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鳙魚
“雄魚頭,草魚尾。鰱魚肚皮,鯉魚嘴?!?/p>
這是流傳在故鄉(xiāng)的順口溜,我自小耳熟能詳。在我們村莊,鳙魚習(xí)慣上叫做雄魚。這順口溜其實就是說了這四種常見魚類最美味的身體部位。只是我一直頗為費解,那草魚的尾巴全是一叢粗長的大刺,有什么好吃的呢?
舊時的故鄉(xiāng),村前的池塘眾多。大池塘,小池塘,深池塘,淺池塘,一個連著一個,碧波蕩漾,遠看像連串連片的鏡子。池塘的岸邊,多種有樹木,楊樹,柳樹,柏樹,棗樹,苦楝,雞爪,蠟樹,香椿……最大最深的池塘,是朝門口的那個,呈半月狀,月弓朝外,弓岸中央下幾級臺階,便是一字豎排的三眼水井,旁有
高大的老柏。月弦之上,是一排高樹,一條村前的青石板大路,以及一條常年流淌不息的水圳。水圳里側(cè),便是各家高低參差的青石磚墻,在水里映著倒影,隨著流水而晃動。此外,在村后的山窩里,是一口比月塘大得多的小水庫,村人叫山塘,夾岸樹林掩映,清波淼淼。
這眾多的池塘里,常年都養(yǎng)著魚。鳙魚,草魚,鰱魚,鯉魚,是常見的四種大魚。至于鯽魚、白條等各色小魚,數(shù)量更多。在天氣晴好的夏日早晨,池面上,一片一片,全是浮游著的魚頭,大大小小,嘴巴不停地張合。尤其是那些比拳頭還大的魚頭,黑壓壓的,排列規(guī)整,有如閱兵場上的方隊,場面十分壯觀。
相比草魚、鰱魚、鯉魚而言,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鳙魚的放養(yǎng)數(shù)量要少得多。其原因有二:一則鳙魚的頭太大,在村人看來,骨頭太多了。那時,村人喜歡多肉的魚。記得小時候生產(chǎn)隊有一次干塘分魚,隊干部日德,捉了一條大鳙魚硬是要分給務(wù)節(jié),務(wù)節(jié)死活不肯要,推來推去,兩人動起了手,務(wù)節(jié)拿了手中的瓦盆追打日德,連瓦盆也甩破了。再就是與鳙魚的習(xí)性有關(guān)。俗話說:“雄魚吃現(xiàn)屎?!摈~是以草魚等魚類的糞便為食。鰱魚的習(xí)性與鳙魚相同,頭卻要短小得多。因此,作為池塘食物鏈的一環(huán),村人更愿意放養(yǎng)鰱魚。
不過,在我看來,鳙魚的長相其實很是可愛。它背脊烏黑,身上布滿黑色的如花斑紋,黑黑的腦袋大得出奇。在干深水大塘的時候,我??匆姡切┳缴蟻淼镊~,比起鰱魚來,身體強壯,個頭要大很多。
往年里,村人對于鳙魚的食用方式,并無太多講究。我們這地方嗜辣,口味重,鳙魚剖邊剁塊后,多是油煎炒辣椒。
比巴掌還大的兩大塊鳙魚頭,煎得焦黑,裝在碗里,差不多要蓋住大碗口。若是過年的日子,鳙魚頭砍開兩半后,和上面灰漿,油炸至焦黃,身子塊亦是如此。做菜時,炸鳙魚既可佐以姜絲蒜葉香芹紅辣椒灰,也可與腌剁辣椒為伍,風(fēng)味各有千秋。
制作干魚塊,是故鄉(xiāng)人家加工大鳙魚的重要方式。或直接剁塊烘干曬干,或先略為蒸熟,撒上鹽,再烘曬。干魚塊能吃得長久,細水長流,煮腌剁辣椒,拌上蔥花醬油,紅紅辣辣,噴噴香香,無論待客還是自享,都是一碗好菜。
熬魚凍曾是冬日里的一種吃法,取新鮮的鳙魚頭鳙魚塊若干,熬煮至肉爛,放上諸般調(diào)料,裝入海碗或大瓦缽,任其冷卻成凍。那時的冬天比現(xiàn)在要嚴寒得多,隔夜的魚凍吃起來冷香尤為濃郁。
20歲那年,我中專畢業(yè),在縣城參加了工作。其時,故鄉(xiāng)分田到戶已近十年,村人的生活水平已經(jīng)有了極大改善。我也是這之后,才陸續(xù)品味到鳙魚的別樣美味菜肴。
有一段時間,鳙魚煮酸風(fēng)菜風(fēng)行城鄉(xiāng)。縣城的飯店,鄉(xiāng)鎮(zhèn)的路邊店,都流行這道菜品。鳙魚在水池里養(yǎng)著,活生生的,現(xiàn)點現(xiàn)殺。鳙魚切成大塊,酸風(fēng)菜也是切大塊,一同水煮,拌上種種調(diào)料,香氣撲鼻,用臉盆盛裝,大大咧咧,風(fēng)格粗獷。酸風(fēng)菜煮鳙魚,魚肉白皙,湯汁酸香,十分開胃。
剁椒蒸鳙魚頭,更讓我真切體味到舊日那句順口溜的妙處。大鳙魚頭剖開兩半連著,以大瓷盤盛裝,上面蓋一層紅紅的腌剁辣椒,燜蒸熟透。有的更具創(chuàng)意,一半的魚頭上是腌紅剁辣椒,另一半的魚頭上是黃綠色的剁酸辣椒,色彩與口味愈加豐富。鳙魚頭的肉質(zhì)柔軟白皙,如膠似凍,在椒味里一浸,色香俱全,實在是人間美味矣!
村里人如今吃鳙魚,也早就不嫌其頭大骨頭多了。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
草魚
鄉(xiāng)間的池塘里,最為人所器重的角色,自然是草魚。
在故鄉(xiāng),池塘養(yǎng)魚最鼎盛的時期,當(dāng)是在分田到戶之前。那時候,村莊一共四個生產(chǎn)隊,每隊都有好幾口池塘。除此之外,村前的月塘和村后的山塘,前者關(guān)乎風(fēng)水,后者關(guān)乎灌溉,且水面寬廣,為全村所共有。這眾多的池塘中,大的水深,能沒過成人,小的則淺了許多。
池塘的深淺,對于草魚的成長,其實性命攸關(guān)。一群群草魚,在孵化場長至瓜子長許,于暮春或初夏時節(jié),被賣魚苗的農(nóng)人用魚盆挑了,走十幾里山路來到我們村莊,它們通常會在故鄉(xiāng)的池塘里自由地度過兩年多的時光。先一年,它們放養(yǎng)在淺水池塘里,村人稱之新草。一年后,已長到八九寸長、鐮刀棒大,身體結(jié)實,便移至深水大塘,此時稱之老草。若是一開始就將草魚苗倒入深水池塘,低溫的環(huán)境下,恐怕難有存活者。
草魚的食料主要是青草。幼小的時候,池岸邊伸至水面的野草,水里的浮萍,都是它們張嘴就能吃到的。當(dāng)然,割草放養(yǎng)也是少不了。有的淺水池塘,還會特地栽上絲草。那時候,村前的江流和水圳里,水質(zhì)清冽,很多地方都長滿了茂密的絲草,狀如絲絳,在水底飄搖,秀色可餐。養(yǎng)魚的人會一擔(dān)擔(dān)拔撈來,一叢叢插在淺水池塘里,宛如插秧。絲草在池水里生長,既是草魚的美食,也是魚類嬉游的地方。
其實,對于新草而言,在淺水池塘里給它們搭建魚窩是必不可少的。通常是在池塘的中央,下面是木樁棚,上面蓋上成扎的稻草,呈寬大的錐蓋狀,半浸入水中。也有的甚至就直接砍來大的樹冠,倒伏在水中作為魚窩,同樣覆蓋稻草。平常的日子,清波圍繞的魚窩之上,偶有飛鳥經(jīng)停,蜻蜓歇翅。盛夏酷暑,魚窩為草魚遮陰;天寒地凍,池水結(jié)冰,魚窩更成了魚兒保暖御寒的庇護所。
深水大塘,則是另一番光景。水底栽不了絲草,池面也無需魚窩。這里放養(yǎng)的都是經(jīng)年的老草,身體強壯,深潛是它們躲避炎熱和寒冷的本領(lǐng)。池面上,常會看到有鵝鴨浮游,扇著翅膀嘎嘎大叫?;卮宓拇笏?,常沒命地沖進池塘里泡著,露出一雙大眼和彎角,搖搖耳朵,噴噴鼻子,咀嚼嘴巴,舒舒服服的樣子。塘里的草魚食量很大,每天清早,擔(dān)負放養(yǎng)職責(zé)的人,挑了篩子或籮筐,到江岸邊、路邊、土坡四處去割魚草。滿滿的一大擔(dān)青草挑來后,養(yǎng)魚人俯蹲在池岸邊固定洗魚草的地方,一手扶著篩筐,一手扯出一把一把的長草,在水面上來來回回地晃動,散開。這套重復(fù)不斷的動作,村人叫做洗魚草。池水嘩嘩,碧波蕩漾,青草在池面上越蕩越遠,連成碧綠的一大片。這會兒,池面頓時活躍了起來,一條條大草魚悄無聲息地從深水里冒了出來,紛紛張開大嘴,咬住一根青草,猛然一沉,拖入了水中。若是晴朗的夏日,群魚浮游吃草,唼喋有聲,看它們?yōu)鹾谛揲L的大身軀在水里沉沉浮浮,偶或驚竄一陣水響,那更帶勁。
偶爾的日子,在粼粼波光里,會翻著一塊白肚皮。眼尖的人看見了,趕緊抱來一根長竹篙,奔到離池岸最近的地方,伸著手去扒撈。有時夠得著,白肚皮在竹尾巴的帶動下,漸漸靠近岸邊,是一條死去的大草魚。有時竹篙夠不著,便會有幾個人跳進池塘,拼力游去,誰先搶到歸誰。有時,魚是剛死不久的,眼睛烏黑,還很新鮮。有時魚眼蒼白,死去多時,甚至鼓著肚子已經(jīng)發(fā)臭。這些撿來的大死魚,村人剖邊剁塊后,多是腌了鹽,曬干或烘干。
一年中,深水大塘通常會干兩回。一次是霜降前臨近摘油茶的日子,另一次則是年底。摘油茶是一件翻山越嶺的苦力活,需要美味犒勞。此時干塘分魚,各家多是將大草魚切塊烘干,烘得橘紅光亮,色澤誘人。在那段天微微亮就出門上山、天黑了才下山回家的日子,各家都是將干魚塊炒腌剁辣椒,紅辣噴香,帶上山去,是每天吃飯的菜肴。過年前夕,新茶油打榨出來了,干塘過年的草魚,多是切塊油炸,焦紅油光,是節(jié)日里的佳肴。每年除夕夜的團圓飯,正月初一的早飯,這兩個年尾年頭的重要時刻,母親備辦的豐盛菜肴里,必定有一碗油炸的草魚塊,寓意年年有余。
而剖魚的時候,魚腸一般不會輕易丟棄。尤其是草魚、鳙魚、鰱魚、鯉魚這些大魚的魚腸,于村人而言,那也是難得的美味。草魚魚腸粗大,用筷子從一端頂進去,從另一端穿出,就能將整條腸子翻轉(zhuǎn)過來,鳙魚鰱魚鯉魚的腸子狹小,可用香火棍翻轉(zhuǎn)。也有人圖快,拿了剪刀劃開魚腸。魚腸清除糞便后,用鹽揉搓數(shù)遍,沖洗干凈切段。魚腸炒秋辣椒,炒腌辣椒,或者做成魚腸米粉,都是味道不錯的妙品。
烘干的草魚塊油煎后,與腌制的剁紅辣椒同炒,熗水,放上蔥花姜絲,色香味俱全,至今是我喜愛的菜肴。早年里,我的母親曾因這道待客菜,還在村里鬧出了一個笑話。那次,村里的匠人德義為我家砌灶,母親從樓上的瓦甕里抓了一把干草魚塊來煮腌辣椒。喝酒吃飯的時候,德義夾了一塊大干魚,左啃右啃硬是啃不爛。母親拿過來仔細一看,原來竟然是一塊干樅角(樅樹的枝節(jié),劈成塊狀,多油脂),紅紅亮亮的,活像一塊干草魚。我家的樅角魚,也就被德義傳開了。那時我還沒有出生,以后每次聽母親活靈活現(xiàn)說起來,一家人都笑個不止。
油炸的全草魚,是村里紅白兩喜酒席場中的大菜,也是隆重祭奠時的貢品,以瓷盤盛裝。上菜時澆上佐料濃汁,眾人舉箸取食,大快朵頤。
鰱魚
對于鰱魚,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們的跳躍如飛。
同鳙魚一樣,鰱魚的習(xí)性也頗怪異,青草不吃,倒是愛吃草魚吃草后排出的糞便。故在家鄉(xiāng),便也有了“鰱魚吃現(xiàn)屎”的俗語。基于此,在鄉(xiāng)村的池塘里,草魚與鰱魚總是混養(yǎng)在一起,形成了良性的食物鏈,增加了池塘的產(chǎn)出。
鰱魚還有一些愛好,也是比較獨特的。比方說,它們喜歡塘泥肥沃的魚塘,越肥沃,長得越快。它們還喜歡吃蛆,喜歡吃發(fā)酵變味了的糠團。養(yǎng)魚的人,若是在池面上投下這兩樣?xùn)|西,鰱魚們爭搶翻滾得如同過節(jié)。
不過,在我看來,池塘的魚類中,鰱魚的生命力最差。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冬天,我家附近的一口肥泥池塘里結(jié)了冰,凍死了很多魚,白白的,在淺水下躺著,像密集的小巴掌。不少水鴨竄進池塘里,將死魚啄上岸來,被我和不少同伴搶下,大多是小鰱魚。每年干深水大塘,在塘底的渾水里翻著白肚皮茍延殘喘,或者捉進籮筐里最先死去的,也都是鰱魚,草魚、鯉魚和鯽魚遠比它要活得長久。
我有時想,鰱魚死得快,或許跟它的急性子有關(guān)。干塘之時,隨著水面漸漸下降,塘岸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聲嘈雜。這不安的環(huán)境變化,也讓池水里的鰱魚愈發(fā)急躁,紛紛跳出水面,高低遠近,四處亂飛??吹竭@樣的景象,岸上的人往往猛鼓掌,“嗷嚯!嗷嚯!嗷嚯……”呼喊得更起勁。鰱魚也就跳躍得更加瘋狂,令人眼花繚亂,水面如同扔了無數(shù)顆炸彈,浪花飛濺。有一些鰱魚,甚至飛落岸上,一陣彈跳,被人抓獲。
鰱魚身扁,多刺,肉薄,不及草魚受待見。但它銀白色的肚皮處,卻十分柔軟,肉質(zhì)細膩,且很少有刺,是最好吃的地方。
在夏秋,吃鰱魚多是油煎,或炒新鮮的青辣椒紅辣椒,或炒腌剁辣椒,都是不錯的美味。青辣椒切碎炒蔫,熗水后與新鮮鰱魚塊同煮,佐以酸菜,及姜絲等調(diào)料,味道豐富,魚肉鮮美,很下飯。這道菜至今依然為我喜愛,夏秋間不時會做了來吃。
舊時的家鄉(xiāng),每到過年的時候,鰱魚多是切成長條小塊,用鹽腌制一陣,和了面灰漿,下鍋油炸至焦黃,做成華魚。華魚切碎煮湯,可單獨成菜。亦可作為吃米豆腐、面條的湯頭,澆在上面,紅辣噴香。
郴州魚粉,好多年前就風(fēng)靡城鄉(xiāng)。粉是米粉,或扁,或圓。魚則一律是鰱魚。新鮮鰱魚剖邊清洗后切塊,熬煮一大鍋做湯料,魚肉爛熟,辣椒灰醬油鹽味都放得很重,香辣鮮美。我每次從義烏回郴州,下了火車,就徑直走進旁邊的粉店,要一大碗紅火火的魚粉。粉軟,魚香,濃湯咸辣,吃得熱汗直冒,過癮!
鯉魚
鯉魚的形狀看著就讓人感到喜悅。流線的身軀扁而豐滿,背側(cè)的鱗片大而光滑,橫斜交織,有著藝術(shù)的美感。腹尾部的鱗片細膩,于潔白里洇染著高貴的金黃。游動之時,它背鰭高舉如帆,腹鰭和尾鰭輕揚若漿,有力的尾巴一擺,便能倏然沖出老遠。即便抓在手中,它那三角腦袋上的兩只眼睛瞪得圓圓,金黃的嘴巴吞咽著,一張一合,伸縮自如,像彈性十足的皮筋短管,帶動著嘴角的軟須,一副無辜又懵懂的可愛模樣。
在鄉(xiāng)村的世界里,鯉魚向來被視為吉祥之物。那些寓意“年年有余”的年畫和剪紙,莫不有著活潑壯實的鯉魚,或一條,或成雙,或結(jié)群。昔日的故鄉(xiāng)人家,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幾只裝菜的青花大盤子,盤里有一條大鯉魚的印花,故又叫鯉魚盤子。家有孩子出生、考學(xué)等喜事,辦酒席時,鯉魚盤子盛放一條油炸的大全鯉魚,澆上噴香的佐料濃汁,黃澄澄的,既是美味的佳肴,更有著“鯉魚跳龍門”的美好祝愿。難怪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在其兒子出生時,見魯昭公特送來一條大鯉魚祝賀,嘉以為瑞,索性給兒子起名孔鯉,字伯魚。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跟鯉魚打交道,那真叫習(xí)以為常。與鳙魚、草魚、鰱魚多為池塘放養(yǎng)不同,江流里,溪水中,田野間,野生的鯉魚更多。鯉魚身體健壯,生命力強大,有的即便離開水?dāng)?shù)小時,也依然不會死。所以,但凡有源頭活水的地方,都會有鯉魚的身影。那時候,我有一個大愛好,就是捉魚蝦泥鰍,這也差不多是鄉(xiāng)村孩子的共同特征。平日我們在水田水圳里捉魚蝦,挖泥鰍,常能捉到大大小小的鯉魚。
每年春夏之交,大雨連日不息,洪水泛濫。此時,村前江岸兩邊,便有很多扛著長篙撈網(wǎng)的成人和少年,戴著斗篷,披著蓑衣,腰間綁一只魚簍,在走走停停,伸著漁網(wǎng)在洪水里撈魚,鯉魚,草魚,鯽魚,選子,泥鰍,蝦子……多有所獲。當(dāng)洪水消退,江流如碧,江面上不時可以看到鯉魚拍水,擊出圈圈漣漪。據(jù)說,這是鯉魚在產(chǎn)卵,我們叫鯉魚拍籽。鯉魚的這一騰躍動作,在鄉(xiāng)村拳師的套路里,也演化成了鯉魚打挺的招式。這時節(jié)很適合釣魚,村間的青少年和孩子,常挖了蚯蚓,帶著自制的釣魚竹竿,坐在樹蔭下垂釣,不時甩上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來。在江流與溪水的交匯處,水面多有小魚浮游,水下大魚兒更多,釣魚的人也多。釣出來的鯉魚,多是鼓著肚子的雌魚,煎炒做菜,那包黃黃的鯉魚籽,甚至比魚肉還好吃。
盛夏看大人們在江水里圍魚,堪稱壯觀。通常是一群壯年男子,身穿褲衩,或者赤身裸體,牽著幾張撒網(wǎng),一字排在江水里,橫截了整個江流。他們潛在水里,只露出頭,拖著漁網(wǎng)從下游往上游慢慢移動。兩岸邊都是圍觀的人,提魚簍的人,給他們拿衣褲的人,場面喧嘩。不時便有大魚竄進漁網(wǎng),被抓住舉出水面,引來一片驚叫和贊嘆。抓住魚的人,開心地或游或淌水來到岸邊,將魚扔到岸上。所抓獲的,多是大鯉魚。
現(xiàn)在想來,最殘忍的捕撈方式是癲江,那時我們卻是過節(jié)般的狂歡。通常在夏秋季節(jié),幾個好事者密謀一番,于后半夜在江流的上游下了藥。天蒙蒙亮,江岸上便有人扛著撈網(wǎng)奔來跑去撈魚。這情形很快就會被沿江兩岸的村人知悉,大家紛紛拿了各式的撈魚用具,蜂擁而至。江面上,處于癲狂狀態(tài)的大魚小魚浮游著,或者翻著白肚皮,引得人們競相捕撈。有時江中出現(xiàn)大魚,看見的人,會一齊跳入水里拼命游去爭搶。有的大鯉魚,往往有幾斤重一條。而那些死去的魚子魚孫,白花花的,更多。這樣的捕撈景象,往往要持續(xù)到下午,藥力被江水稀釋,一些生命力頑強的魚漸漸又活了過來。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能吃上噴香的辣椒炒魚。撈得多的,開腸剖肚后,腌上鹽曬干或烘干。此后幾天,江流里仍然會陸續(xù)浮現(xiàn)原本沉底的死魚,或大或小,鼓著肚子,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
比起年復(fù)一年要遭遇幾起滅絕性藥殺的江魚,池塘里的魚類堪稱偏安一隅。年底干深水池塘,大的鳙魚草魚鰱魚鯉魚捉上來。鯉魚不輕易死亡,放在水缸里能養(yǎng)很久。曾有許多年,我家過年總會在水缸里養(yǎng)幾條鯉魚,來了客人,抓出一條,煮一碗活水鯉魚,鮮美噴香,是待客的上品。
關(guān)于鯉魚的記憶,最令我開心的事情,是在我家新瓦房前的水圳捉到大鯉魚。那時我正上高中,一個星期天,我從大門出來,猛然聽到門前水圳一陣大的水響。一看,正是一條背脊烏黑的大鯉魚從上自下游來,因水略淺,背鰭高舉著現(xiàn)出水面。我大喜過望,來不及脫鞋就跳進水圳,一陣手忙腳亂,奮力搏擊,硬是將這條大鯉魚穩(wěn)穩(wěn)地彎在懷里,抱了上來,一身衣褲也為之濕透。父母都非常開心,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頓。
如今,那條溪水清清的水圳早已干涸,那棟瓦房連同我的父母都已消失于塵世。只有這鮮活的記憶,依然印在我的腦海里。每每想起,那么溫馨。
鯽魚
有水的地方,鯽魚無處不在。江流、小溪、水圳、池塘、水田、水井、泉眼……舊時的故鄉(xiāng),也是鯽魚的家園。這些鯽魚,即便生活在池塘中的,都是野生鯽魚。那個時代,有來村里賣鳙魚苗、草魚苗、鰱魚苗、鯉魚苗的,但絕對沒有賣鯽魚苗的。
安穩(wěn)的清水里,鯽魚通常是成群游動,優(yōu)哉游哉,神態(tài)從容,有時甚至懸停許久,無不保存著密集有序的隊形,首尾相即,左右相附。也正是因為這一特性,它們方得了鯽魚的名稱,又叫鮒魚。倘若寧靜的水面突然被打破,或者聽到外部傳來的異響,鯽魚們頓時像黑色的閃電,眨眼間逃得無影無蹤。
因形態(tài)、習(xí)性、大小及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在故鄉(xiāng),鯽魚還衍生了諸多名稱。有一種鯽魚,長得與普通鯽魚明顯不同,背部凸起很高,尾短促,像駝背厲害的老人,叫駝子鯽魚。在池塘里長期生存的鯽魚,干塘的時候,會鉆進肥泥躲避,要渾水摸魚,腳踩手捏,才能將它們逼出來捉住,叫泥鯽魚。生長多年的鯽魚,大如手掌,背脊深黑,叫老鯽魚,若是曬干,叫干鯽魚。干鯽魚在村人的日??谡Z里,還引申為打耳光?!澳闩率且肾a魚上面了!”這句罵人的話,通常是被激怒一方即將動手的威懾之辭。池塘或泉涌的水如果異常冷,這里的鯽魚叫冷水鯽魚,味道更為鮮美。養(yǎng)殖在稻田里的鯽魚,愛吃落下的稻花,又叫禾花魚。
在我看來,最悠閑的鯽魚,要算老水井里的。村前老柏樹下的石砌水井,年代久遠,常年清泉流溢,四方井壁上密生青苔,綠絨絨的,如絲如發(fā),很是可愛。這井有六七尺深,水清如墨,陽光能直接照到水底。小時候,我常蹲到井邊看里面的游魚,都是比拇指略大的鯽魚,在無聲游動,忽上忽下,隨心所欲。有時,我甚至趴在井沿邊細看,眼睛差不多要貼著水面,只見井壁下端的那個碗口大的方形泉眼處,苔絲飄拂,鯽魚們在那里一忽兒鉆進泉眼,一忽兒又冒出來,玩迷藏似的,歡快極了。我便忍不住伸出光臂探進水里,可哪里夠得著呢?
春雨時節(jié)的響水鯽魚則不同了,這是一些熱愛喧鬧、喜愛溯水而游的調(diào)皮家伙。在江岸的斜草坡,當(dāng)田水漫溢,會形成一道道小水流。江鯽和泥鰍,便源源不斷地從江面上溯,游上草坡。這時候,拿了漁網(wǎng)截堵或捕撈,定然大有所獲。即便徒手手忙腳亂追捉一陣,也能抓住不少。
對于村里人來說,一年四季都是捉鯽魚的好時候,做成菜肴,四時口味各有不同。漲春洪的日子,撈江鯽。此時,野筍子也長出來了。新鮮的鯽魚油煎,與碧綠的筍子同炒,放上紅紅的辣椒灰和醬油等調(diào)料,就色澤誘人,香氣撲鼻?;蛘喏a魚炒蒜葉蒜苗,都好得很。夏日江水淺,或者垂釣,或者將江洲邊的小石潭圍堰,斛干水,能抓住不少鯽魚、沙鰍、江蝦、江蟹和別的江魚。一并煎了,炒青辣椒,香辣鮮美。秋收時分,稻田里放養(yǎng)的禾花魚也放水捕捉了。禾花魚多為鯽魚鯉魚等小型魚類,水煮,或者炒紅辣椒,炒酸辣椒,都是不錯的選擇。年底干塘過年,鯽魚無分大小,往往都會捕撈上來。新茶油炸鯽魚,與腌剁辣椒同炒,撒上蔥花香芹,黑紅翠三色分明,讓人看著就食欲大開。此外,鯽魚湯有通氣下奶的功效,在鄉(xiāng)間常用來給哺乳的婦女喝。鯽魚湯熬得濃稠雪白,再切若干新鮮水豆腐同汆,營養(yǎng)更加豐富。
我自小愛捉魚,也常宰殺小魚。鯽魚生命力強,捉的時候,若不是用小藤條或小樹枝從鰓嘴里串起來,而是用桶子或臉盆裝著,放少量水,那這些鯽魚會活溜溜的,即便養(yǎng)上半月也不會死。可要吃,哪能等那么久呢?就算養(yǎng)那么久,最終也要挨刀子。殺鯽魚是從鰓腹處割一刀,用力擠出內(nèi)臟,這時它搖頭擺尾,張大嘴巴,很痛苦的樣子。放入碗中,鯽魚仍然瞪眼張嘴彈跳不止,甚至彈出碗外,或彈入水中,拖一股血水游動??吹竭@血淋淋的慘狀,我也常常心有不忍??烧l叫他是被我們抓住的鯽魚呢?
有時,我也會特地留下幾條鯽魚,放小盆小罐里一直養(yǎng)著。不時看一看它們,或匍匐,或游動,吞吐從容,自由自在。鯽魚養(yǎng)久了,背脊的色澤由烏黑變成淡黃。這是什么原因呢?少小年紀的我,不甚明白。
選子魚
池塘的水面,常有柳葉形的小魚浮游,成群結(jié)隊。它們的身體扁仄而修長,小頭尖尖。它們尤為膽小,外部稍有動靜,比如燕子貼水飛過,或者有人從岸邊走過,原本仰朝水面唼喋不停的小腦袋們頓時一沉,竄出一片混亂的小水花。隔一陣,又齊刷刷地在前方數(shù)尺遠的池面浮了上來,繼續(xù)著小嘴巴們的張張合合。
村人統(tǒng)稱它們?yōu)檫x子魚,也叫選子。事實上,這些外形十分近似的魚兒,若是細看,又是不同的魚類。為此,村人也有細分的名稱,主要有三種:選子,紅眼選子,刁桿子。
選子,學(xué)名銀鲴。頭略呈紡錘形,背脊黑色,腹部和兩側(cè)披著細密的雪白鱗片。干塘的時候,大的選子往往有三指寬,七八寸長,宛如側(cè)面壓縮了大半的鰱魚,肉質(zhì)厚實。在我小時候,水田里的選子也不少。尤其是那些池塘下方的水浸田,干塘放水時,會逃出很多。
紅眼選子,則明顯與選子有了區(qū)別。它學(xué)名赤眼鱒,體型極像細長的草魚。它的一對眼睛上半圈是紅色的,這為村莊淡水魚中所獨有。
相比而言,刁桿子比以上兩種魚都要短小,身體更扁,側(cè)腹雪白,背脊微黃,也叫壕桿子。池塘里的刁桿子,往往都是進水口放水時,從溪圳里游進來的,平日里,它們愛成群浮游于水面,像行蹤飄拂的幽靈,稍有風(fēng)吹草動或異響,就驚竄逃逸。江流里,這種學(xué)名叫銀飄魚的刁桿子更多。尤其是在水圳和小溪匯入江流的地方,刁桿子一群群在水面浮游,小嘴張合不停。我們小時候釣魚,也愛選擇這些地方,因為鯉魚鯽魚多集聚于此的水下。只是刁桿子又特愛咬鉤,甩上來的,很多都是細小的刁桿子。
這三種魚,生命力都很差,經(jīng)了手捉,差不多出水片刻就死了,而又以刁桿子為甚。江流里下了藥,大片大片死去的,都是刁桿子,魚子魚孫,白慘慘,卻又太小,看見的人,都懶得撿拾。
夏秋間,我們涉江走在淺灘,常有馬口魚極速沖上沖下。馬口魚身披藍色的柵欄式花紋,有著金屬般的光澤,它們的形狀看起來跟選子差不多,頭和嘴明顯更寬大。這魚性急,我們看到它們沖灘時,常拿一根棍子在其面前猛一擊水,就立馬肚皮翻轉(zhuǎn)浮了起來,撈入手中。
將選子魚曬干或用柴火熏干,是故鄉(xiāng)人家的傳統(tǒng)做法。這樣的干魚,肉是呈橫條狀的,可折成小段,也可掰開,取出肉中間那條通體長的骨刺后,撕成小塊。一番茶油翻煎,無論是炒新鮮的辣椒,還是炒酸辣椒、酸豆角,或者炒腌剁辣椒,都是可口的美味。腌剁辣椒也可與整個兒的干選子魚同蒸,若是再放上干豆豉,色澤明艷,更香了。
過年干塘,選子魚清理內(nèi)臟后,也常拌了面灰漿油炸。做菜時,或切段,炒白菜桿,炒紅蘿卜片子。也可切碎了汆湯,撒上姜絲蔥花胡椒粉,清淡鮮香。
仔仔魚
仔仔魚也叫魚仔仔,意思是一樣的,專指那些永遠也長不大的小魚兒。舊日故鄉(xiāng)的水田和溝渠,這類小魚兒很多,村人又統(tǒng)稱野魚仔。
童年時代,水田里常見一種小花魚,大小、長短及形狀,都像拇指。這魚紫黑色,鱗片粗糙,有著柵欄式的豎狀花紋,大尾巴呈暗紅,模樣很是漂亮,方言稱作老逼拐,學(xué)名為中國斗魚。在水田的淺水溝里,這些魚很是活波,常成群追逐打斗,噼里啪啦作響。如果水族里要評選最調(diào)皮搗蛋的,非它莫屬了。小時候,我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催@般好動好斗?只是覺得它們很漂亮,也就常捉了來,用瓶子裝著玩賞。那時候,田野里的魚類實在太豐富,形狀怪異的斗魚,少有人捉來煎炒做菜。
另有一種小花魚,狀若蒲扇,薄得就像一片樹葉,體側(cè)絢麗發(fā)亮,有如彩虹,我們叫阿片。它的學(xué)名鳑鲏,村人幾乎無人知曉。這種魚背脊高凸,我們在田野溝渠間筑小水氹斛水捉魚時,于渾濁的水里,看見它們高聳的背脊在游動,常誤以為是大鯽魚。待捉到一看,是扁而高的阿片,令人大失所望。水過淺,阿片便側(cè)傾著身子浮游,形態(tài)笨拙。阿片生命力弱,幾乎一經(jīng)手捉便死。
麻拐魚頭大尾小,像粗短的手指,看起來肉乎乎光亮亮的,有著筍殼般的麻黑花紋,也叫筍殼魚,學(xué)名塘鱧。這種魚鱗片細小,胸鰭大,性格好靜,常趴在池塘的草叢或江灘的卵石上一動不動,這一點與斗魚的性格剛好相反。
厭呆古,這方言魚名土得掉渣。不過,它的長相倒是清秀可愛,宛如微縮版的草魚,多為小指大,頭尖,側(cè)腹部密布細微的潔白鱗片。這魚學(xué)名麥穗魚,倒真是與麥穗有幾分形似。在故鄉(xiāng),村里有個名叫光朵的人,天生兩眼細小如縫,用力睜也睜不出一根香火棍寬,我看著都為他難受。村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光朵厭呆古。我小的時候,他曾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出納,日常里,村人多是直呼他的外號。如今,他還健在,該是一條老厭呆古了。
此外,村莊的小野魚,有的有方言名字,卻不知學(xué)名的,比如飯珊古。這些魚細小如一個指節(jié)長的香火棍,身體淡黃,愛成群成團浮游水面,似乎永遠就這么一點點大。更多的小野魚,則是學(xué)名方言名都沒有。
仔仔魚雖小,曬成干魚,吃起來味道好得很。夏秋季節(jié),不少人在閑暇之時,帶著大大小小的漁網(wǎng)和籃子,到江邊和溪溝撈仔仔魚,所獲頗多。仔仔魚也無需摘取內(nèi)臟,倒入柴火鍋里攤開,略略熱一熱水汽,然后倒出來,晾在簸箕里曬干。有的人,甚至長期以此為副業(yè),在趕圩的日子,用竹籮筐挑了干魚仔仔去賣。
干魚仔仔炒青辣椒,或者炒酸豆角,皆為故鄉(xiāng)人所愛。干魚仔仔炒腌剁辣椒,紅辣噴香,更好下酒下飯。
泥鰍
童年少年時期,鄉(xiāng)間的泥鰍可真多!
那時的故鄉(xiāng),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是美好的。山上有著茂密的森林,村邊有著高大的古樹,江流和溪圳都是滿滿的流水,泉眼密布,池塘眾多,水田漠漠。青磚黑瓦的村莊,就坐落在這樣一個被綠色和水汽環(huán)繞的地方。
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泥鰍。這種嘴邊長著胡須的可愛精靈,形狀如指,腦袋尖尖,眼小如針,尾巴側(cè)扁,背脊和兩側(cè)烏黑,渾身黏糊滑膩。它是用鰓呼吸,鰓下有著一對如扇小鰭。泥鰍動作靈巧,常彎曲成流暢的 S形。在肥泥田里,大的泥鰍能長得像一截粗短的鐮刀棒,這樣的老泥鰍,我們叫泥鰍王。那些細小如香火棍的泥鰍,則稱作泥鰍孫子,即便抓到也會放了,讓它繼續(xù)生長。
春暖花開,萬物蘇醒。在泥下沉睡了一冬的泥鰍,也變得活躍起來。江流、小溪、水圳、池塘、溝渠、水田,清澈的水面上,常能看到有泥鰍腦袋突然冒出水面,身子一轉(zhuǎn),竄出一朵小水花,又倏然鉆進水里去了。
春天多雨,常整日嘩嘩下個不停,田野間雨水漫漶。在水田進水出水的口子,在江岸流水下泄的溝槽,甚至在田水漫埂而溢的斜草坡,就常有泥鰍逆水而上,成群結(jié)隊,在響水里歡快游動,我們叫響水泥鰍。與之同行的,往往還有背脊烏黑的鯽魚。捉響水泥鰍,是我在童年時期的一件賞心樂事。有時幾個人在放學(xué)的路上,看到江邊田水下泄的小斜溝里泥鰍翻滾,就趕緊挖了田泥將田埂上的水口子堵住,急急忙忙下到溝槽里捉泥鰍鯽魚,手忙腳亂。這些響水泥鰍鯽魚也巧,一旦感知到響水停止,也立馬掉頭,紛紛朝黃湯漫漫的江面逃竄。捉到的泥鰍和鯽魚,我們從江岸邊隨手折一根水楊柳的細長枝條,將它們自鰓嘴里一一串起來,提回家。這樣的日子,在江洪里撈魚的人也多,往往能撈上一些泥鰍和沙鰍。相比泥鰍,沙鰍身子更修長,腦袋也要尖長許多。
這時節(jié)的新鮮泥鰍,用茶油煎過之后,炒野筍子,炒蒜葉,炒酸風(fēng)菜酸蘿卜,噴噴香香,各具風(fēng)味,是村人的時令佳肴。
早稻插秧之前,一丘丘的水田里,村人通常會挑了又圓又大的油茶枯餅,一整塊一整塊均勻拋甩在田里,讓其慢慢融化,既能殺死螞蟥等各類害蟲,也能肥田。不過,水田里的泥鰍黃鱔小魚兒也會因此遭了殃。隨著這些紫黑色的茶枯餅溶解,水面上漸漸漂著一層油脂,陽光下五彩繽紛。不多久,泥鰍黃鱔和魚兒們,便紛紛在泥水面上亂竄,半死不活。人們提著小竹籃或桶子,去捉,去撿,手到擒來,所獲頗豐。而泥鰍黃鱔最集中的地方,自然要算事先做好的泥鰍窩。通常,在拋甩茶枯餅之前,村人會沿著田埂四周,每隔一丈遠許,挖了田泥,在田埂邊筑一個半月狀的泥堆,略為高出水面,上面抹平整,大過臉盆底。有泥鰍窩的地方,拋茶枯餅時,隔得遠一點,這樣,田中央的泥鰍黃鱔絡(luò)繹趕過來,有的爬到泥鰍窩泥面上,有的鉆進窩子里。尤其是隔了夜的泥鰍窩,清早一翻開,泥鰍黃鱔成堆,令人欣喜不已。捉的泥鰍多了,一時吃不完,很多人家都烘成干泥鰍。干泥鰍放在生石灰坯子瓦甕里,能長久不壞,來了客人,炒腌剁辣椒,是一碗好菜。
夏天來臨,南風(fēng)吹拂。稻田禾苗已高,蛙鳴蟲吟,十分熱鬧。那時候,村里不少成年人,喜愛在夜里沿著田埂照泥鰍。先前,照明用的是長桿燈籠,鐵絲籠里燃燒多油脂的樅角(樅樹枝節(jié)處的劈柴),以后漸漸換成了手電。泥鰍在夜里愛鉆出泥面,照見了,手握泥鰍叉子快速扎去,已是在劫難逃。
暑假割禾,也是捉泥鰍的好時機??吹綀A圓的泥鰍眼,我會放下禾鐮,伸出右手的食指,沿著光滑的眼洞,一路朝里面探去,此時,泥鰍腦袋也會在指頭的觸觸碰碰下一路退縮。待觸著它不動了,用拇指和食指緊扣著它的鰓部一拖,便捉了出來,從田埂上拔一莖野藤穿上。有時,田泥過于爛軟,還得雙手翻泥,才能將泥鰍捉住。
晚稻插下后,田野一片新綠。這時候,天氣炎熱,大白天,田水也是溫溫的,稻田水下的泥面上,常有泥鰍匍匐,腳印處更多。行人從田埂經(jīng)過,兩旁稻田里的泥鰍便陸續(xù)驚竄,現(xiàn)出一團團渾水。此時的泥鰍很好捉,只要下到田中,雙手朝著渾水處摸捏過去,定有所獲。在深深淺淺的腳印里,泥鰍更多,有時能摸出好幾條來。只是這樣捉泥鰍,時常會將禾苗踩倒踩壞,引來責(zé)罵。
夏秋季節(jié),村莊的園土里,青辣椒紅辣椒正當(dāng)時,掛滿枝丫。捉來的泥鰍油煎后炒辣椒,是村人的家常菜。
對于村里的孩子和少年來說,真正最適合捉泥鰍的日子,是在秋收后的那段漫長時光。這個時候,水浸田差不多都閑了下來,氣溫也宜人,整日有人腰綁魚簍,或者提著桶子,或端著臉盆,游走于田野,翻泥巴,捉泥鰍。每一丘水田,都翻來覆去,要被人倒騰無數(shù)遍。
在故鄉(xiāng),泥鰍不僅是下酒下飯的好菜,也是很好的滋補品。家中有人腎虛,或者小孩子遺尿,做家長的間或也會煮了清水泥鰍湯來吃。粘米餃粑煮泥鰍湯,營養(yǎng)價值更高。只是這樣的泥鰍湯,白黏黏的,腥味大。
活泥鰍煮水豆腐,我小時候只聽說過。鍋中先放冷水、泥鰍和成團的水豆腐,隨著水溫的升高,泥鰍紛紛鉆入豆腐里躲避,終被燙死煮熟。此菜味道雖美,想想也真夠殘忍。
黃鱔
泥鰍活潑好動,像頑皮的孩子。黃鱔則好靜,它總是悄無聲息,多數(shù)時候深藏在泥洞里,像個隱士。
黃鱔愛打洞,這是它的專長。水田埂,溪圳岸,這些泥質(zhì)硬實的地方,于它也是小菜一碟。它們似乎對這些地方還情有獨鐘,常鉆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圓洞,曲曲折折,深深淺淺,甚至能將田埂和泥岸鉆穿。亦因此,平時水田和溪圳漏水,也多與它們相關(guān)。至于泥質(zhì)軟爛的稻田之中,黃鱔洞就更多了。
從外形看起來,黃鱔有點令人可怖。它的頭像一個指節(jié),尖錐狀,骨質(zhì)堅硬,比身子膨大許多,身體修長,尾巴尖細,黑色的背脊和側(cè)腹密布花紋,活像長蛇。它渾身裹著一層黏液,奇滑無比,若是猛然看到它在禾苗間或田水里無聲游動,轉(zhuǎn)瞬即逝,還真會被嚇一跳,一時分不清究竟是蛇還是黃鱔。難怪舊日里,與我同住一個大廳屋的兩小兄弟,從外面捉來一條烏蛇,硬說是黃鱔,將他們父母都嚇住了。
小時候,我特別喜愛捉泥鰍黃鱔,每次下田都有所獲。相比泥鰍,黃鱔要難捉許多。黃鱔很巧,在一塊水田的附近,它往往會同時鉆出好幾個洞眼,堪比狡兔三窟。有時,我右手的食指沿著一個洞眼探索進去,這光滑的泥洞彎彎扭扭一直在田泥的表層,末了,從另一個洞眼口出來,原是一個迷惑人的假眼。有時,洞眼伸向泥底,整條齊肩的手臂都沒入軟泥里了,還是觸及不到黃鱔的腦袋或尾巴。這時候,若是田水較深,只得作罷。不過,也有的時候,手指剛從一個洞眼探進去,那黃鱔的尾巴已經(jīng)從另一個泥洞眼里冒出來了。逃竄的黃鱔在田水中非常靈活,游動如箭,雙手剛將它的身子捉住,瞬間又滑走了。一番慌亂地追逐,有時能將黃鱔抓住,有時硬生生讓它趁著渾水爛泥逃之夭夭。
相比而言,田泥半干半濕的稻田很好捉黃鱔??吹揭粋€圓洞眼,一會用手指探一探,一面圍繞洞眼扒開周邊的田泥。用此方法,無論泥鰍還是黃鱔,想逃脫都難。黃鱔鉆洞眼要比泥鰍深長很多,有時扒開泥巴,能看到黃鱔的一截尾巴從前方的泥洞里悄然滑進去了,趕緊扒泥追趕,直到原形畢露。黃鱔愛逃跑,又快,我捉住了,若是帶著桶子或臉盆盛裝,就掐著它強勁扭動的身子,將它的腦袋猛地往桶沿或盆沿上摔打幾下,打個半死,扔進去。這樣,它就休想再逃走了。夏秋間,我們在午休上學(xué)的途中,有時也會下田捉泥鰍黃鱔,用野藤蔓串起來,放置一水洼隱蔽處,等到放學(xué)再提回家。
剖黃鱔是件麻煩事。活溜溜的黃鱔,握在手中容易滑走,況且它勁頭大,愛彎彎扭扭纏來繞去。通常,我剖黃鱔時用剪刀。先是使勁捏住它的頭,在脖子下橫割開,一股血水便流了出來。再用剪刀尖嘴,沿著它的軟腹中央一路劃下去,直到肛門,扯出一串細長烏黑的內(nèi)臟。剖好洗凈的黃鱔,一截截剪斷,裝在碗中。煮菜時,母親用茶油煎過之后,炒青辣椒紅辣椒,香辣味美。
在鄉(xiāng)村,黃鱔血還是一味良藥。有的人面癱,剖大黃鱔時,接了新鮮的血液,涂于患處。據(jù)說因為黃鱔愛鉆洞,它的血液也有了疏通經(jīng)絡(luò)的功效。
也有的黃鱔,渾身呈橘紅色,我們叫火鱔。村前稻田中央的那條寬水圳,火鱔尤多。這水圳的上游源自江流的石壩,沿途有好幾處泄洪口。春夏漲洪水的日子,水圳的泄洪口挖開,整體水圳就干涸見底了。這樣的日子,在水圳里撿田螺捉魚蝦泥鰍黃鱔的人很多。水圳底泥厚,因長年沉積洪水帶來的泥沙,泥質(zhì)呈紅色,泥面上的水草也很茂密,有時能捉到的大火鱔,有手臂長,鋤頭柄大,握在手里沉沉的,像大蛇。在圳岸下的大泥洞里掏挖火鱔,還得提防它咬人?;瘅X牙齒鋒利,強勁有力。
童年少年時期,泥鰍黃鱔我捉過不少。有的老泥鰍,鼓著大肚子,一看就是雌泥鰍。吃泥鰍時,雌泥鰍肚里的一包籽黃黃的,像魚卵,很好吃。可是,我?guī)缀鯊臎]看到過黃鱔鼓著大肚子,更沒吃過黃鱔肚里的籽,雖然在田泥里也曾翻到過不少狀如細鐵絲一般的小黃鱔,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孵化出來的。對于這一現(xiàn)象,我那時偶爾也心生納悶,卻因司空見慣,并不曾深究。
近日偶爾查閱資料,得知黃鱔原來是一種會變性的動物。它幼時為雌,生殖一次后,轉(zhuǎn)變?yōu)樾坌?,這種雌、雄性的轉(zhuǎn)變現(xiàn)象稱為性逆轉(zhuǎn)現(xiàn)象。我心中頓時一奇!一驚!也一解我舊時疑惑。
責(zé)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