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
灰色的鳥群在大雪前后的某個白天或黑夜集體不辭而別。
暮色中,街道從歷時兩個月的嘈雜和鳥糞的炮彈雨中解脫出來,復(fù)歸平常。
鳥群來時在十月間。它們集結(jié)成一團一團灰色的云,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朝小鎮(zhèn)席卷而來。每個黎明,當東方的天空初見第一抹嫣紅的時候,它們早己傾巢而出,消失在小鎮(zhèn)四周一馬平川的田野里。每到傍晚,鎮(zhèn)上的居民看見它們云集進城,在樓宇之間逡巡、盤旋,伴隨著鳥群振翅的鳴響;幾番探尋、辨認——這似乎是個儀式——最后,總是棲落在小鎮(zhèn)最繁華商業(yè)街兩旁的梧桐樹上。
這些梧桐樹,是小鎮(zhèn)初建時栽種的,有著數(shù)十年的樹齡。樹身粗壯,樹冠鋪開很大,即使每年修剪,到了夏天依舊遮天蔽日,形成林蔭大道;秋冬之后,疏落的枝椏縱橫交錯,枯黃的樹葉雖已失去葳蕤之勢,但依然擠擠挨挨掛在枝梢,對這群客居的鳥兒來說,足以錯落成一片具有保護功能的暖巢。
這些灰色的鳥兒,它們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不是近兩年的事,但也并非一直都有。這些鳥兒好聰明!它們是如何尋到這座暖巢的呢?居民們有的感嘆,有的震驚,有的厭惡,有的疑惑它們從何處而來。
黃昏,臨街小區(qū)的樓頂上,幾個淘氣的小孩正提著彈弓等待著鳥兒們的歸來。當鳥群沐浴著夕陽由遠及近,如一陣龍卷風卷過樓頂時,孩子們歡呼著:“來了!來了!”然后,如作戰(zhàn)前的戰(zhàn)士,訓練有素地等著鳥兒的落巢。鳥兒們在樹梢上空盤旋著,似乎在清點人數(shù),一個也不能少的;一圈又一圈地在樓宇間繞著……最后逐批、逐次地隱進了梧桐樹里。
鳥聲漸漸低落,由整個天空慢慢聚集到樹木之間。這大概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孩子們耐心地等著,他們距離最近的一棵樹只有三四米遠,鳥兒灰色的羽毛、尖尖的嘴巴、不是很肥的身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并不比麻雀更漂亮、體型更大、叫聲更吵,像不學好的壞孩子,不招人疼。
樓下化妝品店門外,幾個女服務(wù)員爭先恐后地拍著鳥群視頻。她們嘻嘻哈哈地拍著 、鬧著。一個說:“嗨,閉上你的嘴!”另一個說:“鳥糞!”又一個說:“正好掉你嘴里就中彩了!”
樓頂上,握著彈弓的手終于抬了起來,瞄準,再瞄準,“嗖”的一聲,緊接著“砰”的一聲,鳥群乍然驚起,也驚動了路人:“咋了?咋了!”樓頂上的孩子悄悄消失在夜色中,他們的戰(zhàn)利品跌落在地,砸在了一個穿著雨衣掃地的清掃工的腳邊。孩子的子彈幸好沒有惹禍。
清掃工一邊掃地一邊詛咒:“這些該死的鳥兒!這些死孩子!這么多鳥屎要掃到啥時候!”另一位有經(jīng)驗的安慰他:“別急,到時候就飛走了,街道用水一沖也就干凈了。
下班時分,小鎮(zhèn)上的藍領(lǐng)白領(lǐng)們,騎著電動車、自行車從工廠、機關(guān)出來,涌上街頭。勇敢的人依然騎行在梧桐樹下,并不怕鳥糞的轟擊,或者認為自己能插空子躲過去;其他車子都擠到了步行道上,和來往行人混雜在一起,交通陷入暫時的混亂。
有位詩人晚飯后從家里出來,在霓虹閃爍的街邊漫步,偶然被一團鳥糞擊中,倒感到十分幸運,既而興致高漲,作詩一首,借以謳歌歲月靜好、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兩個月過去了,寒露到大雪,灰色的鳥群不見了。
兩天、三天過去了,鳥兒們沒有再出現(xiàn),是真的離開了。
夜幕初上,街口的花店燈光明亮,門外的涼棚撤了,鳥兒在的時候,花兒和顧客數(shù)次遭殃,只好把夏季用的涼棚重又支起來?,F(xiàn)在,撤掉涼棚的玻璃店面看上去溫暖、整潔、明亮,香水百合散發(fā)著濃郁的幽香,玫瑰靜悄悄地裹在睡夢里,郁金香也收斂著俏麗的姿容,深紅色和金色的雛菊聚在一起,難掩沁人心脾的芬芳……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禁不住扭頭觀望。
糖炒板栗的生意依舊紅火,遷西板栗又干又面又甜,幾個顧客站在街口的風里,排著隊。梧桐樹下的燙菜館開始賣宵夜了,之前只有白天營業(yè),從現(xiàn)在起,他家的燙菜夜市要做到過新年。旁邊賣臭豆腐的小攤也支起來了,頗有些相得益彰的味道。
幾家服裝店的女服務(wù)員,重又大膽地站到了店門外,一邊吆喝生意,一邊互相開玩笑,有的甚至跑到了人行道上去招攬路人,不用再怕鳥糞落到剛洗凈的秀發(fā)里。
一個年輕的婦人領(lǐng)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街邊走著,自言自語道:“不知道鳥兒都去哪兒了?”
孩子不假思索地說:“飛塬上去了。”
婦人驚喜反問:“你怎么知道?”
孩子說:“塬上蟲子多?!?/p>
婦人沉默了。她也不清楚小鎮(zhèn)以北的土塬上,是否有足夠的蟲子夠這些鳥兒吃;她甚至不認識這些鳥兒,不是她熟悉的麻雀,也不是關(guān)中平原冬天里,常被氣槍襲擊的目標——斑鳩。
十字路口拐角的茶葉店人氣很旺,門口的屋檐下隨意堆放著快遞包裹。塑料桌椅又搬了出來,幾位裹著厚棉衣的閑客,在暮色中落座,聊會兒天或者歇會兒腳。自從那群鳥兒來了之后,桌子椅子都收了起來,很久沒來閑客了。
婦人帶著孩子走了進去,聞聞嗅嗅,秤了二兩常喝的花茶。準備離開時,孩子忽然大聲叫:“老師好?!边吔羞吪苓^去,“老師,您知道鳥兒都去哪兒了嗎?”
原來是今年剛來的自然課老師,很年輕。
“老師,那些鳥兒叫什么名字?它們飛哪兒去了?是到塬上吃蟲子去了嗎?”
老師先請他們到空椅上坐下,自己也坐下來,這才對孩子說:“這些鳥叫灰椋鳥,是候鳥。它們肯定到過塬上,塬上可以吃的東西比城里多?!?/p>
旁邊坐的一位老者插話了:“現(xiàn)在是飛到南邊去了吧?”
老師說:“根據(jù)候鳥的特點,它們要飛到長江以南去過冬。明年春天再返回?!?/p>
孩子迫不及待地問:“回到咱們這兒嗎?”
“我也不熟悉這種椋鳥。據(jù)資料看,它們要返回更北的北方去。這段時間在咱們這兒只是南北遷徙中的一個過渡?!?/p>
孩子的媽媽微笑了,原來這些灰色的鳥叫椋鳥,它們這兩個月的停留,只是漫漫長途上的一個休整罷了。她似乎不必再擔心什么了。
“再待時間長點,人都受不了啦。你看那掃地的,都累死了。”另一位老者大聲笑著,接上了這對師生的話。
一位穿黃色工作服的清潔工,50多歲的樣子,臉皮黝黑皴皺,正拿著長長的掃把一下一下地掃著街,聽到這邊的談笑,從樹影里走到燈下。老者笑著說:“鳥兒走了,這下輕松了?!?/p>
“對,每天掃幾斤鳥糞呢。”清掃工笑著說。
有人說:“明年給樹上打上藥,就不敢來了?!?/p>
有人說:“那咋行?荼毒生靈嘛?!?/p>
“這鳥兒呀,跟咱人一樣,也是過日子哩?!鼻鍜吖ばχ磉_了自己的觀點。
“這批灰椋鳥在咱這兒,其實也是近幾年的事,這也說明咱們這兒生態(tài)治理比較好,適合它們停留休養(yǎng)?!崩蠋熣f。
“那條街上也有樹,為什么不到那邊去?”孩子指著遠處,繼續(xù)追問。
“它們已經(jīng)認定這兒就是它們的家了。窮家難離。人都是這樣,鳥兒也一樣的。”有人替老師作答。
大家都沉默了。
公園平靜的湖面上棲落了一只天鵝,優(yōu)美的身姿引來無數(shù)人;一只青蛙跳進水里,咕咚一聲,驚起數(shù)只蜻蜓;一只丑小鴨出現(xiàn)在漂亮的雞群里,引來一陣騷動;羊群里突然闖進一頭狼,驚懼之后復(fù)歸平靜……總有很多事物,新鮮的或不新鮮的,來擾亂我們的生活,我們總是在詫異、喜悅、煩惱、憤怒之后,復(fù)歸寧靜。
就像那群灰椋鳥,它們給小鎮(zhèn)帶來了兩個月的紛爭和喧鬧,然后沒有任何預(yù)兆,沒有告別,飛走了。有的人,很快就忘了它們曾經(jīng)來過;有的人深切地記著它們,嘮叨著它們帶來的煩擾;還有的人,默默地想著它們并不可愛的模樣,想象著它們漫長的征途,替它們祈禱,期待它們翌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