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開了五妹的信,又是密密麻麻,瑣瑣碎碎。
多年來,就是如此,從新正到臘盡,為了他們,我總有得忙。有時一事未了,又來一事,有時百務(wù)齊來,叫人恨不得多生出一百顆腦袋來回應(yīng)。五妹交給我奔走的雜碎很少,但習(xí)于把她心中的點點滴滴透露給我,讓我分嘗一切。也難怪,自小她依賴依戀我最多,不跟我傾訴,卻又訴與誰人?近來她的信上頻頻寫道:“最近,我常常夢見媽媽,可是還沒夢完,她就走了……為什么不讓我夢完呢?都讓我在未完的夢中驚醒!”
我不敢搭腔,六姐妹中,她最內(nèi)向而脆弱,既不會發(fā)泄也不會排遣,我不能把我的感覺告訴她,否則更把她逐向苦苦思念的牛角尖。所以,我不敢接她的話茬。
可是,我實在想告訴她,不是常常,而是天天;不是在夢中,而是無所不在,我都看見母親。但非失明后坐在廳堂里要兒孫呵護(hù)照顧的老奶奶;亦非棺槨中穿戴整齊卻看來陌生的老太太,而是青春正盛,巧笑倩兮的媽媽。這幅像自我幼時就畫在心里了。母親在世,這畫像僅偶時出現(xiàn)偶時消退;當(dāng)母親遠(yuǎn)行了,它就正正中中懸掛在我腦海的中央,再也不會隱失。
齊頸的短發(fā),在半側(cè)著的光潔面頰旁,形成一綹自然俏皮的弧波,未施脂粉玉白的頭低垂著;俯視著的眉黛眼目,彎彎地顯出了一絲絲水靈靈慈柔的神采,與懸直秀挺的鼻梁、唇邊揚起的笑意,構(gòu)成一個無聲的淺笑。坐在她的懷中所觸及是眼里的光彩;從旁凝觀,乃是全部的“畫像”。根深蒂固,在意念中留下了這幅媽媽半身的側(cè)影。
父輩常向我們描述他們早年見到過的媽媽,用上無數(shù)的形容詞和驚嘆號;母親青年時代的朋友,也用許多比喻和感慨訴說伊等眼中母親的形象,但都不如我心版上鐫刻的那幅“淺笑”更美。
要說兒不嫌母親丑是對的;若說兒不知母丑,則不正確。到臺中之后,媽媽已成了一個備受戰(zhàn)亂之苦,備嘗生活艱辛的多兒“婦女”,勞動乏倦,全寫在憔悴的臉上,那時如讓我跟人說“我的媽媽好美”我說不出,因為那當(dāng)然是違心之論。直到有那么一天……
那一天,幾個同班的級友,不知為了何事,到了我家的蝸居。臨行之前,媽媽抱著小妹走到玄關(guān)送他們。小妹幾個幼兒笨拙的“表演”引得眾人大笑,媽也笑了,仍是那柔柔的輕笑。那不過是一個母親滿足快慰的表現(xiàn)嘛,并不特別??墒顷P(guān)上大門的當(dāng)兒,史竟贊嘆著說了:“你媽媽笑起來真好看!真美!”
會嗎?可能嗎?在臺中很多人全曉得,史的母親,身形笑貌都跟前代明星胡蝶神似,而在姿容上絕不稍遜。他會覺得“我的”四十幾歲的媽媽好看!我?guī)缀醪惶蚁嘈?,因為我只看到了媽媽的沉郁憔悴??墒俏业囊蝗和瑢W(xué),都已是高中學(xué)生,應(yīng)該有相當(dāng)?shù)呐袛嗔?。送走了同學(xué),回頭看時,媽媽似乎在尋思著什么,卻仍保持著那淺淺的、含蓄的笑容。
霎時間,埋在心底的影像,浮泛上來。是了,自幼喜歡看媽媽的那個表情,也不知為什么喜歡,原來是因為美!愛美的眼睛,捕捉住美哪里肯放過。眼前的母親已失去了玉白光潔的額頭面頰,但眼波、笑靨的神韻還在,那神韻哪怕只回來一會會兒,也依舊存在,從眼瞼下面飄散出來的輕柔倩婉的笑意,仍然能俘虜愛美的心。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歲月像不明來向的狂風(fēng),呼呼、呼呼地,從頭頂吹過,等你定下神來看一看想一想,就又是多少年已跑得無影無蹤。我的兒女在他們的圖畫里,已經(jīng)知道給“他們”的母親長上了茸茸的長睫毛,穿上了細(xì)細(xì)的高跟鞋;“我的”母親已升格做老太太。漸漸的,老太太的視力不行了,腿腳不行了,真的老了,既不能吹簫吟唱,也不能畫畫剪紙,更無法扔一個慈和柔美帶笑的眼神給她的貝貝們。直到又有那么一天……
再度住進(jìn)醫(yī)院的第一夜,母親坐在高高的病床上,請來照料病人醫(yī)療瑣務(wù)的護(hù)佐(指協(xié)助護(hù)士負(fù)責(zé)病患者個人衛(wèi)生的護(hù)理人員,即護(hù)士的助理?!幷撸┖臀遥贿呉粋€陪侍著她。歷盡滄桑的護(hù)佐,逗著老太太說話,老太太細(xì)白的皮膚,秀巧的腳型都成了話題。談起了那正黃旗的家世背景,眼睛已盡失光彩的老人家,眉鼻口角間,忽然又涌出了那暌違已久的淺笑。是想起了那段光耀歲月呢?但僅只短短的若干分秒,那片光影又完全消失無蹤??墒悄嵌虝河∠髤s重疊在我記憶中的畫景上,青年、中年、老年,重合在一起。盡管發(fā)膚軀體逐漸地老化,媽媽的那種輕輕的淺笑卻永遠(yuǎn)光鮮青春。
若干年來,紫色的衣衫,在仕女間十分流行。但在我的感覺里,從未有一個人,能把紫色穿得像母親年輕時那般適切,只因從未見過有人具備了與那色霞紫配合得那么好的條件。不被脂粉污染玉白色的纖巧柔細(xì)、未受俗塵煙火熏沾的一抹寧雅平和的淺笑,淡淡的紫色軟緞僅襯出柔媚素秀,卻不會喧賓奪主,耀人眼目。叫人感到,那樣的人才該穿那樣的紫;那樣的紫,唯應(yīng)給那樣的人穿。
母親今已遠(yuǎn)去,一切的聲容笑貌,似乎也都遠(yuǎn)去,像捕捉不到的幻影。只有那從我幼年時便描繪于憶念深處的淺笑,輕柔慈靜的淺笑,卻歷久更新。當(dāng)一切動靜百象都淡沒在腦海里,只有那幅記憶里的畫像卻逐漸突出放大,成為永遠(yuǎn)的大特寫。
寂寞的父親
趙淑敏
當(dāng)我豎直了耳朵,凝神聆聽巷內(nèi)的腳步聲;當(dāng)我一次一次憑倚樓窗眺望街道,都聽不見望不到我所盼望的聲音和人影,我的焦慮便又上升一層。這么晚了,怎么還沒回來?我看不下書,做不了事,更睡不著覺,只在屋子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幾圈,聽、望;再轉(zhuǎn)幾圈,望、聽。但愿上天憐我,讓那個自私貪玩的孩子趕快回家。
我等待,我祈禱,等待祈禱之余,也深深懺悔,懺悔我往昔不知體恤親心。
少年時代的我,非常乖順,功課不敢落于人后;頗知輕重好歹,協(xié)助母親處理家務(wù)超過體力所能負(fù)荷;礙于嚴(yán)格的家規(guī),行為亦不敢略有逾矩。但是也偶有禁不起誘惑,去和同學(xué)看次晚場電影,或聚在冰店里神聊一番,但每回遲歸,都引起父親的震怒,嚴(yán)詰痛斥,甚至責(zé)打。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了,還受到這式“待遇”,實在難堪,所以后來很知趣地放棄一切的“享受”以避“禍”。但雖然乖乖地留在家里,心中卻委屈萬分地怨爸爸小題大做。為什么人家的爸爸都不那么約束兒女?為什么同是少年人,我卻被剝奪了享少年之樂的自由?那時,完全不能體會父親的心情,直到我自己有了兒女,我的女兒長大了,也有同樣的情形之后,才能了解那份憂慮和急怒所代表的意義。當(dāng)年的臺中,雖比今日的臺北寧靜安全許多,然而在父母的眼中,任何地方對他的女兒都不夠安全,永遠(yuǎn)有著牽掛。我懺悔,不是覺得誤解了父親,而是為曾給予父親那樣的焦慮煩憂而覺心疼。
原不預(yù)備寫這篇文字,因怕父親又會“勃然大怒”。自幼對爸爸的怒,就有十二分的恐懼。這些年來,盡管他老人家的脾氣已較青壯時好了許多,我已偶爾敢與他論理,然而他罵起我來,仍會如申斥十多歲的小女孩,毫不容情,也不選擇時、地、詞句。固然已可姑妄聽之,一笑置之,但依然會感尷尬。爸爸的忌諱之一,即是不許我們以家人家事為題材。我不敢寫媽媽,更不敢寫他,因此今天我寫了他,卻不擬讓他老人家知曉。我之所以仍提筆寫下這篇文字,目的是希望做兒女的能將心比心,體味父親對兒女的深愛。也希望做父親的能以讓孩子領(lǐng)會的方式來表現(xiàn)對兒女無可比擬的深情,彼此無憾。
有人說:“父親——他沉默而剛毅,常以微笑隱藏一切的辛酸?!卞e了,我的父親雖然剛毅卻絕不沉默,更不會以“微笑”來表達(dá)什么。在我的記憶中,爸爸極少有微笑的時候,他總是沉著面孔看我們,常用責(zé)備來表示他的關(guān)懷。心中有一分的不滿,他會表現(xiàn)出三分,若是有十分不高興,他會表現(xiàn)出十二分,他絕不會“沉默”。或許就因為這個緣故,媽媽就不得不沉默了,當(dāng)我成年后,善于觀察分析人的心性了,我終能慢慢明白,爸爸是很“傳統(tǒng)”的,他要做典型的“嚴(yán)父”,但是偏偏他又有一副極軟的心腸,所以不得不加倍地嚴(yán)厲來掩蓋自己情感的軟弱。正似我,必須以豪放的男兒氣概來掩蓋我女性的脆弱。然將感情化妝的結(jié)果,就是使兒女都怕他,不敢接近他,家中每人的事,常常是最后讓他知道。
父親的溫柔,只肯在我們睡著以后才讓我們知道。我家的孩子像排隊一樣地增加,媽媽的懷里永遠(yuǎn)有小娃娃要照顧,排行在前的,脫離幼童階段后,即很少得到媽媽噓寒問暖的機(jī)會,我們要學(xué)著照料自己并照料弟妹,因而在我記憶里,晚上掀帳子,為我們拍去乘虛而入的蚊子,蓋好棉被的永遠(yuǎn)是爸爸。那時,他真是沉默的。悄悄地來,默默地去,想放輕腳步,腳步卻是重重的。每次我都屏著呼吸,緊閉眼睛,假裝沉睡接受爸爸輕柔的撫護(hù),唯恐不小心讓他知道我還沒睡,一巴掌會拍在我露在棉被外的腿上。
趙家到關(guān)東墾荒,由曾祖與祖父辛苦創(chuàng)業(yè),從赤貧而巨富,到父親童年時代已經(jīng)富甲一方。爸爸曾是最年輕、漂亮、富有的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亦曾少年得志。但是在抗戰(zhàn)以后,兒女接連而至,卻與窘困連了宗。尤其是在抗戰(zhàn)末期與到臺灣的頭十幾年,八個兒女的衣食、教育、醫(yī)療諸費累壞了老人家。雖然我們的姐妹兄弟行,都十分能體恤父母的艱難,把個人的需求和欲望壓制到最低的程度,但仍需獨擔(dān)家計的父親辛苦周張,這是讓我回思起來倍感心疼的第二點。
那年,四歲的小妹得了腦炎,爸爸陪她住在臺中醫(yī)院(媽媽在家照顧猶在襁褓中的小弟),我要到臺北考大學(xué),爸爸借了錢給我,叫我自己上臺北,看到我腳上的破皮鞋很想叫我另買一雙,我則力言換換底擦擦油就可。我就那么穿著自己裁制的襯衫裙子,換過底的破皮鞋上了臺北。爸爸是絕對主張樸素節(jié)儉的人,任是誰有了第三雙鞋,多穿件顏色鮮艷的衣服就該挨罵了,可是他始終為我穿了破鞋進(jìn)大學(xué)而耿耿于懷。父親是永遠(yuǎn)不會贊美孩子和對孩子表示歉疚的人,但他與朋友閑談時被我聽見了他的“遺憾”。這種情形就像從他朋友處獲知父親曾為我的僥幸得到“榜首”沾沾樂道好幾年讓我同樣驚訝。這便是爸爸不得了的愛的表現(xiàn)了。
我必須承認(rèn),不論爸爸怎樣把我們罵個臭死,比起來,他較一般的父親要疼愛兒女得多。唯因他重視兒女,所以盯得特別緊,不分男女,一律得在他的規(guī)范下行事。但是他老人家不甚了解,按著那樣的規(guī)格處身于今日社會,往往會陷于困頓挫折,是以我們的姊妹兄弟能為自己找一條奮斗的道路,都在脫離了父親的羽翼之后。我的弟弟,在他的行界,也很杰出,可是一到父親跟前,有時連說話都會結(jié)結(jié)巴巴,于今尚是如此。爸爸對待兒女,就像最護(hù)犢子的老母雞一樣,時時守著看著,就怕誰走差了一步,遭到不測。沉重、緊張、勞累,可憐的爸爸,多累多苦!!可是極盡呵護(hù)的結(jié)果,卻只是使大家在他面前手足無措,面對廣大的世界要從頭開始適應(yīng)摸索。如此,爸爸也就成了無人敢吐心聲的寂寞爸爸。
爸爸絕對否認(rèn)他重男輕女,但是不論是被輕還是被重的,心里都明明白白,連目下猶在讀小學(xué)的孫女也曉得。以前姐妹們是氣憤與傷心,今天則一笑淡視。重誰輕誰那是老人家的自由,他已給了該給我們的一份就夠了。比起任何人的父親他不曾少疼女兒一點點,只是他更疼弟弟一些罷了,何必在意。不過在童年到青年情感最容易受傷的階段,那可真真在意,然而也就是那股渴望更多一點重視的心理,成為我們姐妹行自我努力向上的能源。我們共約,要好好做人做事,上進(jìn)爭氣,讓爸爸有一天對我們?nèi)鐚鹤拥耐瓤粗亍?/p>
吾父與許多父親不同的一點,便是成功的子女未必能得到應(yīng)有的嘉許鼓勵。那倒霉的卻能得到他格外的顧愛,其痛惜之切甚至過分到感情用事的程度。素向絕對辨善惡是非,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爸爸,那時的口氣就像意氣用事的老婆婆。性格方正,脾氣倔強(qiáng),絕似男人中的男人的父親,會有那樣的態(tài)度,純因他心痛到極點。那是一種何等深切的愛呢?姐妹兄弟行之間,偶然會有小小憾然的牢騷,我對這種無益有害的姑息偏袒也不贊成,但能以諒然的眼睛來看,那是最愛兒女的父親的心??!
仔細(xì)回想,父親也有不嚴(yán)厲的時候,那大概是在學(xué)齡前了,爸爸肯彎著腰打著兒語跟我們說話,假如欲望不高,胃口不大,幾乎是無愿不償?shù)?。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小學(xué)四五年級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必要受“大人”標(biāo)準(zhǔn)的約束。但在被視作兒童的階段,就要接受孩童的待遇,在理論上,小孩兒自己洗臉是洗不干凈的,因此每個周末,爸爸會給我們“大掃除”。一個一個來,圍上一塊毛巾,被爸爸按在臉盆邊,用肥皂從耳后、脖子到面孔狠狠搓上一遍,再洗干凈。我們都引以為苦,卻無人敢反對,只有我的小侄子,現(xiàn)在敢在他爺爺為他“蛻皮”時撒嬌地大哭大叫。小時候怕爸爸給洗臉,都希望早些脫離那階段,但是待父親以大孩子視之的時候,又盼望仍能回到那個年歲,畢竟“大掃除”也只是一星期一次。
父親越老越慈,近年來減卻了許多絕對“專制”的色彩——專制,乃是他很多老友所戲予的形容詞。慢慢也能坐下來和兒女談?wù)剢栴}了,雖然談?wù)撝g仍是一邊諷一邊罵。但無論如何,可以討論些事情了。從十余齡起,我開始為母親分勞,為父親分優(yōu),大學(xué)畢業(yè)后更成了爸爸的狗頭軍師,凡事未與我商議過,不做最后的決定。也就因為這樣,我比任何一個姐妹兄弟都要耗神勞心,也比任何一個孩子挨罵要挨得多,以致有一段時間,一聽說是爸爸來的電話,我心里就“撲通”一聲。這幾年減少了很多挨罵的次數(shù),心中快慰莫以名之,因此偶時弟姐妹向我訴苦,說有好多事爸爸管得罵得沒道理,若按老人家的意見而行,可能行不通,我總跟他們說,爸爸已快八十歲,他的思想觀念已難更改,他們行事雖必須依時下合理適宜的標(biāo)準(zhǔn)做,但絕不可出言頂撞爭理。我以前為他們與父親犯顏抗諍,那是為了他們的前途、婚姻、事業(yè),乃系不得已的情形,有時是迫于實情不能百依百順,但至少要做到不“色難”。
做壽,是父親痛惡的“俗套”“虛禮”之一,誰要給做壽就要落不是、討沒趣。姐妹兄弟們常把這個難題交給我,試了好多次都是“此路不通”,因此我也勸他們上體親意算了。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愿給爸爸做壽,那使我心驚肉跳,我寧愿爸爸更年輕一點,沒有那么老。先圣所言的知道雙親之高壽“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心情,我是深深體會到了。從小到大,對爸爸的會罵孩子,罵得人尊嚴(yán)盡失,委屈萬端,都又怕又氣,好希望老天慈悲,多幫幫忙,讓我們少挨些苛責(zé)。但是現(xiàn)在又在怕,怕有一天他罵不動或完全不能罵了。所以我又在祈求老天慈悲,永葆父親疼愛兒女的“特色”。
枝仔冰及其他
趙淑敏
我并沒有很多人想象中那樣年輕,我并不是土生土長的臺灣孩子,當(dāng)神州擾攘,移居寶島,已是初中學(xué)生。
來到90年代,盡管還有青年人的體態(tài)和反應(yīng)也沒用,不管怎么說,都實實在在是中年人了。中年人似乎應(yīng)有中年人的生活模式、保健方式,假如請醫(yī)生開一張單子,一定可以列上十幾二十條,不許怎樣怎樣,必須怎樣怎樣,尤其到了盛夏的時節(jié)。
直到現(xiàn)在,我最喜歡的消暑點心,不是什么綠豆湯、愛玉、仙草,而是冰激凌蘇打。找一個高高的大杯子,挖上兩大匙冰激凌,再倒?jié)M汽水。然后像小娃娃一樣,用長柄勺撈冰激凌吃,冰激凌撈光了,那杯汽水也變成了特別加料的解暑佳飲。哇!真是一大享受!
每次有人看我這樣膽大妄為,敢吃卡路里這么高的甜食,都要捏把冷汗,難道不怕變大胖子,不怕高血壓、心臟???
體形不會永遠(yuǎn)不改,五年總要一變,誰也無法讓一個兒女都已長大的母親,仍葆青春少艾時二十寸的纖腰。別說二十寸,連小媽媽的二十三寸半的好年景也不長。二十五寸是最后的警戒線,幸而維持了好多的年月。警戒線也有被突破的時候,但警戒線的超越,無關(guān)于冰激凌蘇打,那是因為“是時候了”。要不,原來每個苦人的長夏,都同樣地吃,同樣地喝,把孩子們都由小陪大。卻還能在警戒線里待著?!
什么時候迷上冰激凌蘇打的,實在很難記憶了??偸窃谖页杉?、有家、當(dāng)家以后,社會經(jīng)濟(jì)已經(jīng)“起飛”,冰激凌不再是冷飲店的奢侈品之后,只要肯縱容自己或孩子口腹的人,都可以整桶整桶買回家凍在冰柜里。我當(dāng)學(xué)生的時代是屬于冰棒、四菜冰的日子,那時,對于我們,“冰激凌蘇打”只是豪華大店的一項商品,到底是什么東西,小土包子沒見識過。
姐姐曾說,當(dāng)她80年代初期回老家探親時,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把牛奶加上糖水凍成的冰棒,不分大人孩子,都買來當(dāng)作消暑解渴的美食,算得太奇怪。由于她的感覺奇怪,還使那些親戚族人不悅,認(rèn)為這么好吃的東西,還說不好,實在太矯情。斯時姐姐離臺已逾二十載,在國外不曾見過,返臺探娘家,“枝仔冰”又早已遭時代淘汰,所以用棉被包著木箱賣冰棒的“歷史”便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其實,在臺中的歲月,有好幾年是與冰棒分不開的。不過就是在那些個年,在父母的管教下,那些穿大街走小巷背著木盒子賣的“枝仔冰”,也是不許吃的。倒不是怕“吃病了怎么辦”,而是認(rèn)為當(dāng)街舔冰棒實在太不雅觀,有違淑女教養(yǎng),況且還不好吃。無論如何比不得雙美堂、一福堂以及什么堂的紅豆冰棒好。
那個年月,臺中猶是真正的文化城,雖是小城的格局,卻有文化大城的氣度。有人說了,臺中的學(xué)生,既不似南部孩子那么泥土氣,也不像臺北的青少年已有了相當(dāng)?shù)氖袎m味道,在清純之中,保有幾分書卷香。玩也玩得有分寸,瘋也瘋得有節(jié)制。最騷包的小子不過是穿條像“樹皮貼在樹身上”的牛仔褲,著件花襯衫,騎一輛車座拔高的鐵馬,看見漂亮的女孩兒吹兩聲口哨。
是的,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年復(fù)一年度過短短的秋冬,又度過長長的炎夏。小女孩們,除了席坐學(xué)校的操場上談作品,談思想,談人生觀的快樂,最大的享受就是到出名的雙美堂去談心吃紅豆冰棒、牛奶冰棒了。有一次竟然吃到三色冰磚!同學(xué)當(dāng)洋輪大副的哥哥請客,不分新交、舊友,到者有份。哦!大家樂瘋了,要靠自己荷包中那點小錢,何年何月才能吃到三色“冰磚”?就那么巧,碰上了大副哥哥,比孟嘗君還四海,不分哪一班哪一級的都有份,全請了。不但是皆大歡喜,而且是賓主皆滿足。世上可能有僅付出那樣數(shù)目的鈔票,就能換得雷動的歡呼與感謝的事嗎?
并不是為誰做廣告,要想忘掉雙美堂,就像要忘掉第二市場賣蜜豆冰的紅豆西施一樣不容易。多少人去第二市場吃冰都意不在冰,而在紅豆西施,她的確是天然的健康美,毫無脂粉的潤飾,但是意在冰食的人,未免會為那里的刨冰名過于實而略感失望。特別,那里是吃完就得走,不能多逗留的地方。比不上在雙美堂吃完一支牛奶冰棒,磨蹭上一陣子,只要再要一支紅豆或花生冰棒,就可心安理得。
其實,“紅豆枝仔冰”是一句笑話,乃指一些女孩子的雙腿被蚊蟲叮咬后留下滿腿的疤痕。那年頭,一個漂亮的少女,有兩條紅豆冰似的腿,并不稀奇。也不知什么時候,美味的紅豆冰棒與丑陋的“紅豆枝仔冰”同時不見了。后來紅豆冰棒,在型、質(zhì)、包裝上都有所改變,一躍而高貴起來,成了雪糕。而小姐姐們的玉腿,即使從絲襪中釋放出來,也都光光潔潔,不復(fù)紅豆斑斑。
屬于雙美堂的故事,有一件是我未能躬逢其盛而曾深感遺憾的。那是兩位學(xué)長,忽然發(fā)了爭勝的意念,要比賽吃冰棒,看誰吃得多。他們真的比了,勝與敗分出來了,僅差一支,但是包括觀戰(zhàn)的人在內(nèi),全是輸家,因為贏與輸?shù)膬煞矫?,最后都是?jīng)人攙扶著代拿著書包,叫了三輪車方回得了家,敲邊鼓的啦啦隊,雖然沒吞下那么些冰棒,也像吞下那么多冰棒一樣難過。唯一的贏家是店東,據(jù)說店東仍有商業(yè)道德,“大戰(zhàn)”的結(jié)束,是因店主的出言息兵。想想一個人要一口氣吞下數(shù)以十計的冰棒,會忍不住要打個寒噤的。可是在當(dāng)年,又到了雙美堂時,有人告訴那是某某與某某“交手”的地方,仿佛在談一處聞名的古戰(zhàn)場,心中則頗有錯過歷史的憾然。
“枝仔冰”的夢,大概是跟少女時代同時結(jié)束的。早早地走進(jìn)了一個“家庭”的新世界,一切都變了。當(dāng)朋友們都還如自由的青春小鳥亂飛亂闖之時,我已必須遵從許多約束。于是諸如枝仔冰、李仔干以及一切路邊攤的美食,都從生活中退出了。人可以為權(quán)利而奮斗,但會在愛護(hù)的名目下自動屈服。
若干年后,帶著孩子到偏僻的海濱度假,看見有人啃著類似冰棒樣的東西,也買了幾支大家解渴,誰知大人孩子們都說:
“哇!只是果汁糖水做的,沒什么好吃!”
當(dāng)然在他們的喜好中,是香蕉船、三色圣代、冰激凌蘇打在排行榜的前面,最不濟(jì)也是餅干冰激凌、五行三色雪糕、酥皮雪糕級的冰食,沒有“枝仔冰”之類的名目。
我愛冰激凌蘇打,每次一大杯入口,當(dāng)然是渾身舒泰,心涼神爽。那種感覺就似昔年享用美味的牛奶、花生、紅豆“枝仔冰”一樣。滿足之余,免不了也要為成人偏愛小孩兒食有幾分赧然。
為了到城北的大學(xué)去教課,每周總要在外面吃兩三次午飯,選地方選食物很累人,日久天長非換換樣式不可,盛夏,尚須特別考慮衛(wèi)生與舒適的問題,為了衛(wèi)生,有時得犧牲一些口味。明明知道有一家速食店的東西,不中不西,無味之極,為了方便也不能不去。我常常叫一份牛肉飯或咖喱雞飯,飯、菜、湯味不佳,質(zhì)卻不差,很符合我的胃納與消費能力。
那一日,鄰桌來了一個女孩,看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應(yīng)當(dāng)是在校的學(xué)生,她很熟練地叫了一份豬排燴飯,和一份特別加料的冰激凌蘇打。一邊看書一邊吃飯,那一大杯冰激凌蘇打很突出地站在桌子上。
我不驚訝她吃得多,卻驚訝她的消費能力,消費得那樣自然、坦然。
按她的年紀(jì),一定是沒趕上“枝仔冰”的時代。沒趕上那樣的時代,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蛟S得算作幸運,否則不會那樣用父母的辛苦所得而心理毫無負(fù)擔(dān)。也許我不對,不該聯(lián)想到二十歲時的我,我們那個時代。
吃過枝仔冰的人沒法子,既知人間疾苦,又會先天下人而憂慮,無法不自尋煩惱。不過,也好!唯因少年時代曾嘗過枝仔冰的滋味,今日的冰激凌蘇打才會那樣令人滿足。枝仔冰的歲月不會再回頭,但會在回憶中沉淀,美麗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