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梅
夕陽下,遠遠地望見他戴著一頂青色的八角帽,背著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家門口的牌坊下??粗行┴E的身影,想到他受過槍傷的右腿,不知道站了多久。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在秋風(fēng)中顯得有些落寞,一聲“爺爺”還沒喊出,我已潸然淚下。
“哈哈,我的梅幺兒回來了,快,讓爺爺好好看看……”看見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我,他像孩子般開懷大笑,歡天喜地地接過我的包,拉著我左看右看。他的臉頰雖然布滿了皺紋,但那笑容溫暖得總讓我落淚。
他是我爺爺,是和我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爺爺,是我心中剪不斷的長江水,是我心中最亮的那顆北斗星,是我一直不敢提筆書寫的──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
父親5歲那年,奶奶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爺爺離婚了。從此,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爺爺退出了我們的世界。后來,爺爺經(jīng)人介紹,娶了奶奶,接納了父親,還添了兩個姑姑。在冗長的歲月里,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爺爺每天早出晚歸,辛苦勞作,用雙手撐起這個家,為一家老小遮風(fēng)擋雨。爺爺?shù)耐入m有殘疾,但掙得的工分卻是全村最高的。
人世滄桑,在我出生剛滿百天時,父親因病去世,奶奶深受打擊,一病不起,早早地追隨父親而去。整個童年,是爺爺陪伴我成長,細(xì)心呵護我,給予我愛,慰藉我缺失父愛的傷痛。
爺爺是位退伍軍人,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右腿中彈受傷,解甲歸田。退伍后的爺爺沒有留在城市,而是選擇回到故鄉(xiāng)──石橋小鎮(zhèn)。面對姑姑們的埋怨,爺爺說,他不后悔,因為遇見了奶奶。我不知道爺爺和奶奶之間的感情算不算愛情,但自從奶奶去世后,爺爺再沒對世間任何女子動過心。
記憶里,爺爺不茍言笑。仿佛只有我才可以化解爺爺?shù)某聊?。一年四季,我總喜歡呆在他的身邊,揪著他的胡須,數(shù)著他額頭上的皺紋,纏著他給我講關(guān)于牌坊、金鴿洞、天女山的傳說......爺爺會講許多故事,我喜歡文學(xué)的愛好想必就是那時滋生出來的吧。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動不動生病不說,身上還特別愛長瘡。夏日的故鄉(xiāng),空氣干燥而悶熱,爺爺一手抱著全身涂滿了藥水的我,一手搖著蒲扇輕輕為熟睡的我驅(qū)趕蚊蟲。汗水濕透了爺爺?shù)囊路?,我的身體壓酸了爺爺?shù)氖直?,姑姑想換著抱我,爺爺都不肯,爺爺說,他抱著我,我的疼痛感就會減輕許多。
童年,乃至整個少年時代,每月我最喜歡月初。每到月初,爺爺都會穿戴整齊,帶著我去鎮(zhèn)民政局領(lǐng)取2元的退伍津貼。在那個貧瘠的年代,一家人都指望著這2元津貼補貼家用。盡管如此,每月領(lǐng)到津貼,爺爺都會領(lǐng)著我去街頭的餛飩店花3角錢要3兩餛飩,讓我打打牙祭,飽餐一頓。爺爺從不吃餛飩,爺爺只喝我喝不完的餛飩湯,爺爺說湯香,營養(yǎng)高,浪費了可惜。每次吃完,從店里出來,爺爺都會細(xì)心地用衣角為我擦去嘴角的油跡,還反復(fù)叮囑我,千萬不要告訴姑姑她們。所以餛飩成了我味蕾最美好的記憶,直到今天,我依舊對餛飩情有獨鐘。
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我10歲。
一直在玉樹討生活的母親回來了,她要帶我離開故鄉(xiāng)到玉樹。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爺爺生活,我已習(xí)慣有他的陪伴。我不知道,離開他以后,在那個遙遠的冰雪之地,有人欺負(fù)我,我該找誰去哭泣;我餓了,誰會在大夏天為我拉風(fēng)箱,做我愛吃的菜米飯;天黑后,誰又會提燈站在路口等我回家。
離別的愁緒排山倒海,遠方的路充滿未知和惆悵。
臨離開故鄉(xiāng)的那天早上,爺爺起了個大早,特意叮囑姑姑為我煮了一大碗餛飩,我知道我馬上要開始另外一種人生,對爺爺?shù)囊蕾噷⒈?000公里的山水阻隔。
那么舍不得我離開的爺爺,在我上車時,卻什么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而是笑著揮手,一個勁兒催促我:“快上車吧,你走了我好過過清閑的日子,省得你每天煩我?!闭f得是那么輕松,可隔著玻璃,我分明看見有淚水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
經(jīng)過幾天的長途跋涉,我來到了遠離爺爺?shù)挠駱?。母親告訴我,只要我考上學(xué),我就可以回故鄉(xiāng)看爺爺。
于是,我開始拼盡全力學(xué)習(xí),思念爺爺?shù)娜兆勇躺鲆恍┨俾麃?,沁綠了我回故鄉(xiāng)的路。
還沒等母親兌現(xiàn)她對我的承諾,母親卻去了天堂,將我孤獨地留在了玉樹。兩年衛(wèi)校生活,對我來說,每天都是在思念的煎熬中度過。
時間終不會辜負(fù)我,轉(zhuǎn)眼到了衛(wèi)校三年級實習(xí)期,我再也按捺不住對故鄉(xiāng)、對爺爺?shù)乃寄?,學(xué)校一宣布實習(xí)開始,給老師打了一聲招呼,我便跑回宿舍,收拾行李,直奔汽車站。
到了,到了!經(jīng)過幾天的折磨,17歲的我第一次出遠門,并且安全地把自己帶回故鄉(xiāng)。
牌坊下,爺爺依舊站在那里。
只是,曾經(jīng)那個俊朗的爺爺已然老去,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變得佝僂,歲月刻滿了他的額角,生活染白了他的雙鬢。我輕輕上前,緊緊抱著他失聲痛哭。
“我的梅幺兒了哦,你母親去世的這兩年你是怎么熬過的?”爺爺一邊呼喚著我的乳名,一邊用瘦小的拳頭敲打著我的背,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顫抖。
灶臺前,依偎在爺爺身邊,看他為我做菜米飯,紅紅的柴火溫暖著我和爺爺,菜米飯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仿佛所有的悲傷都不曾存在過。
回到故鄉(xiāng)后,我聯(lián)系到離爺爺206.6公里的市人民醫(yī)院實習(xí),想爺爺時,我就坐上車回家去看他。我從不告訴爺爺我在市里的生活如何。哪怕是在寒冬臘月里,我的床上還鋪著涼席,我寧愿去醫(yī)院找些廢棄的紙箱子,拆開鋪在涼席上取暖,我也絕不向爺爺訴苦。辛苦了一輩子的爺爺,我再也不忍心讓他為我操勞,我害怕他因操勞過度,有一天也會像母親一樣永遠離我而去。
在我回故鄉(xiāng)的第二年的三月份,爺爺病了。
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走路的腳步越來越慢,吃的飯越來越少,整夜整夜地咳嗽,氣喘。我掌握的少得可憐的醫(yī)學(xué)知識幫不了他,心酸和無助讓我?guī)锥认萑氡罎⒌倪吘墶?/p>
長久以來,我一直認(rèn)為爺爺曾經(jīng)是軍人,有過硬的身體素質(zhì),不會一病不起。我忽視了這些年,爺爺為這個家的操勞,辛苦的勞作早已掏空了爺爺?shù)纳眢w。我甚至覺得,只要是我想回故鄉(xiāng),總能在牌坊下看到爺爺?shù)却业纳碛?。無助下,我來到父親的墳前,懇求父親護佑爺爺,懇求父親讓時光停下來等等我,哪怕用一切來換也值得。還有幾月我就要參加工作了,我要買最好最新鮮的肉,為爺爺包世上最好吃的餛飩;我要帶爺爺去遠方,看最美的風(fēng)景……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70歲的爺爺在一個桃花盛開的夜里,帶著對我的牽掛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那是我觸及不到的天堂。
爺爺走后,我茫然得像個孩子。
他生前坐過的凳子,他拄過的拐杖,他吃飯用過的碗,他睡過的床鋪……那種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讓我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
總以為此生他不會離開我,可是我錯了。失去他之后,我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一直都是那么自私,總是一味地索取他對我的愛,卻從不曾為他做過什么,甚至連一碗餛飩都不曾做給他吃,連一聲謝謝也不曾對他說。我無法把自己從悲傷中抽出來,置身在失去他的痛苦之外。
到了七月,爺爺去世的第四個月,我實習(xí)期結(jié)束,該回玉樹了。臨走之際,我回到小鎮(zhèn),站在牌坊下向爺爺告別。人潮涌動中,找不到我熟悉的那個身影,眼淚不自覺地滑落。我多想,向歲月討要一點有爺爺?shù)臅r光,不要太長,一杯咖啡的時間足已。多想擁有一個時光口袋,這樣,我就可以和爺爺在載有滿滿回憶的口袋里,細(xì)數(shù)流年。如果還能再奢侈一點,我希望無論我走到何處,打開窗戶,就能看到爺爺慈祥的微笑。
時光如風(fēng),快若流年,轉(zhuǎn)眼爺爺去世已有27年,我在異鄉(xiāng)也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每次在異鄉(xiāng)的小巷,遇見老人牽拉著梳著馬尾巴的小女孩的時候,我總會心生溫柔,小心翼翼地跟隨在他們身后,回憶過往綿長的溫暖。
今夜,北斗星在夜空里閃爍,每閃爍一次,都像爺爺充滿慈愛的眼睛,在夜空里靜靜守護我,溫暖我?;秀遍g,我仿佛又聽見了爺爺呼喊我的聲音:梅幺兒,你回來了。這一次,我清楚地聽見淚珠落地的清脆聲!
(摘自《天津日報》2018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