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男爵(節(jié)選)

伊塔洛·卡爾維諾

我的兄弟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們中間的那一天是一七六七年六月十五日。我記得很清楚，事情好像就發(fā)生在今天一樣。大家坐在翁布羅薩我家別墅的餐室里，幾扇窗戶都嵌滿了花園里那棵高大的圣櫟樹的繁茂枝條。時間正當(dāng)中午，我們?nèi)胰税凑绽弦?guī)矩在這個時候坐到餐桌邊，雖然那時從不習(xí)慣早起的法國宮廷傳來的下午吃正餐的時尚已在貴族之中風(fēng)行。我記得有風(fēng)從海上吹來，樹葉抖動?？孪Ｄf：“我說過不要，我就是不要！”他推開那盤蝸牛。他往?？蓮膩頉]有鬧得這么兇。

從描述中可知，這是一個重視傳統(tǒng)、保守富庶的家庭。

在首席上端坐著我們的父親，阿米尼奧·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男爵，他頭上戴著路易十四式的垂至耳際的假長發(fā)，這像他的許多東西一樣已經(jīng)過時了。在我和我的兄弟中間坐著福施拉弗勒爾神父，我們家的食客和我們這些孩子的家庭教師。在我們對面坐著我們的母親，女修道會會長科拉迪娜·迪·隆多，和我們的姐姐巴蒂斯塔，住家的修女。在桌子的另一頭，與我們的父親面對面坐著的是土耳其式著裝的律師埃內(nèi)阿·西爾維奧·卡雷加騎士，我們家莊園的總管和水利工程師，而且他作為父親的非婚生兄弟，是我們的親叔叔。

和這樣的人一起吃正餐，餐桌上的嚴(yán)肅氣氛可想而知。

柯希莫滿了十二歲，我八歲，我們剛被允許上父母的餐桌幾個月。也就是說，我沾了我哥哥的光，隨他一起提前升級，因為他們不想讓我一個人單獨在一邊吃飯。我說沾光只是說說而已。實際上，無論對柯希莫還是對我來說，歡樂的日子結(jié)束了，我們懷念在我們自己小房間里的進(jìn)餐，只有我們兩個和福施拉弗勒爾神父。神父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干癟老頭，人們說他是冉森教派信徒，其實他是從故鄉(xiāng)德菲納托逃跑出來的，為了躲避宗教裁判所的審訊。但是，他那時常為眾人所稱道的古板性格，他對己對人的苛刻態(tài)度，不斷地被他的冷漠的天性和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所代替，仿佛他茫然地眨動眼睛所做的長久的沉思默想只是使他進(jìn)入了無邊的痛苦和萬念俱灰的境地。他將一切困難，哪怕是很微小的，都看成是他不想反抗的厄運的征兆。我們在神父陪伴下的飯餐在長時間的禱告之后才開始，一勺勺規(guī)規(guī)矩矩，合乎禮儀，一聲不響地進(jìn)行，如果誰從盤子上抬起眼來，或者喝湯時發(fā)出了輕微的響聲那可不得了。但是，神父在喝完湯時就已經(jīng)吃膩了，他茫然地呆望著，每啜飲一口酒就嘖嘖舌頭，好像只顧品味這短暫而淺表的感覺。上第二道菜時我們就可以開始用手抓起來吃了，吃完飯時互相擲梨瓢玩，而神父不時懶洋洋地說一聲：“夠了！安靜些！”

從皺紋到眼睛，從態(tài)度到習(xí)慣，雖然只有一句語言描寫，但一個老態(tài)龍鐘、消極悲觀的神父形象已經(jīng)躍然紙上。

而如今呢，同全家人一起坐在餐桌邊，家庭里的積怨顯形了，這是童年中不幸的篇章。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不停地對我們嘮叨，要用刀叉吃雞啦，身體要坐直啦，胳臂肘不要靠在桌子上啦，簡直沒完沒了！還有我們那位討厭的姐姐巴蒂斯塔，一系列的叫嚷、氣惱、處罰、踹腿、踢腳就開始了，直至柯希莫拒絕吃蝸牛并決定把他的命運同我們斷開的那天為止。

這種家人之間的怨恨的累積我后來才明白：當(dāng)時我八歲，覺得全都是在做一場游戲，頂撞大人是所有的孩子的脾性，我不明白我的哥哥表現(xiàn)出的執(zhí)拗勁頭中蘊藏著更深厚的東西。

柯希莫的生活是那樣的超凡脫俗，我的一生是如此循規(guī)蹈矩、平庸無奇。但是我們的童年是一起度過的，我們兩個都無視大人們的惱怒，尋找與人們設(shè)計的道路不同的出路。

如果“頂撞”只是表象，“大人”就不是柯希莫反抗的終極對象，那“更深厚的東西”會是什么呢？

我們爬樹（如今在我的記憶里這些早年無心的游戲蒙上了一種啟蒙的光輝，是一種預(yù)兆。但在當(dāng)時誰又曾想得到呢？），我們在河里逆流而上，從一塊礁石跳到另一塊上，我們在海邊尋找?guī)r洞，我們沿著別墅樓梯上的玉石欄桿往下滑。這樣的滑行中有一次成為柯希莫同家長激烈頂撞的原因，他受到懲罰，很不公正。他認(rèn)為，從那時起他在心里產(chǎn)生出對家庭（抑或?qū)ι鐣恳只驅(qū)φ麄€世界？）的一種怨恨，后來決定了他在六月十五日的行動。

說實在，關(guān)于在樓梯的玉石欄桿上滑行一事，我們事先已得到警告。不是由于害怕我們會摔傷大腿或胳臂，我們的雙親大人從不為此擔(dān)憂。我想，正因如此我們沒有摔傷過。而是由于我們?nèi)碎L大了，體重增加，可能會把父親叫人安放在樓梯的每一段兩端的支柱上的祖先的塑像碰掉。實際上，柯希莫已經(jīng)有一次將一位戴有僧帽身穿全副道袍的主教模樣的高祖的像摔碎了，他挨了處罰。從那時起他學(xué)會了在滑到一段的末尾時停一下，在離碰到塑像恰好還有一絲兒距離時跳下來。我也學(xué)會了。因為我總是事事處處學(xué)他的樣兒，只是我一向比他膽小而謹(jǐn)慎，我滑在半道上就跳下來，或者斷斷續(xù)續(xù)地停下來，分小段滑動。有一天，他像箭似的沿扶手往下滑。誰正好往上走呀？福施拉弗勒爾神父，慢悠悠地走上來，手捧著打開的每日祈禱書，但是瞪大的眼睛目光像母雞一樣茫然。真像平時一樣半睡半醒呀！不，他處于那種他有時也會有的對一切事物都極端注意和清楚的時刻。他看見柯希莫，就想道：扶手、塑像，馬上就要撞上了，一會兒他們就會對我也大叫大嚷（因為每當(dāng)我們淘氣時，他也由于對我們監(jiān)督不善而遭訓(xùn)斥）。他撲到扶手上去截住我哥哥?？孪Ｄ驳缴窀干砩?，撞得他順著扶手直往下沖去（他是一個皮包骨的小老頭兒）。他剎不住，以雙倍的沖擊力撞倒了我們的祖先卡恰圭拉·皮奧瓦斯科，為圣地而戰(zhàn)的紅十字軍勇士，大家一起倒在了樓梯腳下：摔成碎片的十字軍戰(zhàn)士、神父和他。結(jié)果是沒完沒了的責(zé)罵、鞭打、額外作業(yè)、只給面包和冷湯的禁閉。而柯希莫呢，認(rèn)為自己是無辜的，因為過錯不在他，而是神父造成的，他那樣深惡痛絕地反擊：“我才不在乎您的列祖列宗哩，父親大人！”他已經(jīng)預(yù)告了他的反叛的天性。

祖先的塑像比活人的身體康健更重要，在一個守舊且等級森嚴(yán)的家庭中，是可以理解的。

兄弟倆和祖先塑像之間一直維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只要有一個外來因素闖入，這種平衡就打破了。

在本質(zhì)上，我們的姐姐是同一個樣兒。她的惡劣心緒，在烹飪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她在烹調(diào)上是極為出色的，因為她既不缺乏勤勞，也不缺乏想象力，這些是每一位廚娘具有的起碼的品質(zhì)，但是一經(jīng)她的手，就不知道會把什么難以料想的東西給我們端上來。有一次她做了一些夾餡烤面包片，說實話看起來很精致，當(dāng)我們吃起來并且覺得味道不錯時，她沒有告訴我們，是用老鼠肝做的餡;更不要提那些蚱蜢的腿兒了，用的是后腿，堅硬而有鋸齒，嵌在一個大蛋糕上拼成花樣;還有烤得像蛋糕圈的豬尾巴。那一次她叫人做熟一只整的豪豬，誰也不知為什么那只豬身上帶著全部的箭，肯定只是為了在揭開蓋子時讓我們嚇一跳。因此她也不想品嘗其味了，盡管那是一只乳豬，粉紅粉紅的，一定很鮮嫩;而本來對自己做的每樣?xùn)|西她都是照吃不誤的。實際上，她的這些嚇人的手藝主要只是在外觀上下功夫，其次才是為了讓我們與她一起享用嘗試這些怪味食品的樂趣。巴蒂斯塔的這些菜是用動物或植物精心搭配而成的杰作：用菜花做成的羊頭，插上羊耳朵，放在一圈羊毛領(lǐng)子上;或者是一只豬頭，好像伸出舌頭似的從豬嘴里爬出一只鮮紅的龍蝦，而龍蝦的鉗爪里抓著豬的舌頭，仿佛是它把豬舌給揪掉了。然后就是蝸牛了。我不知道她斬斷了多少只蝸牛的腦袋，那些蝸牛腦袋，放在軟綿綿的甜食上的蝸牛腦袋，我想她是用牙簽插進(jìn)去的，每一塊甜餡餅上放一個，好像一群極細(xì)小的天鵝飛到了餐桌上。那些美味佳肴的外觀令人驚奇。想想巴蒂斯塔制作時當(dāng)然是費盡心思。您可以想象當(dāng)她肢解那些動物的小小軀體時，她的那雙手該是何等的靈巧。

現(xiàn)在再回看“勤勞”和“想象力”，怎么看都像是反語。

我們的姐姐用蝸牛表現(xiàn)她那可怕的想象力的方式，促使我們——我的哥哥和我，進(jìn)行一次搗亂。那是同可憐的受摧殘的動物們一起齊心協(xié)力干的。煮熟的蝸牛的味道實在難吃，任何人都根本無法忍受，以至于倘若說柯希莫是因為此事將他的行動和此后的一切醞釀成熟，也不足為怪。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庭，除“我”之外，每個人表達(dá)自我的方式都很極致。而作者也不斷在鋪墊6月15日的那一次“行動”，一切都在暗暗地累積發(fā)酵。

我們事先設(shè)計好一個方案。律師騎士帶回家來滿滿一籃子食用蝸牛，這些蝸牛被盛在兩只木桶內(nèi)放在地窖里，讓它們空著肚腸，只吃些秕糠，使體腔內(nèi)變得潔凈一些。當(dāng)我們掀開桶上的木蓋時，一種地獄般的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蝸牛正在殘余的秕糠、凝固的半透明涎液和干屎的混合物中沿著桶壁慢慢往上爬，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形形色色的糞便是它們在野外的美好時光和吃青草的紀(jì)念品，它們中有的完全露出殼外，探著頭、張著角。有的完全縮在硬殼里，只露出警覺的觸角。有些像饒舌的女人們一樣聚在一起圍成圈圈兒，有些縮成一團(tuán)昏昏入睡，死掉的那些則殼兒翻底了。為了使蝸牛免遭那個女廚子的毒手，為了使我們自己免用她的美食，我們在桶底鑿了一個洞，用切碎的青草和蜂蜜，在地窖里的酒桶和其他雜物中間鋪出一條盡可能隱蔽的路，以便將蝸牛引上逃亡之路，一直爬到窗口，那外面是一座荒蕪的刺棘叢生的花壇。

仿佛是一部蝸牛版的“越獄”大片，只等月黑風(fēng)高，逃出生天。然而，兄弟倆忘了畢竟它們是蝸牛，最有限的就是速度。

第二天，我們走下地窖查看我們的計劃的實施效果，在燭光下在墻壁和過道上搜索。“這兒有一只，……那兒又有一只！”“……你看，這只爬到那兒啦！”在木桶與窗子之間的地板與墻壁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蝸牛，按我們畫的線排成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長隊。

我們看到小動物們慢吞吞地爬行，受到遇見的酒渣、酒石、霉菌的吸引時，沒有不暈頭轉(zhuǎn)向的，它們在粗糙的墻壁上胡亂地轉(zhuǎn)圈，就忍不住對它們說：“快，小蝸牛！快些爬，快逃命呀！”可是地窖里又黑又亂，道路并不平坦暢通，我們希望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以便它們來得及全部逃走。

我們的巴蒂斯塔姐姐是個不安分的人，夜里竄遍整座房子捉老鼠，舉著一只燭臺，腋下夾著一支獵槍。那天夜里她跑進(jìn)地窖，燭光照見天花板上一只離群的蝸牛，拖著一道銀白色的涎跡。她打響一槍。我們大家都從床上驚跳起來，但又立即一頭倒在枕頭上，我們對住家修女的夜間狩獵活動已習(xí)以為常了。可是巴蒂斯塔，用那毫無理性的一槍打死了那只蝸牛，并打掉了一塊灰泥之后，開始尖聲怪氣地呼喊起來：“都跑啦！”仆人們半裸著身子起來，我們的父親抄起一把軍刀，神父沒戴假發(fā)，而律師騎士還沒弄明白是什么事情，就嫌麻煩地躲出屋外，鉆到干草房里睡覺去了。

用側(cè)面烘托的方法，把一個被眾人嬌縱慣了的“瘋魔”姐姐刻畫出來。

在火把的亮光照耀下，眾人開始在地窖里捉起蝸牛來，雖然誰都不熱心此事，但是他們已經(jīng)被弄醒，礙于面子，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平白無故地被打攪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木桶上的窟窿，馬上猜出是我們干的。我們的父親跑過來在床上逮住我們，用馬夫的鞭子抽打。最后我們的背脊上、屁股上和腿上布滿一道道青紫色的鞭痕，我們被關(guān)進(jìn)那間陰森森的小房間，它是我們的牢房。

他們把我們在那里面關(guān)了三天，只給我們面包、水、生菜、牛皮和冷的肉湯（幸虧還有肉湯，這是我們愛吃的）。后來，第一次重新同家人共餐時，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發(fā)生過似的。大家準(zhǔn)時到來，這就是那個六月十五日的中午。我們的姐姐、膳食的總管，預(yù)備了什么東西呀？蝸牛湯和蝸牛做的主菜?？孪ＤB蝸牛殼也不愿碰?！澳銈円闯韵氯ィ瘩R上把你們關(guān)進(jìn)小房間！”我屈從了，我開始吞咽那些軟體動物。（這是我的一次頗為軟弱的表現(xiàn)，它使我的哥哥覺得更加孤獨了，因此他拋棄我們的行動中也有著對我的抗議，因為我讓他失望了。但是我那時只有八歲，何況我的意志力，而且是我當(dāng)兒童時的意志力，怎么能夠同我哥哥與生俱來的那種超人的頑強相比呢？）

經(jīng)歷了之前那一系列的“慘劇”，蝸牛已經(jīng)和自己的尊嚴(yán)牢牢綁定在了一起。而家人的無動于衷，已經(jīng)沒有給柯希莫留下任何妥協(xié)的余地了。

“怎么樣？”我們的父親問柯希莫。

“不吃，還是不吃！”柯希莫回答，并推開盤子。

“從飯桌上滾開！”

而柯希莫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背向著我們大家，正要走出餐室。

“你去哪兒？”

我們從玻璃門里望見他正在門廊里取他的三角帽和佩劍。

“我知道！”他朝花園跑去。

我們從窗子里看見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櫟樹。他穿戴和打扮得非常整齊，他是按照我們的父親的要求弄妥帖后來吃飯的，盡管他只有十二歲。撲上粉，頭發(fā)用帶子扎起辮子，三角帽，針織領(lǐng)帶，綠色開叉燕尾服，淺紫色的短褲，佩劍，白皮長護(hù)腿套，護(hù)套只包半截，這是唯一的讓步措施，使得穿著方式更符合我們的鄉(xiāng)間生活。（而我，由于只有八歲，免除了在頭發(fā)上撲粉，如果不是在盛大宴會之時。也免掛佩劍，雖然我喜歡佩戴也不行。）他就這副模樣往那棵多結(jié)的樹上爬，手腳并用，以我們長期一起練就的準(zhǔn)確而迅速的動作在樹枝上攀登。

再次用荒謬的就餐穿著禮儀來強調(diào)柯希莫此刻正在逃離一個怎樣的環(huán)境。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們在樹上度過許多時光，不是像許多孩子那樣圖實惠。他們爬上去只是為了找果子或掏鳥窩，而我們是為了越過樹干上險惡的蜂巢和樹杈，爬到人上得去的最高處，找舒適的地方坐下來觀看下面的世界，對著從樹下走過的人們呼喊或捉弄他們。因此我認(rèn)為柯希莫面對那種不公正的強逼，首先想到的是爬上我們熟悉的那棵圣櫟樹是很自然的。圣櫟樹的樹枝，向上伸到與餐室之窗戶相同的高度，使得全家人都看見他的委屈和憤慨。

此刻的“我”還沒有意識到，正在經(jīng)歷一個怎樣的“歷史性時刻”。

“小心！小心！會摔下來呀，可憐的孩子！”我們的母親焦急地喊道，倘若她看見我們在炮火之中沖鋒一定滿心歡喜，可是，她卻為我們的每一種游戲而憂懼交加。

用夸張的對比，來凸顯家長意識的荒誕。

柯希莫爬至一條粗枝的權(quán)口上，他在那里可以待得舒適一些。他坐下來，雙腿懸垂著，兩臂交叉，手掌塞進(jìn)腋下，腦袋縮進(jìn)雙肩里，三角帽低壓在前額上。

我們的父親從窗臺里探出身對他喊道：“你在那里待膩了就會改主意的！”

“我決不會改變想法?！蔽业母绺缭跇涔谏险f。

“只要你下來，我就叫你好看！”

“我決不下樹！”他說到做到。

柯希莫在圣櫟樹上。樹枝向外伸展，凌空架起一道道高高的橋梁。微風(fēng)輕拂，陽光燦爛。太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射下，我們?yōu)榱丝辞蹇孪Ｄ坏貌慌e手擋光。柯希莫從樹上觀望這個世界每一件東西，從那上面看來，都變了樣兒，這是一件十足的賞心樂事。小路有著另一番景觀，花壇、繡球花、山茶花、花園里喝咖啡用的小鐵桌，歷歷在目;在遠(yuǎn)處，樹木變得稀疏一些，一小塊一小塊用石頭壘成梯田形的菜園子;深色的高地上是橄欖樹林;再往前，是翁布羅薩住宅區(qū)的陳舊的磚屋頂和石板瓦;在低處的港灣那邊挺立著一些船只的桅桿。遠(yuǎn)處的地平線之上是一片海水，一只帆船在海上緩緩移動。

樹上開闊舒適的風(fēng)景，和家庭中逼仄壓抑的氛圍，形成鮮明的對比。

眼前的景象讓柯希莫驚喜不已，他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只要樹林始終相連，他就可以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他就可以一直不下地，生活在樹上。

生活在樹上不是件容易的事，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柯希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需要食物，需要保暖的衣物和睡覺的床板。幸好他還有我這個弟弟，盡管他還在生我的氣。

而我為了請求他的原諒，整個下午都守候在圣櫟樹旁。一直到天黑，疲憊的柯希莫才出現(xiàn)在圣櫟樹最下端的枝丫上。“我要考驗?zāi)?，”他吞咽了幾口我為他?zhǔn)備的蛋糕，然后說，“你應(yīng)當(dāng)證明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才行?！?/p>

“你只管吩咐吧?！?/p>

“你必須替我弄來一些繩子，長的、結(jié)實的，還有被子、木板、木棒、釘子……”

“你要在樹上過夜嗎？”

柯希莫的固執(zhí)讓父親大人更加憤怒。他決定不再讓柯希莫因為感覺到我們的關(guān)心而得意，準(zhǔn)備坐等饑餓和夜間的寒冷將他驅(qū)趕下來。只有我知道，柯希莫是鐵了心要待在樹上了。

父親錯了?？孪Ｄ詮呐郎蠘浜螅鸵恢鄙钤跇渖?，而且不再下來，也沒有再回來……

人人都以為只是暫時的兒戲，誰知道柯希莫竟真用自己的一生，實踐了誓言。

我不知道這個十九世紀(jì)將給我們帶來些什么。它一開頭就不好，接著越來越糟下去。復(fù)辟的陰影籠罩著歐洲，一切革新者——雅各賓黨或波拿巴分子——幾乎都失敗了。專制制度和耶穌會重新掌權(quán)。青年時代的理想、光明、我們十八世紀(jì)的希望，統(tǒng)統(tǒng)化作灰燼。

我始終是一個冷靜平和的人，沒有強烈的激情或狂熱，是一家之主，是世襲貴族，思想開明，循規(guī)守法。政治上的急劇變動從來沒使我經(jīng)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繼續(xù)下去。可是內(nèi)心里，又是多么難過喲！

從前不一樣，有我哥哥在。我對自己說“有他替我們大家著想”，我只愛過日子。世事變化的標(biāo)志，對于我來說，不是奧地利人、俄國人到來，不是并入皮埃蒙特，不是新的稅捐或我知道的什么事情，而是打開窗子看不見他的樹晃動了?，F(xiàn)在他不在了，我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考慮許多事情，哲學(xué)、政治、歷史，看報、讀書，腦袋都快脹破了?？墒撬f的那些都不在里面，那是他的理解，一種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語言說清的東西，只有像他那樣身體力行地去體驗，只有像他那樣一生到死都堅持我行我素的人，才能給大家做出奉獻(xiàn)。

省略的小說部分中，柯希莫在樹上完成了許多壯舉，到處都有關(guān)于他的傳說：他幫助小城建成了防火系統(tǒng)，挫敗了土耳其海盜：他在法國大革命期間組織當(dāng)?shù)厝税l(fā)動革命，連拿破侖都慕名來拜訪他……現(xiàn)在，他老了，也病了，但仍然生活在樹上。

我記得他生病時的情景。我們看出來了，因為他把他的簡陋的臥具搬到了廣場中心的那株大核桃樹上。而從前，他出于野生生物的本能，總是把睡處隱蔽起來。現(xiàn)在他感到需要時時有人照看。我的心緊張起來。我過去總想他將來不會喜歡孤獨地死去，這可能就是一種死的預(yù)兆。我給他派去一個醫(yī)生，爬梯子上去的，他下來后做了一個苦臉，并攤開雙手。

我爬上梯子?！翱孪Ｄ蔽议_始對他說，“你活了六十五年了，怎么能繼續(xù)待在樹上呢？你想說的你都說了，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表現(xiàn)出了一種你的偉大的精神力量?，F(xiàn)在你可以下來了。那些終生在海上漂流的人也有一個離船上岸的年齡呀?！?/p>

塵歸塵，土歸土。再怎么執(zhí)拗，似乎也逃離不了人總要回到大地上的那一天。

不行。他擺擺手做了否定的表示。他幾乎不再說話了。有時候，他起身，用被子連頭裹住，坐到一根樹枝上曬一會兒太陽。更遠(yuǎn)的地方他去不了。那時有一個平民老太太，一位神圣的婦女，去給他清理換洗，給他送熱的飲食。我們把木梯子靠樹干架著，因為時時需要有人上去幫助他，也因期待他什么時候決定走下來（別人都這么想，我可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的周圍，廣場上總是一群人來陪伴他，他們互相之間閑聊，有時也同他說一兩句，雖然他們知道他不想再說話了。

他的病情惡化。我們把一張床抬上樹，成功地把床架平穩(wěn)，他很樂意躺在上面。我們有些后悔沒有更早一些想到。說實話，他并不是存心要拒絕舒適的享受，盡管生活在樹上，他總是設(shè)法盡可能生活得好一些。于是我們趕緊給他提供其他的方便：一些替他擋風(fēng)的席子，一頂帳子和一只火盆。條件稍微改善一些了，我們送上去一張安樂椅，把它固定在兩棵樹之間。他開始坐在椅上度過白天的時光，裹著他的被子。

一天早上，我們看見他不在床上也不在椅子上，當(dāng)大家抬頭向上看，都嚇壞了：他爬到了樹頂上，騎坐在一根極高的枝頭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衣。

柯希莫用一生的功業(yè)，換來了大家的尊敬，他大可以回到家中，不會有任何人認(rèn)為這違背了他12歲時說出的那句氣話。

“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他不回答。他已經(jīng)半僵硬了。他能爬上樹頂簡直是奇跡出現(xiàn)了。我們準(zhǔn)備了一張收橄欖時用的那種大布單，派二十來個人撐著布單，等待他摔落下來。

同時一位醫(yī)生上去了。那是一次極費事的攀登，必須把兩架梯子連接起來。他下來說：“讓神父上去吧。”

我們事先已商量好讓一個唐·貝利克萊神父上去試一試。他是他的朋友，在法國人執(zhí)政期間是立憲派教士，在還沒有禁止神職人員入會時他參加過共濟(jì)會。吃盡苦頭之后，新近被主教恢復(fù)神職。他穿著祭禮服，托著圣體盤，后面跟著輔祭人。他在那上面停留了一會兒，好像是閑談了幾句，然后就下來了?！八邮帐ザY了，唐·貝利克萊，是嗎？”

看來這是柯希莫的最后時刻了，這是他最后的攀登，是一次回光返照。接下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家人也會讓他回到地面，再入土為安的。

“沒有，沒有，但是他說很好，他覺得這樣就很好了。”沒能從他嘴里掏出更多的話來。

撐著布單的人們累了?？孪Ｄ跇渖?，紋絲不動。刮起風(fēng)來，是西南風(fēng)，樹梢搖曳，我們準(zhǔn)備好接人。就在這時候天上出現(xiàn)了一只熱氣球。

一些英國的氣球駕駛員在海邊做飛行練習(xí)。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裝飾著彩穗、飄帶和花結(jié)，掛著一個柳條吊艙，里面坐著兩名軍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閃閃的肩章，他們用望遠(yuǎn)鏡觀看下面的風(fēng)景。他們把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廣場，觀察樹上的人、攤開的布單、人群，真是世界奇觀?？孪Ｄ蔡痤^，注意地望著氣球。

正在這時熱氣球被卷入從西南吹來的旋風(fēng)之中，開始像陀螺一樣飛快轉(zhuǎn)動起來，向海上飄去。飛行員們沒有驚慌失措，他們動手減小——我想是氣球的壓力，同時拋出錨，以便抓住什么支撐物。錨帶著長長的繩子在空中飛舞，閃耀著銀白色的光，隨著氣球的斜向飛行，現(xiàn)在飄到了廣場上空，在大約與核桃樹尖相齊的高度上，我們很擔(dān)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們?nèi)f萬沒想到后來我們的眼睛在一瞬間里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當(dāng)錨的繩子靠近他之際，一躍而起，就像他年輕時經(jīng)常蹦跳的那個樣兒，抓住了繩索，腳踩在錨上，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我們看見他就這樣飄走了，被風(fēng)拽扯著，勉強控制著氣球的運行，消失在大海那邊。

這簡直是神來之筆！這些年來，每次讀到這里，都會全身發(fā)麻。

熱氣球飛過海峽，終于在對岸的海灘上著陸了。繩子上只拴著那只錨。飛行員們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對別的事情毫無覺察。人們猜測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飛越海峽時墜落了。

柯希莫就這樣逝去了，沒有讓我們得到看見他的遺體返向地面的欣慰。在家族的墓地上豎起一塊紀(jì)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寫著：“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p>

絕妙的墓志銘，簡單，貼切，寓意深邃。

我寫這本書時，時常擱筆，走到窗前。天上空蕩蕩的，我們這些翁布羅薩的老人在綠色的蒼穹之下生活慣了，覺得看這樣的天空很是刺眼。人們說在我哥哥離去之后，樹木悲傷不已，難以自持，紛紛倒落，又說因為人們玩弄斧子發(fā)了瘋。后來，植被大為改觀，不再有圣櫟樹、榆樹、櫟樹，現(xiàn)在是非洲、澳洲、美洲、印度都把它們的樹木和樹根伸到了我們這里。古老的樹種留在地勢高的地方，小山上是橄欖樹，高山上是松樹林和栗樹林。海灘上是紅色的澳大利亞桉樹和大象似的仙人掌，這樣一類庭院觀賞型的巨大的和單棵的樹，剩下的就是棕櫚樹，它們一副披頭散發(fā)的樣子，這些樹都不適合在荒野上生長。

翁布羅薩不復(fù)存在了。凝視著空曠的天空，我不禁自問它是否確實存在過。那些密密層層錯綜復(fù)雜的枝葉，枝分權(quán)，葉裂片，越分越細(xì)，無窮無盡，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規(guī)則地閃現(xiàn)的碎片。這樣的景象存在過，也許只是為了讓我哥哥以他那銀喉長尾山雀般輕盈的步子從那些枝葉上面走過。那是大自然的手筆，從一點開始不斷添枝加葉，這同我讓它一頁頁跑下去的這條墨水線一樣，充滿了畫叉、涂改、大塊墨漬、污點、空白，有時候撒成淺淡的大顆粒，有時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號，細(xì)如微小的種子，忽而畫圈圈，忽而畫分叉符，忽而把幾個句子勾連在一個方框里，周圍配上葉片似的或烏云似的墨跡，接著全部連接起來，然后又開始盤繞糾纏著往前跑、往前跑。糾結(jié)解開了，線拉直了，最后把理想、夢想挽成一串無意義的話語，這就算寫完了。

人，自然，世界，仿佛不再是當(dāng)年的模樣?？孪Ｄ碾x開，仿佛帶走了很多東西，那些在他的身上最為閃耀的東西。當(dāng)我們抬頭仰望天空時，會想到他的特別，繼而想到自身的缺失嗎？

一次倔強的反抗，讓柯希莫從12歲起就決定永不下樹。從此，他一生都生活在樹上，卻將生命更緊密地與大地相連。

本篇只節(jié)選了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中間被省略的，是柯希莫傳奇的一生。是不是真的只有先與人疏離，才能最終與人在一起？卡爾維諾的體內(nèi)似乎住著一個頑皮、執(zhí)拗而天真的孩童，他用浪漫寫意的筆觸，奉獻(xiàn)了一個相當(dāng)精彩的故事。在樹上，男爵掌握了獨特的生活技巧，找到了與人溝通的別致方式?？础稑渖系哪芯簟罚业哪X海中常常會閃現(xiàn)出《海上鋼琴師》的畫面。1900一生都在海上漂流，他也曾有機(jī)會下船登岸，但當(dāng)他站在舷梯上，看到無邊無際的城市，他停住了?！白柚沽宋业哪_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見的東西，而是我所無法看見的那些東西。在那個無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東西都有，可唯獨沒有盡頭?！逼鋵嵥麄兛此乒陋殻侄荚谟米约旱姆绞接^察、思考甚至介入了社會生活。

柯希莫和1900，都是執(zhí)拗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一直堅守到生命的盡頭。當(dāng)那只熱氣球飛過來，柯希莫用他的縱身一躍，守護(hù)住了自己12歲的承諾。這樣的人，這樣的靈魂，永遠(yuǎn)都不可能隨波逐流。

胡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