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宇
非典型性演員黃覺形容自己的職業(yè)生活如同“下礦”?!把輪T的生活就是這樣。你每天就是不停地在江湖里浮沉,坐在車里,運來運去,一條黑路,像漫長的隧道,靠在那兒,真跟從礦里出來是一樣的。”
在“礦里”走過了十幾年后,43歲的黃覺褪去了帶刺的一面。他身上的刺,跟著他在歌廳、酒吧和片場里的荒唐青春一起煙消云散。在經(jīng)歷過一個演員“不溫不火”的職業(yè)生涯和婚后的七年之癢后,黃覺終于成了一個游離在演藝圈邊緣的中年人,保守,盡責,謹慎,寬裕,懶散。
“那一刻我拿到了”
距離《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新晉導演畢贛的傾情之作經(jīng)歷了從爆紅到“口碑崩壞”的過程。
當初被畢贛選中,黃覺似乎短暫地擁有了“一飛沖天”的機會。在《路邊野餐》拿到臺灣最佳新人導演和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處女作之后,畢贛的第二部電影統(tǒng)共吸納了近5000萬的投資,主角加入了專業(yè)演員。“湯唯都能請到,他可以請到他想要的人?!弊罱K,畢贛選了夾在主流和邊緣之間的黃覺。
畢贛說,選擇黃覺是因為看了他拍的一個金融產(chǎn)品廣告。在這個廣告里,黃覺表現(xiàn)出自我調(diào)侃的“認慫”?!拔沂莻€loser嗎?有時候我會問自己。一個演員,沒得過獎,也不紅,出門不用戴墨鏡。有人請我做代言,我的第一反應是,找我?別再把客戶給耽誤了。我今年40歲,有一個老婆,倆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一歲,還有一條狗。我當然焦慮……一個平凡的演員,撐著一個還算合格的男人,和一個挺安全的家庭,我覺得我還行?!边@種粗糙、生動的感覺,透露出一種不能掌控自己命運的無奈,正是畢贛所需要的。
《地球最后的夜晚》拍了九個月。黃覺將拍這部電影比喻為,給自己“度過中年危機的一個禮物”。畢贛找黃覺的時候說,片酬很少,報出了一個讓他吃驚的價格。黃覺就用一個商人的思維想:我損失這個錢,能做什么事情呢?可能可以買輛不錯的跑車。如果別人把送自己的跑車作為禮物,那跟感興趣的導演合作,也可以看成給自己中年危機送的一個禮物。
兩年前黃覺看過《路邊野餐》后,想找畢贛打聽關于“蕩麥”(畢贛電影里虛擬的地名)的消息。黃覺熱愛攝影,想去蕩麥拍照。結(jié)果畢贛告訴他,“蕩麥”是他虛構(gòu)出來的、并不存在的烏托邦。參與畢贛的電影拍攝,是另一種方式的尋找“蕩麥”。為此,黃覺瘦了20斤,練起凱里方言,盡管拍攝過程中幾度被虐得夠嗆,也終于在看到成片的那一刻,感覺自己的確真的去到了“蕩麥”。
最終,《地球最后的夜晚》沒有讓黃覺“火一把”。“我不太介意它的票房,也不介意大家對它的評價。我在乎的是長鏡頭拍完的那一刻,這個東西可能我此后的人生都不會有了,但是那一刻我拿到了,也不再遺憾了?!?/p>
“到這也行,到那也行”
黃覺身材高大,從體型上區(qū)別于大多數(shù)南方人。
曾經(jīng),黃覺騎摩托車去北京郊外,停下來抽根煙,遇到了另外騎著機車的兩人。他們被黃覺奇怪的裝備吸引了,因為他騎著一輛哈雷,卻沒有戴頭盔,還穿著拖鞋。兩人停下來對黃覺說這樣太危險了,但黃覺說:“我們廣西人騎車都是這樣子。”
黃覺畢業(yè)于廣西藝術(shù)學院舞蹈系,又在廣西歌舞團跳了幾年舞。舞蹈,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他生命的重要元素。當演員以后雖然完全不跳了,但他覺得,舞蹈給了他一種“感受這個世界的方式”。比如審美、協(xié)調(diào)、節(jié)奏感,這些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生命,讓他不知不覺有了一種“分寸感”?!拔璧负鸵魳愤B在一塊。音樂永遠是有節(jié)奏、輕重、緩急這些東西。世界也好事物也罷,或許是摻雜有這些東西,也按這種類似的方式運行。因此可以說,舞蹈給了我一些類似于本能的東西?!秉S覺說。
1993年,19歲的黃覺辭去廣西文工團的工作,為了搖滾夢只身“北漂”。二十多歲的他走過T臺、跳過舞,和竇唯、老狼玩兒搖滾,還癡迷于電子音樂。愛情成為他生活的必需品,劉儀偉就曾打趣:“黃覺一周可以換六個女朋友,而且全是外國人?!?/p>
那一年,34歲的黃覺早已花名在外,多情放浪、玩世不恭,沒有人可以讓他收心。對婚姻,更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者——“靠法律約束的關系挺操蛋的。”然而命運總是自有安排,浪子生命里總會出現(xiàn)一個能讓你“束手就擒”的姑娘。2009年,黃覺在遇上麥子的兩個月后領了證。
現(xiàn)在,黃覺44歲,城市中產(chǎn),兒女雙全,兒子叫小核桃,女兒叫小棗兒。去年3月底的時候,他趁著《地球最后的夜晚》還未開機,帶全家人去了一趟西班牙。在塞維利亞的大教堂里,一家人去許愿。兒子許愿說,希望所有人都快樂。女兒許愿說,希望有人給我買項鏈。
在塞維利亞的街頭,黃覺生出感慨:“我覺得所有人可能都像我一樣,到了這個年齡了,把日子過得安穩(wěn)一點,住得舒服一點,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不會太窘迫,然后有點尊嚴。一輩子老血脈賁張也不太對。我覺得挺滿足的。我的靈魂是你帶我去哪我就去哪,到這也行,到那也行?!?/p>
“把自我保存的挺完整的”
黃覺的微博簡介寫著“攝影藝術(shù)家、舞蹈藝術(shù)家、畫家、春秋大夢董事長、音樂人”,唯獨,沒有演員。
他曾解釋,微博簡介的稱呼都帶著一絲自嘲和調(diào)侃,而他沒有經(jīng)過表演的系統(tǒng)訓練,也并不覺得有天賦,但演戲這事對自己挺重要,所以就想把“演員”保留住,沒把它變成一個調(diào)侃。“我不應該拿演員這個職業(yè)開玩笑,可能還是有一點點自卑?!?/p>
但對表演本身,黃覺是有執(zhí)念的?!把輪T這個詞對我來說,相比比較神圣一點。因為我花了那么多時間,從一個完全沒有面對過鏡頭的人,變成一個演員?!?8歲時,黃覺從廣告模特轉(zhuǎn)型影視表演,最初當演員只是為了賺3萬塊錢買電腦。由于興趣愛好太多,以至于顯得做演員有一搭沒一搭,直到現(xiàn)在,他也做不到為了增加曝光率去參加真人秀或者參演熱門大IP。
熟絡的人脈、自如的社交能力,是這個行業(yè)的一個浮標,黃覺卻對這些感到尷尬,他基本不參加飯局,即便在飯局,也總是第一個拿起筷子吃東西的人,低著頭,不知道說什么,“自己都不好意思,就找那幾個曾經(jīng)有過接觸的話題去問,最近這個怎么樣,那個怎么樣?總說一些很無趣的話。”
他很清楚性格限制著自己,不會主動創(chuàng)造工作機會,他也改變不了。黃覺承認,這種性格導致自己不可能是一個大紅大紫的演員。不過,他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斑@樣不會折損太多,把自我保存得還挺完整的?!闭侨绱?,黃覺才找到了跟“演員”這個職業(yè)最恰當?shù)南嗵幏绞健?/p>
和大部分演員相比,黃覺沒有一根筋要出頭的執(zhí)著和對表演生涯的潔癖,他更貼近普通人的真實。在處女作《戀愛中的寶貝》中,他擁有著青澀、29歲的靈魂;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他是眉宇英挺、神采斐然的年輕軍官;在《金戰(zhàn)》《隱形將軍》,直至11年后的《師父》中,他的角色擁有相同的氣質(zhì)——“與世無爭”。
游弋在演員的世界的黃覺,把自己的范圍拉得很寬,他可以是守門的保安,餐館里的跑堂小哥,自然也可以是《地球最后的夜晚》里不停在尋找失蹤情人的羅纮武。他自己也說,“如果我不演戲的話,就不可能去到一個很奇妙的,曲徑通幽的世界?!?/p>
但別人看到的黃覺,始終是那個躲在社交媒體后面,調(diào)侃、嬉鬧、玩世不恭、不屑一顧的“文藝中年男”。除了演戲,他還攝影、畫畫、收藏。他由此獲得了一種應付生活的“局外人”姿態(tài),既體面,又疏離,一面生活,一面旁觀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