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生
緣起
2010年夏,我受邀出席馬六甲首屆國際鄭和學(xué)術(shù)論壇,會議終了,又用逾20天,在印尼踏訪古代華人拓殖遺跡。返國時于雅加達機場候機大廳休息,偶遇北蘇拉威西省華人礦主林新順氏,彼告日:“在蘇拉威西島以北的哥打莫巴古市(Kotamobagu)莫達徉鎮(zhèn)(Modayang)達魄谷村(Tobogun),有蒙古人后裔,該族群雖與當(dāng)?shù)赝林餐顢?shù)百年,民族成分歸屬米那哈撒族(Minahasa,注:一譯為米納哈薩,皆同音異譯)之一支,其身材、面貌頗類蒙古族:面橫闊,顴骨高,鼻稍平,而其語言和生活習(xí)慣仍保留諸多歷史遺痕。不僅是達魄谷村,在莫達徉所轄的其他小村子亦有此族群?!蔽殷@訝久之而不能語,對日:“考蒙人在爪哇史,不得不述及元軍征爪哇這件發(fā)生在南太平洋地區(qū)海戰(zhàn)史上的重大戰(zhàn)役。但《元史》對此所記寥寥,僅夾雜于《世祖本紀(jì)》及史弼、高興等人物的傳記里,而所記事亦簡略。查《中外海戰(zhàn)大全》,述元征爪哇戰(zhàn)役,亦僅數(shù)百字?!?/p>
林新順氏自言是商人而非學(xué)者,“汝欲問有何文字或?qū)嵨锷锌勺糇C其說,定要到實地查訪,除此也不知其他了?!?/p>
然其所言及之,確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學(xué)術(shù)信息。惜林氏與我并非同一航班,不及細(xì)談。未了,彼留下電話和村莊地址(即彼礦所在地),叮囑“盼緣聚”,始各分袂。
歲月匆匆,一晃八年過去。2018年5月,我借泗水國立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開設(shè)歷史專題講座之機,決定“單飛”萬鴉老,然后再轉(zhuǎn)雇小汽車,深入北蘇拉威西島北米那哈撒縣下屬村鎮(zhèn)以及哥打莫巴古山區(qū)踏勘。
根據(jù)實地勘訪所攝之圖片和影像,我對北蘇拉威西島將近150座古代石棺及米那哈撒地區(qū)一支民族族群的成分進行了詳細(xì)而周密的考釋,發(fā)現(xiàn)有三:
其一,諸多石棺上反復(fù)出現(xiàn)龍圖騰,以及太陽和蓮花圖案;其二,生活在米那哈撒地區(qū)之特殊族群,無論從長相、姓氏抑或是從語言上分析,都帶有蒙古族特征和元朝特征;其三,一些刻有M字母標(biāo)識的石棺,為荷蘭文Mongohe之縮寫,其落葬年代應(yīng)在荷據(jù)蘇拉威西島之后,即17世紀(jì)晚期。
我從而得出結(jié)論:印尼北蘇拉威西省米那哈撒地區(qū)曾經(jīng)生活著一支元人水軍,他們(亦間有其土著妻妾和子女)死后被族人葬于石棺,石棺已知總數(shù)144座,所有石棺俱朝向北方,棺上雕刻帶有蒙元文化特征——龍圖騰或太陽圖騰,一些石棺上的蓮花圖案,表明其中以崇信佛教者為多;而所雕刻之人像,亦具有“面橫闊,顴骨高,鼻稍平”等時代特征。
茲將石棺內(nèi)容及元軍后裔文化遺痕一一列出,考證如次,亦祈讀者不吝匡正。
哥打莫巴古地區(qū)蒙古族成分之踏訪
一、關(guān)于蘇拉威西島米那哈撒地區(qū)
查《辭?!返乩矸謨浴巴鈬乩怼?,有蘇拉威西島專條記敘,其文云:“蘇拉威西島(Sulawesi Island),舊釋西里伯斯島(Celebes Island)。印度尼西亞島嶼。西隔望加錫海峽同加里曼丹島相望,東鄰馬魯古群島。多高山深谷,少平原,是印尼山地面積比重最大的島嶼?!庇嫹謻|蘇拉威西、南蘇拉威西、中蘇拉威西和北蘇拉威西四個省。蘇拉威西島島形奇特,由四座半島分別向東北方、東方、東南方和南方伸出,地圖上看,如同一個四爪掌;其中,北蘇拉威西省即在這四爪之內(nèi)的北爪——米那哈撒(Minahasa)半島上。
米那哈撒半島,又分北米那哈撒、中米那哈撒、南米那哈撒、東米那哈撒四縣,其中還要加上北蘇拉威西省省會萬鴉老市。如果粗分一下,世代生活在這里的土著居民屬于米那哈撒族,他們多信仰基督教,亦有不足30%的人信仰伊斯蘭教和萬物有靈教。
二、莫達徉鎮(zhèn)杜嵩村(Duson)原住民調(diào)查
時間:2018年5月13日
地點:哥打莫巴古市莫達徉鎮(zhèn)杜嵩村
受訪者:杜嵩村原住民
按照8年前華人礦主林新順先生所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一直聯(lián)絡(luò)不上,詢之他人,才知印尼實行電話實名制,老號碼一律廢止使用。
承蒙北蘇拉威西省華文教育協(xié)調(diào)機構(gòu)主席徐啟忠先生選派萬鴉老華校的一名米那哈撒族女學(xué)生妮婭為我做隨同翻譯。
若去哥打莫巴古市莫達徉鎮(zhèn),必得要從萬鴉老雇車前往,兩地之間雖距離200多公里,但沿路彈坑累累,崎嶇不平,來回在路上時間就要十個鐘點以上。
清晨7時許,我們在集合地出發(fā),到達莫達徉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晌午時分,立即找一家餐館吃飯,其間通過飯鋪老板介紹,找到了鎮(zhèn)長家,不巧未遇。遂驅(qū)車上路,在一個叫杜嵩的小村莊停下,村口有小店,詢店主,答日姓黃,其父黃公梵,是華裔,英文名HuangKongfan,20世紀(jì)中期始遷徙至此,父親已經(jīng)去世,留下這爿小店鋪由他打理。在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他對這一帶歷史亦不甚了了。
于是妮婭帶路,繼向村子深處走,這里全是陡坡,芭蕉林子茂密,木板搭建的民宅散落在陡坡之下。
在村子里,我進行了原住民的姓氏調(diào)查。尋找到一家屋宇較大的宅子,主人是個中年漢子,41歲,叫里吉(Ligi),長相憨厚,妮婭向他說明來意,主人便和善地請我們?nèi)胛葑隹汀?/p>
這是一個大家庭,屋里還有里吉的奶奶、父母、弟弟、弟媳,以及里吉的妻子和一雙兒女,若加上搖籃里的侄兒,總共有九口人。
里吉的父親叫約瑟夫阿卜杜拉曼(Yosuf-Abdulrahman),據(jù)其所言,他們世代居住于此,是這個村莊里最古老的原住民,他有兩房兒子,還有一個已出嫁的女兒。從“Abdulrahman”這個姓氏來判斷,他們信仰伊斯蘭教。
約瑟夫阿卜杜拉曼告日,杜嵩村內(nèi),除去外來雜姓不算,共計有九個姓氏,這九個姓氏里,竟然有5個是以“蒙古”(蒙古或讀如蒙哥)打頭的,計:
原文 轉(zhuǎn)為漢語讀音
Mokoagow 蒙古阿公
Mokoapa 蒙古阿巴
Mokoginta 蒙古京打
Mokodonpit 蒙古董兵
Mokodongan 蒙古董岸
Mamonto 媽孟托
Paputugan 巴布托岸
Gumalangit 哥媽拉衣特
Abdulrahman 阿卜杜拉曼
我同時進行了原住民的語言調(diào)查,我請約瑟夫把一些自然現(xiàn)象、人的器官、動物以及日常生活用具等當(dāng)?shù)卣Z言隨意列出23例,并且把這些語言與爪哇語和米那哈撒語一一進行比對,最后得出結(jié)論,所列出的23個單詞之中,有16個是與爪哇語或米那哈撒語迥異。
鑒于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之變化,若外來詞匯逐漸增加,同源詞匯逐漸分離,并且出現(xiàn)語義擴大、縮小等現(xiàn)象,外來詞匯甚至可以影響一個語言的語法,這里所列述之23個名詞,一律按照“原生態(tài)”情狀呈于讀者諸君眼前,分列如次:名詞 原文書寫 轉(zhuǎn)為漢語讀音 與爪哇語和米那哈撤語比對
狼 Briy 博銳耶 不同馬 Kapalo 嘎巴格 不同牛 Sabi 薩碧 類似羊 Baimbe 拜母拜 不同狗 Ungku 翁姑 不同人 ltau 衣滔 類似眼晴 Mata 姑他 類似手 Limah 黎馬 不同嘴 Bibik 必必克 不同腳 Siol 絲敖 不同臉 Pogot 報告 不同牙齒 Bagang 巴綱 不同太陽 Singgai 新概 不同月亮 Buran 部然 不同草原 Bonok 波瑙克 類似大山 Bulud 布路得 類似動物 Tundi 蹲地 不同吃飯 Mongan 磨岸 不同菜 Pindan 賓丹 不同勺子 Leper 勒潑 類似馬奶 Susu 素素 類似樹 Bangkoi 棒告衣 不同房子 Baloi 巴勞衣 不同
八年前,我偶遇華人礦主林新順氏,謂莫達徉鎮(zhèn)達魄谷村(Tobogun),有蒙古人后裔,長相特征為頰大顴高,鼻平唇厚,頭面圓,特別是他們使用的農(nóng)具和其他的生活用具還保留著古風(fēng)遺存,可是因天色漸晚,而遍訪達魄谷村無果,故此次調(diào)查亦僅能到此為止,俟日后有機緣再作踏訪。
但是,令我驚異的是這5個具有一定規(guī)律的“蒙古”姓氏:Mokoagow(蒙古阿公)、Mokoapa(蒙古阿巴)、Mokoginta(蒙古京打)、Mokodonpit(蒙古董兵)、Mokodongan(蒙古董岸)。那么這個一定的規(guī)律之中,又蘊含著怎樣的歷史信息呢?
另外,據(jù)村莊里的其他長老告云,這5個姓氏中的“蒙古”之稱號,在莫達徉鎮(zhèn)一帶的其他村莊也有,更或攀染至附近他鎮(zhèn),比如在莫達徉鎮(zhèn)往北約25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個叫蒙古幫(Mokobang)村寨,屬于Tompasubaru鎮(zhèn)管轄,村人多以蒙古(Moko)為姓氏,便可來佐證此種情狀。
他們這一支特殊的土著族群到底來自何方?他們說的語言與其他的部落民族為何又有太多的不同?他們的祖先是哪一個朝代流落到此的?
三、元朝水軍征伐爪哇之因果
如開篇所言,要考述蒙古族成分這種種的疑問,我們不得不提到歷史上的蒙元水軍征爪哇這個重大歷史事件。
在13世紀(jì)時,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維持了一個世紀(jì)之久的“世界體系”,元代的疆域“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中國同歐洲、中亞、東南亞的交通極其便利,中外交往非?;钴S。當(dāng)時與中國有海外貿(mào)易關(guān)系的地區(qū)和國家很多,海道貿(mào)易方面,據(jù)元人汪大淵《島夷志略》的記載,僅東南亞、南亞各沿海國家和地區(qū)即達97個之多。《元史》中說,元世祖忽必烈誥諭海外國家“誠能來朝,朕將禮之;其往來互市,各從所欲”。
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二月,受忽必烈遣派,右丞相孟琪持詔書赴到爪哇王宮,勸說國王來華朝貢,時因言語不和,孟琪被國王黥面放還。
外交無小事?!对贰贰笆雷姹炯o(jì)八”云,忽必烈聞報后震驚,即命史弼、高興、亦黑迷失作統(tǒng)領(lǐng),調(diào)集福建、江西、湖廣三地兵士2萬人,大小戰(zhàn)船500艘,攜載水軍一年的糧食,渡海遠(yuǎn)征爪哇。
又,若按《元文類》記載,則“發(fā)舟千艘,費鈔四萬定,赍一年糧,降虎符十、金符四十、銀符百,金衣段百端備賞?!薄对贰吩趯懙竭@段外交史實時,記載了忽必烈的一段話,他說:“卿等至爪哇,明告其國軍民,朝廷初與爪哇通使往來交好,后刺詔使孟右丞之面,以此進討?!闭f明忽必烈本來欲和爪哇國正常往來,但發(fā)生了孟琪被黥面之事,故而元朝不得不興師問罪。
元朝廷為了擴充征伐爪哇水軍的招募,下詔凡是“習(xí)泛海者,募手工千人者為千戶,百人者為百戶”,而且還實行了“罷開河之役”及“令販私鹽軍習(xí)海道者為水工”兩項政策,以保證招募到足夠的水軍。
關(guān)于元軍征伐爪哇的航線圖,《元史·史弼傳》里講元軍過七洲洋、萬里石塘,歷交趾、占城界,明年正月,至東董西董山、牛崎嶼,入混沌洋橄欖嶼,假里馬答、勾欄等山,駐兵伐木,造小舟以入。
根據(jù)上述史料記載,元軍經(jīng)過的線路是:七洲洋,即今七洲群島東南洋面;萬里石塘,即今西沙群島;混沌洋,今占婆島東南洋面;東董、西董山,即今藩切市東南;橄欖嶼,今頭頓市西南昆侖島;牛崎嶼,今關(guān)丹市東南雕門島;假里馬答,今坤甸市西南卡里馬塔島;勾欄山,即加里曼丹島西南岸一屬島,英文Gelam。
元軍征爪哇一戰(zhàn),因指揮失利,傷亡三千人,余部在海上漂泊68天才回到泉州。但實際情況是,除去在沿途島嶼一路滯留的病卒,返回的水軍人數(shù)不多。忽必烈詔治史弼、亦黑迷失這兩名指揮官的罪過,各廷杖之,沒收他們的三分之一家產(chǎn)。
值得一提的是,忽必烈時期與爪哇國的關(guān)系除去至元二十九年、三十年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以外,其余時間都保持著友好的往來。如至元十九年七月,宣慰使孟慶元、萬戶孫勝夫使爪哇回,阇婆國貢金佛塔。周致中《異域志·爪哇國》說:“古閣婆國也,自泉州發(fā)舶,一月可到……與中國為商,往來不絕?!庇謸?jù)《馬可波羅行紀(jì)》之《爪哇島》記載:這個國家商品種類很豐富。島上出產(chǎn)如胡椒、肉豆蔻、甘松香油、生姜、蓽澄茄、丁香和其他一切有價值的香料和藥材,因此有許多商船裝載商品前來交換,并且獲得巨大的利潤。這些記載充分說明了元朝與爪哇的貿(mào)易往來是十分頻繁的。
有個細(xì)節(jié)是:元朝水軍在爪哇之戰(zhàn)中,有一些殘部就留在當(dāng)?shù)夭蛔吡恕H缃?jīng)過勾欄山(今屬印尼)的時候,部分病卒留在了那里,與當(dāng)?shù)厝穗s處,元人汪大淵見到他們時(這些人亦有可能是水軍后代),用“飄然長往”一詞來形容。汪大淵《島夷志略》云:“飄然長往,有病卒百余人,不能去者,遂留山中。今唐人與番人叢雜而居之?!碧迫?,即中國人。其實,汪大淵在航行途中,不僅在勾欄山親眼見到過元朝水軍或他們的后代,還在中東的馬魯澗見到過一名當(dāng)?shù)氐那蹰L,一交談,說自己姓陳,臨漳人,幼小時讀書,長大后又習(xí)練兵事,元初曾經(jīng)在甘州做官,后來率領(lǐng)所部西征,到了這里之后便沒有再回去。由是觀之,元朝無論是東征還是南征,都有可能留下一些殘部在那里,時光推移之下,子孫繁衍,人丁興旺。
綜合以上史料,筆者可以斷言,印尼北蘇拉威西省米那哈撒地區(qū)曾經(jīng)生活著一支元朝水軍殘部,他們與生活在勾欄山的水軍一樣,“飄然長往……不能去者,遂留山中。今唐人與番人叢雜而居之”,并因此留下了后代。
行筆至此,筆者又發(fā)問:流落在北蘇拉威西的元軍,其間又有著怎樣的滄桑經(jīng)歷呢?除此能否尋找到更直接或讓人信服的文化遺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