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挺
我得承認,再次面對《香水》,十幾年前那種顛覆性的閱讀感受沒有再發(fā)生,當然,這也正常,就像一個熟悉地形的司機對前方的路況再無意外一樣,《香水》至少技術(shù)層面已無秘密可言。我們常常用一部文學作品能不能撫慰人心來衡量它的價值,就此而言,顯然這并非《香水》的長項,但時過境遷,《香水》仍不失奇妙,并儼然已成幻想小說、寓言小說中的經(jīng)典,甚至有著教科書般的標桿意義,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很多中國當代小說都受過這部小說和作者聚斯金德的啟發(fā)和影響。
現(xiàn)在,我們就來試著聊一聊這部用傳統(tǒng)手法創(chuàng)造出來的帶有現(xiàn)代氣息的小說。
“試著”是我們對這部小說背后來自作者的那種強大的想象力的敬意,如果想象力是文學作品的一個維度,那么就《香水》而言,作品抵達的人性的深度也足以讓人瞠目結(jié)舌,但從效果來看,它們的獲得既自然,又輕松,且純粹,足見作者對題材的掌控力。
作者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出生于1949年聯(lián)邦德國的阿姆巴赫。在20世紀的1984年他寫出了《香水》,1987年完成了一部叫《鴿子》的中篇,加上之前的一部叫《低音提琴》的劇本,近三十年過去,好像它們還是聚斯金德作品的全部,當然這些作品也已經(jīng)從暢銷書成為常銷書,據(jù)說已經(jīng)在全球翻譯成至少二十三種文字。有些作家可能天生就不是高產(chǎn)作家,他們只為一部或某幾部作品而生,也許這些東西已經(jīng)包含了他們想要言說的全部,僅憑著這些有限的言說,他們已經(jīng)超越了無數(shù)長篇累牘的嘮叨,以簡勝繁,《香水》就是這樣。20世紀80年代,這幾部作品的誕生轟動了整個德國文壇。1987年,《香水》更以唯一一部外國小說入選并獲得巴黎書籍博覽會“古滕貝格獎”。
“十八世紀,在法國曾出現(xiàn)了一個人”,“此人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殘暴的人物”,“他名叫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
《香水》開宗明義,把作者和整部小說的意圖先說了出來,他要為一位氣味世界的怪杰立傳,這個人的天才和野心因為僅僅局限在氣味這樣一個時效短暫的王國,因此在整個文明史上也找不到他的痕跡。這自然是小說家語,目的也是使這種“無中生有”最終讓人“信以為真”!
傳統(tǒng)的歐洲小說開場會有大面積的景觀描寫或者社會關(guān)系的陳述,作者通常用這種方式讓讀者知道他們的主人公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對他的宗教背景、情感類型,以及他們即將面臨的艱難險阻都有所預(yù)期和準備,同時這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會有所幫助。
《香水》卻不做這些努力。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故事的來龍去脈,相當于從一個事件的末尾來追溯它的成因,作者最終創(chuàng)造了一位氣味世界令人恐怖的芳香之神,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反問一下,這個神祇是如何誕生的?循著故事脈絡(luò),我們也許可以找到這個偶像從無到有的蛛絲馬跡,或者在故事源頭,那些材料的初始狀態(tài),找到作者的用心!
首先,這個氣味之神被作者安排在一個魚肆誕生,因為這里也是巴黎,書中原話——“整個王國”最臭的地方。
香水大師誕生在一個腥臭的魚肆本身就具有強烈的反諷,關(guān)鍵作者還想說明,這個香水大師生命力有多強大,他母親將他在魚肆中就地生產(chǎn)后,用剖魚刀割斷臍帶,然后將他像之前處理所有的棄嬰那樣丟在一個裝魚內(nèi)臟的垃圾桶里。那些嬰孩都如愿一一死去,而格雷諾耶卻能在危險之際大放悲聲,聲音之凄厲,立即召來了鄰近其他的市民,包括警察,于是他母親的身份也立馬由棄嬰者轉(zhuǎn)成了殺嬰犯(她存有此心,有前科,也是咎由自?。?,殺嬰犯被處以絞刑,格雷諾耶在人間的第一記哭聲不僅宣布自己的降臨,還把他的第一個敵人即他的母親送上了斷頭臺!
我們可以看到大師格雷諾耶沒有父親(書里只說他是私生子),母親隨即被殺,也讓他幾乎一落地,就成為一名孤兒!
這種生育方式近乎動物,而且在遍布塵土、垃圾的最底層,無父無母,則讓這份孤獨少了來自血緣、家族關(guān)系的影響和支持,可見作者這種極端的安排,要的就是一種純粹,從一開始主人公就必須置身一種孤立無援的境遇,他要獨自面對各種組合災(zāi)難,他要用自己的力量來保證自己的生存,毋庸置疑,這個骯臟的地方不會給他任何一絲與愛有關(guān)的信息,哪怕一縷和煦的風也吹不進來。而我們的主人公格雷諾耶卻要于此出發(fā)、生長,他能長成什么樣呢?
小說結(jié)尾讓他成為一名企圖用香水控制世界的野心家!
小說也可以看成格雷諾耶版的“在路上”——
格雷諾耶沒有氣味。
一個人如果天生沒有氣味已經(jīng)讓人匪夷所思了,但他卻還要成為一名香水大師——這中間有多少必然性?它的真實性或許也只存在《香水》文本中,是作者用敘述權(quán)力為他設(shè)定的,姑且我們先來接受一個“現(xiàn)實”:格雷諾耶是個無氣味的人,這一“空缺”的設(shè)定也讓他立馬成了整個世界的異類。這既讓他自慚形穢,同時又讓他有了仇視這個世界的理由。事實上,最后格雷諾耶也用自己的方式讓這種特質(zhì)獲得意義上的提升。
作者之所以要讓主人公與眾不同,一方面是要為他涂一層神話色彩;另一方面也是要他在尋常的苦難之外,更增添—種與生俱來的壓力。至少一開始,格雷諾耶就很痛苦,他與眾不同,沒有體味,于是他飽受歧視,各種迫害也紛至沓來……
沒有氣味與嗅覺靈敏—一兩種矛盾融合一身,可以看出作者多少有點游戲的意思:氣味既然是世俗眾生人人俱備的,且最接近動物的一面,那么沒氣味就意味著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也遠離動物那一面——
小說中格雷諾耶很快被人視為異類,甚至魔鬼!首先是他第一個乳母,讓娜·比西埃,她因為發(fā)現(xiàn)嬰兒沒有氣味,恐怖得不行,非要把他退回修道院,這一點連修道院的泰里埃長老都受影響,他覺得“這東西(格雷諾耶)必須滾得遠些……人家不會隔一小時又把他送回來”,結(jié)果格雷諾耶再次被送走,這次能接受他的加拉爾夫人沒有嗅覺。
之后,格雷諾耶就在加拉爾夫人、制皮匠格里馬、香水商人手中輾轉(zhuǎn),他們無一不慳吝、貪婪,包括他后來遇到的巴爾迪尼侯爵、香料寡婦阿爾努菲夫人、里希斯參議員,他們收養(yǎng)或收留格雷諾耶都是因為利益驅(qū)使,要從他身上榨取更多,斬獲更多——其實這些人也構(gòu)成了格雷諾耶全部的社會關(guān)系,或者就是由他們組成了格雷諾耶眼里的巴黎,甚至法國。
從階級論的角度看,這些利欲熏心者都是壓迫者,而格雷諾耶是被壓迫者,最后的結(jié)局也可看成格雷諾耶的一種抗爭和反叛,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因此格雷諾耶的殺人行為似乎也是合乎“階級斗爭”理論的,格雷諾耶充其量只是殘酷的資本主義的犧牲品。
也是在這一段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的過渡中,這個世界向格雷諾耶展示的只有罪惡和殘忍,也讓他經(jīng)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災(zāi)難和病痛,比如差點被室友用被子悶死,在制皮工場他得了炭疽病,到了香水店則得了一種化膿性麻疹……幾乎每次重病都危及生命,但格雷諾耶每次都如履薄冰,用他那強大的生命力支撐過來。作者形容格雷諾耶的生命就是一只倔強、執(zhí)拗的扁虱,“沉默地活著”“本能地等待著機會”。一邊讓自己在饑餓、傷害、疾病等組成的災(zāi)難中小心地看護著奄奄一息的生命;另一邊還讓自己在弱肉強食環(huán)境中,做一個順從、無所需求的樣板。因此,對格雷諾耶這樣好用、聽話、高效率,很難找到替代的好伙計,在他每次遭遇命難時,他的主人們都毫不掩飾地都表示了遺憾和惋惜。
如果小說僅僅講述這些,未免會讓讀者失去閱讀趣味,還好,小說迅速地回到嗅覺——這個人與生俱來就具備的這樣一種超強的基本能力。格雷諾耶的嗅覺奇才,在他6歲時就被自己無師自通地開發(fā)出來。
格雷諾耶長相古怪,丑陋,性格孤僻,加之他無氣味的特質(zhì),讓他與周圍世界處于絕緣狀態(tài)。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決絕:除了嗅覺一項,所有可以引人注目、好感的東西通通不給格雷諾耶!
格雷諾耶對氣味的認識也是被動的,起初他并不清楚自己擁有一個世界上最靈敏的鼻子,他只是憑著本能,把所有氣味都毫不遺漏地吸進來,并轉(zhuǎn)成自己的記憶。最初,這更像一個游戲。
格雷諾耶很快就擁有了上萬種,甚至十萬種氣味的儲備,并能“清清楚楚地加以區(qū)別,隨意加以支配”,“他重新聞到這些氣味時,不僅回憶得起來,而且當憶起這些氣味時,他事實上又聞到了這些氣味”,“他的天才或許可以和一個音樂神童相比擬,音樂神童從旋律與和聲中聽到一個個音的字母后,可以譜寫全新的旋律與和音”。
作者在這時變得異常的大方,對格雷諾耶的嗅覺才能基本都是溢美之詞,而且認為他對氣味態(tài)度公正,沒有好壞、香臭、好惡的判斷,只要是新鮮的氣味,他就喜歡,就會把它們收納進來,在頭腦中對這些氣味分門別類。他還可以隨意地分解,再重新混合,產(chǎn)生新的氣味。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格雷諾耶對氣味的理解和認識,從一開始就超越了審美的范疇。
到了格雷諾耶做皮革學徒時,他已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在各種場合去搜尋氣味,尤其那些賣花和香料的市場是他的狩獵場。并且這時格雷諾耶嗅到了真正的香水,那些香水像彩帶一樣從華麗的馬車上飄來——他很快地猜到香水就是起到使人陶醉和吸引人的作用。構(gòu)成香味的個別香精質(zhì)量優(yōu)良,但它們作為整體卻是粗劣的,他相信,只要有同樣的原料,他就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香味。
這期間,格雷諾耶還停留在對氣味單純的執(zhí)著中,他的氣味收藏的倉庫不斷地擴大,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任何語匯能幫助他做細致的梳理、劃分和命名。它們只是像小孩手里的積木,不斷重組,再不斷地被破壞。格雷諾耶這時候還不清楚他舉世無雙的嗅覺意味著什么。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從此改變了格雷諾耶對香味和自己的認識。
這是一個節(jié)日的夜晚,當人們都在塞納河邊觀看煙火表演,并忘我地歡呼時—格雷諾耶卻在這些單調(diào)的硫黃、硝石混合的氣味中,捕捉到一絲不同:風把某種東西朝他吹來,一點碎屑、一個香味原子,不,還要少—一“是對一種香味的預(yù)感,而不是真正的香味”。
小說中有幾處關(guān)于香味精彩的描寫,我們都知道嗅覺、味覺這類感受,都難付諸文字,但作品既然是寫一位嗅覺天才,于是作者也用不同的方式與不同的手段,來突顯、捕捉這種頂級香味對天才的嗅覺系統(tǒng),乃至心靈所產(chǎn)生的震撼和沖擊,比如他借格雷諾耶的感受繼續(xù)評價:“這種香味是了解其他所有香味的一把鑰匙,倘若不了解這種香味,那就對所有的香味一無所知?!苯又肿尭窭字Z耶去嘗試分離氣味的組成,這氣味是由兩者,即揮發(fā)性的和滯重的兩部分混合的,不,不是混合體,而是統(tǒng)一體,既少又弱,但結(jié)實牢靠,像一段閃閃發(fā)光的薄綢……但又不像綢,而是像蜂蜜一樣甜的牛奶——可是無論如何,牛奶和綢子,這怎么能聯(lián)系在一起呀!這種氣味無法理解,無法形容,無法歸類,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它又千真萬確地存在著?!?/p>
格雷諾耶很焦躁,絕望,因為他可能隨時會失去這種對他意味不凡的香味,但還好,它消失了一陣,美妙的氣味又重新現(xiàn)身,在那些污濁的市井氣味中漂浮著,像一根牽引著格雷諾耶的柔和而又清晰的帶子?!八恍枰词裁?,這氣味萬無一失地領(lǐng)著他走”,最后他來到馬雷大街,之后他在一個僻靜的巷子里看到這個香味的來源:一個背對著他正在去李子核的女孩。
“頃刻間,他被搞糊涂了,以至真的認為,他這輩子還沒見到像這個少女這么美麗的東西……當然他是指他從未聞到過如此美妙的氣味,由于他了解人的氣味,他不敢相信,這樣美妙的氣味是從一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p>
格雷諾耶入魔般貪婪地嗅著這人世間罕有的氣味,對他來說,“面對這種香味,十萬種香味都會毫無價值。這是一個更高的準則,根據(jù)這個準則的樣板,必定可以整理出其他的香味。這香味就是純潔的美!”
格雷諾耶的美學課還在繼續(xù),他一邊嗅吸著女孩身上飄來的香味,一邊想著如何占有它。最后他來到女孩身后,在她發(fā)現(xiàn)危險之前,格雷諾耶已經(jīng)用雙手鎖住了她的喉嚨—一女孩沒有叫喊,格雷諾耶沒有看她那張美麗的生有雀斑的臉龐和那對發(fā)光的綠色的大眼睛,因為這時候他緊緊閉起雙眼,不讓她的香味跑掉一分一毫。女孩斷氣了,格雷諾耶也從頭到腳把她殘留的最后一點香味吸納干凈。然后,安然地離開。
對格雷諾耶來說,他并沒有犯罪感,對女孩的死也沒有內(nèi)疚,他只是在占有一種氣味,而不是殺人。到此為止,他都像動物一樣生存,但這一晚,馬雷街少女的香味讓他忽然間覺醒!他忽然明白自己是個什么人,進而清楚了未來生活的意義、方向、目的。他還知道他是世界上唯一占有一切手段的人:他那出色的鼻子、不尋常的記憶力,以及最重要的——馬雷大街少女芳香。“他必須做個芳香創(chuàng)造者,不是隨便一個制造者,而是一切時代的最偉大的制造者!”
格雷諾耶與香水商人巴爾迪尼的相遇也充滿了戲劇性……
公正地說,格雷諾耶這時候還只是個皮革學徒,他對香水的認識,還止于想象,他的天才還沒有合適的機會和地點展現(xiàn)出來,盡管他對香味的構(gòu)想和發(fā)掘整個世界都罕有匹敵,但至少這時候它還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而走在末路上的落魄商人巴爾迪尼也在苦尋機會,過去靠一點祖產(chǎn),靠一兩張配方就能霸占香水市場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他已經(jīng)被他競爭對手層出不窮的香水表演弄得走投無路,只有茍延殘喘、勉力支撐的份兒,他已經(jīng)做好隨時退出的準備,離開這個喜新厭舊又讓他精疲力竭的香水界。
嚴格說,巴爾迪尼的香水才能是無法與格雷諾耶比擬的,前者不過是按圖索驥、照本宣科的匠人,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他的財富累積完全靠早年用錢換來的兩張配方,只會依葫蘆畫瓢,沒有多少創(chuàng)造力。但他卻是整個巴黎發(fā)現(xiàn)格雷諾耶真正價值的人。
當時正是他心情最沮喪的時候,對手的擠對已讓他進退維谷。于是他破例同意一個來送皮革的制皮伙計使用他的實驗室。因為格雷諾耶取笑他的對手名揚巴黎的香水,并許諾可以為他不走樣地復制出來。巴爾迪尼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這個要求,隨即他又后悔,因為這個口無遮攔的丑八怪伙計,粗魯?shù)镁拖褚活^失控的蠻牛,看起來他根本就沒有接觸過香水,各種實驗用的量杯滴管他基本就視而不見,甚至根本不去觸碰,他只是把香料倒在一起,混在一起……這些盛著價值連城香料的器皿隨時可能爆炸,會摔在地上砸個粉碎!巴爾迪尼終于忍不住了,但他叫停的口氣是虛弱的,且越來越虛弱,最后自己停下來,因為他已經(jīng)聞到了,就是他苦苦想去仿制又苦無頭緒的“阿摩爾與普緒喀”的香氣……格雷諾耶說這款香水并不好,他可以再給他配兩款好的,奇跡面前,巴爾迪尼也無力攔阻。果然,那是兩款無與倫比的香水。
第二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格雷諾耶從皮革匠手中贖出,讓他意外的是,格雷諾耶像一個先知,已經(jīng)打好行李包在等他了……
表面上,巴爾迪尼對格雷諾耶有知遇之恩,但他只是需要格雷諾耶的香水配方為他搶占市場,創(chuàng)造財富。在巴爾迪尼看來,格雷諾耶就是上天給他送來的香水大師,他可以同時給全巴黎的香水匠提供香水配方,且絕對不重樣!有了這個人,他就不再懼怕任何對手!
這一段格雷諾耶進入芳香世界的過程寫得很有趣,同時它也幾乎顛覆了巴爾迪尼多年小心翼翼建立的香水觀,格雷諾耶的香水是用一種野蠻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當然巴爾迪尼也在教育,乃至規(guī)范、糾正格雷諾耶,比如教他使用天平、量杯、滴管,每次配香水,都要把分子式寫出來,在他看來,有了分子式,之后的香水才是可靠的。又比如,他要格雷諾耶把酒精當成溶劑,而不是香料來使用,要最后才允許倒入……
對格雷諾耶來說,寫出分子式去配香水,明顯是條彎路,是一種累贅,但在巴爾迪尼看來,卻是進步,至少格雷諾耶給他帶來的香水沖擊,不再是無解的和無規(guī)律遵循的,也不再是花樣翻新的魔術(shù),他甚至還能糾正一些格雷諾耶犯下的錯誤,于是感到自己也在參與,甚至引領(lǐng)了這些香水的研究和發(fā)展。
行業(yè)規(guī)則和香料的制造技術(shù)對格雷諾耶來說,自然是后者更讓他感興趣,前者他學來用以應(yīng)付巴爾迪尼,包括他嗅香水時那種傷風的小姑娘一樣抖手帕的動作,也學得惟妙惟肖,但人們制作、隔離、濃縮、保存香水并使之具有更高用途的工作方法才是他的用心所在,至少這時候的格雷諾耶還沒有能力像占有物品一樣占有一種氣味。他心里因為馬雷街少女的芳香而有了一個了不起的愿景。
他學習各種萃取香味的辦法,尤其巴爾迪尼工場里最常用的蒸餾法,這種方法可以用火的熱量,把植物最純正的部分,即植物的精華,氣味很濃的香精,分離出來。很快他就成了蒸餾專家,因為別人是看熱候、火的溫度來判斷對蒸餾液品相的影響——但格雷諾耶更直接,他用鼻子就能判斷出芳香是用武火還是文火更適宜。這期間他也繼續(xù)著自己的香水試驗,比如他試圖蒸餾玻璃的氣味,“即光滑玻璃像黏土一樣涼爽的氣味”,蒸餾了黃銅、瓷器、谷物、礫石、土、血、他自己的頭發(fā),最后還蒸餾了塞納河的河水。他想象從百里香、薰衣草中提取香味那樣,把這些材料中暗藏的味道提取出來—一結(jié)果,他失敗了。他不明白蒸餾其實是把易于揮發(fā)的芳香油與其他無香味的剩余物質(zhì)分離開來,他花了幾個月時間證明這是個錯誤,于是格雷諾耶大病一場。
損失最重的要數(shù)巴爾迪尼,他直接感覺這個時間死神把格雷諾耶從他生活中拿走,是對他最大的打擊和懲罰。此時,因為有了香水天才格雷諾耶的支持,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全面征服法國、歐洲,乃至全世界香水市場的計劃,包括那些王室都必將成為他的擁躉,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要因為“這個用金子也買不到的小鬼”格雷諾耶的離開而消失。巴爾迪尼請了巴黎最好的醫(yī)生,讓他住最好的房間,并不顧那些膿瘡的惡臭,親自照顧,為的就是能在格雷諾耶離世前多拿到一個新香水的分子式。
有一天,昏迷狀態(tài)的格雷諾耶忽然問了一個問題:“請您告訴我,師傅,為了取得一個物體的香味,除了壓榨和蒸餾,還有別的辦法嗎?”
巴爾迪經(jīng)回答說:“有的,有三種辦法:熱提取法、冷提取法、油提取法。人們使用這些方法可以得到一切芳香中最美的芳香?!?/p>
“在哪里?”
“在南方,主要在格拉斯市?!?/p>
格雷諾耶沒有死,他還有非常偉大的計劃要去實施,有了這個答案,他未來的方向終于清晰起來。他安然入睡,健康又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又過了三年,巴爾迪尼才決定讓格雷諾耶滿師,并給他一個自由身份。這期間巴爾迪尼已經(jīng)讓自己以七十歲的高齡成了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家和巴黎最富有的市民之一。他向格雷諾耶提了三個條件作為自由的前提:第一,在巴爾迪尼這里生產(chǎn)的一切香水,不許他自己制造,也不許把它們的分子式傳給第三者;第二,格雷諾耶必須離開巴黎,在巴爾迪尼有生之年不得再來;第三,必須對前兩個條件絕對保密。
格雷諾耶同意了。雖然他不相信圣者,也不相信他母親的在天之靈,還是向它們發(fā)了誓。而香水配方他更無所謂,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制出更香的香水。接下來,格雷諾耶去了南方。但作者此時讓他做了一次停留,也許換個作者,會讓格雷諾耶直接抵達目的地,也即他的理想國,他的芳香世界,但作者卻要挫一挫讀者的閱讀預(yù)期,讓格雷諾耶在這中心目標之外一停就是七年。
作者這時候想干什么?
格雷諾耶走出了巴黎,也是當時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他離開這座城市越遠,他周圍的空氣就變得越明朗、清新和潔凈。這里不再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氣味相互追逐,飛快地變換著,彼此污染。這里只有沙土、草地、植物、水的氣味,迎面緩緩吹來。
格雷諾耶感到自由,這種自由的狀態(tài)是他遠離人,尤其是他們的氣味后獲得的。這時候他心情舒暢,而此前他在巴黎十多年的時間里,沒有一刻不在吸納巴黎污濁而混沌的氣味,再被它覆蓋著、壓抑著,這個氣味的主角就是人,甚至沒有一個角落,沒有哪塊石頭,沒有一片土地不在散發(fā)人的氣味,因此他憑著一種本能遠離了這些氣味。
于是格雷諾耶聽憑自己的鼻子引領(lǐng)著他,遠離城市,最后是遠離村莊,一切凡是與人有關(guān)的氣息都是他規(guī)避的,這樣,鼻子領(lǐng)著他從四面八方離開人,就像一個指南針那樣,旋轉(zhuǎn)著,后來這個指南針變得像一只陀螺,不再指明方向,于是格雷諾耶明白過來,他來到一個氣味的極點,從這個地方朝任何一個方向邁一步,就意味著向人靠近一點。
這個極點,即整個王國的最遠點,在一個名叫康塔爾山的兩千米高的火山頂上。格雷諾耶于1756年8月的一個夜晚抵達這里。破曉時分,他站在山頂,很快用鼻子知道現(xiàn)在朝任何一個方向,都離開了人(也朝向人)!他用整整一天,甚至用眼睛來一點點印證,最近他確信自己已經(jīng)從可憎的人類和他們的仇恨中逃脫出來!他現(xiàn)在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人,唯一的存在!
格雷諾耶高興極了。就像一位乘船遇難者在經(jīng)過數(shù)周海上漂流后忽然看到了一個島嶼,格雷諾耶也慶祝自己來到這個荒僻的山上。他高興得喊叫起來,把隨身的旅行背包、羊毛毯都扔掉,雙臂高舉,轉(zhuǎn)著圈跳起舞來。他一邊跳,一邊朝四面八方呼喊自己的名字,直到深夜,就像一個瘋子停不下來。
在山頂他找一個坑道,深三十米左右,坑道盡頭狹窄不堪,格雷諾耶只能彎腰站立,但可以坐,可以蜷縮著入睡。格雷諾耶還聞出來,這地方?jīng)]有其他生物來過,他小心地在上面鋪上羊毛毯。隨后睡上去,他覺得就在天堂一樣。這里雖然處在法國最荒涼的山中五十米深處,更像一座墳?zāi)梗窭字Z耶就像在他母親的肚子里,他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以至他忍不住幸福地哭了。“但他不知道,他這么幸福該感謝誰?”
這之后,他到坑道外面,只是為了舔水、大小便和獵獲蜥蜴與蛇作為食物。此外,他唯一關(guān)心的就是盡快回到自己的墓穴。他一天有二十多個小時坐在完全黑暗、完全寂靜的石道盡頭那塊粗羊毛毯上,背靠著卵石,自得其樂。
這就是格雷諾耶的內(nèi)心帝國,他的芳香世界,在宮殿的房間里擺著貨架,架子從地板直到天花板,架子上放著他有生以來收集的所有的氣味,有數(shù)百萬種。格雷諾耶每天像視察工作一樣,把某個年份的氣味調(diào)出來,這樣同時被它們帶出來的,還有當時的氣氛和情節(jié)。比如一杯讓他流眼淚的香水,是1752年的香水,它們是那年春天日出前在國王橋上向著西方吸來的,當時吹來一陣輕風,風里混合著海的氣味、森林的氣味和碼頭上的小船散發(fā)的一點點焦油味。那一晚也是格雷諾耶未經(jīng)皮革商格里馬許可在巴黎游蕩度過的頭一個夜晚,當時這氣味向他預(yù)告了自由。是一種希望之氣味。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并且每天都要喝它——
作者讓格雷諾耶在坑道中隱藏七年,其實就是讓他,這個沒有教養(yǎng)也沒有文化的人,在一種絕緣的狀態(tài)中發(fā)現(xiàn),主要是創(chuàng)造自己的神性!
七年后的一天,格雷諾耶崩潰了,在一個夢境中,他夢到自己被一團霧氣包圍,這團霧氣他知道其實就是他的氣味,但他卻嗅不到!他可以分辨成千上萬種氣味,且從不混淆,卻無法聞到自己的氣味!對一個用氣味來了解和判斷世界的人來說,這也意味著他不了解自己,他對自己來說是陌生的!—從前,他就知道這一點,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但七年的獨處,尤其他在這種清晰的寂靜中,對自己卻一無所知,尤其不能原諒。
格雷諾耶激動地大喊大叫,就像他最初發(fā)現(xiàn)這個山頂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想盡辦法,把衣服脫光了,讓寒風把自己吹個透徹,最后他伏在舊衣服上。他住了七年的坑道都聞不到屬于他的氣味。他的記憶力驚人,能準確地回憶起七年前這地方散發(fā)的氣味,這氣味如此純潔,說明任何時候都沒有人或動物來過…—
格雷諾耶糾結(jié)的其實還是一種身份的缺失,他沒有一點歸屬感。前面他雖然通過各種想象,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香水之神,但在現(xiàn)實中他還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
格雷諾耶受不了這種感覺。他走到坑道口,穿上自己破爛的衣服,把粗羊毛毯披在肩上,當天夜里他離開康塔爾山,向南方走去。
可想而知,格雷諾耶的野人形象把見到他的第一撥人,也就是一些種地的農(nóng)民嚇得夠嗆,而在城里他則引起了轟動。人們猜測他的來歷,有人認為他是個逃犯,有人則認為他不是人,是人與熊的后代,或者印第安人。他被送到市長那里,展示過他的滿師證書,接著格雷諾耶囫圇地介紹自己的經(jīng)歷:他是被強盜襲擊后,綁架到一個洞穴中,關(guān)了七年之久,七年中沒有見過陽光,也沒見過一個人,靠一個看不見的手送的籃子里的食物生存,最后借助一個梯子才逃脫。這自然是格雷諾耶編造的,又是他七年后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哽咽,但他知道這比事實更可信。而真實情況也是這樣,類似的強盜襲擊事件,在當?shù)貙映霾桓F,市長于是趕緊為格雷諾耶登記備案,并上報給圖盧茲的莊園主埃斯皮納斯侯爵。
埃斯皮納斯侯爵如獲至寶,他應(yīng)該算是第二個認識到格雷諾耶價值的人。埃斯皮納斯侯爵聽說格雷諾耶在一個洞穴里——四周完全是腐爛的土壤——住了七年之久,真是喜出望外,叫人立即把格雷諾耶帶到他的實驗室。
果不出他所料:格雷諾耶被致命氣體嚴重傷害了,他二十五歲的身體已經(jīng)明顯表現(xiàn)出老人一樣衰變的跡象。他以為,如今只有使他設(shè)計的活力空氣換氣,把有害氣體徹底驅(qū)逐出去,格雷諾耶才能恢復到過去的健康狀況。為此,侯爵召集了四百位這個城市中所有醫(yī)學院、植物協(xié)會、化學物理協(xié)會、共濟會分會等學術(shù)團體的成員,在蒙彼利埃大學禮堂為他們舉辦了一場關(guān)于致命氣體對生命巨大影響的生動講演。他先是展示格雷諾耶身上的疤痕,畸形的身體,加上衣衫襤褸,每個人都認為他已經(jīng)爛掉一半,無可救藥了。
展示結(jié)束后,侯爵就把他送到自家的貯藏室。在那里,侯爵選的幾位大夫親自為他進行空氣置換,即把比屋頂高得多的空氣從吸氣煙囪吸入——這套設(shè)備由一組工作人員夜以繼日地精心操作,始終保持運轉(zhuǎn)狀態(tài)。而且每隔一個小時,格雷諾耶就能吃到專門為他定做的那些遠離土壤的營養(yǎng)食品:鴿子湯,云雀酥餅,長得特別高的大麥做的面包,比利牛斯山產(chǎn)的葡萄酒等等。
這種去污和恢復的治療持續(xù)了五天。之后,侯爵叫人把格雷諾耶帶到盥洗室洗雨水澡,然后用安第斯山的核桃油肥皂從頭到腳進行清洗,再剪去手指甲和腳指甲,還請來裁縫和鞋匠為他配置新裝。侯爵親手為他有疤痕的臉涂脂抹粉,給他的嘴和臉頰擦上胭脂紅,又給他畫了拱形眉,最后再為他噴灑自己的私人香水,一種普通的紫羅蘭香水。
在新的見面會上,格雷諾耶的新形象讓所有人都傾倒不已,一周前,他還像一頭蹲著的歷經(jīng)磨難的野獸,現(xiàn)在則是一個體態(tài)健美的文明人。侯爵又開始高談闊論,講述他的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他說到激動處,展開臂膀,眼望天空,很多人都模仿他這么做,女人們則放聲哭泣。
只有格雷諾耶清楚,使他發(fā)生變化,成為一個正常人的并不是鴿子湯或所謂的換氣把戲,其實就是那幾件衣服、發(fā)式和化妝品在起作用。
這段時間格雷諾耶也收益不小。他讓侯爵為他找了一家香水工場,他為自己定做了兩款奇特的香水。
其一其實不是一種香水,而是一種氣味,是對人的氣體的一種模仿。它是由類似貓屎、臭蛋之類的東西提純再放一些新鮮香油混合而成;第二種則是在第一種的基礎(chǔ)上,但它的氣味并不像一種芳香,而是像散發(fā)香味的一個人,是對一個真實、本身具有人氣味的人的整體模仿。假如一個真實的人用這種香水,旁人會覺得他帶有兩個人的氣味,會像個可怕的雙重身體的人。但對一個沒氣味的人,比如格雷諾耶則剛剛合適。
格雷諾耶把第一種香水噴灑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出門去檢驗正常人對他的反應(yīng)。他到各種場合,先是廣場,然后是婚禮現(xiàn)場,先是小孩、婦女,最后到男人,也許昨天他們還會被格雷諾耶突然地出現(xiàn)嚇一跳,現(xiàn)在則有了準備。
格雷諾耶很成功,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容易上當受騙,把他用貓屎、干酪和醋拌在一起的臭氣,當成和他們一樣的氣味吸進身體,并把他,格雷諾耶,他們中間的壞蛋,當作人群中的一個人接受,他感到無比高興。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克制住不對所有的人呼喊:他不怕他們,幾乎也不恨他們。他只是輕視他們,因為他們又臭又笨,因為他們受了他的騙。因為他們什么也不是,而他就是一切!
等人群散去,格雷諾耶蹲在圣壇下的一條長凳上,很久他才回過神來,同時感到一種極大的滿足,這不是他在山洞里獨自浸淫他收藏的氣味時那種滿足,今天他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是對這種力量產(chǎn)生的一種冷靜和清醒的滿足。
他終于知道了他能勝任什么。他會設(shè)計出一種超人的芳香,一種天使的芳香,誰聞到這香味都會入迷,必定會從心底愛上他,格雷諾耶,這香味的載體!他們就會跪下來。
因為人們可以在美麗的事物前閉上眼睛,對優(yōu)美旋律和語言充耳不聞,但他們不能擺脫呼吸,因為氣味是呼吸的兄弟,如果想生存,你就無法抵御。氣味能徑直到達心臟,在那里把愛慕和鄙視、厭惡和興致、愛與恨區(qū)別開來。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們的心。
格雷諾耶要成為現(xiàn)實世界中和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的全能的芳香上帝!也就是說他要成為掌握其他人心的人。
在康塔爾山的坑道與在圣皮埃爾大教堂,格雷諾耶實現(xiàn)了兩次對自己認知的變遷,頭一次是對自己天才能力的認可,后者則讓他知道自己要拿這種天才做什么。其實這也是他人格的兩次跨越式變化,他由一個顢頇的自然人,變成了一個能掌握全局,又破壞力驚人的惡魔,對這個世界來說,無疑是個災(zāi)難,而對格雷諾耶本人來說,也未必是幸事!但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已經(jīng)由不得小說人物,包括作者。
現(xiàn)在故事到了終結(jié)處,也是最重要的時候,基本上這個時候作者所持就是一種撒手狀態(tài),因為前面所有的鋪墊已經(jīng)做好了,規(guī)則也由作者自己嚴格規(guī)定,小說要駛上快車道—一當然也可以用河流來形容,在上游時它已經(jīng)接受了足夠的支流和水量,現(xiàn)在到了浩浩蕩蕩泥沙俱下的中游!我們來看看故事自身的力量。
格雷諾耶終于來到南方,他印象中可以學到更好的采集、分離香水的地方,老巴爾迪尼介紹的格拉斯市,他說這個城市就是芳香的羅馬,香水行家向往的圣地。
格雷諾耶在格拉斯市的游歷是從廣場開始的,廣場邊有一些制革工場,皮革刺鼻的氣味,別人不適應(yīng),對格雷諾耶卻意味著安全感,靠著這個臭氣環(huán)境他覺得自己不再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人。
格雷諾耶開始在城里閑逛,用鼻子去丈量它的大小,去探測那些大香料店的貯藏室和大地下室內(nèi),那一桶桶精油,一堆堆薰衣草肥皂,一瓶瓶花精水、葡萄酒和酒精,它們在格雷諾耶的靈敏的嗅覺中顯現(xiàn)無遺。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就在格雷諾耶用鼻子掃描一座宮殿時,從花園里傳來一種久違的香氣,就是一七五三年九月巴黎的馬雷大街那位紅發(fā)少女的香味。一度他以為再也聞不到了,現(xiàn)在他重新把它找回來了,怎么不叫他激動且害怕?
小說對格雷諾耶這兩次與極品香味的相遇都有精彩的描述,但強調(diào)了它們的不同,現(xiàn)在這個還是個孩子的氣味,但已經(jīng)比當時馬雷大街的少女好了——“不那么濃,不那么厚,但是更雅致,更吸引,同時更自然。但是再過一至兩年,這氣味定會成熟,必將獲得一種力量!任何人,男人和女人,都抗拒不了這種力量?!?/p>
格雷諾耶強迫自己離開那座宮殿,現(xiàn)在他還沒有能力去占有這種香味,他只是把香味吸入體內(nèi),藏在記憶,但這同時也把它破壞了?,F(xiàn)在墻后的這個少女,他要真正掌握,要像從她身上剝下一層皮一樣得到它,并把它轉(zhuǎn)變成自己的香味?,F(xiàn)在,他還沒這個能力,他可以花兩年時間進行學習,同時等候這朵稀有之花成熟的到來!
格雷諾耶在不遠處找到一家小香水作坊,便打聽是否需要伙計。
正如前面說過的,格雷諾耶遇到的東家不是苛刻殘忍的小業(yè)主,就是愛財如命的暴發(fā)戶,作者也不想給他什么意外了,格雷諾耶一生中最后受雇的這個雇主,其實只是老板的遺孀,靠一個叫德魯?shù)幕镉嬛蔚昝妗?/p>
格雷諾耶一見面就立馬用鼻子判斷出兩人的奸情。在壯碩的德魯還在掂量他會不會成為情敵時,格雷諾耶的扁虱理念開始發(fā)揮作用,他看起來笨拙、遲鈍、順從,尤其對他即將得到的微薄的酬勞毫無報怨,格雷諾耶被留了下來,第二天他就開始替阿爾努菲夫人干活。
他到的時候正是水仙花季,水仙花每天早上成山摞海地由農(nóng)民送到作坊,它們體積龐大,分量卻像羽毛,散發(fā)著香氣。一只大鍋里裝著由豬油和牛油融化成的奶油狀的液體,大量新鮮的花朵被倒入鍋中,而格雷諾耶的工作就是用一把掃帚一樣的工具攪拌它們,讓這些花在臨死前把香氣交出來,吐給浸泡它們的媒介,之后他再把那些枯萎的花朵打撈出來。到了晚上,外面山一樣堆積的花都在鍋里處理完備,大多數(shù)芳香都留在鍋里,保存在那些看起來不甚好看的灰白色油脂里。
這個過程,稱為離析——第二天會繼續(xù)進行,鍋子加熱,油脂融化,加入新的花。格雷諾耶則負責這個循環(huán),把鮮花放進鍋里—一攪拌—一再把廢渣清除—一再放入鮮花——再攪拌——再清除……直到某一天,油脂飽和,不能再繼續(xù)吸收香味。
這個過程很辛苦,格雷諾耶的手掌長了老繭,胳膊每天都像灌鉛一樣,背部也因為疼變駝了。德魯從來不會幫他,除了看火,他就只負責往鍋里倒那些羽毛一樣輕飄的花,之后去某個酒肆喝酒。格雷諾耶對這些程序從一開始就不抵觸,因此很快就能從頭至尾獨立完成,但他從不抱怨,況且那些氣味交換的過程發(fā)生在他的攪拌中,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被這個毀滅同時又是新生的過程所吸引。
七月末,茉莉花期開始。八月,又轉(zhuǎn)到夜風信子的季節(jié)。這兩種花香味優(yōu)美,花也脆弱,必須在日出前采摘,在前面那種熱的油脂中“離析”的制作會使香味完全喪失。于是格雷諾耶又接觸到他來格拉斯市前最想學習的冷油脂萃取法。
比起熱油脂離析法,冷油脂萃取更像一種哄騙,人們在封閉的房間里把這些花撒在涂有冷油脂的盤子上,再用浸過油的布裹住,要三四天時間這些花卉才會枯萎,同時把自己的香味全部散發(fā)出來交給相鄰的油脂,然后格雷諾耶小心地把它們扯掉,再撒上新鮮的花。這道程序也要反復進行十幾二十次,直至油脂飽和。
格雷諾耶用他絕無僅有的鼻子判斷出:在任何情況下,冷油脂萃取法都是獲得脆弱香味最巧妙和最有效的手段。
沒用多長時間,格雷諾耶在幾種獲取香味的技法方面超過了他的老師德魯。但他總是用一種謙卑而謹慎的方式表達,“好像該出鍋了——”“可能時間夠了——”,用的都是小心的口氣。德魯只要覺得自己的第一伙計的位置沒有被挑釁,他也樂得把所有的程序和全過程交給格雷諾耶,因為他雖不知道格雷諾耶有一個天才的鼻子,但他相信他有才能的,“手很靈巧”——只是有點傻里傻氣,沒有一點抱負,對自己的能力也一無所知。這個特點,他當然會好好利用,讓格雷諾耶為自己服務(wù)。因此到最后,整個工場多數(shù)時間都是格雷諾耶一個人。
格雷諾耶卻喜歡這種獨處,他甚至覺得自己一個人生產(chǎn)的香料通常比德魯在場時品相更高,氣味更純粹。當然,最主要的是,他一個人在工場里可以做一些他想做的香水試驗。他在蒙彼利埃配制的香水快用完了。他要為自己設(shè)計一種新香水,不僅僅是仿制,甚至獲得一種人的香味,更確切的說法,是多種人的香味。
由于自己那個宏大的目標,格雷諾耶不僅對各種實驗懷著極大熱情,而且也在系統(tǒng)地把自己的武器磨得鋒利,使自己的技術(shù)精益求精……接著,他開始把在巴黎,巴爾迪爾那里未成功的實驗重新拾起,比如從石頭、金屬、玻璃、木頭、鹽、水等無生命物中提取香味,當時用簡單的蒸餾法失敗了,但現(xiàn)在通過油脂奇妙的吸附力而取得了成功。當然這些無生命物質(zhì)實驗就像繪畫中的風景畫、靜物畫,不久格雷諾耶就把興趣轉(zhuǎn)向有生命的對象。
最初是冬蠅、幼蟲、老鼠、小狗。動物的不配合也讓離析試驗很難進行,畢竟動物不像那些花卉,不會乖乖或默不作聲地交出它們自己的,而是垂死掙扎,絕望地反抗,這樣產(chǎn)生大量恐懼和死亡的冷汗,會破壞熱油脂。于是他必須讓它們放棄反抗,必須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弄死它們!
格雷諾耶用這種辦法殺了一條小狗,小狗被他用一塊肉從母狗身邊引開,一直到死小狗都保持著幸福的表情,因為格雷諾耶用木棒迅速地結(jié)果了它。格雷諾耶為它涂上油脂,花了十二小時提取它的氣味,之后他把蒸餾出來的那點油脂拿給那只母狗聞,母狗先是歡呼,接著哀鳴,久久不愿把鼻子移開。后來,格雷諾耶一直把這只帶有小狗氣味的玻璃管帶在身上,作為他頭一次成功地從一只活體上提取香味精華的紀念。
后來,他逐漸把研究轉(zhuǎn)到人身上。起初只是一些人的汗味,比如有一天,他在大教堂里做了不下七次彌撒,他把它們收起來。這是一種可怕的氣味,由各種人從口鼻吐出的氣流,還有神香混合而成,令人窒息。他又從醫(yī)院,那些長期臥床的病人那里得到被他們汗水、體液浸透的床單分離出氣味。冬天他還讓一個啞巴女叫花子披著各種油脂混合物處理過的破布待了一整天。
三月的一個星期天,格雷諾耶又一次到城市另一頭去觀看城墻后花園里的那個小姑娘。他剛走到一半,就嗅到她了。她還在那里,像一株無比美麗的植物安然無恙。她的芳香正如他所期待的,變得更濃,可又不失其精致,一年前還顯得非常柔弱、分散,如今已匯成稍顯濃稠的香河。格雷諾耶一直跑到花園后面,內(nèi)心充滿了戀人的幸福感。格雷諾耶可能是個怪物,他從未體驗過愛情,也從未激起過別人的愛,可是在這一天,他就像在戀愛,深深享受著愛情的幸福。當然他不是愛一個人,他愛的是一種香味,而且把它當成未來自己的東西來愛。他發(fā)誓,一年后定要把它帶回家!
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再一次回憶這種香味,沉浸其中,愛撫它同時也被它愛撫,但就在這時,一個新冒出的念頭嚇住了他:“若是這香味毀了,可怎么辦?”因為現(xiàn)實的香味是會消耗光的,如果它被耗盡,源泉也不復存在。那么我將像先前一樣一無所有?,F(xiàn)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讓香味的喪失拖延,他將鍛造的這頂香味王冠,在王冠最崇高的部分—一摻進別的香味并控制住它們。制作這種香水,城墻后的那位少女的香味無疑是核心。
他隨身的工具都是現(xiàn)成的,為了這一刻他格雷諾耶已經(jīng)準備了兩年,甚至更久,包括他所有的生命都似乎在為此做鋪墊,他用一塊涂了油脂的布單把洛爾像木乃伊一樣緊緊地包住,再把她頭皮齊根剪去,和睡衣裹在一起。他最后檢查了一下這包尸體,確定沒縫隙小洞,折疊處沒有裂開,這樣確保少女的香味跑不出來。
之后,他坐在旁邊花了六個小時,一直到天亮,直到少女洛爾的香味一絲不剩地被包裹她的油脂吸收?!斑@種等待使他心滿意足,他一輩子還從來沒有像這幾個小時有這么良好的感覺,這么平靜,這么沉著,這么同自己融化為一體?!?/p>
到了外面鳥開始吟唱的時候,他站起身,完成他的工作。
格雷諾耶揭開布單,像揭一塊巨大的橡皮膏似的從死者身上剝下來。他用洛爾的汗衫擦她的身子,就連毛孔上的油脂碎屑也沒放過。然后他將它和布單,連同洛爾的頭發(fā),睡衣一起打成一個扎實的小包,夾在胳臂下。到這時,他才認為她真的死了,像那些熬過的花屑一樣可以丟棄。
其實,格雷諾耶從來就沒有認真地看過這個叫洛爾的少女。他對她的外形不感興趣。對他來說,她作為軀體已經(jīng)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種絕世的芳香?,F(xiàn)在,他取走了這些芳香,走到窗口,從原路退出去。
少女洛爾被殺的消息在整個格拉斯地區(qū)引起轟動,但它引起最大的負面不再是仇恨,而是絕望和恐慌。里希斯是強有力的人物,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而洛爾,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是圣女,她都死了,躲避兇手還有什么指望?整個格拉斯市的市民都變得無所事事,他們焦慮地等著下一次謀殺的來臨。
但這一次格拉斯、德拉吉尼安和土倫的行政長官之間,少有地出現(xiàn)了計劃周密且有效的合作。除了擔心人民起來暴動,還因為洛爾遇害后,有人提供了一線有益的線索。顯然,當天晚上到客棧,第二天又消失的制革伙計有極大的嫌疑:這個人走路姿勢偏向左側(cè),有點跛。
通緝兇手的告示發(fā)布出去,有不少制革伙計被捕,其中也剛好有個跛腳,但他有不在場的證據(jù)。到了第十天,市哨所的一位上尉來舉報說,案發(fā)頭一天,他值勤時,有人來問過里希斯第二參議員的去向——昨天他剛好又看到他了,就在格拉斯市一家香水作坊前。
一小時后,格雷諾耶被捕了。通過幾個證人辨認,證明他就是當天在客棧過夜的制革伙計。人們搜查了工場,在一個角落里,放著洛爾的睡衣、汗衫和紅頭發(fā)。掘開地面,其他二十四名少女的衣服和頭發(fā)也顯露出來,還有用來擊斃受害者的木棒和旅行袋。證據(jù)確鑿。教堂的鐘聲響起來。法院宣布,殺害二十五名少女的兇手在追緝一年后,終于被捕!
審訊進展很順利,因為不僅罪證俱在,而且被告本人也對這些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唯獨問到他的殺人動機時,格雷諾耶的回答總不能讓人滿意。他一再重復說,他需要她們,因此把她們殺死了。至于為了何種目的需要她們,他卻沉默不語。人們給他用重刑,往他身體里注水,施以各種刑法,但他既不呻吟也不喊叫,似乎毫無痛感,如果再問,他的回答還是:“我需要她們?!狈ü僬J為他有精神病,于是不再審訊,就此結(jié)案。
1766年4月15日格拉斯法官做出判決:
“制造香水的伙計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將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押到城門前林蔭大道上,在那里綁在一個木十字架上,然后由行刑者用鐵棍痛擊關(guān)節(jié)、腿、臀部、肩膀等處十二下,致其碎裂,并釘在十字架上示眾,一直到死。”尸體將在夜間埋在掩埋動物尸體的地方,該地不做任何標記。
格雷諾耶聽到宣判時,毫無反應(yīng)。法院工作人員問他最后的愿望,他也說沒有!
市民們像對待重大節(jié)日一樣做著準備。行刑當天,人們用不著干活,婦女們穿著節(jié)日的衣服,男人們都把靴子擦得亮亮的,有軍銜官銜的都穿上制服和官服,佩帶勛章、綬帶,頭上戴著假發(fā)。行刑時間定在下午,但一大早,第一批愛熱鬧的人已經(jīng)來占好位子。他們帶來椅子、坐墊、食品、葡萄酒和小孩。將近中午,本地區(qū)的居民由四面八方涌來,廣場聚集了近一萬人,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新來的不得不留在廣場邊的花園和田園里。這也讓行刑臺顯得很小,就像一個玩具或者木偶劇的舞臺。只有從刑場到囚室的德魯瓦大街的一條巷子空了出來。
三點時,行刑官和助手到位,他們把十字架扛到行刑臺上。掌聲四起。
四點,看臺上,許多上流人物,戴著禮帽穿著閃亮衣服的夫人陸續(xù)登場,之后是穿紫色法衣的主教。氣氛莊嚴肅穆。
最后在這種寂靜中,大家都聽到馬蹄聲和車輪滾過的聲音——
警察局長用一輛雙駕馬車,把罪犯帶了過來……
這幾乎也是格拉斯市民們從未見過的場面,罪犯是乘著一輛豪華的馬車,在騎兵的護送下前來受刑的。但這種別出心裁的方式,還是讓觀眾感到滿意,因為對待一個如此殘暴的罪犯,必須特殊對待。不能像對待普通的攔路搶劫犯那樣,給他戴上手銬腳鐐拉到刑場上打死。把他從華麗的馬車上拉下來送到十字架上,這種過程看起來更加殘酷!
之后,更讓他們驚奇的是跟在警察局長身后的是衛(wèi)隊的一名軍官,最后是格雷諾耶,他身穿一件藍色外衣和白襯衣,腳穿白絲襪和有搭扣的鞋——他沒有戴鐐銬,沒有人拉著他的手臂押他走。格雷諾耶像個自由人從馬車上下來。
最后,就是奇跡:一個難以理解、前所未聞、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以致一些目擊者、參與者談起它時總是遮遮掩掩的,他們稱之為奇跡,但還是忍不住為自己參與其中而羞愧:
事情是這樣的,某一個瞬間開始,在街上和周圍山坡上的一個人忽然間堅定地相信,剛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藍衣人,不可能是殺人犯!他們不是懷疑他的身份,幾天前他們在官廳窗口看到過的他,當時他們還想,如果這個人落到他們手里,他們會把他撕成碎片!他和前面那個被判處死刑的人是一個人!
但是—一不是他,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是殺人犯!
站在刑場上的這個人是無辜的!幾乎一瞬間,從主教到商人,從侯爵到洗衣婦,從法院院長到游浪漢,所有人都知道這點。
行刑官也知道。他握著鐵棍的手顫抖起來,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胳臂酸軟,兩膝無力。他舉不起這支鐵棍,兇手被帶上來時,他感到恐懼,不得不靠著那根殺人鐵棍,才不至于跪下來。
另外的一萬名男女老幼則變得像被情人魅力征服的小姑娘那么柔弱,一種強烈的愛慕的感覺突然向他們襲來,眾所周知,這是一種喜歡這個小個子殺人犯的感覺。他們無力抗拒,也無法抗拒。他們想把自己的心取出來,放到那個藍衣男子的手中,無論如何:他們喜歡他。
格雷諾耶在車門口站了幾分鐘,一動不動。他身旁的隨從已經(jīng)跪了下來,衛(wèi)隊軍官和警察局長,也無法把格雷諾耶送到行刑臺,他們哭著把自己的帽子脫下再戴上,就像發(fā)舞蹈病的人在做鬼臉……
紳士們行為失控,激動萬分,每個人都放任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女士們則渴望追求這個美麗的少年,她們幸福地嘆息,再不聲不響地暈倒……
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身著藍衣的男子是他們所能想象的最美麗、最迷人和最完美的人:修女們覺得他是救世主的化身,開明人士認為他是最高的主宰,少女們相信他是童話中的王子,而男人們以為他就是自己的理想的樣子。所有人都感到自己最敏感的部分已經(jīng)被他識破,仿佛這個男人有一萬只手,對他們輕柔地撫摸,撩撥。
結(jié)果,一個處決那個時代最可惡的罪犯的行刑現(xiàn)場轉(zhuǎn)變成了盛大的酒神節(jié):此前一直品行端莊的婦女,老實持重的男人,都一齊失態(tài),在彌漫的情欲的甜蜜氣味中,他們像野獸般交歡、嘟噥和呻吟……
格雷諾耶嘲弄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切都是他用自己的能力導演的。他從小就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在沒有愛的環(huán)境里長大,靠著倔強和仇恨生存,但他丑陋、瘸腿,從里到外都讓人憎惡——此時他終于靠自己,使自己受到世人喜愛!受人敬重!被人神化!事實上,他就是自己的神,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讓所有人對著他——偉大的格雷諾耶頂禮膜拜!
這個勝利卻讓格雷諾耶感到可怕,因為他一秒鐘也享受不到。雖然他灑在身上的香水讓周圍的人都成了俘虜,但在這一瞬間,他對人厭惡到了頂點,完全敗壞了來自勝利的樂趣。
他突然明白,自己在愛之中永遠不能滿足,滿足只有在憎恨中才能得到。
格雷諾耶恨不得把面前所有人,愚蠢的、散發(fā)臭味、好色的人消滅干凈。如果他們能恢復對他的憎恨,并把他消滅,就像他們原來計劃的那樣就好了。但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他用了世上最高級的香水來做假面具,沒有人能識破它。
突然,一個男子從紳士看臺的最前排跳了起來,動作威猛,黑色外衣使他看上去像只烏鴉或復仇天使。
格雷諾斯認出他是洛爾的父親。他是唯一沒被蒙騙的人,他應(yīng)該從他身上嗅到他女兒的香味。他是來殺他的。
格雷諾耶張開雙臂,迎向這位沖來的復仇者。他甚至感覺刀或者劍,一種利器插入他冷酷的心,他也因此得到解脫。
然而,里希斯卻靠著他的胸脯躺下,他根本不是什么復仇天使,而是一個軟弱、傷心的里希斯,他用兩只手緊緊抓住格雷諾耶,就像他是這世上唯一的依靠。根本沒有使人解脫的利器,心臟沒有東西刺入,沒有詛咒、憎恨的叫聲。有的是里希斯的眼淚,他在道歉:原諒我,我的兒子!
格雷諾斯昏了過去。
聚斯金德的作品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而電影則在2006年才姍姍來遲,對一個轟動一時的作品,電影的反應(yīng)顯得不合理。唯一的解釋,就是導演提克威,在《香水》從文體至視覺的改編與再創(chuàng)作中感到了難度。但實際上,這個氣味視覺化的過程,還是出現(xiàn)了偏差,也可解釋成對視覺的一種屈從,一種遷就——沒辦法,誰讓電影就是用眼睛看的呢。于是不僅格雷諾耶不再是丑陋、殘疾,看起來有些遲鈍——電影全部弄得相反,甚至在書里,林蔭大道的行刑過程只是個過程,而在電影中便成了目標,成了觀眾的視覺狂歡。喜歡的觀眾估計會贊成這是導演的創(chuàng)新,是成功的二度創(chuàng)作。但從原著的主題的揭露層面考慮,應(yīng)該是起到了負效果。
格雷諾耶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里希斯家里,睡在洛爾的床上。里希斯還在深情款款地請他當自己的兒子、繼承人。并告之市政府已經(jīng)撤銷了判決,他自由了。
格雷諾耶知道這是他的香水在起作用,雖然它已經(jīng)轉(zhuǎn)弱,但洛爾香味的核心卻像“一種柔和的、深色的、閃閃發(fā)光的火焰,更加美妙地顯示出來”。至少幾個小時內(nèi),他不會受到攻擊,他是安全的。
第二天一早,天剛剛亮,格雷諾耶離開了里希斯的莊園。
這時候的林蔭大道,以及廣場和山坡就像一個巨大的破爛的兵營,那些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以及夜里狂歡縱欲的而精疲力竭的人隨處躺著,有些人一絲不掛,另一些則半裸著身體,旁邊還有灶火在冒煙,他們剛剛還在烤肉、狂飲、跳舞,現(xiàn)在只能胡亂地倒地,發(fā)出鼾聲和夢囈。格雷諾耶從這些橫七豎八的人體中間走過去,小心而迅速走過去。當然即使有人看見他,也認不出來。格雷諾耶不再散發(fā)香味了,奇跡已經(jīng)過去。
格雷諾耶走在前往巴黎的路上,他準備去巴黎赴死。他希望這樣。
這句話頗有點“塵歸塵,土歸土”的意思,作者也有意讓他筆下的主人公踐行這個過程。
此時,格雷諾耶的口袋里裝著他類似核武器一樣的小玻璃瓶。瓶子幾乎還是滿的,格雷諾耶僅僅用一滴,就讓整座城市若癡若狂,剩下的已經(jīng)足夠迷惑全世界的人?!叭绻敢?,他在巴黎可以使十萬人圍著他歡呼發(fā)狂,他可以散步到凡爾賽去,讓國王來吻他的腳;他可以寫封香水信給教皇,宣布自己就是新的救世主;他還可以在巴黎圣母院當著國王的面涂上圣油,成為太上皇,甚至成為人間的上帝……”
只要他愿意,所有這一切他都可以做……
格雷諾耶到巴黎時是1767年6月25日,一年中最熱的一天。他甚至提前一天就聞到巴黎濃郁的氣味,這天就像他生下來那天一樣。
格雷諾耶來到弗爾大街尸骨存放所的拱廊里。公墓像被炸壞的戰(zhàn)場,尸骨遍地,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這里看不到一個活人。尸體的臭味可怕極了,就連掘墓人也已溜走。只有流氓、盜賊、殺人犯、持刀毆斗者、妓女、逃兵、走投無路者活躍在這里。他們正燃起營火煮東西,以驅(qū)除臭氣。
格雷諾耶剛混入這些人中間時,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他可以不受阻礙走到營火周圍,仿佛他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因此事后回憶時,他們堅信他是個幽靈,當然也可以是個天使,一個超自然的生物。
這個身穿藍色外衣的小個子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那里,仿佛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只手里拿著一個小瓶子。后來,就看到他用里面的東西噴灑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那些液體像閃閃發(fā)光的火……
一瞬間,所有的人都發(fā)覺自己被這個天使一樣的人吸引住了,他們對他又是敬畏又是渴望,于是歡呼著向他沖過去,就像潮水一樣,沒有哪個人能夠抵擋。也沒有人想去抵擋……
人們二三十人形成一個包圍圈。圈子越縮越小,于是他們開始擠、推、搶。天使被擠倒在地,每個人都想摸他,都想要他一點東西,哪怕一片羽毛,一個小翅膀,他那神奇之火的一個火星。他們撕下他的衣服,剝他的皮,拔光他的頭發(fā),用牙齒咬他的肉??伤敲磮杂玻詈笥腥擞昧说蹲?,斧頭和砍刀朝著關(guān)節(jié)砍去,剎那間,天使被分成幾百塊。這些人每人都搶到一塊,然后在欲望的驅(qū)使下躲到一旁,把肉啃光。半小時后,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已從地面上消失了,一根頭發(fā)都沒留下。
作者最后這樣寫道:“大家都有點窘,不敢相互對視。他們中的每個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已經(jīng)參與了一次兇殺。把一個人吃掉,他們想,他們絕不會做出如此殘酷的事……奇怪的是,自己盡管非常難堪,卻沒有發(fā)覺有過一點壞心眼……后來,他們完全公開地相互對視時,他們不禁破涕為笑。他們感到特別自豪。他們第一次出于愛而做了一點事情?!?/p>
作家聚斯金德寫了一個屬于個人的造神運動,一個身處卑微的人,也有控制他人、掌握世界的想法,而且他幾乎成功。但他消失在原點,消失在和他一樣來自底層有著同樣瘋狂的人群中。
作者用這么一個寓言式的故事,隱隱地告訴我們,這種控制他人的想法,也可能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想法,我們隨時可能自我膨脹,而至瘋狂,而這種深藏于人性或文化中的毒瘤,是我們要警覺和拒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