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丁東亞

1

麥子熟了，大地就有了重量。被太陽炙烤的麥地將田野映出一片片耀眼的金色光亮。有風(fēng)的夜晚，它們就抱在一起搖擺，仿佛月光在水面蕩出的一波波輕柔的漣漪;至于暗處那窸窣低微的聲響，又似它們愉悅的歡叫，先是混雜在夜下雞鳴狗吠聲中，到了清晨，又依附著蜂蝶或是風(fēng)中奔跑的孩子，最后在眾人揮動鐮刀的一刻，消失于時(shí)光的腹體。

祖母背著一捆麥子，佝僂著身子一早沿著通往村子的小路上了坡。時(shí)而，她止住腳步，彎下身，吃力地?fù)炱鹄湹呐＼囘z落在地面的麥穗，之后意味深長地輕嘆一聲。那嘆息仿佛她的蒼老，帶著一絲多年后我始終無從知曉的荒涼。這一刻，我緊緊地跟在她身后，在少不更事的左顧右盼里期盼著那個騎著驢子、面色憔悴不堪的禿頂小販來村里兜售針線和糖粒。他總是會在每月的最后一天出現(xiàn)，輕便地從驢子上跳下，喊一聲“換針換線換糖粒嘍——”。然而，四月的最后一天他卻沒有如期而來，即使日頭已經(jīng)隱沒西方的山野，他也沒能在我無比渴望的視線里出現(xiàn)在村口，以至那頭一直陪伴他多年的驢子也沒在我想象他的吆喝聲中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那個晚上我坐在院門外哭了一陣兒。祖母燒好飯，喘著粗氣來到我身旁坐下。

“娃，你哭啥呢？”

“我哭我爹?！?/p>

“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哭他干啥？”

“我想爹了?！?/p>

“死人有啥好想的？”祖母說，“人死了就去了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你想他他也不知道?！?/p>

“我哭我娘?！?/p>

“你娘長啥樣你都不知道，你哭她干啥？”

“我想她哩。”

“你都不知道她長啥樣，想她有啥用？”

“我哭我自己?！蔽夷ㄈツ橆a的淚水，說，“我沒爹也沒娘?！?/p>

“你有奶奶啊，”祖母說，“奶奶就是你爹娘?！?/p>

“奶奶不是。”我說，“奶奶是奶奶。奶奶有爹娘，我沒有。”

“哎喲，”祖母看了我一眼，笑了下，“乖孫女長大嘍，都知道這么多啦?！庇肿哉Z道：“今天賣糖粒的小販咋沒來??？害得我乖孫女沒糖粒吃?！?/p>

我又哭了起來，問祖母賣糖粒的小販?zhǔn)遣皇遣粫賮砹?。祖母把我抱在懷里，說：“咋會呢，他可能算錯了日子，說不定明天就來了哩?！?/p>

可是一連好多天小販都沒有出現(xiàn)。祖母一會兒說他或許生病了，一會兒又說他可能忘記了來村子里的路了，我就只能想象他是真的病了或是迷了路，繼續(xù)等待他的到來。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收了麥子耕完地又種上了玉米，他也沒再出現(xiàn)。我猜想他大概真的不會再來了。

村長帶著人幫我們將坡下的那塊麥子收了拉回來的那晚，祖母讓我將她已在院里晾了半個月的野菜送去村長家。村長收下野菜，讓我捎話給祖母，讓她準(zhǔn)備好玉米種子，說他明天就讓人給牛套上犁去把我家坡下的那塊地耕了。臨出門，他又喊住我，拿了一個玉米窩窩給我。我接過，盯著他家桌上的一碟青椒炒蛋和饃筐里雪白的饅頭，兀自吞咽了幾口口水。村長的婆娘看了我一眼，沒吱聲，之后繼續(xù)埋頭喝粥。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也知道她此時(shí)一定在心里暗暗恥笑我貪婪的眼神。

我啃著玉米窩窩往家走時(shí)，天已經(jīng)黑透，月亮躲進(jìn)一片黑云，像醉了酒的大漢呼呼大睡。坡下人家的狗叫聲在死寂一般的黑夜里忽高忽低。我知道那些看守院落的老狗聽覺敏銳，只要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它們便瞬間警覺起來，機(jī)靈地豎起耳朵，發(fā)出一陣幾近惶恐的嗚叫。有時(shí)我覺得它們其實(shí)是在和風(fēng)婆婆說話，祖母說風(fēng)婆婆有一身我們看不見的飛行隱身衣，只有那些醒在夜晚的事物才能看見她的樣子。我問祖母是不是見過風(fēng)婆婆。祖母笑了，說她當(dāng)然見過啦，還和風(fēng)婆婆說了很多話呢。我又問祖母和風(fēng)婆婆說了些啥。祖母就舔舔干癟的嘴唇，想了想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早已不記得。祖母告訴我這個秘密的那晚，我在窗前悄悄地等了很久，也沒能看見風(fēng)婆婆的影子，后來就又爬進(jìn)暖人的被窩睡了。

我推開院門，祖母正在油燈下紡線。每年這個時(shí)候，祖母就會紡一大堆棉線團(tuán)，然后將線團(tuán)放進(jìn)祖父生前為她打造的那個木箱里。祖母說等到棉線團(tuán)塞滿了木箱，她就能和祖父見面了?？梢惶煳以谧婺覆辉诘臅r(shí)候偷偷打開木箱，發(fā)現(xiàn)箱子里除了幾只光溜溜嘰嘰亂叫的鼠崽，什么也沒有。那些祖母放進(jìn)木箱的線團(tuán)不知什么時(shí)候不見了蹤影。那只體格碩大的母鼠是什么時(shí)候咬破了箱底，在木箱的角落安了家，也成了一個謎。

“村長收下野菜了？”

“嗯，”我說，“他還給了我一個玉米窩窩呢?！?/p>

“哦，”祖母抬眼看了我一眼，說，“村長說啥了？”

我就把村長的話跟祖母說了一遍。祖母聽完，看看我說，村長是個好人哩。我說好人咋有個惡婆娘哩。祖母又看看我，笑了笑。

祖母紡線的時(shí)候，我就在她一旁坐著，一邊安靜地看著紡線機(jī)吱吱呀呀一圈圈地轉(zhuǎn)，一邊跟她說話，直到她覺得累了，說夜深了該上床睡覺了。有時(shí)祖母還會給我講個奇怪的故事，只是每次她只講一半，任憑我怎么鬧，她都說后來的她真的不記得了。

這晚不知為何，祖母一直紡線到深夜，當(dāng)我迷迷糊糊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走進(jìn)夢中那片遍地葵花的山野，祖母突然說明天一早要帶我去看清嫂家那個大頭娃娃。

2

是坡上人家的雞叫喚醒了世界。它們天一黑就飛上土墻、樹上或羊圈，在黑夜里一遍遍扯開嗓子歌唱。累了，就睡一會兒，接著歌唱，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們就躍落地面，四處覓食。比及那一有聲響就嗷嗷亂叫的村狗，我覺得它們才是村莊真正的看護(hù)者，不過它們又似乎比那些會搖尾討好主人的村狗傻了許多。

如今村里只剩下十三戶人家。坡上七戶，坡下六戶。祖母說最初一聲不響地趕著牛車走出村子的那戶人家就住在坡下南河岸上，據(jù)說他們一家五口剛翻過一道山，牛車就墜下了山崖。祖母還說，那年我們這片土地上只落了一場雨，干旱使禾苗都死光了。秋天一到，人們就吃光了存糧，開始吃野菜和野草，冬天，村子就變得死寂，只剩下黑夜坡上坡下的小孩們或高或低的饑餓哭叫，最后連成一片。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我問祖母。

“我啊，跟你一樣，閻王爺不要嘞?！?/p>

我就看著祖母，很認(rèn)真地想著她的話。

清嫂家的那個大頭娃娃就是在旱年里出生的。祖母說他出生的時(shí)候，折騰了清嫂整整一天一夜。坡下那個瘸了一條腿的赤腳醫(yī)生匆忙趕來，守了清嫂一個晚上后，推算孩子早已胎死腹中?？伤趺匆矝]想到，當(dāng)他無奈地?fù)u著頭剛邁出院門，那孩子竟“哇”的一聲從清嫂的身體里滑了出來。祖母說不知道為什么，那孩子從一出生就只長頭不長身子，看起來像個小怪物。祖母說這話時(shí)天上下著雨。那個本該秋意盎然的秋天，劃過瓦片從屋檐落下的雨滴穿過昏暗的燈光，顯得異常好看，它們猶如一串沒有被串起的玻璃珠，冰涼透明。祖母又說女人的身體里都藏著一條有來無回的神秘洞穴，那里像此時(shí)的世界一樣，黑暗潮濕，還說我們就是在那片看不見自己的地方生出了腳丫、身子和頭發(fā)，然后哭叫著來到了人世;還說那片幽暗之地還有一處尸骨無存的墳地，埋葬著許多沒有姓名的人。

我聽不懂祖母的話，就生氣地回頭看著她，說：“奶奶，你嘮叨啥呢？”

祖母停止紡線，抬起臉看我一眼，哈哈笑了起來。

記得第一次和祖母去看大頭娃娃，清嫂不在家。我和祖母進(jìn)了屋，我看見屋內(nèi)房梁上懸吊著一張窄小的吊床。吊床里，一個頭顱無比巨大的孩子穿著繡著胖娃娃的紅肚兜，瞪大眼睛好奇又陌生地望著我們。我不禁驚恐地后退一步，大叫一聲，隨即大哭。祖母說：“不怕不怕，你看，他對你笑哩?！蔽疫€是哭，鬧著祖母快回家。過了一會兒，清嫂從外面回來了，從大頭娃娃的吊床里拿了幾顆糖粒給我吃，之后和祖母去院里說話。她們說話的時(shí)候，我吃著糖粒，一次次懷著好奇之心去屋里窺探。后來我竟大膽地走到吊床前，將一顆糖粒塞進(jìn)了大頭娃娃的嘴巴。他含著糖粒，忽然興奮地咿呀起來，仿佛是要跟我說些什么。

“你叫啥?。俊蔽覇?。

大頭娃娃似乎聽懂了我的話，高興地翹起了他瘦小的腳。

我就趴到吊床上，盯著他。

“你的頭咋這么大呢？”

大頭娃娃還是咿咿呀呀地瞪著眼睛看著我，不時(shí)蹬著小腳傻笑。于是我就開始對他說話，說完了我做的夢，又說起了我捉過的一只大黑斑蝴蝶和那十五只被我封存在玻璃瓶里的蜜蜂。當(dāng)我以為他已認(rèn)識了我，試著去摸他的紅肚兜時(shí)，他突然伸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嗷嗷大叫起來。我受了驚嚇，扔掉手中的糖粒，哭喊著跑出了門。

那天回到家我就生病了，睡夢里總是會哭，哭醒了就會跟祖母說自己夢到了一個和大頭娃娃一樣的小妖精。后來祖母去坡上的土地廟求了神，喂我吃了些草藥，我的病才慢慢地好了。

祖母說除了清嫂，沒人知道大頭娃娃是誰的種，她說那時(shí)村里的每個男人對清嫂都蠢蠢欲動，每個男人都有可能是那孩子的爹。包括我爹。我就想如果我爹真的和清嫂好了，那大頭娃娃就該是我弟弟了，想到這我又傷心起來，蹲在院門外哭了一陣兒。祖母也不來勸，她覺得我是個古怪的孩子，哭夠了就好了。

我爹的模樣，我根本不記得，甚至他叫什么我都想不起來了，只隱約記得他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天一亮就扛著一把鋤頭下地干活，吃飯的時(shí)候才回來。有關(guān)我爹的一切，我從沒親眼所見，都是祖母告訴我的。祖母說我爹最鮮明的標(biāo)志是額頭上有一道疤，是他年輕時(shí)候跟村里的一個叫胡八的老漢打架，被胡八用鐮刀砍傷的。這樣說來，我又覺得我爹一定瘦弱無力，不然怎么會被一個老漢砍傷呢。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祖母從不跟我提及我娘，有時(shí)我問她我娘是什么模樣，她也不接話，最多感慨一句：“你娘啊……”就沒了下文。這個時(shí)候我就會想起清嫂，問她我娘是不是和清嫂一樣。祖母就撇撇嘴，說你娘哪能跟她比，清嫂是好女人，你娘是個壞女人。我強(qiáng)辯，我娘不是壞女人。忍不住又問她我娘怎么壞了。祖母就默默想上一陣兒，恨恨地說：“你爹就是死在那個女人手里?！蔽覒岩勺婺蛤_人，我娘怎么會害我爹哩？她就又把話轉(zhuǎn)到上一句，說：“你娘是個壞女人。”頓了頓又說，“狗日的嫁到咱家來，開始還不讓你爹沾她身子哩……”

或許是祖母的話起了作用，時(shí)間一長，我竟真的覺得我娘是個壞女人了，不然她怎么會撇下我和爹跟一個來山里收草藥的麻子跑了呢。

這日一早吃了飯，祖母又帶我去了清嫂家。大概是見過了大頭娃娃的樣子，我一點(diǎn)兒也不怕了。不同的是，這天我看到的大頭娃娃不再瞪大眼睛沖著我笑了。他半閉著眼睛，像沒睡醒一樣，怏怏不快。我再一次試著把糖粒塞到他嘴里，他也不吃，好像他已經(jīng)不喜歡見到我了。我吃著糖粒回到院子里，祖母和清嫂面對面坐著。清嫂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這孩子生下來就命苦，走了也好。”祖母說道。

清嫂長嘆了一聲，擰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又在鞋面上抹了手。

“這么多年了，怪難為你的?！弊婺赣终f。

清嫂便捂住臉，嗚咽起來。

“難受個啥？”祖母說，“活著有啥好？去了比活著好哩?！?/p>

清嫂放聲大哭起來。

我走到祖母身旁，一聲不響地看著清嫂。

“奶奶，大頭娃娃不喜歡我?！蔽覍ψ婺刚f道。

“他沒有不喜歡你，他累了，想睡覺了?！弊婺刚f。

“那他睡醒了是不是就又喜歡我了？”

“是哩?！弊婺刚f，“他睡醒了就喜歡你了?！?/p>

“那我給他糖粒他為啥也不吃哩？”我又問。

“他睡醒了就想吃了，你給他留著?！?/p>

我高興地“嗯”了一聲，又跑進(jìn)屋里看大頭娃娃了。

后來我跟祖母回家時(shí)，清嫂還在抹淚。

“奶奶，清嫂為啥也愛哭?。俊背隽碎T，我問祖母。

“女人眼睛里都藏著一條河哩，啥時(shí)候河里的水干了，她就不哭了?！弊婺刚f。

我就笑祖母，說：“眼睛那么小，咋會藏下一條河？奶奶騙人?！?/p>

“奶奶才沒騙人，”祖母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p>

“那啥時(shí)候那條河會干?。俊蔽矣趾闷娴貑?。

“這個呀？”祖母想了下，說，“等你像奶奶這么老的時(shí)候，那河里的水就干了。”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問：“我眼睛里也有一條河嗎？”

祖母沒說話。

3

不知道從什么時(shí)候起，坡上的人家開始趕著牛車，拉著糧食、鐵鍋和孩子，沿著窄小的山路離開村子。似乎早先那個企圖離開村子墜入山崖的人家的故事早已被他們忘得一干二凈。祖母說她不知道他們后來是不是真的翻過了一道道山梁，到了一片水土肥沃熱鬧繁華之地，在那里開始了新的生活;或是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又到了一個像我們村子一樣貧瘠的地方，于是停下奔走，堅(jiān)決而絕望地留在了那兒，繼續(xù)先前一樣的生活。更多時(shí)候祖母認(rèn)定他們一定是餓死在了路上。每每祖母如此猜想時(shí)，我就覺得她很邪惡。

坡上的人家走了，坡下的人家就蠢蠢欲動起來。在這片與世隔絕之地，他們總是認(rèn)定住在坡上的人更加聰慧，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于是經(jīng)過漫長的沉思后，他們也緊隨其步伐，開始了遷徙，或在春天，或在冬季。祖母告訴我他們離開村子的想法幾近相似，都以為山外有一處可以讓他們不用再辛苦勞作就能過上好日子的沃土，那里牛馬成群、遍地黃金。他們像是著了魔，或是在夢里迷失了自己。祖母說。

過了幾年，村子就變得空蕩蕩，不再熱鬧了。從前夜晚連成一片的雞鳴狗吠聲也變得孤寂起來，以至剩下的人們從夢中醒來，頂著皎潔明朗的月光去茅房，都感到毛骨悚然。那些愛哭的孩子也不敢在黑夜里哭了。只有羊圈的羊群安之若素，天一亮就咩咩歡叫起來，喚醒主人，之后被放出羊圈，去山里或坡下的河邊飲水吃草。

初冬，落了一場大雪。大地瞬間披上素裝，換了一副模樣。這樣的日子，我會賴在暖暖的被窩里，醒著的時(shí)候自己跟自己說話，或是哼唱一段祖母教我的歌謠;困了就睡一會兒，待在夢中那片開滿葵花的地方。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會夢到那片開滿葵花的地方，那里的飛蟲五彩斑斕，蝴蝶成群結(jié)隊(duì)，在花叢間翩翩飛舞，鬧人的蜜蜂一刻不停地采擷著花蜜，花地盡頭還有一座若隱若現(xiàn)的巨大城堡，時(shí)常傳出孩童的笑聲、歌聲和奇妙悅耳的樂器聲。有時(shí)我醒來，還會依稀記起夢里歌聲的旋律，自己跟著哼上一陣兒。

翌日一早，雪停了。雪一停，邱老漢就從墻上取下那條用了半輩子的趕羊的鞭子，扯開清亮的嗓子，發(fā)出一陣古怪的“哦喔喔喔”的低叫聲，將餓了一天的羊群趕出羊圈。每次他趕著那群雪白的羊群從我家門前走過，我就會跑到院門外數(shù)羊，一只，兩只，三只……卻始終沒有真正數(shù)清他究竟喂養(yǎng)了多少只羊。它們大小不一，似乎都一個模樣，我數(shù)著數(shù)著，它們就歡叫著走遠(yuǎn)了。那時(shí)邱老漢總會回過頭沖我笑，似乎在問，數(shù)清多少只羊了沒有。我不理他，悵然若失地蹲在地上無趣地練習(xí)寫一會兒數(shù)字，然后便回屋陪祖母了。

祖母說自從邱老漢的兒子帶著媳婦、兒子和糧食撇下他趕著牛車離開村子，邱老漢就變得古怪起來，啞巴一樣不愿再跟人說話。我說：“他可以跟他的羊說話啊?！弊婺感χf：“羊能聽得懂他說些啥?。俊蔽矣X得也是，說：“那他養(yǎng)那么多羊干啥呢？”祖母用紙將捏碎的干樹葉卷成煙草，用口水粘牢，點(diǎn)上，快樂地抽上兩口說：“誰知道那老不死的養(yǎng)那么多羊做什么！”這些日子，祖母不知道怎么突然喜歡上了干樹葉的味道。

天氣越來越冷，村子顯得更加闃寂。仿佛它也像那些躲在田里或水下的青蛙一樣，開始了昏睡時(shí)光。

大霧是在午夜時(shí)候彌漫山野的。我喊醒祖母，說要去茅房。濃密的霧色乘虛而入，涌進(jìn)屋內(nèi)，帶著刺骨的寒意。我從茅房出來，祖母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忽然驚覺自語道：“那是個啥??？”仿佛她在霧色里看見了什么。也就是在那個霧色凝重、天暗若鉛的清晨，邱老漢的羊群丟失在了山里。據(jù)說那天邱老漢像往常一樣躺在一塊石頭上睡了片刻，醒來就看不見一只羊了。起初他以為羊群換了一塊地方吃草，可他在霧中找遍了整座山，也沒發(fā)現(xiàn)羊群的蹤跡。邱老漢猜想它們一定是吃飽了自己摸著路回家去了，可等他跑回家推開院門，發(fā)現(xiàn)羊圈里依然空空蕩蕩。于是他就又跑去山上，一遍遍“哦喔喔喔”地喚起了他的羊。后來大霧退去，邱老漢的羊群還是沒有蹤跡，它們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白霧里，唯有邱老漢越來越嘶啞的召喚聲還在無人的山野飄蕩。

我想不出羊群怎么會在霧里消失，像一個謎，我怎么猜也猜不出謎底。問祖母，她神秘地悄聲告訴我，說邱老漢的羊群一定是被那道“白光”吃掉了。我問：“啥白光？”祖母才說她在霧中看見了一道游蛇一樣的亮光，它在黑暗里一閃，又消失不見了。

我張大嘴巴，驚奇又恐慌。

過了一段日子，邱老漢不再上山找他的羊，開始在村子里游蕩，遇見人就說一句他的羊不見了。只是誰也沒心思關(guān)心他的羊到底去了哪兒，覺得一切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就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又過了一段日子，邱老漢變得神神叨叨瘋瘋癲癲起來，時(shí)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傻笑，仿佛早已不再記得他有過一群我曾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羊群了。

再后來，村里的孩子開始叫他瘋子，朝他扔泥巴，直到他再不曾在村子里出現(xiàn)，像他的羊群一樣沒了影蹤。

這樣，村子里就又少了一戶人家。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那片無邊無際的葵花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以計(jì)數(shù)的雪白的羊群。它們悠閑地生活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或是吃草，或就地臥息，或是兩兩羊角相抵，像極了爭強(qiáng)好勝的孩子。晴空如洗，清風(fēng)呢喃。驀然，大霧從遠(yuǎn)方聚來，幻化為一張面目猙獰的臉孔，瞬間遮蔽了天際。我受了驚嚇，哭喊著醒來。祖母側(cè)身將我抱住，輕喚著我的名字，哼唱起歌謠：

花不吵，草不鬧

乖孫女快睡覺

星星睡了，月亮睡了

天就要亮了……

4

祖母的記憶是從這年冬日的一個午后開始出現(xiàn)了裂痕和偏差。那日吃了午飯，祖母說累了，要去床上躺一會兒。醒來后，她就記不得自己剛剛吃完午飯了。那時(shí)我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幾天前的那場大雪壓垮了去年村長幫我們搭建的小茅草房，如今我們只能在睡覺的小屋一角做飯吃。

“娃，你想吃啥？奶奶給你做去?！弊婺杆坌殊斓卣驹陂T前說。

“奶奶，不是才吃了飯嗎？”

“傻孫女，那是早飯，現(xiàn)在都晌午了，該吃午飯了?！?/p>

“我們吃的就是午飯啊?！蔽移鹕砜粗婺浮?/p>

“哦，吃了啊？”祖母愣了下，自語道，“我睡糊涂了？”

我繼續(xù)堆雪人。

過了一會兒，祖母又從屋里走出來，對我說：“乖孫女，去趟清嫂家，把木箱里我給她娃做的小襖送去?！?/p>

“不是早送了？”我低聲說著，試圖將滾圓的用來當(dāng)作雪人頭顱的雪團(tuán)抱在懷里。

“聽到?jīng)]？”祖母似乎沒聽見我的話，生了氣。

“早送去了呀?！蔽掖舐暬氐?。

“啥？”祖母甚是疑惑，“你啥時(shí)候送的？”

雪團(tuán)突然從我懷里滑落，摔落在地。

“大頭娃娃沒死的時(shí)候就送了?！蔽屹€氣道，“那時(shí)候還沒下雪呢！”

祖母沒理我，回屋翻箱去了。

這天祖母顯得格外失落，有一會兒她看著我在院子里玩，竟莫名地流了淚。我噘著小嘴來到她前面，將凍得通紅的小手伸到她懷里取暖。祖母一把將我緊緊抱住，說她剛才看到我祖父和我爹了。

“爺爺和爹不是死了嗎？”我說，“人死了不是就去了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嗎？你咋會看見他們哩？”

祖母想了一會兒，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看見了他們。我想或許祖母知道緣由，只是不愿告訴我罷了。

快過年時(shí)，賣針線和糖粒的禿了頂?shù)男∝溣謥砹?，只是他的驢子不見了。我猜想那驢子一定是病了或死掉被他煮了吃肉，不然就是被賊偷走了。在村口叫賣時(shí)，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像祖母所說的一樣，像是丟了魂。然而，等他下坡離開時(shí)，我還是吃著糖粒跟著他走了一陣兒。走到坡下，他忽然停下腳步盯著我，問我想不想天天吃糖粒。我說想。他又說：“那你跟我走吧，跟著我就天天有糖粒吃了。”我想了想，說要回去問問奶奶才行。那禿頭小販就搖搖頭，背著他的布袋走遠(yuǎn)了。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身影，忽然想到他會像那個來山里收草藥把我娘拐跑的麻子一樣，將我?guī)ヒ粋€我再也回不來的地方，然后把我賣給一個傻子當(dāng)婆娘，我就遽然討厭起了那個禿了頂?shù)男∝湥泵ε苌掀禄丶胰チ恕?/p>

樹上的屋上的田里的雪一融化，春天就來了。春天來了，坡下田里的麥子就綠得人心癢癢的。清晨時(shí)候的風(fēng)盡管還有些割臉，但已不像深冬時(shí)節(jié)吹得人骨頭疼。不同以往的是，這年春天祖母顯得甚為困倦，午后我們坐在門前麥秸堆旁曬太陽，她頭一歪就睡著了;晚上紡線車剛搖了一會兒，她就打著哈欠說累了要去躺一會兒。我害怕祖母會在睡夢里住下，就守在她身旁，或在她不遠(yuǎn)的地方玩，過一會兒就喊她幾聲，直到她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或應(yīng)我一聲，我才放下心來。

四月的一天，祖母到水井旁打水，突然躺倒在地一動不動了。從木桶流出的清水浸濕了祖母的衣褲。我跑過去跪在她面前喊她，她不應(yīng)，我號啕大哭起來?？蘖撕靡粫海娮婺高€不醒，我就走出門，哭著去了清嫂家。

我抹著淚進(jìn)了門，清嫂正在給大頭娃娃燒衣服，棉絮和棉布燃燒的氣味嗆人刺鼻。

“娃，哭啥呢？”清嫂問我。

“我哭奶奶。”

“奶奶又罵你啦？”清嫂說，“今兒奶奶咋沒來??？”

“她睡在院子里不醒了。”我說。

“哦，”清嫂將最后一個小棉襖扔進(jìn)火堆，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問我，“你說奶奶睡在院子里不醒了？”

“嗯?！?/p>

清嫂起身沖出門，朝我家的方向跑去。

祖母躺在床上也一動不動，清嫂一聲不響地找出祖母生前最喜歡的那套帶碎花的衣服為她換上。天黑后，清嫂就把我?guī)У狡律系囊黄盏厣?。遠(yuǎn)處是隱約的鬼魅山影。

“娃，你喊?！鼻迳┱f。

“喊啥？”我問她。

“你喊‘奶奶回家?！?/p>

我就對著遠(yuǎn)處的大山大聲喊道：“奶奶，回家——奶奶，回家——”

喊著喊著我就難過起來。

這時(shí)，祖母說的那道吃掉邱老漢羊群游蛇一樣的亮光從遠(yuǎn)處的天空一晃而逝。

“你看！有一道光哩！”我指著遠(yuǎn)處的山野，對清嫂說。

清嫂沒理我，對著空蕩蕩的黑夜兀自說了句：“麥子要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