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與背反

龔玲芬

摘要：《山本》在其貌似無序的敘事中，有意無意地向讀者傳達著其倫理指向。本文通過長幼倫理、情感倫理、連襟倫理三個維度，織就家庭敘事倫理之網(wǎng)，從而指出《山本》中折射出來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傳承的困境和背反的無奈，并呼喚著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回歸。

關鍵詞：傳承 背反 《山本》

在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倫理意識始終在他的創(chuàng)作圖譜中占據(jù)著一席之地。無論是《高老莊》《秦腔》，還是《極花》，倫理意義總是貫穿始終。他的最新力作《山本》也不例外，一如既往地堅守著他的倫理書寫使命?！渡奖尽返臄⑹驴此茻o章無節(jié)，瑣碎游離，但在其貌似無序的敘事中，構建出了一種人心秩序，文本在有意無意間向讀者傳達著其倫理指向。該小說通過長幼倫理、情感倫理、連襟倫理三個維度，織就了家庭敘事倫理之網(wǎng)。同時，對渦鎮(zhèn)生活情狀的敘事在網(wǎng)中縱橫交錯，顯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傳承與背反及兩者之間的對抗和糾結，從而使讀者切身感受到作者所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世界、一種生活。

一、長幼倫理

在傳統(tǒng)倫理體系中，父親是權威的象征，與規(guī)矩、秩序息息相關，承擔著家庭秩序維護者的角色。…父親是一個能指符號，具有象征意義，它代表法律與家庭秩序?！币簿褪钦f，在一個家庭中，子女必須以父為綱，此為孝也。在《山本》中，長幼倫理敘事通過父與女、父與子、公與媳等關系的書寫來展現(xiàn)。

紙坊溝的陸菊人八歲時，娘被葫蘆豹蜂蜇死。因家境貧寒，父親只能到渦鎮(zhèn)的楊記壽材鋪賒棺葬母。然而四年過去了，賒的棺材錢仍未還清，父親只得同意了楊掌柜提出的要求——讓陸菊人當童養(yǎng)媳，把女兒的婚姻當作葬母的籌碼。陸菊人雖心有不甘，但謹記父命不可違，嫁到楊家也是為死去的母親盡孝。她牢記做兒女的本分，安靜地等著去楊家的日子。這一天終于到來，父親流著淚給陸菊人煮了一盆雞蛋。陸菊人臨走也不忘其作為女兒應盡的孝道，給父親剝了一顆雞蛋，還幫父親把眼淚擦干，把心里的那份酸楚深深地掩埋。到楊家后，陸菊人“在家里忙家務，也到壽材鋪幫公公料理生意”。收獲了陪嫁地里的麻后，她就“把麻稈漚在河邊再剝了麻絲擰成繩子給一家人納鞋底”。她全身心地投入楊家，受到鄰里的夸獎。楊鐘死后，陸菊人仍然堅守著她的媳婦身份，把公公照顧得無微不至，一句“我就伺候你，把剩剩拉扯大”，使公公聽得淚水漣漣。

更難能可貴的是，陸菊人在傳承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基礎上又有所升華。井宗秀父親死后，葬在了陸菊人陪嫁來的三分胭脂地里。陸菊人對這個已過世的、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人的關照是其親生兒子井宗秀也無法比擬的。在鬼節(jié)時，她吩咐蚯蚓到井宗秀父親的墳上燒麻衣。為防保安隊的人報復井宗秀而去挖其父親的墳，陸菊人悄悄交代弟弟陸林暫時填平井宗秀父親的墳，并要求其牢牢監(jiān)視墳周邊的一切動靜，從而使老人的安寧不被打擾。

如果說文本對陸菊人的敘事是對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傳承的話，那么對楊鐘和井宗丞的家庭敘事就是對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背反。楊鐘對待父親和家庭的態(tài)度與陸菊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陸菊人每時每刻都心系家庭，楊鐘卻不僅經(jīng)常與父親吵嘴，而且成天在外面浪蕩，時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在這個家中，兒子不像兒子，父親不像父親，長幼倫理恍如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物，“孝”念早就離他而去。井宗丞的父親井掌柜開了間水煙店，并負責保管互濟會的集資，手上有些白花花的大洋。井宗丞為了籌措部隊的活動經(jīng)費，竟然出主意讓人綁架他爹，硬是搶走了五百大洋和兩個銀項圈。井宗丞這種為了自身發(fā)展而背反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行為，完全駛出了傳統(tǒng)文化的軌道?！版?zhèn)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的態(tài)度，恰恰折射出作者對于井宗丞這種背反傳統(tǒng)長幼倫理行為的極度不滿和批判。

小說中，楊鐘對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背反毋庸置疑，而井宗丞綁父的情節(jié)更是赤裸裸地對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惡意破壞，威嚴的父親形象從圣壇上轟然倒塌，傳統(tǒng)長幼倫理中應有的溫馨場面在楊鐘和井宗丞處蕩然無存。作者在此通過兒子孝道意識的缺失，表現(xiàn)出家庭關系中長幼倫理關系的嬗變：親子關系日漸疏遠，孝親觀念日漸淡化，代際關系出現(xiàn)危機。然而，井宗丞對長幼倫理的背反卻是出于對人民倫理的維護，作者在批判其背反傳統(tǒng)倫理的同時，對其堅守人民倫理表達了認可的態(tài)度?！霸谌嗣駛惱淼拇髷⑹轮校瑲v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哺看起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讓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笨梢姡谪┰诒畴x傳統(tǒng)長幼倫理的同時，卻堅守住了對人民倫理的傳承。是對是錯，難以評說，作者給讀者留下了評判和思索的空間。

對于陸菊人的敘事表現(xiàn)了作者對儒家傳統(tǒng)長幼倫理中“孝”和“敬”等美德的傳承，但細讀之下，就會發(fā)現(xiàn)該傳承隨著時代的變遷，已打破了儒家的傳統(tǒng)模式。在傳統(tǒng)的二十四孝故事中，主人公均為男性，而小說中的陸菊人卻是一個孝女、孝媳的形象，從而與傳統(tǒng)模式中以男子為中心的“孝”相背反。且楊鐘死后，陸菊人完全可以和楊掌柜撇清關系，但她仍然盡著她的孝道。井宗秀的父親與她沒有任何血緣或親情關系，她也把他當家里的長輩看待?？梢?，陸菊人對公公的“孝”和對井宗秀父親的“敬”均顯示出與儒家傳統(tǒng)相背反的現(xiàn)代意識。作為男子的楊鐘和井宗丞對自己的關心遠勝于對長輩的愛心，在對于“孝”和“敬”的履行上，與作為女子的陸菊人相差甚遠，這又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有力反駁。

二、情感倫理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鼻楦袀惱黻P系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情感倫理可體現(xiàn)在夫妻關系和男女關系中。傳統(tǒng)情感倫理所推崇的“夫為妻綱”要求女性順從并依附于男性，無形中構建了以夫或以男性為中心的倫理常規(guī)。那么，在《山本》中，對于情感倫理的敘事又體現(xiàn)了什么樣的傳承和背反呢？在小說中，其情感敘事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倫理主要通過陸菊人夫妻、井宗秀的兩次婚姻、陸菊人和井宗秀的微妙情愫，以及亂世中士兵的性欲渴求等方面加以闡釋。

陸菊人的婚姻可謂無愛之婚姻。然而，在這個無愛的婚姻中，她仍然堅守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在婚姻中應遵循的三從四德、賢德淑良等優(yōu)良傳統(tǒng)。她性格溫順，哪怕是楊鐘整天游手好閑、離家不顧，哪怕在她坐月子時楊鐘用雞蛋砸她，“即便吵吵鬧鬧了這么多年”，她也對他不離不棄。她堅忍執(zhí)著，楊鐘死后，公公勸她改嫁，她毫不動搖;對于他人的流言蜚語，她置若罔聞，對楊家堅守到底，從一而終。楊鐘對于她，又是什么樣的情感體驗呢？從表面來看，楊鐘在情感方面是大男子主義，對陸菊人大喊大叫、出門要走在前面、把賭贏的錢甩在她面前……但他又能為她放下大男人架子：為了她，他可以和別人打架;為了她，他會到糞池里摸戒指;為了她，他會在大冬天去河里鑿冰撈魚……這份隋感，誰能不為之感動？生活的本真盡顯其中。陸菊人夫妻的婚姻并非以情感為基礎，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段婚姻是以物質為基礎的婚姻——以一口棺材交換而來。其生活方式傳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婚姻模式，通過陸楊兩人的情感敘事，作者將讀者帶入了現(xiàn)實的人間生活，充滿了生活氣息。雖無愛情，但作為丈夫和妻子的責任與義務已牢牢地縛于他們心頭。

如果說對于陸菊人夫妻的情感敘事表現(xiàn)了他們在磕磕碰碰中攜手同行的話，那么井宗秀的兩段情感敘事就值得讀者深思了。井宗秀的第一段婚姻因太太失足掉進井里而告終結，但“孟家莊的岳丈并沒有懷疑過井宗秀”這句話卻不得不讓人對這段情感及其太太的死因產生懷疑。為什么作者在敘事過程中要強調岳丈沒有懷疑過？為什么要懷疑？作者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其實，在文本的其他敘事中，作者也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井宗秀第一段婚姻的信息。五雷要送給井宗秀太太一雙玉鐲，太太甚是喜歡，可井宗秀卻說：“東西是好東西，但什么樣的馬配什么樣的鞍?！痹诜蚱扌陨钪?，采取主動的是太太，而不是井宗秀?？梢?，太太在井宗秀心目中無關緊要，她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欲望。他們的婚姻生活貌似和睦，但這種“在寧靜狀態(tài)中呈現(xiàn)出的悲劇性遠比激情中的冒險和戲劇沖突要深刻得多”。井宗秀的第二段婚姻是陸菊人撮合的。陸菊人按照傳統(tǒng)女性的標準幫井宗秀調教著花生：她幫著花生調整走路姿勢，避免外八字;她要求花生抬頭、挺胸，培養(yǎng)氣質;她要求花生無論窮富都要把自己收拾得體;無論在外在家，坐下就要并攏雙腿，不搖膝蓋;不要遇事就一驚一乍，不要大笑，也不要無聲地笑;早晚用鹽水漱口，身上隨時帶著香包;不要見人就訴苦，少說話，不要搶著說，不要噦唆;不要小心眼，不使小性子，不疑神疑鬼……這么一個可人兒，對井宗秀又一心一意，理應被井宗秀捧在手里，放在心里?？墒?，井宗秀又是如何對待花生的呢？井宗秀身為預備旅旅長，婚禮理應體面，但他不僅把建議預備旅放假一天、請戲班子慶賀的得力助手周一山訓了一頓，還要求一切從簡。這種對婚禮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與當時對身份認同相當重視的背景相背反。最關鍵的是，他在戰(zhàn)爭中受傷，失去了性功能，但他對此事只字不提，可見他對這份情感的不負責任，這對于滿懷希望嫁給他的花生又是何等沉重的打擊！婚后，他還是繼續(xù)如婚前那樣在巡街時掛馬鞭，接到馬鞭的人家即會派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媳婦或姑娘去他那里，從而遮掩了他性無能的真相。可以說，他在兩段婚姻中情感義務均處于缺席狀態(tài)，無聲無息地毀了兩個女人。

根據(jù)小說對井宗秀的情感敘事，他猶如一個無情無感的男人，但事實果真如此嗎？他對于陸菊人的態(tài)度就證明了并非如此。他把刻有“昭日月光明”五字的銅鏡送給她，覺得只有她才配得上這面銅鏡，可見陸菊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他把她做衣服剩下的一綹布做成圍巾，悉心保管，只要見她，不管冷熱，均要圍在脖子上。她的話他基本上言聽計從，所以，鎮(zhèn)上人有難，就會去找陸菊人跟井宗秀說情。他不管再忙，也會時不時地去楊家探望，幫她解決各種難題。為了減輕她作為茶總領的工作負擔，避免她來回跑動，他差人在她后院搭一高臺，渦鎮(zhèn)的一切盡收她的眼底。而陸菊人呢？通過小說中的書寫，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她心里也是時刻記掛著井宗秀的。她會惦記他的安全，她會為他爹的墳考慮，她會為他不辭辛勞做好茶總領的工作，她會為他精心挑選和調教媳婦。有傳聞說井宗秀的哥哥井宗丞死了，她不顧一切，為他查證。井宗秀答應過來吃餃子，飯點已過去多時，她也不顧兒子剩剩嚷嚷著餓，堅持等他來了再吃。一個是郎有情，一個是妾有意，為什么就走不到一起呢？為了遵循情感倫理中的道德觀，陸菊人從一而終，不肯再嫁。井宗秀為了幫其堅守那份傳承，違心娶了花生。這正如康德所說的那樣：“道德行為不能出于愛好，而只能出于責任?！闭沁@份責任，不僅造成了他們的情感悲哀，更造成了一個時代的悲哀。從古至今，“多少感情要求被壓抑，被抹殺”。

可見，陸菊人是傳統(tǒng)情感倫理的傳承者。楊鐘在貌似背反中堅守著內心的那份情感自留地。井宗秀為了陸菊人的堅守而使自己的情感倫理與傳統(tǒng)背反，在對一段情感背反的同時又堅守住了另一份情感。除此之外，小說還暴露了人們因為貪欲、性欲等原欲的誘惑而導致的情感倫理的背反。岳掌柜被綁架后，他的兩個老婆為了保有手中的財產，置岳掌柜生命于不顧，致使岳掌柜被綁匪用石頭砸死。只要是有媳婦的士兵戰(zhàn)死了，別的士兵不是去祭拜，而是爭著去搶死去士兵的媳婦，這種為了原欲的發(fā)泄而違背情感倫理的無愛之性在文中比比皆是。精神被懸空，情感背反成常態(tài)，無從約束。不論是岳掌柜的兩個老婆，還是去搶兄弟媳婦的士兵，都表現(xiàn)出了利波維茨基提出的對主體自立的一種渴盼：“無論倫理關懷的態(tài)勢如何，奉獻文化是消亡了，我們不再承認‘活著為別人對自己的約束，我們活著是為了我們自己?！弊髡咴诖藢敶鷺O端的個體存在拋向了極致，用其超常的思想力讓讀者感覺背反之后的理性。

三、連襟倫理

連襟是一個比較寬泛的概念，既可指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姐妹，也可指無血緣關系的兄弟姐妹，即同輩份關系的一種泛稱。小說中的連襟關系敘事主要圍繞一個“權”字展開，并從權力之下連襟的情懷、對抗及墮落幾方面人手，展示連襟倫理傳承的困境及其背反的原因。

井宗丞和井宗秀兩兄弟打小就是家里的驕傲：一個黑，一個白;一個能說會道，一個辦事干脆;一個言語不多，一個心思細密;一個會讀書，一個會手藝。他們就像渦鎮(zhèn)的黑河、白河，成了渦鎮(zhèn)的象征。后來，兩兄弟各為其主，一個成了紅十五軍團的團長，一個成了六軍預備旅的旅長。井宗丞帶領隊伍要走虎山崖往秦嶺東南去時，差偵察員給井宗秀傳了一張紙條，告知此事。本來根據(jù)虎山崖的地勢，如果預備旅攔截的話，一只狗也別想過去，更別說一支隊伍了，但是，井宗秀親自帶隊在虎山崖佯裝開了些空槍，并放了些鞭炮，利用權力直接放哥哥帶領的隊伍過了崖?？梢?，哪怕在戰(zhàn)爭年代，手握重權，身負重任，井宗秀兄弟的連襟倫理還是占了上風，“兄弟連襟”最終戰(zhàn)勝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為譜寫連襟倫理的傳承增添了光輝的一頁。

阮天保與井家兩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可謂感情深厚。他和井宗丞同在縣城讀中學，渦鎮(zhèn)的娃在縣城里讀中學的也就他們兩個。然而，當他們手中握有不同勢力的兵權后，阮天保與井家兩兄弟再無一絲連襟情誼，爭戰(zhàn)不斷，并將井家兩兄弟先后暗殺。他先是在崇村設計誘抓井宗丞，并冠以“右傾主義”的帽子，授命親信邢瞎子將其槍擊身亡，還誣陷說井宗丞脫逃未遂，故遭槍擊。隨后，他潛入號稱固若金湯的渦鎮(zhèn)，在井宗秀家窗外的一棵梨樹上將其刺殺。是什么導致從小一起長大的三兄弟成為仇家，是權力之爭嗎？權力固然起了作用，讓他們之間不斷對抗，但人與生俱來的原惡和原欲卻在推波助瀾，將他們推人墮落的深淵。人在擁有權力時，欲望的缺口就會越來越大，他們會覺得人身的欠缺越來越多。在欲望滿足的過程中，“人身的欠缺隨著想象的增加而增加，個體幸福的偶在性的增長，必然導致個體的在世負擔的加重”。為了尋求發(fā)泄口，他們大肆殺戮，方式越來越暴力，手段越來越殘忍：殺人割頭掛街示眾，俘虜作為獻祭被活活塞人城墻縫中，死后刀剜生殖器，剝人皮蒙鼓，剮人肉直至變成骨架……他們相互撕扯著，將人性的殘酷基因血淋淋地暴露于世人面前，從而陷入了永遠無法逃離的罪惡旋渦。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的士兵都可以被稱為兄弟。但兄弟間如此施暴，又是為何？“人們求助于暴力，是因為他們無力，因為他們對他們的施暴對象沒有任何力量。……力量是對他者的改變、照耀和復活。暴力、殘害、殺人則是軟弱。”作者通過這些兄弟之間連襟倫理背反的書寫挖掘出了其內心軟弱、恐懼的一面。他們用暴力獲得了表面上的勝利，卻無法掩飾其內心深處的虛弱和無助。

井家兄弟是傳統(tǒng)連襟倫理的得以傳承的代表，但其堅守的這份美好是建立在對各自代表的集體倫理的背反基礎上的，是善是惡，無法言說。如同尼采所言：“永恒的善與惡是不存在的。”阮天保與井家兄弟的對抗并非簡單的對傳統(tǒng)連襟倫理的背反，他們在與人的本性進行對抗，在與個體私欲和權欲進行對抗。他們之間的對抗，恰是正視自身惡的現(xiàn)實性的表現(xiàn)，他們的“惡是人性和這個世界自身的根本欠缺”。他們“只要做出一個倫理選擇，就會出現(xiàn)惡的問題。從這一意義上說，自由倫理與惡（欠缺）分不開，自由倫理之艱難讓人的身體傷痕累累”。作者通過戰(zhàn)爭中連襟倫理的書寫，把“人類的優(yōu)點與弱點，人類的智能與愚昧，人類的理性與瘋狂，人類的正義與邪惡，人類的高級品味與低級欲望……在這個顯影器皿中獲得前所未有的甚至是終極性的暴露”。

四、結語

賈平凹在《山本》中用洞察世事的悲憫筆觸書寫了世俗男女的家庭日常生活，通過最生活化的人事寫出了人性的本真和生存的處境，道出了傳統(tǒng)家庭倫理傳承的困境和背反的無奈。作者試圖留住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根，但在他的心里，根基早已不穩(wěn)，猶如渦鎮(zhèn)里的老皂角樹被移位后，被新的生存環(huán)境毀滅。傳統(tǒng)家庭倫理隨著歷史長河滾滾向前而不斷遷徙，在其遷徙過程中，隨著生存境況的變化，無意識中慢慢變形甚至異化，原有的傳統(tǒng)根基被啃噬、被蛀空。然而，作者不愿相信傳統(tǒng)倫理的本真會消失殆盡，他讓所有的背反在炮彈中被毀滅，留下了一方希望的凈土。當渦鎮(zhèn)的一切被毀后，陸菊人到達安仁堂，吃驚地發(fā)現(xiàn)“安仁堂的幾間平房卻安然無恙，陳先生和剩剩，還有一個徒弟，就站在大門外的娑羅樹下看著她”。在整個渦鎮(zhèn)，安仁堂是唯一一個濟世救人、與世無爭的場所。陳先生師徒站在象征著守信而圓滿的娑羅樹下，不正是傳統(tǒng)倫理中的美好將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的最好意象嗎？陸菊人能在炮彈橫飛的渦鎮(zhèn)行走自如，不傷一絲一毫，不也正是作者渴望傳統(tǒng)倫理能夠被保留下來的最好證明嗎？作者在小說結尾呼喚著傳統(tǒng)倫理的回歸，這也正是本書的價值所在。然而，《山本》雖然能夠使人們不斷反思當下的家庭倫理道德觀，為現(xiàn)代浮躁的社會帶來一份凈化靈魂的凈土，有相當?shù)臅r代意義;但同時，其文本中的家庭倫理書寫也存在一定的缺陷。這首先表現(xiàn)在作者的部分倫理書寫太過完美，如陸菊人的倫理塑造可謂神化，不接地氣。其次，在情感倫理的書寫中，作者仍未擺脫以往情感倫理的一貫書寫模式，完美幸福的婚姻仍然缺場，女性在情感方面仍處于壓抑或被動狀態(tài)，話語權缺失，從而使文本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倫理不夠多元化。再次，該文本展現(xiàn)了作者對美好人性的希冀及其對傳統(tǒng)倫理的呼喚，卻忽略了對傳統(tǒng)倫理消極一面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