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別離

第廣龍

貴 妃 淚

貴妃墓在一個高臺上。其實也不是很高，不過還是有些高。石頭的臺階、圍欄、細(xì)長的門樓子，看上去，像一戶人家。那上頭，似乎沒有埋一個楊貴妃，倒像是，在里頭住了一個楊貴妃。

貴妃墓前，一個不大的院子，門外緊挨著的是104省道，過馬路要小心車。這里事故多發(fā)，路邊立了警示牌。唐朝天寶年間，就在這里發(fā)生了一場大事故，讓楊貴妃丟了性命。

當(dāng)皇帝的，喜好吹拉彈唱，也不能說就是過錯?；实垡彩侨?，也有人的需求，只是層次是皇帝的層次。一開始，唐太宗也不是整天沉迷梨園歌舞。西安的一些地名、路名，似乎是唐史里選出來的關(guān)鍵詞，自然都吉祥如意。未央路以東，就有開元路、貞觀路。我上班的單位，離開元路近，天天都走呢。開元盛世，就是在唐玄宗手里開創(chuàng)的。這說明，他在治理國家方面，還是有能力，有辦法的。

國家強(qiáng)大了，花錢就大方。娛樂方面的開支，就不怎么控制了。皇家怎么生活，有多排場，老百姓瓜著呢，坐田間地頭瞎猜。自己愛吃肉夾饃，愛喝胡辣湯，手里緊巴也就不經(jīng)常能吃到，就認(rèn)為皇帝每一頓都盡飽吃，吃得脹得呀脹得，得配屬一個人，專門負(fù)責(zé)給揉肚子。就是有點社會身份的，那了解也是有限。對于有的人，就不同了，自然是離皇帝近的人。大明宮多大啊，大臣上朝，應(yīng)召進(jìn)宮，線路有規(guī)定，不可能隨便走動，進(jìn)去還得出來，不是所有活動都有資格參加。就是看見皇家日子過得好，那也為皇帝高興，愿意幫皇家一直好下去。畢竟，自己也得了一份好。皇帝好，大家才好。這是次序、秩序，這是天。要是有非分之舉，那可是大罪，株連九族的。不過，江山輪流轉(zhuǎn)，這個朝那個代，就這么演變過來的，也就不排除個別人膽子大，敢冒險。秦始皇出行，不是被扔了一個大鐵錐嗎？那是項羽的手下干的。項羽就說，吾可取而代之。唐玄宗的大臣里，也出了這么兩個人，一個叫安祿山，一個叫史思明。安史之亂，就是這兩個人發(fā)動的。這個安祿山，還是楊貴妃的干兒子呢。也不知六親不認(rèn)里，有沒有包括不認(rèn)干媽這一說。

貴妃墓，青磚砌就得渾圓，外頭還包圍了一圈鐵柵欄。原來是土堆，據(jù)說能養(yǎng)顏，能增白，來的人，你一把我一把抓土，把墳頭都抓平了，就不能讓抓了。貴妃墓上的土果真如此神奇？這就像霍去病的墓碑，被人手摸，字跡都模糊了。年紀(jì)輕輕就故去的將軍，因為名字里“去病”兩個字，而成為一味有安慰作用的藥，也是無奈，有些諷刺。中國人善于附會，樂于從眾，先不管真假，又不花錢，又不損失啥，萬一呢？人血饅頭，吃了幾千年了。還不讓靠近，為防止在青磚上刻字，我還可以看見留在上面的人名，字跡歪歪扭扭，大概能辨認(rèn)出張三和李四?！暗酱艘挥巍钡牧?xí)慣是有由來的，不管我是誰，我是我就成，管他是高山上的石頭，還是廁所旁的電桿。名人的詠嘆，就能在顯眼的高處大寫還用顏料描紅，老百姓會說：“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古人有“紅顏禍水”的觀點，也有“紅顏薄命”的說法。很是不幸，這兩條，都和楊貴妃發(fā)生了聯(lián)系。最終導(dǎo)引出的結(jié)局，只能是一個字：死。古人所言，有道理嗎，能成立嗎？再怎么討論，楊貴妃在土里不在唐玄宗的懷里。

安祿山和史思明造反，是要奪取江山的。長安城火光沖天，唐玄宗攜家?guī)Э?，倉皇出逃。這到了馬嵬坡，部隊不穩(wěn)定了，不追究責(zé)任，就不走。目的也是明確的，這叫清君側(cè)。殺楊國忠，還要楊貴妃一起死。皇帝天子龍身，在當(dāng)時的非常時期，也受到逼迫，沒有其他選擇，或者有，恐怕也是為了自保，只能滿足一幫刀槍將士的要求。

不提武則天的無字碑了。我去過永泰公主墓，長長的墓道，走得一陣子，兩邊的墓墻繪制了壁畫，一定費工費時，墓葬的規(guī)模，放到現(xiàn)在，也算浩大工程。比較起來，楊貴妃的墓，就不光簡陋，就是草草掩埋，別讓雨水沖了，野狗給刨開，能落個遺骨完整。估計留了記號，不然社會安定了，唐玄宗派人上香燒紙，無法確定位置，上錯墳，回去不好交代。楊貴妃這樣的下場，不能說活該，說是命定的也有事實在。不過，懸繯而死，身份變了，也就失去了原來的待遇。要是不打仗就好了。能如此假設(shè)嗎？不能。楊貴妃死了，當(dāng)時有人傷心，后來有人惋惜。一場戰(zhàn)爭，成千成萬的老百姓成為孤魂野鬼，姓甚名誰，家居何方，都不得而知，死了就死了，死了白死了，哪里會記載，記載也是大約數(shù)，也是一籠統(tǒng)。老百姓命賤，長成一個人，活成一個人，也歷經(jīng)艱辛，也有穿衣吃飯的向往，一下子就歸了零，消失于大化，有個后人，還念叨幾句，絕了戶的，剩下的，是無，是沒有。楊貴妃死了，這之后，還被重新安葬過一回呢。這之前，過的啥日子：想啥來啥，要啥有啥。吃的荔枝，那是打著馬從嶺南特快專遞過來的。鬧臉的油，抹嘴的胭脂，還有里外的衣裳，國產(chǎn)的看不上了，就動用外匯進(jìn)口，哪一樣不是專供，不是特供。冬天冷不著，夏天哪里涼快哪里待著。就是洗個澡，也足夠排場，還動用了地?zé)豳Y源。20世紀(jì)80年代，我坐了一輛中巴，去了一次華清池，去看了楊貴妃洗澡的澡池子。

那一次，看到海棠湯池，大倒是挺大的，不過是泥地，石頭也不規(guī)整，里頭還坑坑洼洼的，這讓楊貴妃咋洗澡呢。我當(dāng)時只是這么一想，沒好意思說出來。其實，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考古挖掘的現(xiàn)場，也經(jīng)過了清理，雖然就是歷史上的確切地點，但不一定是原貌，一定有許多附著的東西，已經(jīng)散落不見，無法還原了。還有，我看到的是干池子，有水沒水，區(qū)別也是極大的。當(dāng)年，唐玄宗愛楊貴妃愛不夠，光是在這里洗澡，就洗了八年。貴妃出浴，和貴妃醉酒一樣，都能讓唐玄宗心臟亂跳，變得不像唐玄宗。華清池我后來陪人也去過，次數(shù)多了，失去了再看的興趣。不過，一年到頭，這里不缺人，來的人，都是沖著楊貴妃來的。大美人，和皇帝睡覺的人?。钯F妃有多美？有畫像，有雕像。依照現(xiàn)在的審美觀，不就是一個胖子，一個肥婆嗎？楊貴妃如果活到現(xiàn)在，要么在健身中心減肥，要么正在前往健身中心的路上。不然，別說皇帝，普通人也會嫌棄的。在唐朝就不一樣了，環(huán)肥燕瘦，人家流行這個?？茨球T馬的，梳頭的，還是扇扇子的，哪個不是大胖臉，哪個不是一身肉。還有更麻煩的，不說衣裳了，光是頭發(fā)，頂了一座宮殿一般，得多長時間才能打理出來啊。我就亂猜，唐玄宗和楊貴妃親熱的時候，頭上的盛大景象，是留著呢，還是卸掉呢。留著，就是讓外人見的裝扮，卸掉，就是唐玄宗才能看的容貌。有區(qū)別嗎？受影響嗎？假若唐玄宗喜歡復(fù)雜，那可得當(dāng)心了，滿頭的貴重物品，帶鉤帶刺的，給劃拉一下，造成人身傷害，怪罪誰似乎都不妥。

楊貴妃是唐玄宗的最愛，長得美是一定的。肥碩之美，那也是美的一種，這個不會有疑問。要不，唐太宗也不會費盡心機(jī)，把自己兒子的妃子，通過神靈的手續(xù)，變成太真道姑，再還俗，升格成為自己的枕邊人了?？墒牵绱藢櫺业馁F妃，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魂歸西天，這皇帝還有啥當(dāng)頭呢？有。不然，就不同意處死楊貴妃，再不行，就一起死。可能嗎？不可能。皇帝有皇帝的難處，平時一言九鼎，有的情形下也身不由己，比如這一次遇到了兵變，這一次危及到了江山社稷，皇帝的選項只有一項，只得選?；实鄱急Ｗo(hù)不了自己的女人，想想也是可悲可嘆。逃亡的路上，楊貴妃能洗澡嗎？被吊死的時候，依然盛裝在身嗎。我也是瞎操心。在貴妃墓，也有一尊楊貴妃的漢白玉雕塑，比華清池里的高大，有三個人那么高，頭發(fā)也更多，看上去像是把一個背簍安置到了后腦勺上，顯得很累贅。人們來到貴妃墓的墓園，也就是看看貴妃墓，再看別的，也沒有啥別的。不過，繞到后面，一直走，在后圍墻根，幾叢西番蓮，深紅的，淺紅的，開放得鮮艷。似乎是這里的水土不尋常，給予了不同于他處的滋養(yǎng)，或者是花草能通靈，在這里種下去，知道地點特殊，而把最好的顏色都表現(xiàn)出來。還有幾個南瓜，臥在地上長，疙里疙瘩的，也長得結(jié)實。

自古而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人們關(guān)注的。如果貫穿了愛恨情仇，生死離別，更會取得口口相傳的藝術(shù)效果。宮闈秘密，離自己遙遠(yuǎn)，能在戲文里聽上一段，解解心慌哪怕心還在慌，能在舞臺上看上一出，過個眼癮也算是過癮。華清池如今演出的情景劇，就是根據(jù)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改編的。扮演楊貴妃的演員，身材骨感，不能說不符合，里頭有許多托舉動作，真選一個有分量的，男演員吃不消。而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當(dāng)屬白居易的《長恨歌》。許多表現(xiàn)唐玄宗和楊貴妃愛情的作品，要么以此為藍(lán)本，要么由此演繹而來。有的降低了格調(diào)，有的則成了四不像，鮮有超越出新意的，足見白居易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的杰出。白居易寫作的時候，距離兵諫事件的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在真實性上應(yīng)該是可靠的，不過也有局部的添加和加工。人年輕，喜歡的句子，都和抒發(fā)情愛有關(guān)，我早先讀到像“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呀，“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呀，“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呀，用工整的鋼筆字，摘抄到本子上，想著以后寫文章時引用一二，以增加感染力，也顯得品位高。除了個別地方我不怎么理解，《長恨歌》大體上是通俗的，我能感覺到，在美人堆里待著，獨對楊貴妃魂不守舍，唐玄宗也算是一個情種。

貴妃墓四周，到處都是根據(jù)《長恨歌》繪制的壁畫，書寫的書法長卷，雕刻的石碑。毛澤東在60年代初，也曾書寫，不知什么原因，只寫了一部分。毛澤東讀書多，讀古書多。晚年受眼疾困擾，依然手不釋卷，讀專為他印制的大字體古書。印象里毛澤東的書法，和他氣吞山河的詩詞是結(jié)合為一體的，當(dāng)我在貴妃墓后面的磚墻上，看到鐫刻的毛體《長恨歌》，竟然有意外和唐突之感。在當(dāng)時，毛澤東處于什么樣的心境，書寫《長恨歌》有無用意，我沒有看到相關(guān)資料，不能忘加揣測。不過，詩是好詩，字是好字，放到這里，是妥當(dāng)?shù)?，也給來這里的人，增添了一個議論的話題。

楊貴妃死了，唐玄宗再傷心，也不會復(fù)活了。中國人善于聯(lián)想，也會發(fā)明，就有傳說，楊貴妃其實沒有死，而且，還被人護(hù)送，到了日本。直到今天，也有人相信，還用日本寺廟里供奉的貴妃像，以貴妃名字的村莊來證明，甚至還說，楊貴妃的后代，就生活在日本，也承認(rèn)是楊貴妃的后裔。越說越玄乎了。我覺得，這只是人們的一個美好的愿望。有唐一代，中日往來密切，日本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心理趨同，認(rèn)知相近，楊貴妃的故事，激起官方和民間傳播反應(yīng)，是不奇怪的。產(chǎn)生這樣的離奇?zhèn)髡f，有土壤，有交換條件，顯然不能用真和假簡單判斷。在貴妃墓后面的一個展廳里，還把有關(guān)故事的圖片和文字，放在櫥窗里展示。就連白居易，也在《長恨歌》里，虛構(gòu)了貴妃成仙，道士做法得以相見，還帶話給唐玄宗的情節(jié)。也許，這是楊貴妃跨海東渡傳說的一個出處。

貴妃墓在陜西興平馬嵬鎮(zhèn)。我這次來，是第二次了。上次走錯路，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走走停停，反復(fù)問路邊的人，費了一些周折，才找到地方。貴妃墓東邊是道班，再往前是馬嵬鎮(zhèn)。我離開時，鎮(zhèn)上逢集，街道邊都是做買賣的，人過來過去，車過不去，比牛走得都緩慢，不長的路，走了一個鐘頭。這一次我過來，其實主要是到馬嵬驛逛來的。聽說有看的，有吃的，星期天沒事，我就過來了。

有個城門樓子，上頭站崗的，穿著軍裝，像跟著唐玄宗過來的那一批，是窯里頭燒出來的。過去，這里就設(shè)有驛站，和現(xiàn)在恢復(fù)的，估計不一樣。進(jìn)去看，走著看，看像不像集市，像不像農(nóng)家樂。高處低處，依托山勢，布局了一些街景。一條東溝，兩邊都是房子，中間走人，主營餐飲，煙冒著，人忙著，懸在頭頂?shù)牟蓟献樱姓叫蔚?，長方形的，還有三角形的。一條西溝，也是小吃，還有土特產(chǎn)，油餅、炸糕、辣子面、香油，是買了帶走的。還有一條溝，老房子、土崖下的窯洞，是原來的，結(jié)實寬大的房子，一看就是生產(chǎn)隊的。里頭的東西，都是老物件。家里用的，炕桌、立柜、箱子、風(fēng)箱、斗、桿秤。還有農(nóng)具，有些擺到外面去了，有些掛在樹上。木頭的車轱轆，磨盤，碾盤，裝酒的壇子，都成了裝飾，成了道具。

在東溝和西溝之間，一個場子大。一邊是假山，一邊是回廊，斜對著的，一個是戲樓，一個是茶樓。中間空地上擺滿了桌子，坐滿了人。喝著茶，聽著戲，倒挺自在。幾個丑女人，穿著土黃色的制服，一個人一個人地問，要給人按摩脖子和肩膀，我就被問了三遍。還有一個掏耳朵的，不說話，隔一會兒，把手里的一個金屬的鐵器撥拉一下，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唱戲的很投入，我沒有聽來唱的啥。茶樓里一男一女，也在伴奏聲中扭動身子，屬于搞笑型的。有幾句我記下了，一句是：馬有籠頭羊有圈，婆娘有個男子漢。我就想，唐玄宗是男子漢嗎？一句是：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楞娃站兩行。我就想，讓楊貴妃送命的，是陜西楞娃嗎？

我來馬嵬坡，正是十月末，一路上，人家的門外，都在晾曬玉米，有的剝成了顆粒，有的還是棒子，都金燦燦的。柿子樹長在房前屋后，柿子也熟了，也金黃金黃的。這個季節(jié)的鄉(xiāng)村，在一年將近年末的時候，又一次繁忙了起來。

鵲 橋 仙

仰望星空，那一條延展的寬帶，像灑了石灰，又像漂浮的絲絮，認(rèn)得出是銀河。和一個故事有聯(lián)系，覺得惆悵，也有了一份美好。小時候知道的民間傳說里，我最牽掛的，就數(shù)牛郎織女了。

隔著銀河，相望不得見，這多么殘忍。好在喜鵲有情，七夕這天，都飛到天上去，給一對苦苦相思的人兒，搭起一座橋，終于能夠骨肉團(tuán)聚了。我有過擔(dān)心，喜鵲用翅膀連接起來的橋，人走上去，牛走上去，承受得了嗎？那時我還沒有物體在空中會產(chǎn)生失重的知識，對于故事的真實性，并不懷疑。七夕這天，還有意識在樹林子里找喜鵲，希望一只也見不到。假如見到，也猜測得病了就留下了，或者睡懶覺耽誤了行程。就有些不喜歡看到的這一只，甚至還撿起土塊攻擊，自然沒有打著，卻覺得給了喜鵲一個教訓(xùn)：一年才一回，下一回別耽誤了！

民間傳說里，都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也是換一種方式，寄托底層人的不甘和期盼，主要的作用，是安慰，也有發(fā)泄不滿的意思在里頭。社會的秩序和結(jié)構(gòu)，始終保持一種樣子，那就沒有歷史了。反過來倒回去，發(fā)生了無數(shù)的悲喜。可是，多少個時代，多數(shù)的窮人，都是得不到翻身的機(jī)會，就只能依靠想象，來顛覆現(xiàn)實了。幻覺能緩解疼痛，憑空的推演，誕生了藝術(shù)。

牛郎織女的故事，應(yīng)該算是一種。不過，其中關(guān)于愛情的追求和堅貞，卻是通向每一顆心靈的。今天的少男少女，熱衷于過七夕，這一定是一個原因。畢竟，天上的故事，落到地面上，那也能衍生出諸多不怕麻煩的話題，簡略來說，就一句話：你愛我嗎？

人把日子過得不像日子了，也就不講究了。一些話，一些事，不注意場合和地點，儀式感變成了喜感，明明在客氣，卻有點像惡作劇。廁所里正提褲子，進(jìn)來的熟人問吃了嗎？回答說吃了。那些年，人見面都這么問，習(xí)慣了。死者為大，本該肅穆莊重的葬禮，演變成了戲班子吼叫，還會得到鄰里的贊許。其實，禮多人不怪就是中國人的另一極端，重要的事不一定說三遍，但得有專門的場所議定和發(fā)布。我到洛陽看到的明堂，是復(fù)制的，武則天就在這里決定國家大事。其莊嚴(yán)和宏偉，只能適合于出臺大政方針。據(jù)說在上古時期，就有這樣的議事傳統(tǒng)，哪怕只是一間茅屋，也有形制的規(guī)定，是不能亂的，也是不能亂來的。難道中國人真的變得不嚴(yán)肅和不認(rèn)真嗎？我想不會的。經(jīng)濟(jì)起來了，文化也起來，甚至朝前走，那是必須的，也是必然的。

昆明池又被掏鑿，疏浚，水陸的布局，已經(jīng)有些規(guī)模了。還有一個新名字：七夕主題公園。年輕人來這里表白和驗證愛情，自然是適合的，也是浪漫的。這樣命名，可不是隨便附會，那可是有來歷，有出處的。有專家考證，牛郎織女的傳說，就誕生于此。于是，昆明池里，能看到一座拱起脊背的鵲橋，岸邊有牛郎和織女相會的雕塑，非常巨大，牛郎牽著牛，前面是兩個孩子，踩在肥碩的祥云上，在月牙的一端，織女向上浮動又向下用力，想要接近牛郎和孩子。在這里，路有連理路，亭有向月亭;水中央，有叫藕香和蓮歌的小島;各處散布的景點，名叫月老石、許愿樹，叫蝶戀花、天地長廊……開園的日子，秋景正盛，來的人多，把通向鵲橋的長廊，都給擁堵了。

也是我寡聞，才知道長安的昆明池，有兩千多年歷史了。斗門水庫我聽說過，沒來過。這一次，得到了印證，斗門水庫的前身，就是昆明池。如今的恢復(fù)工程，自然有盛景再現(xiàn)的意思，可是，要看到當(dāng)年的壯觀，不可能了。我在旱地長大，關(guān)于水的知識和見識都有限，昆明池是漢武帝訓(xùn)練水軍開挖的，其浩大其浩渺，極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那可是數(shù)個西湖的水面啊。古人說山川依舊，城郭皆非，這些年的地震，泥石流，讓大地變形走樣，顛覆了我的認(rèn)知，地球都有毀滅的那一天呢。昆明池雖然出自人工，被水系營養(yǎng)著，應(yīng)該容易保持一個樣子，卻也難持續(xù)下來。灃河是活水，是八水繞長安的一條，過去是昆明池的水源，現(xiàn)在依靠的，還是灃河。在現(xiàn)在的昆明池，一些墻體上，書寫了吟詠的詩篇，有庾信的，王勃的，間隔的時代，都非常久遠(yuǎn)了。一首白居易的古體詩，記述了當(dāng)時重新鑿?fù)诶ッ鞒氐慕?jīng)過，也贊美了官府免除漁夫賦稅的功德。那么，那時的昆明池，還能夠以打漁為生計，儼然一幅水鄉(xiāng)澤國的景象了。即使如此，能和漢武帝的昆明池相比么。我沒有考證，不能妄下結(jié)論。漢武帝的昆明池，是刻置了石鯨的，這可是海洋動物，該有何等龐大的身軀。石鯨已經(jīng)沒有了，再造一個，那也不是原來的。不過，當(dāng)時在兩岸還分別安放了牛郎和織女的石像，也就是把昆明池喻作銀河了。天上的河流，又是阻擋牛郎和織女的，那該是多么遙遠(yuǎn)的距離。石鯨看不到了，牛郎和織女的石像，竟然還在，我得去看看。

脫離了昆明池?fù)頂D的人流，出來到外面，汽車錯落，一個別一個，也走不動。我打聽了幾個人，得到的說法是，牛郎織女的石像，不在現(xiàn)在的昆明池里，在外面，在斗門鎮(zhèn)。就問路邊的三輪，一個純粹不知道，一個知道一點，卻語氣含糊。問到第三個，有三十多歲，看著癡呆，說話也慢半拍，卻說，知道，石爺和石婆，知道。這里的人，這么稱呼牛郎和織女，體現(xiàn)了尊重，本來就有神性呢，何況是老輩子又老輩子傳下來的。斗門鎮(zhèn)旁是斗門水庫，這是這兩者的關(guān)系，斗門鎮(zhèn)上，有牛郎和織女的石像，這又和最早的昆明池，有了關(guān)系。三輪從車叢里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向南行駛。我不停安頓：慢些，安全第一;靠邊，別和大車爭。司機(jī)似乎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在罵人。由于前言不搭后語，我聽得不確切。他能把我拉到地方嗎？我有些不放心?？晌沂裁匆矝]說。三輪拐向西邊，路上不見車，也不見人，再走，再走，約莫走了二十分鐘，路上一座拱門，上書斗門鎮(zhèn)三個大字，我這才有了一些信心。進(jìn)去走了一段，又開始擁堵，兩邊都是店鋪，伸出來擺到了路面上的有電器、保健品、燒雞、水果。三輪走走停停，東拐西拐，路邊一個大門，似乎是一家什么公司，我還沒看清，司機(jī)說就這里面，就往進(jìn)開。進(jìn)去，前院，摞起來的，堆地上的，全是紅顏色灰顏色的地磚，就是人行道鋪的那種。前院還套了一個小院子，里頭有機(jī)器，堆著大堆粉狀顆粒狀的配料。三輪沒停，又一拐，是一個后院，正中間，獨獨的，一間磚房，比農(nóng)村伙房旁的柴火房還小，比菜地旁邊的廁所還小，司機(jī)說，就這。我說，就這？三輪下來，我往跟前走。嘿嘿，外面還有香案呢，香案前面還有香爐呢。房子的門檻高，里面黑，隱約有個人。得爬上去，上到和門口齊平，我看見了，是一尊石像。黑眼圈，黑眼仁，細(xì)細(xì)的眉毛，也是黑的。鼻子尤其大，尤其長，都不像人的鼻子。嘴唇的輪廓，線條，倒是清晰。這就是石爺，這就是牛郎。穿了衣裳，戴了個無沿的黑帽子，是現(xiàn)在的人給穿的，給戴的。我就看不見頭頂，也看不見身子，看上去，沒有胳膊，看上去，是站像。

在牛郎安身的磚房一側(cè)，立有石碑一方，標(biāo)記“牛郎織女石刻”，為陜西首批重點保護(hù)文物，1956年公布。對比牛郎的處境，也不要覺得不相稱，總歸有一間房子，也沒有誰過來毀壞，鼻子是鼻子，嘴是嘴，該在的都在。房頂上，還安了鋼管，扶著一塊石棉瓦，形成了一個屋檐。看牛郎穿戴的新舊，有人來探視過，還留下了幾束塑料花。在陜西的地面上，多少歷史遺跡和實物，風(fēng)吹雨打，缺乏照看，一天天的，變成了土，變成了灰。也不是不重視，有的就只能任其生滅，有的想辦法了，辦法不多，要么不敢用，要么不管用。我居住在北郊，有個去處，和昆明池相似。就在朱宏路以西，有個漢城湖，我經(jīng)常去，水面不是圓的，是條狀的，不像個湖。以前，叫團(tuán)結(jié)水庫，臟水朝里頭排放，臭氣彌漫，路過得捂鼻子。改造了，能劃船，還有善男信女抬著一筐一筐的魚鱉放生。在漢代，這里可是護(hù)城河，是漕運的水道。水干凈了，樹木都有模樣，可是，就在漢城湖邊，是漢城墻，似乎被遺忘了。城墻十公里長，一些段落，半人高，一些一人高，角樓得爬著才能上去。城墻不是磚石的，是夯土的，就裸露著，長雜草，奔突野兔、游狗。早先，有人家在城墻取土，掏洞，埋死人，在上面騎自行車，搭棚子存放收來的廢品?，F(xiàn)在不讓了，清理了。再還能干啥？把城墻拿帆布整個包起來;給城墻上頭，蓋上彩鋼房，這都不現(xiàn)實。于是，就只能讓城墻在露天里經(jīng)歷寒暑。不得不佩服，一百年的建筑，倒塌了，影子都不見了，這城墻，就是土，還這么結(jié)實，這么牢固。損失的部分，大多是人為，依然留存了渾厚的身軀，不在乎人們在意不在意，用存在證明著一個朝代曾有過的輝煌。所以，對于牛郎的處境，我覺得也算過得去。

仙女愛上凡人，受到懲罰，又出現(xiàn)反轉(zhuǎn)的結(jié)局，有情人又牽手了，這合乎人們的期待。仙女勇敢，凡人人好，尤其勤勞善良。映照到現(xiàn)實里，人有了夢想，也有了失望。不過，兩情相悅的故事，永遠(yuǎn)不過時。這世上，牛郎一直有，就盼著出現(xiàn)織女了。坐上三輪，一路突突，我去看織女。經(jīng)過一個個葡萄園，看到了門樓，看到了屋宇的檐角。出乎預(yù)料，又符合常理，織女的待遇，比牛郎高。這也是正常的，古代社會，先經(jīng)歷的，是母系統(tǒng)治，婦女地位高?？椗畬儆谔旖纾＠墒潜毁H下來的，種地放牛，一直過的苦日子，可以不講究，織女不能輕慢，總歸天上有人呢么。門樓上題寫著石婆廟，旁邊的石碑，前后的文字和落款，都和牛郎所在的磚房旁的一樣。這里前面一個院子，后面還有一個院子。我第一次來，走進(jìn)前院的殿堂，以為里頭供著織女的石像，卻看到一尊全新的塑像，留著胡子，臉帶笑容。不知從哪里過來一個老女人，不停勸我拜一拜，說這是織女的父親，要見織女，不拜不行。說得好像是完成一個手續(xù)似得。自然得放些錢，嫌少不明說，光是嘮叨。還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的姑娘，手里拿著碗，明顯就住在這里，和老女人是一家人?？礃幼?，這里被承包了嗎？這也好，比沒人經(jīng)管好?？椗母赣H？在這里似乎有些不對景。我只知道，發(fā)現(xiàn)牛郎和織女相愛，王母開始心狠，后來還是心軟了，有了一些讓步，牛郎和織女能一年見一回，就是王母開恩的結(jié)果。老女人說，織女在后面呢，去看去。我轉(zhuǎn)過去，看到的房子，老舊，墻體生了綠苔，有些年頭了。織女石像在一副簾子后面，從石材上的質(zhì)地上，從造型上，和牛郎的，應(yīng)該出自同一時期。這是織女嗎？我有些懷疑。一張大臉，五官不清晰，兩只眼窩一凹一凸的。也被穿了衣服，還戴了一頂花邊的小帽。漢代的畫像石，人的表情，動作，都能刻畫出來，就連日常生活的細(xì)節(jié)，也鮮活如在眼前。就是陪葬的陶俑，也一個是一個，眉目都不相同。這安置于昆明池的牛郎織女，難道出自一個冒牌石匠之手？或者，由于時間緊迫，用途上也只是標(biāo)志方位，又沒有過分要求，倉促之中，便隨意雕琢，完成了這么兩尊石像也不一定。轉(zhuǎn)而我又聯(lián)系漢代的一些置于墓道的石像，也是刀法簡單，就利用石頭的形態(tài)，稍稍加工，卻能成龍成虎，別具混沌之美，寫意之美?？墒?，這牛郎和織女，和我想象中的樣子，也還是隔了一條銀河啊。牛郎看上去還挺憨厚，織女就嚴(yán)重打擊了我的審美觀，像個老太婆，像個西域一帶的馬販子。

在織女像前，我反復(fù)揣摩，看久了，看習(xí)慣了，又萌生出新的想法。也許，當(dāng)年的石像，和現(xiàn)在的石像，會有不同。明顯的，牛郎臉上的黑顏色，不像原來的;而織女的面部、眼睛、嘴唇，都有破損的痕跡。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兩千多年，露天里的石像，被雨水侵蝕，被風(fēng)沙揉搓，還能保持現(xiàn)在這么個樣子，夠奇跡了。再怎么說，我眼前的石像，是原物，包含了歷史信息，對于地理的變遷，也都一一見證。此昆明池，是彼昆明池嗎？此石像，還是此石像。讓牛郎和織女遙望的水波，已成為陸地，其間出現(xiàn)了人家，村落，人們不再搖櫓輯舟，漁歌唱晚，而在耕作田野，收獲糧食。立在水岸旁的牛郎織女，在田間地頭矚望，還是不能會合。只有他們的故事，一代又一代，傳說了下來。牛郎和織女由于銀河阻隔而不得相見，水面變成地面，也還是走不到一起。而過去常見的喜鵲，即使不是七夕，也難以尋覓。喜鵲到哪里去了，不適應(yīng)如今的水土了嗎？

和昆明池的熱鬧比，牛郎和織女所在的地方，太過冷清了。就我一個人，看了牛郎，看了織女，沒有遇見第二個人。也許，許多人還不知道，也許有的人知道，嫌不方便，就沒有過來。如果來了，不堪的環(huán)境，模樣古怪的石像，感受復(fù)雜，思路錯位，也許會后悔的。這似乎暗合了命運，天上的牛郎和織女，是寂寞的;地上的牛郎和織女，也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