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漢語札記三則

張曉英

一、 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

《苛政猛于虎》是《禮記·檀弓下》中的經(jīng)典名篇，不僅選入中學語文教材，也是“大學語文”教材、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古代漢語”教材、各種文言文讀本的常選篇目。全文如下：

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倍唬骸叭?。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狈蜃釉唬骸昂螢椴蝗ヒ玻俊痹唬骸盁o苛政?！狈蜃釉唬骸靶∽幼R之，苛政猛于虎也?！盵1]1313

這則文言故事完整，文字簡潔，理解的難點是“壹似重有憂者”之“壹”?？追f達釋為“決定之辭也”，后世學者一般依此作解。如宋·衛(wèi)湜撰《禮記集說》云：“孔氏曰：此一節(jié)論苛政嚴于猛虎之事?！妓浦赜袘n者’，壹者，決定之辭也?！庇衷り悵弧抖Y記集說》：“‘壹似重有憂者’，言甚似重疊有憂苦者也?！痹儆智濉だ罟馄隆抖Y記述注》：“疏曰：‘壹者，決定之辭。’”現(xiàn)代如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亦釋謂：“壹，副詞，表示肯定，有‘實在’、‘的確’等意思?！盵2]210《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壹”詞條義項⑧也釋作“的確，實在”[3]1230，首引《禮記·檀弓下》例，并引孔穎達疏“壹者，決定之辭也”。

但是，“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中“子之哭也”句子結(jié)構(gòu)并不完整，當是斷句不當。正確的斷句當是“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早在宋代，孫奕對此句的斷句已提出了質(zhì)疑，《履齋示兒編·子之哭也壹》云：

“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聴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讀《禮》者當以“哭也壹”為句，“似重有憂者”宜屬下句。按下文曰“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是死者三人，其哭之聲壹而不雜，圣人所以問之，蓋知其憂之甚也。今洪慶善注昌黎《元和圣徳詩》云“一似堯禹”，輙引《禮記》“一似重有憂者”為釋，且謂“退之作文、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誠是也”，而以此“一似”字指為黃魯直之所取，在是吾恐圣經(jīng)不如是之膚淺也。[4]34

孫氏質(zhì)疑孔穎達的釋義，提出新的斷句，并指出“壹似重有憂者”的“壹似”與洪慶善“一似堯禹”之“一似”意義和用法應是不同的，但未做進一步解釋。另有元·吾衍撰《閑居録》亦云：“《禮記·檀弓》：‘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斠浴又抟惨肌癁榫洹！盵5]9也未作出解釋并說明斷句緣由。

《孝經(jīng)·喪親章》：“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 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盵1]2561又《禮記·雜記下》：“童子哭不偯，不踴，不杖，不菲,不廬?！盵1]1566“童子哭不偯”與“子之哭也壹”句式結(jié)構(gòu)相同，僅僅是句義上肯定與否定的區(qū)別。所以“哭也壹”中“也”表示句中停頓，“壹”當是“偯”的借音詞?！白又抟玻妓浦赜袘n者”一句，當斷為“子之哭也壹(偯)，似重有憂者”。如此斷句，則文從字順。“偯”用于形容哭聲，又如《禮記·間傳》：“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盵1]1660

“壹”與“偯”的現(xiàn)代普通話注音聲調(diào)不同，“壹”為陰平，“偯”是上聲。但在某些方言如四川方言里，“壹”為入聲，二者的讀音是非常相似的。語音相似，正是以“壹”代“偯”的語音基礎。

那“偯”究竟為何意呢？古人有兩種解釋，一是哭余聲。如鄭玄注：“偯，聲余從容也?！薄队衿と瞬俊吩疲骸皞?，于豈切，哭余聲?！抖Y記》曰：‘大功之哭，三曲而偯?！盵6]58又《廣韻·尾韻》：“偯，哭余聲。”[7]256再又《類篇·人部》：“偯，于其切，痛聲。又于希切。又羽已切，哭余聲。又隱豈切。文一，重音三?！盵8]277又再《龍龕手鏡·人部》：“偯，于豈反?？抻嗦曇?。又‘大功之哭，三曲而已’。”[9]29二是痛聲，在字形上寫作“”，這始于《說文》?！墩f文·心部》：“，痛聲也。從心，依聲。《孝經(jīng)》曰：‘哭不。’”[10]222又《集韻·尾韻》：“，《說文》：‘痛聲也?！缎⒔?jīng)》‘哭不’?；蜃鳌畟谩！盵11]683再又《類篇·心部》：“，羽已切，《說文》‘痛聲’，文一?！盵8]387又再《龍龕手鏡·心部》：“，衣扆二音。念痛聲也?！盵9]65“念痛”之“念”不是現(xiàn)代“念誦”的意思。如《戰(zhàn)國策·趙策·觸詟說趙太后》：“念悲其遠也”，句中“念”與“悲”同義連用，“念悲”就是“為……而悲痛、悲傷”之意?！澳钔础迸c“念悲”相同，也是“悲痛”之意。古人釋“偯”或“”作“哭余聲”或“痛聲”，其實是從不同角度做出的解釋，二者并不矛盾，用于形容哭聲悠長而哀痛。所以《大詞典》釋作“拖長哭的余聲。亦指哀傷”是很恰當?shù)摹！皞谩迸c“”一為會意、一為形聲，當是造字方法不同而形成的異文，所以許慎引《孝經(jīng)》為“哭不”。

音同借用，在古籍中是很常見的，如上文《龍龕手鏡》引《禮記》則為“大功之哭，三曲而已”，居然以“已”代“偯”。在解釋的時候切不可以形索義。如果不核查《禮記》原文，把“三曲而已”釋作表示罷了義之“而已”，那就大錯特錯了。《苛政猛于虎》中“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壹”與“三曲而已”之“已”一樣，就是古籍中同音替代的用字現(xiàn)象?！白又抟惨迹浦赜袘n者”意思是“你哭得這么悲痛欲絕的，似乎有多件傷心事吧”。

按照中國古代喪禮要求，父母去世，君子“哭不偯”，未成年的孩子也“哭不偯”。但喪禮中有朝哭、夕哭，是要求數(shù)黃道黑，哭得昏天黑地、感人肺腑的。這個“哭偯”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女人身上。換句話說，“哭偯”是由女人來履責的，書面語謂之“哭喪”?？迒视袉矢?，而喪歌又是民間口耳相傳的。筆者年少時曾在家鄉(xiāng)長輩的喪禮中，親見女性長輩帶著年輕媳婦在死者靈堂哭喪，長者哭訴一句，年輕媳婦跟著學哭。不同之處大概是哭者與逝者親屬關系不同，改換唱詞中的稱謂而已。當然，喪歌是口耳相傳之作，在民間傳唱中一般會根據(jù)逝者的身份、功績、生平故事以及與哭者親厚關系等隨編隨唱。今四川眉山、樂山等地農(nóng)村流傳喪歌“哭十二點”，即從第一點哭數(shù)至第十二點，共十二小段。并且“哭十二點”要求十二個月里，每個月都得哭?！翱迒省敝自谥袊说纳袀鞒?，但現(xiàn)代喪禮以哀樂代替了哭喪。而且由于現(xiàn)代城市文明，考慮到對他人生活的影響，哀樂也會低聲放，只要能表達生者的哀情即可?？疾熘袊鴤鹘y(tǒng)喪俗，已經(jīng)不太容易了。

從社會的角度看，書法休閑活動有雅玩怡情功能，促進和諧穩(wěn)定的功能。社會分工細化，日趨緊張忙碌，人們的休閑意愿日益強烈，通過書法作為休閑活動的載體，在書法活動中書寫自我，雅玩怡情，在書法活動中結(jié)識新朋友，使在緊張的工作中產(chǎn)生的一部分不良情緒通過一種書法休閑活動得到很好釋放，去除疲勞，并以更飽滿的精神投入到工作學習中去。從整個社會的角度講，書法休閑活動有利于促進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

二、濯錦以魚

《潛夫論》是漢代文學家、思想家王符之作，雖為政論文，但也多涉及當時的生產(chǎn)生活，是研究漢代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的重要資料。第十四篇《實貢》云：

夫高論而相欺，不若忠論而誠實。且攻玉以石，治金以鹽，濯錦以魚，浣布以灰。夫物固有以賤治貴，以丑治好者矣。智者棄其所短而采其所長，以致其功，明君用士亦猶是也。物有所宜，不廢其材，況于人乎？[12]156

作者在這則材料中為了表達“小物有大用、愚人啟圣智”的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思想，無意中記載了中國先民的洗滌用品。清·汪繼培《潛夫論箋》引經(jīng)據(jù)典詳釋“浣布以灰”，全錄如下：

中國先民在漫長歷史中，積累了豐富的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在先秦時代就已有很高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爸谓鹨喳}”中“治”即洗，“治金以鹽”意思就是用鹽擦拭金屬器皿，器皿就會更加光潔鮮亮。不僅是金屬器皿，磁器、陶器也可以鹽擦拭，作用也一樣?！爸巍币饧聪?，故后世對此段的引文，如宋·范煜撰《后漢書》，鄭樵撰《通志》，李樗、黃櫄撰《毛詩集解》，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元·陶宗儀撰《說郛》，陳仁子輯《文選補遣》，明·葉子奇撰《草木子》，徐元太撰《喻林》，馮琦、馮瑗撰《經(jīng)濟類編》，清·嚴虞惇撰《讀詩質(zhì)疑》，姜炳璋撰《詩序補義》和毛奇齡撰《論語稽求篇》等等，都直接引作“洗金以鹽”。“治”與“洗”用法相通，是因為二字古音很相近?！爸巍弊止艦槎钢?，擬音為[dǐ]，在《廣韻》中反切為直吏切，澄母志韻開口三等去聲止攝，擬音[dǐ][13]51?！跋础弊止艦樾哪肝捻?，擬音為[sin]，在《廣韻》中反切為先禮切，心母薺韻開口四等上聲蟹攝，擬音為[siei][13]78，鼻音韻尾已丟失。

用草木灰洗滌布匹衣物，也是先民的發(fā)明。汪繼培釋文所引“鍛濯灰治之”“加灰治之”，都是指用草木灰搓揉衣服，再用清水漂洗干凈，衣服也就洗干凈了?！秲?nèi)則》“和灰請(清)漱”“和灰請(清)澣”也是同樣的道理。

但何謂“濯錦以魚”，汪氏沒有解釋。前人如《后漢書》《太平御覽》等都未釋及。今人注《潛夫論全譯》謂：“濯錦以魚：未詳。‘魚’，或指用魚皮泡制成的魚膠；用魚膠洗錦，或類似后世的上漿，以便使錦挺刮。”[14]239《大詞典》收有“濯錦”詞條，釋謂：“成都一帶所產(chǎn)的織錦，以華美著稱。亦指漂洗這種織錦?！盵3]3465再有詞條“濯錦江”，釋謂：“江名。即錦江。岷江流經(jīng)成都附近的一段。一說，成都市內(nèi)之浣花溪。濯錦，錦彩鮮潤逾于常，故名?！盵3]3465據(jù)東晉·李膺《益州記》“昔蜀時故錦官處也，號錦里，城墉猶在”的記載，錦官城的最早區(qū)域就是現(xiàn)在的成都錦里。天府之國有了聞名于世的蜀錦，才有了錦江聞名于世，成都因此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錦城”。蜀錦與南京的御織坊云錦、蘇州的宋錦、廣西的壯錦，并稱中國的四大名錦。從先秦至隋唐，蜀錦一直引領著中國古代絲織品的發(fā)展。蜀錦也就成為天府文明當之無愧的代表和名片。對華貴精美的“軟黃金”蜀錦來說，不可能再用洗土布的草木灰洗滌，這就有了今天討論的古代另一種洗滌劑——濯錦之“魚”。但此“魚”并非彼魚，而是“胰”，或稱“胰子”。古人用動物的胰臟加堿煉制做成胰塊，曬干后用于洗滌，這就是古人的高級洗滌用品豬胰。豬胰不僅可以清潔衣物，還有漂白之用。明·宋應星《天工開物》載：“凡蠶有早晚二種。晚種每年先早種五六日出(川中者不同)，結(jié)繭亦在先，其繭較輕三分之一……凡繭色唯黃白二種。川、陜、晉、豫有黃無白，嘉、湖有白無黃。若將白雄配黃雌，則其嗣變成褐繭。黃絲以豬胰漂洗，亦成白色，但終不可染漂白、桃紅二色。”[15]59正因豬胰對衣物有清潔漂白作用，所洗蜀錦才會鮮亮逾常。所以錦江因濯錦而聞名于世，實當感謝背后的無名英雄豬胰。豬、羊胰少，古人又以動物油脂加堿煉制，這就是名符其實的肥皂了。宋代也出現(xiàn)天然皂莢加上香料制成洗滌用品，周密在《武林舊事》中稱作“肥皂團”。古籍中多有用豬胰洗滌的記載，如：

《兒女英雄傳》第十四回：“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胰子，又是兩碗嗽口水?！盵17]177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五十五回：“原來那瓶子里，全是一瓶一瓶的清水，除了兩箱林文煙花露水，和兩箱洋胰子是真的，其余沒有一瓶不是清水。”[18]248

“魚”能作“胰”的借音詞，基本條件就是二者在古代讀音相近，即“魚”讀同“胰”。“魚”字古為疑母魚韻，擬音[ǐα]，在《廣韻》中反切為語居切，疑母魚韻開口三等平聲遇攝[13]111?！耙取弊止艦橛嗄钢?，擬音[λǐei]，在《廣韻》中反切為以脂切，余母脂韻開口三等平聲止攝[13]63。語音相似，是以“魚”代“胰”的基本語音條件。這也可以在現(xiàn)代某些方言中得到證實。如云南永勝稱“魚笆籮”[ji31pA434lo31][19]3529，云南建水稱“魚鰭連兒”[i53t‘i lir53-44][19]3530，四川射洪、儀隴等地也讀“魚”為“胰”。

三、戰(zhàn)于郎

《戰(zhàn)于郎》篇選自于《禮記·檀弓下》，全文如下：

戰(zhàn)于郎。公叔禺人遇負杖入保者息。曰：“使之雖病也，任之雖重也，君子不能為謀也，士弗能死也，不可，我則既言矣！”與其鄰重汪踦往，皆死焉。魯人欲勿殤重汪踦，問于仲尼。仲尼曰：“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1]1311

這則故事出于魯哀公十一年(前484)魯齊稷曲之戰(zhàn)，《左傳》有詳細記載。戰(zhàn)爭的緣由是哀公十年(前485年)春，哀公會同吳王夫差、邾子、郯子聯(lián)合進攻齊國南鄙，軍于鄎。大軍壓境，齊大夫田乞殺悼公向夫差謝罪，眾國退兵。后吳大夫徐承率水兵自海上入齊，被齊軍擊潰。次年春，齊大夫國書、高無丕率軍集于清(齊地)，為報鄎之仇向魯國挑起了戰(zhàn)事。時季孫氏主魯國政，孔子弟子冉求為季氏宰，為季氏提供了三個御敵方案：一是三桓中留一守城，另兩家隨國君出征，御敵于國境外。但季氏不愿意。二是御敵于國境。時孟孫氏、叔孫氏因不滿季氏專權，不愿聽從季氏號令。三是國君不出，季氏背城而戰(zhàn)。冉求從戰(zhàn)爭雙方力量對比、季氏有利條件，說服季氏迎敵?！褒R人伐魯而不能戰(zhàn)，子之恥也大，不列于諸侯矣。”[1]2166如不應戰(zhàn)，季氏有何面目存立于諸侯？在冉求的勸說下，季氏決心背城而戰(zhàn)。但孟孫、叔孫又怕季氏獨占軍功，孟孺子泄率右?guī)?、冉求率左師與齊戰(zhàn)于郊。戰(zhàn)斗的結(jié)局是孟孺子臨陣脫逃，“右?guī)煴?，齊人從之”。冉求三申軍令率左師入齊軍，“獲甲首八十，齊人不能師”，魯國取得了勝利?！蹲髠鳌分嘘P于公叔禺人的記載摘錄如下：

公叔務人見保者而泣曰：“事充，政重。上不能謀，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吾既言之矣，敢不勉乎！”……公為與其嬖僮汪錡乘，皆死，皆殯?？鬃釉唬骸澳軋?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可勿殤也！”[1]2166

文中“公叔務人”就是《禮記》中的公叔禺人，即魯昭公次子公為，曾被昭公立為太子。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公為慫恿昭公以斗雞事件，趁三桓不和之機黜罷三桓，結(jié)果黜三桓未成反而引起魯國內(nèi)亂，昭公怒黜公為太子之位。昭公也被迫流亡齊、晉。前510年，昭公薨于晉國乾侯。魯人立昭公同母弟公子宋為君，是為魯定公。按人物關系來說，公叔禺人是時為國君的魯哀公的堂長兄。

關于《禮記·檀弓下》與《左傳》的這兩段文字，有以下幾點值得討論：

(一)《禮記》載為“戰(zhàn)于郎”，據(jù)說“郎”就是現(xiàn)在的山東魚臺?！蹲髠鳌酚洝皯?zhàn)于郊”，為今山東曲阜郊外。據(jù)《左傳》“陳瓘、陳莊涉泗”的記載，戰(zhàn)斗當在曲阜之郊。

(二)“公叔禺人”與“公叔務人”，用文獻術語來說，“禺”與“務”為異文。異文最常見的兩種為音近與形近?！柏迸c“務”正是一對音近詞?！皠铡弊衷凇稄V韻》中為之遇切，去聲遇韻微母；“禺”在《廣韻》中牛具切，去聲遇韻疑母。二字的讀音在古代是很相近的。

(三)《禮記》中“公叔禺人遇負杖入保者息曰”，鄭玄注：“見走辟齊師將入保，罷倦加其杖頸上兩手掖之休息者”[1]1311。王力主編《古代漢語》：“負杖：把杖(扁擔之類)放在頸上，兩手扶著，等于今天的橫挑。息，歇息。當時戰(zhàn)事很緊，魯軍不利，人們逃避齊軍，走累了，所以負杖入堡休息。”[2]209

參見《左傳》載“公叔務人見保者，而泣曰”分析，“息”當屬下句，“公叔禺人遇負杖入保者息曰”一句的斷句當為“公叔禺人遇負杖入保者，息曰”。“息”當是“嘆息”的意思，而非歇息、休息之意。

鄭玄釋“負”為擔負之義，“負杖”為“加其杖頸上，兩手掖之”。其實“負杖”就是拄杖、扶杖，如《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病，子貢請見?？鬃臃截撜儒羞b于門。”[20]1944“負杖逍遙于門”就是拄著拐杖在門外溜達。《大詞典》“負杖”詞條釋作“倚杖；扶杖”，雖然也引用了《禮記·檀弓》和鄭玄的注釋，但處理是很恰當?shù)摹?/p>

鄭玄注“?！敝^“縣邑小城”，意義雖可通，但準確地說“?！笔擒娛滦g語，指的是軍事上防守用的建筑物。如《莊子·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盵21]260王先謙集解引鄭注“小城曰保”，著眼于“保”與“城”大小對比，但此處的“?！迸c“城”都更重于軍事防御功能而非城邑規(guī)模大小。況且，軍事防御能力與城市安全本身就是古人修建城池時首先考慮的問題?！氨！庇米鲃釉~，則指構(gòu)筑工事、堡壘，布防以拒敵。如《左傳·哀公二十七年》：“晉荀瑤帥師圍鄭。未至，鄭駟弘曰：‘知伯愎而好勝，早下之，則可行也。’乃先保南里以待之?！盵1]2183“保南里以待之”意即在南里修筑工事，以待晉軍。又《史記·田單列傳》：“及燕使樂毅伐，破齊。齊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已而燕軍攻安平，城壞，齊人走，爭涂，以轊折車敗為燕所虜，唯田單宗人以鐵籠故得脫，東保即墨。”“保莒城”即據(jù)莒城修筑工事而固守。《大詞典》“?！痹~條義項④引杜預注“守；保衛(wèi)”，書證為《左傳·哀公二十七年》例。又詞條“堡”釋謂“土石筑的小城；堡壘”，引《禮記·檀弓下》例?？梢姟洞笤~典》“?！迸c“堡”詞條的相關義項當作歸并。

(四)“使之雖病也，任之雖重也”，不知先儒據(jù)何釋“使”和“任”為“徭役”和“賦稅”?！安　睉敱硎緜麆輫乐?，如《左傳·成公二年》：“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未絕鼓音，曰：‘余病矣！’”[1]1894?！洞笤~典》“病”詞條義項①即釋謂“傷痛嚴重”[3]4847。次引《左傳·僖公二十八年》：“魏犨傷于胸。公欲殺之，而愛其材。使問，且視之。病，將殺之?！睏畈ⅲ骸安≈^傷甚。言若其傷甚重，則將殺之?！彼馍跏恰＝Y(jié)合《戰(zhàn)于郎》歷史背景，面臨國破家亡的危境，公叔禺人見從戰(zhàn)場上撤退躲進城保的傷兵，于是發(fā)出“君子不能為謀也，士弗能死也”的憂嘆?！熬硬荒転橹\也”是針對三桓各自為政，不能團結(jié)御辱說的。“士弗能死也”則是就戰(zhàn)場上將士臨陣脫逃說的。而在此次戰(zhàn)役中，魯人雖在家門口打仗，但逃陣卻是很普遍的。如右軍主帥孟孺子泄以顏羽為御、邴泄為車右。右?guī)煗〉母驹蛘侵鲙浥R陣脫逃。而主帥孟孺子卻是這樣說的：“我不如顏羽，而賢于邴泄。子羽銳敏，我不欲戰(zhàn)而能默。泄曰：‘驅(qū)之?！盵1]2166意思是，我雖比不上顏羽，但勝過邴泄。顏羽勇敢善戰(zhàn)，我雖然不想打仗但沒有說出來，邴泄卻說：“我們逃罷?！薄蹲髠鳌匪d公叔禺人“事充，政重。上不能謀，士不能死”之言，意思是戰(zhàn)事緊迫，責任重大，全國上下卻不能為謀出力，救國于危難。公叔禺人于是帶著嬖僮沖向了戰(zhàn)場，以死捍衛(wèi)了自己的祖國。嬖僮就是未成年仆從。公叔禺人作為公室成員，有隨從是很正常的，與同性戀沒有關系。按古代宗族和道德觀念，主人即使沒有要求僮仆上戰(zhàn)場，大概仆從也是會緊隨主人的。

綜上所述，《戰(zhàn)于郎》前半段可譯為：公叔禺人見拄杖入堡者，嘆息道：“使君雖受重傷，保家衛(wèi)國之任雖重，但上位者不能為國圖謀，勇士不能誓死捍衛(wèi)祖國” 。如此理解，則文從字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