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泉
一直以來,我都沒能把我的家鄉(xiāng)屠家田這個名字琢磨透。它那么小,小得不經(jīng)意間就連我們自己都忽略了它的存在。這應(yīng)該不屬于審美或?qū)彸笃诜懂牐鴳?yīng)該屬于一種審美缺失,就像坐動車時兩旁的風(fēng)景,每一處都是未經(jīng)琢磨就一掠而過了,不知飄向了何方,有的甚至是此生的唯一與永遠。雖然它可能也與我們見過的風(fēng)景名勝一樣枝繁葉茂,甚至發(fā)光發(fā)熱、鳥語花香。
比屠家田大一點的是寨嶺,比寨嶺大一點的當(dāng)屬南臺——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們村上個世紀(jì)時叫寨嶺,近兩年又改稱南臺——含在其間的是沙咀、花棚屋、火燒老屋……如果從古詩詞的角度來推敲,這到底是隔還是不隔?這一個一個的名字,除南臺這個名字借著昔日愛國詩人陸游游歷南臺山時所作《度浮橋至南臺》一詩讓南臺有些不清不楚的光亮外,其余既不知它的來龍,也無法考究其去脈,就那樣懵懂地黑漆漆地在我們眼前鐘擺一樣晃來晃去,不知其存在地存在著。所謂“不清不楚”,一是因為陸游所游南臺山在福建地帶,與我們的南臺八竿子打不著;二是陸游游南臺能得出“白發(fā)未除豪氣在,醉吹橫笛坐榕陰”的豪情,而我等絞盡腦汁或“攪黃”土地也得不出、挖不出。我們的南臺無榕樹之蔭可乘,方圓十多里內(nèi),只有松樹、楢樹、樸樹以及椿樹等等,它們投下的影子篩子眼似的,漏下許多光斑。我們祖先也就依了這些楢樹、樸樹整出一句責(zé)怪某個后生沒有出息的農(nóng)諺來警示我們:“楢樹也爬不上,樸樹也抓不上?!爆F(xiàn)在看來,這農(nóng)諺“一語成讖”,讓整個家鄉(xiāng)既沒能爬上楢樹,也沒能爬上樸樹。這些地名也就像個刺猬,灰不溜秋,渾身長滿了刺,蹲伏在那里,是將自己保護起來嗎?
事實上,我們村的南臺也沒有南臺山,是一座小丘岡,岡上有一廟叫南臺廟。估計因此得名,但南臺一名由何而來仍不得要領(lǐng)。從我記事時起,這個南臺廟就已是大隊里的一座油坊,是初夏深秋時節(jié)都有油香襲擾我們的那種地方。油坊與廟實際上存在著某種契合,但我那時無法知道。孩提時在它油香的襲擾下,常常能在大人的手下“討”個巴掌大小的帶著油香味的“麻餅”吃卻是實事,并經(jīng)常富有成就感地樂于此道。
現(xiàn)在的青年一族,估計沒多少人知道“麻餅”是個什么食品。我現(xiàn)在也無法細細描述它那有些丑陋的模樣,但我記得它的香,硬邦邦的撲鼻的香,實際它是芝麻經(jīng)過碾、壓、炸,去油后,剩下的“殘渣”。說它硬邦邦,是因為它是經(jīng)過多輪的碾壓與踩、打,以及幾個壯漢用油撞(用來撞油的家什)猛烈撞擊后的產(chǎn)品,秤砣似的,難以嚼動。但它香,聞著腹內(nèi)就饑腸轆轆。母親一看,就知道我吃了“麻餅”,因為我的牙縫漆黑,嘴唇噴香。我總感覺,我是啃著這些有著撲鼻香味的硬邦邦的“殘渣”走過了我的童年。
現(xiàn)在這個時代,讓青年一族不知啃殘渣似的“麻餅”所為何事,他們甚至干脆就不知道其家鄉(xiāng)的名號——這名號難道也是一份難嚼的“殘渣”嗎——他們現(xiàn)在既不用寫信,也不用拍電報,更不用填匯款單,以致出門在外,碰到有人問其家鄉(xiāng)時,不是說安徽,便是說安慶,很少有人理直氣壯、容光煥發(fā)地說我是屠家田的,這其中,屠家田名不見經(jīng)傳,既無地理標(biāo)志可炫耀,也無人物標(biāo)志可引以為豪是一個重要因素。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屬于哪里的人。我兒子就曾問過我:“老家叫什么名字?”記得在外務(wù)工的侄兒也曾打電話問其父親,他們村的村名現(xiàn)在改叫什么了。
我的確也不清楚我家鄉(xiāng)的歷史到底從哪枚樹葉開始,有多長,是縣志上說的嗎?歷史一幕一幕地演繹,既褪色也上色,既有葉片脫落,也有新葉長出、新稻抽穗。但那些扣人心弦的、風(fēng)起云涌的、戰(zhàn)火紛飛的、甜蜜纏綿的歷史似乎都與我們屠家田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擦肩而過似的,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先人留下的半點蛛絲馬跡與瓦礫碎片,既無名人題字,也無皇帝寫匾,既無達官貴人,也無“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式的身世書寫,像個沒有劫難“不知有漢”的世外桃源。但沒有桃源的美景,也沒有桃源的美名,純屬例外,甚至每一種情況都是例外,不在“例內(nèi)”。
我常常想,我的父輩為什么種下的樹基本上是楢樹、樸樹、楓樹,最多的是屋前屋后的野桃樹,而沒幾棵香樟樹、桂花樹、銀杏樹——現(xiàn)在老家到處都是這些樹,但在我孩提時代卻是鳳毛麟角。這是為什么?我的祖輩在堅守什么?他們要告訴我們這些后生要堅守什么?
一棵樹,肯定也是一個世界。這些不急不鬧的楢樹、樸樹記載了多少家鄉(xiāng)的歷史?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楢樹是彎曲著的,樸樹也是彎曲著的,不峭拔,也不挺立,默默生長,斑斑駁駁,寫滿了歲月的滄桑。我想到了一個詞:變形。這讓我自己感到了詫異。為什么變形,理由何在?變了形的楢樹、樸樹仍然是向上的,枝枝鋪展,枝繁葉茂。這是一種承載,一種變了形也仍然默默堅守的承載。變形是不是因為承載得太多?許多像屠家田或者說南臺這樣的村莊都是如此嗎?
那些房前屋后的野桃樹開花遲,果子熟得也很遲,有的熟在盛夏季節(jié),有的已立秋了,還懶洋洋地掛在樹梢,半青不黃,不依不饒的模樣,就像小時候上屋場那個小伙伴,上小學(xué)了還躺在媽媽懷里戀著媽媽的乳香。野桃樹的果子,我家鄉(xiāng)叫它毛桃,的確渾身長滿了毛,個頭比較小,又酸又澀,但在酸澀中也帶著幾分甜意。盛夏時節(jié),我們每一個孩子都能猴子似的爬到桃樹上去摘這些果子,那時候也沒幾個人怕酸怕澀,休息時,大人們坐在滿是斑點的樹蔭下,不急不慢地啃著、嚼著,說說笑笑,有滋有味。我記得那時候連蜂子(我不知道是不是黃蜂)都喜歡在野桃樹上做窠,還有洋辣子、刺毛蟲,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被那些圍繞在野桃子旁邊的蜂子蜇過,被洋辣子、刺毛蟲叮咬過。那紅腫的疼痛仍然記得,那時也沒人想著去打一針,當(dāng)然也沒打針的錢,只父母叫來隔壁的或遠房的哪位正在奶孩子的媳婦擠點奶涂在患處就可以了,而笑聲也就是從這時候的樹蔭下傳出來的,半飄著奶香。
野桃樹、毛桃、洋辣子、刺毛蟲、楢樹、樸樹,還有木子樹、桑樹等等,我一直無法破譯家鄉(xiāng)的這些密碼。也許誰也不能做到,它們既散落在家鄉(xiāng)的村口正道,也散落在房前屋后、邊邊拐拐。木子樹又叫木梓樹?!对娊?jīng)·小雅·小弁》說:“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闭f的就是這些桑梓吧!我們爬過無數(shù)次的桑樹與梓樹,卻實在沒恭敬過,完全是一個實用主義者!還有那些蛇床草、車前草、矮腳黃荊和金櫻子,田間地頭,繁星似的。每一樣都是上好的食料,人吃著,家中養(yǎng)的牲畜也分享著。我父親曾對我說過一件事,讓我至今無法忘卻。那時還沒有我,父親半夜從大煉鋼鐵的現(xiàn)場逃回家中,遠遠從窗戶中看見我母親懷里奶著姐姐,身上還留有泥漿,碗里放著還沒吃完的半碗車前草。這景象父親描繪過多次,但每次眼里都有淚光。他曾警示過我,你們就是終日抬起頭來仰望著或者彎下腰來凝視著這些毛桃,這些蛇床草、車前草長高、長大的。我感覺這些桃樹、樸樹、毛桃像是一個一個的問號,也像一個一個感嘆號,既在叩問,也在感嘆。
它們到底在叩問什么,在感嘆什么呢?我又想到了另一個詞:牛溲馬勃、敗鼓之皮。韓愈在寫《進學(xué)解》時,看到了還是知道了類似于我家鄉(xiāng)這些野桃樹、毛桃、洋辣子、刺毛蟲、楢樹、樸樹?
家鄉(xiāng)田野的盡頭有一湖,名曰泊湖。我想遠處的泊湖到底流淌的是祖先的淚,還是汗,還是油、鹽、醬、醋、茶?應(yīng)該是樣樣都含在其間。泊湖因而既明靜如鏡,也洶涌如潮。泊湖連接安徽、湖北兩個省,并直達長江,本就與楚緊緊相依相偎。世間有哪塊土地不是相連相通,一脈起伏?所不同的是怎樣的深耕細作,才有茂林修竹,才有群峰洶涌,才有“深山長谷之水,四面而出”(王安石),才能結(jié)晶出“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
嚴(yán)格說來這些都是一種闡釋,空空的山丘也是一種闡釋。但屠家田的山丘沒一處是空的。那些洋辣子的記憶,那些毛桃的記憶、“麻餅”的記憶,滿滿當(dāng)當(dāng),碧綠地讓它沒法承載楚王的臺榭、霸王的冢。
那些楢樹、樸樹、蛇床草、車前草、矮腳黃荊年年碧綠,年年凋零。而沙咀、花棚屋、火燒老屋以及南臺、屠家田這些名字就這樣碧綠地掩映著,遠處的泊湖因而也沉靜地洶涌與蕩漾,取消了界限地流淌。
但我們包括已外出了的青年人與它卻有了比過去更為清晰的界限,像那些努力地一年成熟一次的毛桃,只需咬一口,就可看見核與肉是分開著的,而分離了,就不是原來的那種模樣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