

[3]謝勁秋.論悲劇意識及其表現(xiàn)形式[J].外國文學，2015（12）.

[4]奧尼爾.漫長的旅程[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173-178.

[5]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45-48.

[6]王忠琪.法國作家論文學[C].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52-55.

責任編輯：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