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新青年》 同人和封建保守派之間互相攻擊批判,極為正常。但后來在新文化運動內(nèi)部也產(chǎn)生矛盾以致后來分裂,多少讓人們覺得有些惋惜,而當事者在某些問題上的處置不當,也許就成為以后矛盾激化的種子。當然,無論其思想觀念如何一致、目標如何趨同,他們之間也不可能沒有任何矛盾。而傳統(tǒng)的同窗、同門和同鄉(xiāng)關(guān)系,就常常對此產(chǎn)生深遠復雜影響,且有時會迫使個人為了群體利益放棄個人立場。
在歷史長河中,一朵小浪花雖然翻不起大浪,卻可能是后續(xù)大浪的預兆。1919年上半年陳獨秀因故“被”辭掉北大文科學長職務,不久更是離開北大專心于政治—— 這無論對他個人、對北大還是對整個新文化運動都影響極大,胡適甚至認為這件事改變了新文化運動的進程,雖然有些夸張,卻說明此事的確意義重大。
而直接參與此事之數(shù)人中就有陳獨秀的老友湯爾和,當年正是他向蔡元培推薦陳獨秀擔任文科學長,如今卻要蔡元培辭掉陳獨秀。至于為何會有這樣截然相反的變化,大概和本文題目中的“三焦”疑案有關(guān)。
所謂“三焦”,本為中醫(yī)說法,出自古籍 《難經(jīng)》 (原名《黃帝八十一難經(jīng)》,又稱 《八十一難》,是中醫(yī)現(xiàn)存較早的典籍)?!峨y經(jīng)》之“難”字,有“問難”或“疑難”之義?!峨y經(jīng)》 的作者一般認為是秦越人,即名醫(yī)扁鵲,至于最后成書年代,當不晚于東漢。全書采用問答方式,論述了中醫(yī)一些重大問題,包括脈診、經(jīng)絡、臟腑、陰陽、病因、病證等。而“三焦”之說見于該書的第六十六難:
曰:經(jīng)言,肺之原,出于太淵;心之原,出于太陵;肝之原,出于太沖;脾之原,出于太白;腎之原,出于太溪;少陰之原,出于兌骨;膽之原,出于丘墟;胃之原,出于沖陽;三焦之原,出于陽池;膀胱之原,出于京骨;大腸之原,出于合谷;小腸之原,出于腕骨。十二經(jīng)皆以俞為原者,何也?
然:五臟俞者,三焦之所行,氣之所留止也。
三焦所行之俞為原者,何也?然:臍下腎間動氣者,人之生命也,十二經(jīng)之根本也,故名曰原。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主通行三氣,經(jīng)歷于五臟六腑。原者,三焦之尊號也,故所止輒為原。五臟六腑之有病者,皆取其原也。
按照 《難經(jīng)》的說法,“三焦”之尊號為“原者”,位于五臟所在之地,但非指具體某臟器。又分為上焦、中焦和下焦,“主通行三氣”,至于具體位置,則很難說清。不過在傳統(tǒng)中醫(yī)理論中,“三焦”之存在和作用無可置疑。1918年,陳獨秀大概是向湯爾和請教何為“三焦”和“丹田”,后者即寫信答復。陳獨秀因何要向湯爾和詢問,由于缺少第一手資料,至今還是一個謎。也許是有人向陳獨秀咨詢,以陳獨秀之思想立場自然不相信什么“三焦”,但他大概無法解釋,遂求助于精通醫(yī)學的湯爾和。作為旁證,錢玄同在其日記中倒是提及過“三焦”。1918年3月4日,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二千年來孔門忠孝干祿之書居百分之五十五,參拜牡牝之道家及不明人身組織,說什么陰陽五行、三焦這些屁話,狠毒過于劊子手的醫(yī)生,其書又居百分之二十,誨淫誨盜、說鬼談狐、滿紙發(fā)昏夢瘋之書又居百分之二十五。此等書籍斷不可給青年閱看,一看即終身陷溺而不可救拔?!北M管陳獨秀彼時很可能沒有看過錢氏日記,但錢玄同也許不經(jīng)意間向陳獨秀提及“三焦”,從而引起其注意。
陳獨秀收到湯爾和的來信后,大概覺得信中所談古人對“三焦”“丹田”的解釋正可成為 《新青年》 批判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案例,即在沒有征得湯爾和同意的情況下,連同自己的回復發(fā)表在 《新青年》 第四卷第5號。有人據(jù)此認為陳獨秀這一做法以及他在回復中的嚴厲批判,讓湯爾和惱羞成怒,從而埋下日后逼迫陳獨秀離開北大的種子。
那么,湯爾和究竟寫了什么?陳獨秀又是如何答復的?好在原文均不長,故引在下面:
獨秀吾兄:示敬承。
“三焦”之說,即以內(nèi)難經(jīng)論,亦僅指部分名稱。強欲附會今說,可當胸腹兩腔。金元之交有以心相為“三焦”者。瞽說也。
“丹田”尤為荒謬??v在我古醫(yī)家,亦所不道。妄人以臍為“丹田”,若謂道家之說,則道家其人死無對證,而書闕有閑,不妨閉門造之。倘欲附會生理,則按臍之為物,在胎生時已臍帶與胎盤聯(lián)絡;胎盤外面有絨毛,與子宮粘膜聯(lián)絡;胎盤剝離,(即分娩時) 臍帶切斷,其斷端陷于壞疽脫落,其所遺之癍,即臍。故自胎生之后,臍于人體初無絲粟之用?;蚓构恢^人之初生以臍為起點者,于胎生學太無常識,不值一噱也。
湯爾和頓首 三月三十日
湯爾和時任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校長,早年曾留學日本,后赴德國學醫(yī),獲柏林大學醫(yī)學博士學位,曾翻譯過日人所著之《診斷學》 等,并在1915年創(chuàng)立中華民國醫(yī)藥學會,擔任會長,是中國現(xiàn)代醫(yī)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一向反對中醫(yī),更反對傳統(tǒng)文化中對中醫(yī)的迷信解釋,這從信中看得很清楚。其實在他們那個時代,幾乎所有出國留學者或較為開明者都輕視中醫(yī)而迷信西醫(yī),魯迅就是最好的例證,所以湯爾和反對中醫(yī)毫不奇怪。
既然湯氏此信是站在反封建立場對“三焦”“丹田”等說法給予批判,陳獨秀怎么會否定湯爾和此信?他對該信的評價是否確實有對湯氏不敬之語?且看陳獨秀的回復:
爾和學兄左右:
惠復拜謝。吾國學術(shù)思想,尚在宗教玄想時代,故往往于歐西科學所證明之常識,尚復閉眼胡說。此為國民根本大患,較之軍閥跋扈猶厲萬倍,況復明目張膽,倡言于學校,應受紳士待遇之青年學生,亦尊而信之,誠學界之大辱,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來書雖系弟私人請益,以關(guān)系學術(shù),故揭告讀者,諒不以為忤也。以后倘有大著賜登本志,指導青年逃出迷途,則幸甚。獨秀
(一九一八,五,十五)
陳獨秀此信中確實用了一些“閉眼胡說”“明目張膽”等貶斥之語,但從上下文看并非針對湯爾和,而是對當時學術(shù)界和教育界的批判。語氣雖然有些放肆激烈,但陳獨秀當時在 《新青年》上所寫文章一向如此,對此湯爾和肯定清楚。因此,僅看兩人書信,盡管陳獨秀回復中有些語句讓湯爾和可能覺得刺耳,盡管陳獨秀應該在發(fā)表書信前征求湯爾和的同意,但所有這些似乎并不能導致他們產(chǎn)生矛盾。須知他們年齡相仿,湯爾和大一歲,他們早在1902年就是日本東京成城學校陸軍科的同學,還一起創(chuàng)辦中國留日學生中最早的革命團體—— 中國青年會,后來又都參加過反清革命活動。對于陳獨秀創(chuàng)辦 《新青年》,湯爾和也大力支持并向蔡元培推薦,而最能說明他們關(guān)系很好的例子就是湯爾和推薦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既然他們關(guān)系如此,又怎會因為發(fā)表這樣一封信就導致友誼破裂?
看來問題不在陳獨秀擅自發(fā)表書信本身,也不在其答復不當。由此,圍繞“三焦”之說的一些解釋顯然不能成立。
在我看來,引發(fā)湯爾和對陳獨秀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的根本原因,也許源自當時在北大任教的浙籍文人群體和皖籍文人群體的矛盾。本來,在新文化運動初期,以陳獨秀、胡適為代表的皖籍文人和以蔡元培、沈尹默、馬夷初、湯爾和、錢玄同等浙籍文人一直是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 (也就是我們一直稱為的“《新青年》 同人”),與以桐城派為代表的封建保守勢力進行斗爭。只是隨著運動的深入和《新青年》 的影響越來越大,陳獨秀和胡適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他們一個以創(chuàng)辦 《新青年》 和擔任北大文科學長聞名,一個是年輕有為的留美博士,特別是在1919年初胡適的 《中國哲學史大綱》 出版后,胡適的聲望更是達到一個頂點。這自然引起浙籍文人群體中一些人如沈尹默、馬夷初和湯爾和等人的不快,他們擔心長此以往,浙籍文人在學術(shù)界和教育界的勢力和影響將被削弱,因此產(chǎn)生了排擠陳、胡的想法。當然,在 《新青年》 的作者中,除卻陳、胡,還有一些皖籍文人,但論影響之大當然非陳、胡莫屬。兩人之中胡適為人一向謙和、文字也較為平和節(jié)制,其思想觀念雖提倡文學革命,但主張漸進方式。而陳獨秀不僅言行激烈,且私德不檢,時有嫖妓行為,這自然容易引起封建保守派的攻擊,特別是在他1917年任北大文科學長之后。如林紓等就曾給蔡元培寫信,對新文化運動極力攻擊,一些無良小報也藉此散布謠言,甚至說陳獨秀就要被北大開除等等。等到1919年3月,國會議員張元奇就以陳獨秀的私生活不檢點為由向國會彈劾教育部長傅增湘和蔡元培,已經(jīng)是影響到蔡元培的北大校長職位。這顯然是已經(jīng)在北大文科占據(jù)支配地位的浙籍文人所不愿看到的,也是部分浙籍文人想要陳獨秀離開北大的原因。當年3月26日,傅增湘在徐世昌的指令下寫信給蔡元培,要求他從嚴管理提倡新思潮的北大師生。當天晚上,蔡元培和沈尹默、馬夷初來到湯爾和家商討解決辦法,湯爾和即提出解除陳獨秀的文科學長職務,其他幾人也隨之附和。蔡元培起初并不同意,但湯爾和一再表示陳獨秀私德太壞,不能為人師表。那時北大很多教授加入了進德會,陳獨秀即為會員,而進德會的要求有一條就是不得嫖妓。由于蔡元培是進德會的首倡者,所以不好再為陳獨秀辯護,最終采納了湯爾和的意見,只是堅持保留陳獨秀的文科教授職位。4月10日,在蔡元培主持的北大教授會議上,正式?jīng)Q定廢除學長制,成立由各科教授會主任組成的教務處,推馬寅初為首任教務長,這樣等于只是間接廢除陳獨秀的文科學長職務,讓陳獨秀面子好看些,由此也可見蔡元培的良苦用心。但陳獨秀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事實上從此之后他就等于被排擠出北大。
按陳獨秀的性格,在聲名大振之際遭此打擊,當然要怪罪湯爾和等人,由此兩人反目成仇。他對胡適說:“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小人之心無孔不入。湯爾和與孑民分別是大學校長、學界領(lǐng)袖,居然也聽信謊言誹謗。對往日區(qū)區(qū)小事,還記恨在心!”在被免職的三天后,陳獨秀在路上遇到湯爾和,自然“臉色鐵青,怒目而視”,湯爾和應該是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陳獨秀,就匆匆低頭而過,在當天日記中也多少有些自嘲地寫道“亦可哂已”。數(shù)年后,陳獨秀在寫給胡適的信中提及湯爾和時,大概又想到當年被迫離開北大事,這樣寫道:“林、湯及行嚴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我輩書生,哪是他們的對手!”此處的“林、湯及行嚴”分別指林長民、湯爾和、章士釗,看來雖然時過境遷,陳獨秀對湯爾和依然耿耿于懷。
作為皖籍文人的另一個代表人物,陳獨秀的離開北大自然讓胡適有兔死狐悲之感,也因此無法諒解湯爾和等人的做法。多年之后,胡適還不能忘卻此事,就設(shè)法借到湯爾和的日記,希望從中找到湯氏反對陳獨秀的一些線索。但湯爾和顯然早就有所考慮,日記中沒有什么有價值的內(nèi)容,有關(guān)3月26日晚上事,湯爾和是在次日補記,內(nèi)容極為簡單:“昨以大學事,蔡鶴公及關(guān)系諸君來會商,十二時客始散,今日甚倦?!焙m看了之后,找不到什么資料,也就只好寫信把湯爾和埋怨一通。
1935年12月23日,胡適在寫給湯爾和的信中評論說:“此夜之會,先生記之甚略,然獨秀因此離去北大,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新青年》 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的變?nèi)酰云鹩诖艘怪畷?。獨秀在北大,頗受我與孟和 (英美派) 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獨秀離開北大之后,漸漸脫離自由主義者的立場,就更‘左傾了。此夜之會,雖有尹默、夷初在后面搗鬼,然孑民先生最敬重先生,是夜先生之議論風生,不但決定北大的命運,實開后來十余年的政治與思想的分野。此會之重要,也許不是這十六年的短歷史所能論定?!?/p>
大概胡適覺得這樣說還不夠,于是同月28日再次致信湯爾和,依然大加指責:“三月二十六日夜之會上,蔡先生不愿于那時去獨秀,先生力言其私德太壞,彼時蔡先生還是進德會的提倡者,故頗為尊議所動。我當時所詫怪者,當時小報所記,道路所傳,都是無稽之談,而學界領(lǐng)袖乃視為事實,視為鐵證,豈不可怪?嫖妓是獨秀與浮筠 (指當時的北大理科學長夏浮筠)都干的事,而‘挖傷某妓之下體是誰見來?及今思之,豈值一噱?當時外人借私行為攻擊獨秀,明明是攻擊北大的新思潮的幾個領(lǐng)袖的一種手段,而先生們亦不能把私行為與公行為分開,適墮奸人術(shù)中了……當時我頗疑心尹默等幾個反復小人造成一個攻擊獨秀的局面,而先生不察,就做了他們的‘發(fā)言人了?!睉斦f明的是,在當時文人或教師偶有風流行徑,并不為過,也無關(guān)乎此人是否贊同新文化還是反對,前者如吳虞—— 他甚至把自己的風流行為寫成詩歌在報紙上發(fā)表,后者如辜鴻銘等。不過,凡事皆有一個度,不能過分,而且社會輿論對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當然要求更高,認為你既然贊同新文化,而嫖妓納妾為舊時代行為,那么就不能一邊反對舊文化,一邊還踐行舊習俗—— 陳獨秀和吳虞先后為嫖妓事受到輿論攻擊就是如此。
至1936年1月2日,胡適第三次致信湯爾和:“我并不主張大學教授不妨嫖妓,我也不主張政治領(lǐng)袖不妨嫖妓,我覺得一切在社會上有領(lǐng)袖地位的人都是西洋所謂‘公人(Publicmen),都應該注意他們自己的行為,因為他們自己的私行為也許可以發(fā)生公眾的影響。但我也不贊成任何人利用某人的私行為來做攻擊他的武器。當日尹默諸人,正犯此病。以近年的事實證之,當日攻擊獨秀之人,后來都變成了‘老摩登,這也是時代的影響,所謂歷史的‘幽默是也?!?/p>
胡適為當年陳獨秀被排擠出北大事,七年之后依然未能釋懷,終于接連三次致信責怪湯爾和,足見他對該事重視程度。由胡適書信及湯爾和日記可知,對于要把陳獨秀排擠出北大,湯爾和態(tài)度最為堅決。那么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對此其日記中沒有記錄,胡適先后借閱了湯爾和那兩年的日記,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到1935年胡適就此詢問時,湯爾和的回答是:“以陳君當年之浪漫行為置之大學,終嫌不類,此乃弟之頭巾見解,迄今猶自以為不謬?!憋@然湯爾和沒有說真話,倒是胡適從湯氏日記中“硬”找到勉強可以稱為“理由”的理由:“今讀七、八年日記,始知先生每日抄讀宋明理學語錄,始大悟八年三月之事,亦自有歷史背景,因果如此,非可勉強也。”胡適此言當然是話中有話,他的意思是湯爾和之所以要排擠陳獨秀,是因為后者私德不檢,而湯爾和每日抄讀理學語錄,其思想觀念自然保守,也就不能容忍陳獨秀了。但胡適顯然知道湯爾和并非頑固守舊的理學家,這里的抄讀可能不過是一種手段,甚至是有意為之,所以胡適此言尚有對湯爾和的嘲諷之意。只是時過境遷,胡適無論怎樣抱怨,也只能歸因于“因果如此”了。
不過,對于文人之私德不檢所產(chǎn)生后果,很多年后陳獨秀還是有所體會,不過這一次沒有發(fā)生在他自己身上,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及北大舊同事張申府。張申府曾是 《新青年》 的編委,也曾在李大釗離開后擔任北大圖書館主任,毛澤東當年就曾在其手下工作。大名鼎鼎的 《每周評論》 有三位創(chuàng)始人,除卻陳獨秀和李大釗,第三位就是張申府。1924年1月,陳獨秀在寫給胡適的信中提到他曾向李大釗推薦張申府到大學任教,李大釗回復說“恐大學以道德問題不便用他”,后轉(zhuǎn)推薦另一大學,也因同樣原因失敗。這里所說的“道德問題”,大概就是張申府彼時正卷入和張國燾、劉清揚的三角戀愛糾葛中并最終得以和劉清揚結(jié)婚,與此同時不妨礙他還有多位情人,其中一位就是孫蓀荃 (后嫁給中共元老譚平山)。當然,張申府后來終于被清華大學聘為教授,與馮友蘭、金岳霖、鄧以蟄三位教授合稱為哲學系的“四大金剛”,不過這已經(jīng)是1931年的事情。
此外,對于陳獨秀被排擠出北大,傅斯年也有自己的見解,認為是出于新文化運動一方的派系和利益之爭:“在五四前若干時,北京的空氣,已為北大師生的作品動蕩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覺得不安,對蔡先生大施壓力與恫嚇,至于偵探之跟隨,是極小的事了。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當時的一個‘謀客(指湯爾和) 家中談起此事,還有一個謀客 (指沈尹默)也在。當時蔡先生有此兩謀客,專商量如何對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個老謀客說了無窮的話,勸蔡先生解陳獨秀先生的聘,并要約制胡適之先生一下,其理由無非是要保存機關(guān),保存北方讀書人一類似是而非之談……”按照這個說法,湯爾和認為走一個陳獨秀可以保護北大、保護蔡元培的校長職位,所謂丟卒保車之意。這當然可以理解,而且當晚商談此事者全部為浙籍文人,他們一直奉蔡元培為領(lǐng)袖人物,自然不愿看到蔡氏下臺。但問題在于,是否局勢已經(jīng)到了如此嚴重地步?除卻讓陳獨秀離開,是否還有其他辦法?對此已有史料尚無法證明。
在陳獨秀被排擠出北大一事上,很多讀者大概會關(guān)注周氏兄弟的反應如何。不過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很難斷定周氏兄弟態(tài)度如何,他們兄弟的日記都為純記事型,很少有思想情感的流露,連五四運動這樣大事在其日記中都沒有片言只語,陳獨秀離開北大之事更不會有什么意見記錄下來。事實上,當時在北大任教的浙籍文人中,周氏兄弟的影響力并不大,按周作人的說法其實居于邊緣狀態(tài)。因為周作人進入北大是因魯迅推薦,進入北大也較晚,而魯迅則不過是北大的兼職講師而已,所以他們兄弟平日對北大事務基本不介入。不過從陳獨秀寫給周氏兄弟的書信,可以發(fā)現(xiàn)陳獨秀對他們印象極好,即便是在陳獨秀到上海,《新青年》 同人分裂后,陳獨秀還是寫信給周氏兄弟,請他們繼續(xù)寫稿,并對魯迅的小說大加稱贊,說“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地佩服”。而周氏兄弟也一如既往給已在上海的 《新青年》 寫稿,一直到1922年下半年。從這一點看,大概周氏兄弟對陳獨秀還是有一定好感,對于他的被排擠出北大也會抱有同情罷。其實對于所謂的“某籍某系”也就是浙籍文人群體,周氏兄弟從未有意介入或為其出謀劃策。查二人日記,早年他們更多出現(xiàn)于章氏同門的一些宴會中,進入北大后,對于北大和 《新青年》 事務也很少介入,魯迅更是如此。當然,既然同為浙籍文人,則他們也不會公開對沈尹默、湯爾和等人一些過分行為給予否定??上抻谫Y料,我們無法給出更明確的答案。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新青年》 同人和封建保守派之間互相攻擊批判,極為正常。但后來在新文化運動內(nèi)部也產(chǎn)生矛盾以致后來分裂,多少讓人們覺得有些惋惜,而當事者在某些問題上的處置不當,也許就成為以后矛盾激化的種子。當然,無論其思想觀念如何一致、目標如何趨同,他們之間也不可能沒有任何矛盾。而傳統(tǒng)的同窗、同門和同鄉(xiāng)關(guān)系,就常常對此產(chǎn)生深遠復雜影響,且有時會迫使個人為了群體利益放棄個人立場。按照“西馬”哲學家赫勒在 《日常生活》 中所表述的觀點,每個人在社會生活中都隸屬一定的群體,因此他的言行既基于個人立場,也要符合整個群體的利益。在很多情況下,只有群體發(fā)展個體才能生存并發(fā)展,也因此群體的利益高于個體并要求每個個體都要有一種“為我們”的意識,也就是為自己身在其中的群體工作和服務。如果個體一定要堅持自己的獨立性而不愿納入整個群體,則就有被排擠出群體的可能。黃侃作為章門弟子中學術(shù)成就最佳者,因其一直反對新文化運動和錢玄同、沈尹默等關(guān)系緊張,最終只好辭去北大教授,轉(zhuǎn)赴武漢任教。除卻思想觀念差異外,黃侃受到排擠的原因和他原非浙籍有關(guān),而他離開北大后首先想到要去的地方,也只能是老家湖北,在此我們看到地域文化和同鄉(xiāng)關(guān)系在群體內(nèi)部的強大力量。當然這種“為我們”意識并非常常為個體意識到,而更多是潛在存在于個體的思想觀念中并支配其言行。如魯迅在加入 《新青年》 之前極為悲觀消極,但一旦投入,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且主動配合陳獨秀等人的思想,稱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遵命文學”,這樣的說法讓人難以相信出自一向堅持思想獨立的魯迅之口。但魯迅其實很清楚,彼時他們最迫切的使命就是鼓吹新文化、抨擊舊文化,就是要求大家目標一致、行動一致。也因此當胡適對錢玄同和劉半農(nóng)的“唱雙簧”一事不以為然時,魯迅卻表示就應該如此,不這樣就不能引起舊文化衛(wèi)道者的注意,新文化運動也就很難拓展深度和廣度。按照這樣的理解,則魯迅對于陳獨秀的離開北大,從情感上也許多少有些同情,但既然浙籍文人領(lǐng)袖蔡元培已經(jīng)作出決定,則他沒有反對的道理,何況陳獨秀也確實有可指責之處。
最后應該指出的是,當年新文化運動中所發(fā)生的一些內(nèi)部矛盾雖然令人惋惜,特別是一些相識多年老友后來形同陌路,陳獨秀和湯爾和是如此,魯迅和錢玄同也是如此。但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事后我們可以說“本應如此如此”,但在當時,事件參與者可能都認為自己不過是做了在當時所能做的最佳選擇。從整體來說,所有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的歷史功績,永遠值得贊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