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三章

○王一民

大 哥

如果說父母是一棵植物的蔸，那么兒女就是從蔸上派生出來的藤蔓和果實，果實有的甜，有的香，我的大哥卻是一個苦果。

大哥名叫先佑，生于一九一九年。在他前面有一個大姐，他后面，二哥、三哥、四哥、二姐排隊走了出來。孩子越多越窮，為了生計，父親只得安排兒子們?nèi)W(xué)一門手藝，以備將來混口飯吃。大哥十三歲就被送到鐘表店當學(xué)徒，三年出師。父親在縣城租了一個小門面，開起一個鐘表修理店，請了一位師傅坐堂主事，并繼續(xù)讓大哥邊實踐邊深造。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倒也為家庭掙到一份收入。由父親作主，大哥和陳家表妹結(jié)成夫婦。然而好景不長，辦完喜事才幾個月，日本鬼子打來了，無奈關(guān)閉店門，全家下鄉(xiāng)逃難。

在武山鄉(xiāng)陳龍口村避難的日子里，大哥還帶著一只工具箱，走村串戶地幫人家修理東西，什么手電筒、櫥柜門之類，聊以補助家用。常常早晨出門，晚上才回家。有一天傍晚，天下著小雨，大哥勞累過度，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跌進鄒昶村屋背后的深溝里，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fā)現(xiàn)，身受重傷，抬回家時渾身濕透奄奄一息。就是這一摔，傷及脾臟，短了他的命。好在父親懂得醫(yī)理，細心為他調(diào)治，方保暫時無恙。屋漏偏遭連夜雨，大哥大嫂那不到一歲的女兒，也是我父母的長孫女突然夭折了。大嫂陳潤珍是我姑母的三女，近親結(jié)婚的惡果給我們的家庭又添一層陰影。

當時的生存環(huán)境極為惡劣，日本鬼子占據(jù)縣城和主要交通要道，在馬影、張青、流泗、文橋等集鎮(zhèn)都設(shè)有據(jù)點，經(jīng)常帶槍下村搶錢搶糧，一言不合就殺人。只有武山這一片地區(qū)因山巒疊嶂，溝坎縱橫，鬼子不敢來。但是我們被封閉在山里困難重重，缺糧，缺鹽，缺藥……父親即便能醫(yī)病，卻沒地方揀藥，要去文橋藥店揀藥又怕遇到鬼子。父親就帶著二哥上山挖草藥，二哥名叫先燦，這時已長成一個壯實小伙，之前在縣城徐盛甲中藥房學(xué)徒，認得一些草藥。父子二人合作每天都有收獲，經(jīng)常一大捆半籮筐地背回來，然后分類剪摘，曬干，有的還要制作。父親用草藥醫(yī)治了不少人的病，錢當然收不到，農(nóng)民太窮了，卻沒少收到本村外村送來的瓜果、青菜、芋頭、玉米等美味，逢時過節(jié)還有雞蛋、米糕，年底甚至還有一大刀豬肉。我家住的房子是向一位名叫陳大順的農(nóng)民租借的，房子整個一棟，是他家祖?zhèn)骰鶚I(yè)，大堂內(nèi)有天井。兩邊廂房各有二間，要不怎么容得下這么一大家人？說好了按半年給一次錢，因為父親幫陳大順老婆治好了婦科病，讓他中年得子，他就不要房租了。但議定了的事就要兌現(xiàn)，一碼歸一碼，父親還是一分不少地給了。好不容易熬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消息傳到山里來，大家盼望美國能打敗日本。我家也有好消息，大嫂又懷了孩子，據(jù)會觀察者說，這回是個兒子。全家人都歡喜等待。人逢喜事病也輕，大哥忽然起勁地做了一些魚鉤，制辦了絲線和浮標去釣魚，為的是煮魚湯給大嫂補身子。山里的野塘很多，無人經(jīng)管，自生自長的魚嘴饞，大哥常有收獲。有一天，他碰上一條大青魚，纏斗了大半個時辰，才把那魚弄累了，翻起了肚皮，慢慢拖上來。過秤一稱，十八斤。當?shù)厝藗鳛槊勒?，疑是送子娘娘恩賜的禮物。果然，到了一九四三年，大嫂臨盆產(chǎn)下一個男孩，這孩子在王家宗冊里是龍字輩，取名龍海。

龍口村的孩子們也知道一點外面的事，常常玩一種打鬼子的游戲。我那年六歲，有時也與他們一起玩，沖呀，殺呀，鬧得很歡。大哥見了，笑笑說，你沒有槍怎么打鬼子？我說，我拿棍子打。大哥用一根彎彎的柴蔸給我削了一把手槍，真把我樂壞了，從此可以用手槍打鬼子，啪，啪……有一次，我問大哥，你能做真槍嗎？他點點頭，能。我說，那就做一把真槍試試。大哥抬頭望到遠處，喃喃地，要是有材料，有工具，我就做得成，這比修鐘表還容易……人生難料，一天早晨，大哥咳得不停，哇的一聲吐出幾口暗淡的血液。父親對著沾血的毛巾看了很久，母親焦心地問父親怎樣，父親說，先是脾傷，現(xiàn)在只怕是肺也感染了。這個病我無能為力，要到縣城找西醫(yī)開刀才行。母親長嘆一口氣，縣城里有鬼子呀！

幾天后，父親專程跑了一趟當時縣政府所在地石埠澗，打聽縣醫(yī)院的情形。知情人告訴，縣醫(yī)院有日本憲兵把守，特別是最近新四軍游擊隊攻打紅部、崗樓，日本傷兵增多，醫(yī)生只能為日本人治。這一點念想破滅了。意外的收獲是得知王右之老先生從九江回到湖口，現(xiàn)住在新王村學(xué)堂里。王右之是父親的堂叔，醫(yī)術(shù)高明，一直在九江（府）掛牌行醫(yī)，我們都叫他府爺爺，不知為何回老家來。父親的醫(yī)術(shù)師從王右之，敬家叔如親父。父親想，也許天意讓家叔回來醫(yī)治先佑的病。打算把他送回老家去。母親擔心路上不好走，叫一個人先行打探一下，二哥挺身而出，父親點頭同意，并寫一封長信，把大哥的病情詳細稟告。二哥不辱使命，三天就回來了。說，鎮(zhèn)上日本鬼子只剩很少的人，平常不出來，路上很好走。府爺爺看了信，叫送回去當面診斷。于是一張長椅兩根竹杠做成擔架，請了當?shù)厮膫€民夫抬著，把大哥送回馬影老家去。考慮到孩子太小，沒讓大嫂去陪伴，一切由二哥打理。臨行前大哥把龍海抱在手上，臉貼著臉親了又親。沒料到這一親竟是生離死別。

二哥后來訴說，府爺爺開出七劑藥，都煎給大哥服了，盡管加大劑量也沒有止住吐血，大哥含恨離世，只活了二十五歲。他最后念念的一句話，是說想造一把真槍?？嗝拇笊榱撕⒆咏K身未改嫁，直到將龍海撫養(yǎng)成人送上工作崗位，告慰大哥在天之靈。

日本侵略者凌辱中國人民十四年，三千多萬中國人死于那場災(zāi)難，我的大哥就是其中之一。一九八五年我在中日兩國電影交流會上發(fā)言，痛批日本電影《緬甸的豎琴》，那部電影歪曲戰(zhàn)爭事實，為日本士兵和軍國主義招魂。我以全家逃難八年和大哥的死這鐵的事實，義正詞嚴將那部壞電影批駁得體無完膚。日本電影大師新藤兼人先生聽完我的講話，連忙起立，走到我的面前，向我躬身敬禮，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四十多年前大哥贈我的那把槍，終于射出了子彈，地點，在日本東京。

盛 夏

夏天，是四季中的黃金，就像人生的青壯年。而盛夏，是夏中之夏，興盛，茂盛，旺盛，強盛！山林中的叢叢樹木長得滿滿，青翠欲滴。千江萬水條條河床也灌飽了肚皮，洋洋湯湯。太陽像一個火球盡情地散發(fā)熱量，把宇宙照得通明透亮，到了夜間，滿天的星星像夜總會里的紅男綠女，歡快地蹦的士高。

盛夏的雷雨說來就到，剛剛好個晴朗的天空，轉(zhuǎn)眼間，烏云驟至，大地被籠罩得像一間戲院。電光一閃，開幕了，一聲炸雷在頭頂上劈響，震耳欲聾，密集的雨點像箭矢一樣射下，痛快淋漓。這是巨人的性格，力拔山兮氣蓋世，摧枯拉朽掃乾坤。然而，西楚霸王項羽橫掃千軍，卻依在虞姬的石榴裙下。盛夏也有溫柔的一面，執(zhí)著地愛著荷花，他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芰荷傾注深情的金光，溫婉的雨露，讓心中的花神在水中長得接天蓮葉無窮碧，于百花園中開得別樣鮮紅。以至于儒釋道三家都奉荷花為祥瑞，禮敬有加，誰敢褻瀆？

人們都畏懼盛夏的陽光，對于大自然的生物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生命之火。稻田里的禾苗就在火的洗禮下拔節(jié)灌漿，棉地里的棉株分蘗結(jié)桃正需火的熏照。對于水族，火辣的太陽興許會帶給它們一個光亮的世界，千年老龜也許要翻一下身，浮出水面曬一曬發(fā)綠的盔甲。人體更是需要陽光，知情者說，太陽曬一曬，膽固醇變鈣。2010年夏天我去歐洲游玩，在大西洋彼岸，阿姆斯特丹的小漁村，親眼目睹歐洲人就在盛夏光著膀子曬太陽，不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與太陽很親近，塞納河邊，滴滴湖畔，滿是曬太陽的人。他們甚至為了曬太陽而帶著帳篷在野外過夜。那天，我也難得與歐洲人分享一下盛夏陽光的滋味，脫去襯衣長褲曬了一曬。一生從沒有過的感受終于領(lǐng)略到了，那是一種放縱，在光天化日之下，還父母之形，露赤子之體，與自然直接握手言歡，肌膚相接。說也奇怪，自那以后我與太陽的關(guān)系不斷改善，經(jīng)常騎自行車外出追逐陽光，連釣魚都不戴草帽。

盛夏還會帶給我們一場盛宴，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各類瓜果的恩賜。而每一類瓜，又有多個不同的品種。比如西瓜，就多達幾十個品種。年輕時我在專署文教處工作，常下鄉(xiāng)支農(nóng)。一次在田里割稻子，從早晨一直割到中午，又渴又餓。生產(chǎn)隊長善解人意，挑來一擔西瓜，是本地沙質(zhì)紅瓤，又脆又甜。我和同來的支農(nóng)人員忙丟下鐮刀和干部架子，一人抱起一個，一拳砸下去，分成三五塊，埋下頭一陣猛吸，連瓜子也吸進肚里去。那才叫吃瓜，那才叫消夏。那是與盛夏極其吻合的一種行為藝術(shù)。

世上的事都有規(guī)律，盛極而衰，乃是常理。但盛夏沒有悲情，盛夏之后，就是金秋，它將繼承夏天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把旺盛變?yōu)槌墒?，讓強盛更加完美。即使到了秋末，盛夏的英雄氣依然在，唐人李商隱有一句詩，留得枯荷聽雨聲。荷花謝了，荷葉也枯了，秋雨打在它身上，發(fā)出的聲音雖然有點蒼涼，卻讓人想起盛夏的光輝。就像老革命軍人想起當年戰(zhàn)場上的沖鋒，鐵馬冰河入夢來。

鄰家狗事

我兒子家和貝老家門對門，自從來深圳我就認識了貝老。關(guān)門不見開門見，怎么也得打打招呼問聲吃過沒有。但也不算深交，只知他是哈爾濱人，性格豪爽，很有教養(yǎng)，且具紳士風(fēng)度。也不知他從前是干什么的，從細節(jié)上猜測，像是外輪上的工作人員，而且職位不低。他家的用具一律歐式，沙發(fā)桌椅是木制的，暗紅色，光亮中透出花紋。柜子里放的全是洋酒，法國的酒壺，高腳酒杯。顯眼的地方陳列一艘航船模型，是很多風(fēng)帆的那種。貝老每餐都要喝一杯紅葡萄酒或洋酒，也不用菜，一撮花生米足夠。談吐中發(fā)現(xiàn)他對外國的事比較關(guān)注。那年我從歐洲旅游回來，他沒少問長問短，還不斷點頭嗟嘆。

貝老長我十歲，但腰板挺直，每天都穿著整齊，風(fēng)紀扣扣得很緊，皮鞋擦得锃亮。隔三差五和小他十歲的夫人去舞廳跳一次舞。他有幾個兒女我無從知曉，這兒的潛規(guī)則是不問人家底細，怕觸到隱私。只知他有一個兒子在身邊，開了自家公司，兒媳在銀行工作，經(jīng)濟條件好，孫子在英國劍橋大學(xué)讀書。兒子和媳婦不常回來，家里就倆老居住，因此兒子弄來一條狗養(yǎng)著，一是防盜，二是熱鬧。那條狗很高很大，是牧羊犬種，在小區(qū)院子里是最厲害的狗，故不常放出去，在頂樓（他們家住復(fù)式樓）陽臺上搭一間小房給它居住。我只見過兩回，在貝老的陪同下與那狗有過短暫接觸，深感那狗有一種特別的勇猛威風(fēng)。有一次我在地下一層見貝老的夫人搬一袋谷物上電梯，袋子很重，我上前幫了一把才弄上樓。在電梯內(nèi)我問貝夫人，你家兩人吃飯怎么買這么多米，也不叫人送？她說，不是米，是狗糧。兒媳叫人送來的，放在電梯口。我這才知道，那條狗特能吃，比她老兩口加起來還吃得多。我說，這頂麻煩的，你們這么大年紀，干嘛勞這個神？她說，原先，十多年前吧，我們勞得，現(xiàn)在年老體衰，卻又舍不得放走。再說我孫子和狗一起長大，把它當命，每次從英國打電話來，問候爺爺奶奶之后，還特地問狗怎樣。啊，這狗已是家庭一位成員了。

我常在自家陽臺上活動，做一些澆水清掃的事情，動靜稍大，那條狗就呼呼吠叫。自貝老帶我與狗接觸一下之后，狗通人性，也把我當朋友，我動靜再大它也不吠了。鄰家有狗，我家的安全系數(shù)大增。說也奇怪，最近怎么沒聽見狗的動靜，我問貝老，狗還好不？貝老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狗沒了。我驚愕地看著貝老陰沉的臉，想緩和一下情緒，學(xué)了一句他們的東北話，咋整的？貝老拉我進屋坐下，細說原委。那條狗三個月前生病了，先是不吃東西，后來發(fā)現(xiàn)肚子下長出一個肉瘤。急忙送到寵物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是胃癌。于是請醫(yī)做手術(shù)，雖然費用很高，相當于人做手術(shù)的一倍也得做，一條生命哪。但打開一看，癌細胞擴散了。醫(yī)生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意思是已盡力了。狗沒了之后全家人好幾天都不快樂，貝老一直滴酒未沾。孫子得知后，從遙遠的大洋彼岸發(fā)來一條信息，悼念親愛的狗弟。我感到他孫子劍橋沒白上，比爺爺和爸爸更紳士。

八樓的陳太與我老伴在一起唱歌，經(jīng)常參加社區(qū)的歌詠比賽，混得很熟。陳太看見我家孫子特別羨慕，我老伴說，你女兒結(jié)婚有些年頭，怎么還沒生一個？這下可打開了陳太的話簍子，一股腦倒出來：你說的是呀，我那個怪女子，她不肯生哪，他們結(jié)婚十年了，要是生了，孩子上三年級了。這兩個人，不愿養(yǎng)人，寧愿養(yǎng)一條狗。吶，就是那白白胖胖的巴兒狗，進也抱著，出也摟著，親得不得了。氣得我恨不得把它扔掉。你說這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還說是新潮，你“潮”卻把別人“干”死了。有一回我罵了她一頓，罵得可毒呢，我說，知道不，你害得男人家斷子絕孫。

一樓的劉大爺是我的麻友，經(jīng)常在一起玩就拉起話來，他說在山東老家養(yǎng)過三條狗，第一條叫追虎，第二條叫超虎，第三條叫制虎，都是虎虎生風(fēng)的獵犬，被他訓(xùn)練得指哪打哪。因此他對院子里的巴兒狗們不屑一顧。劉大爺是山里漢子，看林子三十多年，帶著他的三虎與熊瞎子和狼群搏斗，為林場立過大功。年紀大了，老伴也早早去了，兒子把他接來享享福。起先他很不習(xí)慣，自從交上幾個麻友，也就安定下來。一次我問他，還想養(yǎng)狗不？他說，還養(yǎng)著。我問，在哪里？他笑笑指指胸口，在心里。

鄰家狗事，讓我從一個側(cè)面關(guān)注與切入城市生態(tài)。時下環(huán)境寬松，人們對生活有更大的空間可供選擇。就說養(yǎng)狗吧，只要不妨礙公共衛(wèi)生，不干擾別人的生活，盡可以養(yǎng)。但竊以為，什么人養(yǎng)什么狗，好比什么人穿什么衣一樣，是要好好思索一下的美學(xué)問題。內(nèi)情需要，外形得體。一個俊俏女子，穿著素雅入時，牽一條干凈的小狗在林蔭道上散步，與環(huán)境調(diào)和，或成為路人注目的一道風(fēng)景。杜甫有詩云：“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贝朔N情狀，能不叫人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