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首載金庸小說的內(nèi)地雜志

杜瑋

2018年10月30日，94歲的金庸離世。當晚消息傳來，各種形式的紀念文章立即刷爆朋友圈，不少人提到：初識金庸，是從 《武林》 雜志連載的 《射雕英雄傳》 開始的。

1980年代，《武林》 創(chuàng)刊于改革開放的前沿之地—— 廣州，是中國內(nèi)地第一本武術類雜志。從創(chuàng)刊起，《武林》 就因率先在內(nèi)地連載 《射雕英雄傳》而一紙風行，圈粉無數(shù)，并由此掀起了國內(nèi)長達近十年的武俠熱潮。巔峰時期，雜志曾創(chuàng)造過月350萬冊的發(fā)行量。

2006年，發(fā)行了25年的 《武林》 宣布?？?，退出江湖?！段淞帧?雜志的興衰史，見證了中國武俠小說與武術的一段光輝歲月。

生逢其時

《武林》 的“出道”可謂生逢其時。1979年1月，國家體委下發(fā)了一份 《關于挖掘、整理武術遺產(chǎn)的通知》，之后，體委有關部門組織武術調(diào)查組，分赴山西、陜西、四川等13個省、區(qū)、市考察。

這宣告著已經(jīng)停滯發(fā)展了20多年的中國武術，在官方的推動下，正式開啟重振之路。這為日后 《武林》 的誕生埋下伏筆。

建國初期，中國武術曾有過一段高光時刻：1950年，中華全國體育總會在京召開座談會，倡導發(fā)展武術;1952年，“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的號角吹響，國家體委成立，將武術列為推廣項目;到了1953年，全國民族形式體育表演和競賽大會在天津舉行，超過百余名運動員表演了包括各類拳術、武術器械、散打等在內(nèi)的三百多個項目，之后，武術運動在民間迅速開展。

但到了1955年，由于武術在恢復、發(fā)展過程中魚龍混雜，官方采取了“暫時收縮，加以調(diào)整”的方針?！拔母铩笔辏白蟆钡乃枷敕簽E，使得不少老武術工作者及專家學者受到不同程度打擊和迫害，大量拳譜資料被作為“封、資、修”的毒草毀掉，武術訓練、競賽活動一度停止。

直到改革開放后，武術同諸多領域一樣解禁。

1979年，在一次全國武術挖整工作會議上，一些老武術工作者提及：假如能有一份正規(guī)的武術刊物，可能會喚起很多老百姓，特別是年輕人，對武術的追求;另外，一些老的武術家也就敢公開出來教拳。

當時，已經(jīng)退休的廣東省體校教務主任黃鑒衡出席了會議，聽聞了消息，決定行動。

通過朋友介紹，他找到了當時科學普及出版社廣州分社編輯室主任張澤亮，張澤亮又把情況向分社長鄒斯禮匯報，后者向出版總社請示，同意辦刊。

接下來的一步，是招兵買馬。

時間轉(zhuǎn)到1980年。正在廣州醫(yī)藥工業(yè)研究所上班的梁偉明趕上“課題要下馬”，想換工作，母校廣州美術學院一名老師傳來消息：“你搞過科研，科普出版社可以出書，你也懂美術，可以去做美術編輯?！?7歲的小伙決心“入伙”。

同時，張澤亮還拉來了編輯室的郭粵生，黃鑒蘅找來了中學退休教師鄭樹榮，再加上從惠陽農(nóng)場調(diào)來的呂階云，《武林》 編輯部初創(chuàng)時期六人組成型。雜志由廣東省體委 （現(xiàn)廣東省體育局） 與科普出版社廣州分社 （現(xiàn)廣東經(jīng)濟出版社） 共同主辦。

1980年9月起，在一間十多平方米的辦公室里，《武林》 正式籌辦。

“刊物必須有可讀性”，是大家達成的共識?！俺宋湫g的一些專業(yè)知識，還包括武林的一些軼聞，怎么把它編成故事，畫成連環(huán)畫，一些民間流傳的故事要把它弄起來?！苯衲暌?5歲的梁偉明回憶說。而此后連載引發(fā)巨大關注的金庸武俠小說，同樣是因為“可讀性”。

由于初期稿源不足，《武林》 的籌備長達半年，提前準備了三期稿件。

1981年7月，《武林》 面世，創(chuàng)刊號首印30萬冊，很快脫銷。之后，《武林》 第二期的印數(shù)即達到70萬冊，三、四期以后發(fā)行有100萬冊。第二年起，因為“粉絲”的大力追捧，《武林》 由最初的雙月刊改為月刊，銷量直線上升。

連載 《射雕》

《武林》 的“火”與在內(nèi)地首次連載 《射雕英雄傳》 不無關系。

當時，武俠小說在內(nèi)地尚未解禁，金庸的文字只能通過一些民間渠道輾轉(zhuǎn)流入，多為好友間私下傳閱，更多人不知金庸是何許人也。而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里，革命文學才是正統(tǒng)，像金庸武俠小說這樣的“通俗文學”被視為“非主流”，被批判，幾近絕跡。

身處改革前沿、踏著改革節(jié)拍的 《武林》 編輯部打算突破一下“禁區(qū)”。老編輯鄭樹榮找到了廣東老一輩文人劉逸生，劉逸生與香港文化界有著較深交往，沒費很大力，就落實好了金庸、梁羽生小說的轉(zhuǎn)載事宜。而之所以優(yōu)先刊登金庸作品，據(jù)梁偉明稱，是考慮到小說內(nèi)容、敘事方式更適合。最終，科普出版社廣州分社社長鄒斯禮拍板同意連載金庸的武俠小說。

雜志一出，誰也沒想到，很快就賣斷了貨?！斑^了幾個月還重新回頭加印創(chuàng)刊號，郵局說‘不得了，你們趕快，有些人要追小說連載?！绷簜ッ餍χ貞?。

幾乎就在 《武林》 面世的同時，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鄧小平在北京接見了任香港 《明報》 社長的金庸。當晚，中央電視臺也播發(fā)了這一消息。此后，金庸作品在內(nèi)地逐漸“開禁”。

但先行者的魅力是獨特的，金庸武俠小說的魔力也是驚人的。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文化生活還很貧乏的年代，無法數(shù)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因為看《武林》 知道并迷上了金庸，并從對武俠小說的迷戀，進入到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又有多少人對一本雜志望眼欲穿，心心念念。

有人捷足先登?！段淞帧?創(chuàng)刊后不久，剛剛畢業(yè)分配到科普出版社廣州分社的包慧玲就被派往武林編輯部當出納。于是，她享受到一個“福利”，拿著尚未出版的全套金庸稿件復印件回家，一家四口共享。父母比她先看完，哥哥和她挑燈夜戰(zhàn)，她自己用了不到十天將整部小說翻遍。

遠在安徽繁昌縣的王云直到1983年，才無意間在朋友家發(fā)現(xiàn)了 《射雕》 連載，嘉興醉仙樓丘處機大戰(zhàn)江南七怪的場景讓他至今記憶深刻。他還記得，因為金庸小說，《武林》 在周邊人手里的輾轉(zhuǎn)時間幾乎不超過一天。

也是這一年前后，遼寧營口讀小學三年級的阿駘在 《武林》 “死忠粉”的表哥家偶然看到了 《射雕》。不巧的是，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創(chuàng)刊號，而是第三回“大漠風沙”，但這并不影響他對小說的癡迷，“世界上還有這么神奇的故事”。此前，他所接觸到的仍是 《七俠五義》 等傳統(tǒng)武俠小說——“如果說前者是R級特效片 《指環(huán)王》，那后者還停留在動畫片 《機器貓》 這個水平?！?/p>

一年后，83版 《射雕》 在內(nèi)地上映，已經(jīng)“預習”劇情的阿駘，開始給同學們“劇透”，“開始他們都不信”，但事實證明，他所言是正確的。這件事讓阿駘優(yōu)越感爆棚。

但讓人感到失落的是，《武林》 上的 《射雕》 只連載了四回，自創(chuàng)刊起8個月后，戛然而止。關于停更原因，有人說是版權問題，也有人說，是收到了相關部門禁止轉(zhuǎn)載的通知。但無法否認的是，《武林》 首登金庸小說之舉，就像是打開了一扇窗，讓人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此后，新華書店就有了單行本的整套 《射雕英雄傳》，上下兩冊，40塊錢，王云心里滴著血、咬牙購得，當時他的工資一個月才30多塊，用兩個通宵看完全書;阿駘“逼”父親買來了海峽出版社的 《射雕》 合訂本，如獲至寶，心滿意足。

此時，播著香港武打片的錄像廳已遍地出現(xiàn)，租書鋪子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fā)展，正版、盜版武俠小說撲面而來，學生們或租、或買，相互借閱，一本書不一定從頭看起，錯序組接，連成回憶。

武俠小說長達十年的熱潮開啟。

習武熱

1980年代，與“武俠熱”并駕齊驅(qū)的，是“武術熱”。

1982年，電影 《少林寺》 上映，轟動一時。影片帶火了李連杰，也隨即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一股習武熱。王云記得，《少林寺》 《霍元甲》 等武打影視類作品引進內(nèi)地后，一時間，運動場上人頭攢動，喜愛練武或體育鍛煉的人們起早貪黑，武術器械成為家家戶戶的必備品。

當時，全國范圍內(nèi)，武術館、武術站數(shù)目過萬，各種形式的輔導站、教拳點不計其數(shù)。有些武術社原計劃招收學員120名，前來報名者多達1200多人，年齡最大的80歲，最小的6歲。各地堅持參加武術活動的人數(shù)達6000萬。

作為國內(nèi)最早的武術雜志，《武林》自然不會錯過這場大潮，借著東風，風頭更勁。

對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周志強來說，對 《武林》 雜志印象最深的，是1983年的一期，封面是當年一部“爆款”武俠片 《武林志》 的男主角—— 北京武術隊教練李俊峰。在他印象中，《武林》 把“電影和武術比賽、武術明星結(jié)合起來”，“是中國最早推出武術明星的一個雜志”。

除了緊跟風潮，《武林》自創(chuàng)刊起，就刊登著各類拳術的特點、套路、實戰(zhàn)應用等武術精華，對于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武學宗師的人來說，《武林》 就是本必須研讀的寶典。

“可以不買，但沒有沒看過的?！卑Ⅰ~回憶當時的情景，去鄰居家時，總能看到對方在翻這本雜志，“假模假樣學擒拿，把我喊過來 （教我），別人抓住你的肩膀了，然后，你的手扣在這個位置，基本都是照 《武林》 雜志學的?！?/p>

1980年代中期，廣州外國語學院 （現(xiàn)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成立了一個名為廣袤園武術協(xié)會的學生團體。一次和武協(xié)早期骨干的交流中，梁偉明得知，“他們就是看的 《武林》 所刊登的套路自己學的，沒有任何老師教他們”，然后，“一代一代傳下去”。

在民眾習武熱情高漲的時代，《武林》 開發(fā)的一些拳譜函授教材銷量能達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份，刊登的拳擊手套、護服、刀槍劍戟等武術器械廣告種類繁多。

1983年，《武林》 的月度銷量沖上350萬冊的巔峰，在 《武林》 創(chuàng)刊兩周年特輯中，寫有：截至1983年6月，總印數(shù)達三千三百多萬冊。

在“武術熱”潮涌的時代，《武林》既是推動者，也是受益者。而這一切，又是在國家政策進一步支持的大背景下展開：1982年年底，國家體委召開了首次全國武術會議，提出要“大力開展群眾性武術活動”，允許“民間武術館傳藝授武”;1983年起，全國武術挖掘、整理工作全面展開，歷時3年，共編寫拳械錄651萬字，錄制近400小時的錄像;80年代，《全國武術散手規(guī)則》 出臺、全國性對抗項目（武術散手） 表演賽舉行……

在那個武術蓬勃發(fā)展的時代，《武林》 還有兩項創(chuàng)舉：1985年，在看到傳統(tǒng)太極拳諸多精華要義失傳后，梁偉明和楊氏太極拳名家陳龍驤商議，組織一次全國太極拳名家研討會，研討太極拳拳理拳法，繼承發(fā)展太極拳文化。1986年年底，首屆太極拳名家研討會在四川成都舉行，五派太極拳代表人物參加，百余人出席，這是一個多世紀以來全國太極拳各派高手的首次聚首。1988年，在首屆基礎上，第二屆研討會在廣州舉行，除了理論探討，還增加了太極推手、散手演示環(huán)節(jié)，還原武術本真，影響巨大。

退隱江湖

整個80年代，都是 《武林》 的黃金期，及至中后段，雜志依然坐擁月200萬份的銷量，收割著龐大的讀者群。

到了90年代初，《武林》 銷量下降至百萬份，之后，下滑愈加明顯，50萬份也難以保障。2000年后，更加式微，風光不再。2006年，《武林》 宣布停刊。

談及停刊原因，梁偉明說，一方面，是由于雜志有兩個主管單位，在辦刊理念、管理體制、利益分配上一直有著沖突、矛盾，辦刊過程中，編輯部歸屬、部門人員、主管領導等也幾經(jīng)變動，難以協(xié)同。另一方面，進入90年代后，人們娛樂、消遣的方式愈加豐富，武術在日常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日漸減少，作為一本武術類專業(yè)刊物，生存空間變小在所難免。

《武林》 是時代的產(chǎn)物。它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浪潮，踏準了時代發(fā)展的節(jié)拍，也最終因為跟不上這個變化太快的時代而走向終點。

巔峰期，《武林》 有著廣州、上海、南京三個印點。它的讀者除了普通民眾、武術名家，還有楊成武、程子華等幾位老將軍。梁偉明說，那時候，他每個月都會給幾位老將軍寄雜志，還有一份寄給時任中國科協(xié)辦公室主任鄧楠，鄧楠再將雜志轉(zhuǎn)交給另一位讀者—— 鄧小平。

“鄧楠后來傳來消息，說當時我們寄的刊物，（鄧小平） 每期都會去看。我們高興得不得了。”梁偉明回憶說。

包慧玲記得，當年 《武林》 最輝煌時，雜志賬戶上的現(xiàn)金有一百多萬，而其時工資水平也不過每月百余塊。讓她記憶猶新的，還有兩個小細節(jié)：記者出去采訪，火車票難買，一出示 《武林》 編輯部證明，問題解決;在深圳采訪全國第六屆運動會武術項目期間，遇上塞車，采訪車牌子一掛，就能先走。

1995年，由于科普出版社廣州分社撤銷，武林編輯部劃歸廣東經(jīng)濟出版社。2000年，包慧玲按照要求，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 《武林》，供職出版社其他部門，如今，也已退休。梁偉明在 《武林》 停刊后，主辦一份名為 《中國功夫》 的雙月刊雜志，四處奔忙。而武林更早期的創(chuàng)辦者有的調(diào)離從事其他崗位，有的則也已離世。

總結(jié)當初 《武林》 成功的原因，梁偉明認為，雜志占了天時地利人和，恰逢武術解禁，恰巧是第一份武術類雜志，又恰好順應了當時人們渴望了解武術方面信息的需求。

《武林》 ?？?，對雜志的回望多閃現(xiàn)于貼吧、舊書網(wǎng)站。而人們最近一次對 《武林》 的集中懷念，是金庸離世的這一天。10月30日晚，回想著因看 《武林》 雜志連載 《射雕》 而起、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武俠時光，插畫師阿駘決定連夜作一幅畫。畫中，金庸先生在揮手告別，告別的對象是他筆下那些人物。

第二天，這幅畫被瘋狂轉(zhuǎn)發(fā)，這幅畫中，包含著由 《武林》 帶來的那些“武俠夢”“武術熱”，那些一去不復返的閃亮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