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軸之謎

〔英國〕安妮·佩里

初冬，夜幕降臨。遠(yuǎn)離劍橋大街的一家古籍書店里，蒙迪·丹弗斯坐在店鋪后面的工作間里，正拆著來自格雷維爾家族遺產(chǎn)的最后一個板條箱。他取出箱里的文件和圖書，逐一進行編目。大多數(shù)圖書不出他的預(yù)料：有狄更斯和薩克雷的全集；有沃爾特·司各特和簡·奧斯汀的作品，都是精裝本；還有許多俄羅斯小說家的作品，基本上也是精裝本；有吉本的《羅馬帝國的衰亡》和丘吉爾的《英國人民的歷史》；有常用的工具書和百科全書；還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旅行回憶錄，多是關(guān)于地中海周邊的。他思忖著這些圖書大部分很難再次出售，保存它們倒是要占用不少地方呢。

書店老板羅杰·威廉姆斯最近因身體不適在家中休養(yǎng)。他家在遠(yuǎn)離市區(qū)的東北鄉(xiāng)村，房子前面有一大片寬闊平坦的沼澤地。他或許是打算把所有藏品一次性拍賣掉吧。

蒙迪朝箱底看去，以防遺漏。在箱底的一邊，好像還有個舊餅干筒似的東西。他伸手把它取了出來。筒很重，不可能是空的。他撬開蓋子，朝里面瞅，還真有東西，但很難判定是什么。

他把筒拿到燈下，打開燈，房間頓時籠罩在黃色的光暈之下，角落里的陰影顯得愈發(fā)濃重。筒里好像有一個舊卷軸。他輕柔地抽出卷軸，放到桌上，置于燈泡的正下方，然后緩緩展開，仔細(xì)觀看。他試圖辨認(rèn)上面的文字，但非常確定它們不是英語，也不是古英語。這些字母看起來更像是他很少見到的希伯來語。

他用指尖觸摸了一下。卷軸的質(zhì)地柔軟、光滑，不是紙張那樣又干又脆的感覺，而更像是牛皮紙。紙上有幾處空白，還有一些地方因為污損字跡模糊不清，有些地方的字跡整個被抹掉了。

據(jù)他所知，格雷維爾家族在19世紀(jì)和20世紀(jì)早期遍游中東。這個卷軸可能發(fā)現(xiàn)于他們?nèi)ミ^的地方：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巴勒斯坦、約旦，或是現(xiàn)在的以色列。

卷軸也許價值不菲，他覺得應(yīng)該復(fù)印一份。這樣請人翻譯上面的文字時就無須提交原件了。

他站起身，把卷軸拿到復(fù)印機前，按下開關(guān)。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卷軸的前半段，放到玻璃面板上，合上蓋子，然后按下復(fù)印鍵。

紙張吐了出來，他拿起來想查看一下復(fù)印效果，卻發(fā)現(xiàn)除了幾處污點外，整頁都是空白。

奇怪。他重試了一次，結(jié)果還是一樣。他檢查了油墨、紙張和設(shè)置，又試了一次。仍然是什么也沒有復(fù)印出來。

他取出卷軸，換成一封顧客來信試了一下。

非常完美，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復(fù)印得相當(dāng)清晰?？磥聿皇菣C器的原因。他轉(zhuǎn)而想到可以用手機拍照，需要的話，再連接電腦打印出來。

他拍下顧客來信，在手機屏幕上查看，非常清晰。他隨即取來兩本書，壓住卷軸的兩端，使之展平。在手機的取景框里，圖片看起來非常清晰，每一行字、每一處污跡都顯現(xiàn)無遺。他按下拍攝鍵，分三次把卷軸拍全了。他查看拍攝效果，第一張空白，第二張空白，第三張也是空白。牛皮紙本身倒是非常清晰，它磨損或卷翹的邊沿投到桌上的陰影都清晰可辨，但無論如何牛皮紙上的文字就是拍不出來。

蒙迪眨了眨眼，又揉了揉。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他正盯著手機屏幕發(fā)愣，這時書店的門鈴響起。他嚇了一跳，盡管在他看來，那些珍本書愛好者在下班時間來店里也不算稀奇，畢竟白天他們要忙著上班。但是這些人都會事先預(yù)約的。難道今天有人預(yù)約過，自己給忙忘了？

門鈴又響了起來。他把卷軸放回筒里收好，走向門口。從玻璃門望出去，可以看到臺階上站著一位老人，背有點駝，頭發(fā)灰白，滿臉皺紋，看上去好像還有些悲傷。老人身旁站著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皮膚白皙、細(xì)膩，柔軟的金色頭發(fā)在燈光下仿佛罩上了一圈光環(huán)。她正透過玻璃門直勾勾地盯住蒙迪。

他打開門，“晚上好，有什么能幫忙的嗎？”

小女孩害羞地朝他笑了笑，往老人身邊又靠近了些，可能是她的祖父吧。

“晚上好，先生，”老人說，“我叫賈德森·加勒特，珍本書和手稿收藏者。我想你恰好有來自格雷維爾家族的書籍？我來對地方了嗎？”

“是的，的確如此?！泵傻洗鸬?，“不過這些書我們也是剛剛拿到，還沒完成編目呢，所以無法貼上價格標(biāo)簽。這些書的品相非常好。實際上，坦白地講，很多書甚至都沒有翻動過?！?/p>

加勒特笑了，漆黑的眼睛里充滿了憂傷，“恐怕太多圖書都是這種情況。老牛皮做的紙張，很好，但真正重要的是文字。文字是思想和心靈的財富?！?/p>

蒙迪退后一步，緊握著門把手，“進來吧，我們聊聊?！?/p>

“謝謝?！奔永仗剡~步進入店內(nèi)，小女孩緊隨其后。

蒙迪關(guān)上門，引領(lǐng)他們來到羅杰·威廉姆斯的辦公室，通常生意都是在這兒談的。他打開燈，把書架和椅子歸整了一下。

“請坐，加勒特先生。請說說你的需求，我會轉(zhuǎn)告給書店老板威廉姆斯先生。一旦確定哪些書有，我們就可以談價錢了?！?/p>

老人并沒有坐下。他仍然站著，臉龐掩在陰影中；小女孩站在一旁，拉著他的手。他一臉倦容，好像剛經(jīng)過長途跋涉，還沒來得及休息。

“我只對一樣?xùn)|西感興趣，”老人平靜地說，“其他的與我無關(guān)，你盡管隨意處置。”

“是嗎？”蒙迪訝然，他沒看到什么有價值的呀，“是什么東西？”

老人的眼睛好像游離到了遠(yuǎn)方，好像他能看到無限遠(yuǎn)，到達另一片王國，也許是蒙迪無法想象到的過去?！耙粋€卷軸，”他答道，“非常古老。它可能會用什么東西包著保護起來。是用阿拉姆語書寫的?！?/p>

蒙迪感到一陣寒意，仿佛被什么冰冷的東西刺激了一下。小姑娘直盯著他。她目光清澈，天藍的眸子好像從不眨動。

蒙迪的第一反應(yīng)是否認(rèn)發(fā)現(xiàn)了卷軸，但他知道老人一定是有備而來。撒謊顯得有些可笑，甚至可能會招來危險。他深吸了一口氣。

“加勒特先生，我無權(quán)出售這個卷軸，不過等威廉姆斯先生一回來，我就把你的要求轉(zhuǎn)告給他。你留下電話、地址或郵箱，好嗎？”

“我還會再來的，丹弗斯先生，”老人答道，“在給我機會報價之前，請不要把它賣給其他人。”他目光幽深，篤定地看著蒙迪。他的表情讓人難以捉摸。

小女孩用力拉住他的手，小手指似乎抓得更緊了。

“這個卷軸價值連城，”老人繼續(xù)說道，“想必你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這點了吧？”

“還沒有其他人知道卷軸在我這兒，”蒙迪向他保證，“實際上這卷軸還沒有登記在冊，我只是才發(fā)現(xiàn)它……也就半個小時之前吧。我可以問一下，你是如何知道卷軸在我這兒的嗎？”

老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在蒙迪尚不確定那是表示開心還是遺憾之前，就消失不見了。“很多人知道它在這兒，”他平靜地說，“他們會來找你的，會許諾你很多很多東西……不僅僅是金錢。請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地處置卷軸，丹弗斯先生……務(wù)必要非常小心。這卷軸有一種力量，你最明智的做法是遠(yuǎn)離它?！?/p>

蒙迪再次感到一陣寒意掠過，寒冷刺骨。

“什么力量？”他問道，聲音沙啞。

老人吸了口氣，算是回答了他。小女孩再次用力拉了拉老人的手，他嘆了口氣，改變了主意。他篤定地看著蒙迪，眼中流露出對艱難世事的深深領(lǐng)悟。

“丹弗斯先生，請務(wù)必小心。你將要承擔(dān)的是一項危險的責(zé)任。也許你別無選擇，對此我深表理解。但這確實是一份重?fù)?dān)。你將要面對毀滅和欺騙。凡事請三思而后行?！?/p>

蒙迪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大口吞咽了一下，好像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加勒特先生，那我怎么聯(lián)系你？”

“你不必聯(lián)系我，我還會再來的。”老人不耐煩地甩掉小女孩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蒙迪緊跟著他來到書店入口，打開玻璃門，讓老人和小女孩走了出去。整條街道都掩在陰影中，靠店最近的路燈顯然壞掉了。蒙迪再次看過去，卻沒看到一個人影。

蒙迪這回不僅鎖上門，還插上門閂，然后才走向自己的工作間。他再次從筒里抽出卷軸。手指觸摸到牛皮紙，感覺特別柔軟，還暖融融的。難道它真如老人說的那樣古老？阿拉姆語？也許來自基督時期？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么這個卷軸意味的可就多了，真實的或是想象中的。它是怎么落到格雷維爾家族的遺產(chǎn)中的？也許是他們在旅行中找到了類似《死海古卷》那樣的東西？

更大的可能是別人賣給他們的，是贗品。制作這樣的卷軸得有多難？即便能找到一個古老卷軸，也不比找到一本建房手冊或一份航運貨物清單更有意思吧？商業(yè)文件可是隨處可得，它們總比一個沒幾個人看得懂的卷軸更有價值。

他在位于燈泡正下方的桌上展開卷軸，壓好兩端。卷軸并不是特別長，上面的單詞也就1000個或稍多一點吧。如果說這是一份貨物清單，那是太長了點。卷軸上面既沒有圖片也沒有圖表，所以不大可能是計劃之類的東西。

他細(xì)加琢磨，尋找著任何能夠破解內(nèi)容的線索。像是他略知一二的希伯來語的字母，但加勒特說它是阿拉姆語。

他不知道卷軸上面寫的是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移開視線。難道它是來自騷亂的基督時期靈魂富有激情的吶喊？記述的是權(quán)力和犧牲、痛苦和復(fù)活？

或者，這僅僅是某個人的細(xì)目清單，主要是因為沒人在意、沒人想偷，才碰巧存留了下來？

蒙迪想象著，腦海中勾勒出各種畫面：身穿長袍、腳穿拖鞋的男人，泥濘的道路，黑暗中的低語，鮮血和痛苦。

燈光閃爍，墻角的陰影跳動，搖擺不定，然后又復(fù)原。他有點期待黑暗聚集在一起，空氣中幻化出一個人形。是誰呢？是誘惑脆弱的浮士德出賣自己靈魂的魔鬼靡非斯特嗎？用的是什么呢？禁用的知識？

“別犯傻了！”他自言自語道，“省省吧！你要做的就是確保進行電腦資料備份！”他總是有奇怪的想象力，對于鬼魂的存在總是很敏感。他能給朋友們講極好聽的鬼故事，供大家消遣。他在這方面是出了名的，而且大家都愛聽他講鬼故事。人們喜歡體驗令人戰(zhàn)栗的恐懼感，它能使腎上腺素激升。

他最好的朋友漢克·薩維奇，是位語用學(xué)家，就拿這個開過他的玩笑，盡管他斷定鬼是真實存在，不是超自然的。沒有天使，沒有魔鬼，只有人類，一些過于興奮并傾向于將自己的過錯歸咎于別人的人。還有誰比魔鬼更應(yīng)該受到責(zé)備呢？

蒙迪收起卷軸，卷緊，指尖下的牛皮紙非常柔軟。它沒有風(fēng)干，更沒有破裂，也許實際上并沒有那么古老。他把卷軸放回筒內(nèi)，然后放進保險箱，以防不測。

他該回家了，晚飯后再來一兩杯加糖的茶。

第二天是周六，他不必去書店。格雷維爾家族余下的遺產(chǎn)清理可以等到下周一再弄。蒙迪真的需要去拜訪一下漢克·薩維奇，征詢對方的意見。這是非常理智和符合邏輯的。這樣就不會犯摻雜感情的愚蠢錯誤，不會摻雜拔高的想象力。

他發(fā)現(xiàn)漢克正在住所后面的工作室慢條斯理地做事。這是個面積頗大的閣樓，光線很好，漢克在此享受自己的興趣愛好，清理、裝裱從拍賣會上買來的舊畫和舊照片。他靠此賺了不少錢，都捐了。他的目的是得到放松，還有就是時不時發(fā)現(xiàn)點真正可愛的東西的成就感。

他放下手中正在切割著畫框襯布的刀片，揶揄道：“發(fā)生什么事了，蒙迪？你看上去像是遇見了鬼一樣。”

由于一夜都沒休息好，蒙迪看起來糟糕透頂。

“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卷軸?！泵傻洗鸬?，坐在堆滿文件的臺階過道上。漢克是位學(xué)者，他的思維精密有序，但他的房間卻一片狼藉。

“有多古老？”漢克打趣地問道。他高高的個子，非常瘦，黑頭發(fā)，淡藍色的眼睛。蒙迪的眼睛是棕色的；至于身高，用他自己的話說，相對體重來說不夠高。

“不知道。我認(rèn)為是用阿拉姆語寫的，我看不懂?！笨吹綕h克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樣子，蒙迪極為滿意，“是寫在牛皮紙上的，”他又補充道，“我是在一個餅干筒里發(fā)現(xiàn)的，就放在格雷維爾家族遺產(chǎn)最后一箱書的箱子底部?！?/p>

“那你怎么登記的？”漢克問道，放下裱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蒙迪身上。

“還沒有登記。我試圖復(fù)印一份，但什么都復(fù)印不出來?！?/p>

“可能是你的復(fù)印機出問題了吧？我不覺得把它拿到其他地方去是個好主意，如果它真的如你認(rèn)為的那樣古老的話。找人來把復(fù)印機修好之前，你可以先拍照。”漢克說。

“我是試圖拍照的，但拍不出來。”蒙迪記起當(dāng)時自己感到的奇怪的寒意，“在你提出建議之前，我要告訴你，我的手機拍照功能沒有問題，我的復(fù)印機也沒有問題。實際上，它們對于其他東西都工作正常?！?/p>

漢克皺起眉頭，“那你怎么解釋？不要跟我說有什么小精靈?！?/p>

“沒有小精靈。不過我才發(fā)現(xiàn)卷軸約半小時，就來了一位奇怪的老人，帶著一個八歲左右的孫女，想要買下它。”

“多少錢？”漢克半信半疑，“我相信你沒賣吧？”

“沒有，我當(dāng)然沒賣！”蒙迪尖聲說道，“在請他們進店之前，我甚至把卷軸藏了起來。不過，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你沒有問?！?/p>

“他是誰？”

“不是！你應(yīng)該問他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又是怎么知道卷軸在我這兒的?！泵傻系靡獾卣f道，“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沒有給任何人看過。”

“羅杰也不知道嗎？”漢克現(xiàn)在既迷惑又特別好奇。

“羅杰當(dāng)時不在書店。他病了，回家休養(yǎng)好幾天了?！?/p>

“那么，老人說了什么？”

“他說他叫賈德森·加勒特，但不愿留下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他只說我不可以把卷軸賣給其他人，還說它可能非常危險?！?/p>

漢克揚起眉毛，“他威脅你？”

“實際上，聽上去他更像是在警告我?！泵傻铣姓J(rèn)道，想起老人的面龐、黑暗的力量以及其中的痛苦。

“他說了他為什么想要卷軸嗎？”漢克仍在心中琢磨著。

“沒有。他說還會有其他人為卷軸而來，但沒說是什么人?！?/p>

“蒙迪，你看過卷軸嗎？”

“我當(dāng)然看過！”他吸了口氣，“你要看嗎？”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想看看?！睗h克的語調(diào)中沒有猶豫，沒有恐懼，沒有蒙迪感受過的不安。若是以前，漢克這樣的理智會徹底激怒他，但是現(xiàn)在它卻讓人安慰，甚至給他帶來了某種安全感。

來到書店，蒙迪打開保險箱，拿出餅干筒。卷軸和他放進去時一模一樣。他抽出來時，手感也一樣，干燥，還有點溫暖。他在桌上展開卷軸，讓漢克檢視。

漢克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說話。

“好吧，我認(rèn)為這是阿拉姆語，從我所知寥寥的幾個單詞來看，像是羅馬占領(lǐng)耶路撒冷時期的。應(yīng)該是基督時期。我看出這些文字在語法上多用第一人稱，所以也許是某個人對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或是他見到的事情進行的記錄……像是日記。但是僅憑我看懂的還不足以確定。蒙迪，你需要找位專家來看看，不僅是看懂它的內(nèi)容，還要確定它的年代，鑒定它的真?zhèn)?。不過在此之前，你必須打電話給羅杰，告訴他你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卷軸。你后來有沒有再嘗試留個備份？”

“沒有。你愿意的話可以用你的手機拍，”蒙迪建議道，“看一下是不是好點。你的技術(shù)可是相當(dāng)過硬的?！?/p>

漢克快速瞥了蒙迪一眼，對其使用“技術(shù)”而非“藝術(shù)”這個字眼有些不滿。不過他沒有爭辯。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調(diào)整好設(shè)置，透過取景框看去，拍了三張不同的照片。他翻到拍的第一張照片回看，眉頭皺了起來，接著看第二張，然后第三張。他抬頭看蒙迪。

蒙迪感到渾身發(fā)冷。

“什么都沒拍出來，”漢克平靜地說道，“全是空白?！?/p>

“我給羅杰打電話。”蒙迪覺得這是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他拿起電話，撥了羅杰·威廉姆斯的號碼。鈴聲響了15下，沒人接。

第二天蒙迪又給羅杰打電話，仍然沒有人接聽。就在開始對余下的格雷維爾家族遺產(chǎn)中的圖書進行編目時，他注意到門口有個人在盯著自己看。那人圓臉，寬額，笑容親切，不過目光嚴(yán)肅，儀態(tài)威嚴(yán)；身穿教士服，高高的白色衣領(lǐng)下是做禮拜時穿的紫色法衣。

蒙迪趕緊站起來，“對不起，先生，”他尷尬地道歉，“我沒有聽到你進來。有什么需要我效勞的嗎？”

那人笑得更開懷了，“我相信你能幫助我，丹弗斯先生?！?/p>

蒙迪感到一陣恐慌，如針刺一般，頭腦中立即拉響了危險的警報。這位主教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像那天晚上來的老人一樣。他當(dāng)時并沒有問自己，卻分明已經(jīng)知道了。書店門上和公司信箋的抬頭上寫的名字都是羅杰，哪兒都沒有出現(xiàn)過蒙迪的名字。為什么他們都沒有把他當(dāng)成羅杰？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閣下，你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他說，“我確定，如果我們見過的話，我一定會記得你的?！?/p>

那人又笑道：“我相信你會的。不過你問候我的方式倒是對的，而且很有禮貌?，F(xiàn)在沒必要討論這些。我想你也一定知道我為何而來。丹弗斯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不只對各類書籍擁有豐富的知識，而且，我相信你對惡行和善行的力量也具有非同尋常的敏感?！?/p>

蒙迪受寵若驚，接著感到害怕。他擅長講故事，朋友們都愛聽他講鬼故事，但這只限于他朋友圈的人所知。他的朋友多數(shù)是像漢克那樣的學(xué)者，或是其他某一領(lǐng)域的學(xué)生或藝術(shù)家。

“眼下你手中有一卷不同尋常的古老手稿?！敝鹘汤^續(xù)說道，“是一筆遺產(chǎn)的一部分，你將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把它和其他圖書一道賣掉。和卷軸相比，其他圖書根本無關(guān)緊要。毋庸置疑，這些圖書的品相非常好，但是它們在任何一家像樣的書店都可以買到，而這個卷軸卻是獨一無二的。當(dāng)然，你早已知道這點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蒙迪的臉。

蒙迪感覺更冷了，好像有人推開了寒夜的大門，任何想要否認(rèn)的念頭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次開口之前，他吞咽了好幾口唾沫，即便如此他的聲音聽上去依然有點緊張。

“像卷軸這種非同尋常的東西，都必須要請示威廉姆斯先生。”這話聽上去像是借口，盡管他說的是事實，“我想你也一定想驗明卷軸的真?zhèn)?。它看起來很古老，但是還沒有經(jīng)過專家鑒定，所以我們現(xiàn)在也無法報價。實際上，我們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什么?！?/p>

主教一直面帶微笑，但是他的目光犀利、冷漠，“丹弗斯先生，這是一份古老而又邪惡的文件。如果它落入壞人手中，為眾人所知，那么它造成的傷害將是無法估量的。我向你保證，不管專家評估出多高的價格，而你也堅持那個價格，教會都會買下它。我們希望，作為一個講道義、有善意的人，你會根據(jù)卷軸的年代和起源來確定它的市場價值?！?/p>

蒙迪雙手僵硬，兩條胳膊上起滿了雞皮疙瘩。主教的身影像是飄浮在空氣中，變暗，變輕，變得模糊。真是可笑！他眨眨眼，搖搖頭，再次望過去，一切都很正常。一位年長的主教，穩(wěn)穩(wěn)地站在門旁，分明是人的模樣，仍然面帶微笑，注視著他。

蒙迪大口吸了口氣，“閣下，價錢不是我能做主的。不過我想威廉姆斯先生的出價會是公道的，他向來如此。”

“丹弗斯先生，卷軸不要拿去拍賣?！敝鹘虈?yán)肅地說，口氣中的愉悅完全消失不見了，像是一片云彩遮住太陽，給大地投下了陰影，“那將是一種極其錯誤的危險，你想象力再豐富，都想象不出的危險?！?/p>

“我會將你的話轉(zhuǎn)告給威廉姆斯先生?！泵傻显手Z道，但聲音不似他希望的那樣堅定。

“丹弗斯先生，我想讓你知道，為卷軸來找你的人不會只有我一個，”主教留意觀察著他，“我全力、強烈地要求你，不要將卷軸賣給其他人，無論他們給你多少誘惑?！?/p>

蒙迪聽不下去了，“閣下，你用了‘誘惑一詞，好像我收受了多少賄賂一樣。事情不是這樣，我不會理會你的暗示。你通常打交道的人可能會如你所說的那樣做，但是在這家書店，事情從來不是這樣。賄賂在這里不管用，威脅也同樣不管用。”話一出口，恐懼就緊緊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在發(fā)抖。

“丹弗斯先生，我不是在威脅你，”主教幾乎是在對他耳語，“我這是警告。你要處置的東西，它的魔力非常古老，你無法想象它源起何處，多可怕的夢魘也無法預(yù)測其終點。你不傻，不要以你的無知和狂妄，行起事來像個傻瓜?！贝嗽捯徽f完，他沒再多說一個字，或再解釋一下，轉(zhuǎn)身離去。不管地面鋪的是什么地板，反正他的腳在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書店大門在關(guān)上之際也是悄無聲息。

蒙迪沒有動，實際上，他無法動彈。他在腦海中把事情從頭至尾過了一遍，想象力一路狂飆，感覺身體忽冷忽熱。很顯然，在主教的心目中，卷軸的力量非常強大，遠(yuǎn)遠(yuǎn)超出蒙迪所見到的無法用技術(shù)手段進行拷貝。卷軸是誰寫的，又寫于何時呢？它是古老的呢，還是一個現(xiàn)代騙局？顯然，卷軸藏著可怕的秘密，幾乎可以肯定一定與教會有關(guān)。和貪婪有關(guān)嗎？天主教教會擁有的財富何其之多，至少是難以想象的財富。抑或，這是個人的罪孽，或是早已眾所周知的橫征暴斂，不過某個特別重要的人物卷入其中？賄賂、暴力甚至是謀殺？或是，對于人們不敢質(zhì)疑、不敢爭辯的教條的一種挑戰(zhàn)？

他腦海中瘋狂地猜測著各種可能性，無論哪一種都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他站了起來，四肢瘦長的他起初甚至有點站不穩(wěn)。他走過去，再次嘗試撥打羅杰·威廉姆斯的電話。鈴聲響了20下，還是沒有人接。他轉(zhuǎn)而給羅杰不在店里時負(fù)責(zé)開店門的年輕人打了電話，告訴對方自己第二天不來店里了。

蒙迪驅(qū)車前往威廉姆斯家所在的鄉(xiāng)村。朝陽下，鄉(xiāng)村祥和寧靜，沒有城市早高峰的擁堵。他駛過一馬平川的田野，隨處可見低頭吃草的羊群。

他尋思著，過會兒該如何向羅杰解釋那位老人讓自己感受到的罪惡感，這種感覺在見到主教之后變得更加強烈。主教雖然一眼看上去和藹可親，實際上卻相當(dāng)危險?；蛟S，整件事的核心都源于蒙迪的想象，外加自己技術(shù)上的無能。沒能拷貝卷軸？

可是漢克也沒能拷貝卷軸。漢克有時會心不在焉，他的幽默感既枯燥乏味又稀奇古怪，不過他可從未在技術(shù)上出過問題。

蒙迪瞥了一眼農(nóng)田，心頭不禁一顫。肥沃的黑土地上，雜亂地散布著無數(shù)骷髏頭，成千上萬，仿佛一支軍隊遭到了屠戮。將士們的尸體曝于荒野，留下永久的死亡提醒。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滑，車子猛地沖出路面，在離排水溝只有1英尺的地方才停下。再多開14英寸，車軸就會撞壞。他喘著粗氣，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他強打精神，再次望向農(nóng)田。他看到的是泥地里碩大的白色蕪菁，一個個長得像骷髏頭，半埋在地下，還有野草。

剛才可怕的恍惚之間，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世界末日善惡決戰(zhàn)戰(zhàn)場的幻象？

他把車慢慢倒回到路面上，顫抖著坐在那里，依然驚魂未定。直到平靜下來后，他才繼續(xù)開完最后1英里的路，來到羅杰家門前。他在私家車道上停下車，笨拙地爬下來，身體仍然有些顫抖。他走向前門，按響了門鈴，但沒人來開門。通常情況下，他都會等，也許會先去小酒館喝杯咖啡或啤酒，過會兒再來；但是今天的情況比較緊急，他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門沒有上鎖。

門廳里有一股刺鼻的煙味，好像是羅杰燒焦了平底鍋或是燒煳了飯。

“羅杰！”他在樓梯底部喊道。

沒人應(yīng)答，他只得爬上樓，開始擔(dān)心羅杰病得或許比他想象的要重。他敲了敲臥室門，依然沒人應(yīng)答。他推開了門。

他向后退去，大口喘著氣，手掩住了嘴。屋內(nèi)一片死寂的原因現(xiàn)在一清二楚了。床上躺著燒焦了的羅杰，尸體僵硬、焦黑。床墊也燒焦了，包括鋪在地板上的地毯。整個房間都被煤灰煙塵熏黑了，好像是一場短暫但猛烈的大火在這兒肆虐過，吞噬了所有擋道的東西，然后才熄滅。

蒙迪跌跌撞撞地奔下樓，沖到電話機前，迅速報了警。

警察從最近的小鎮(zhèn)出發(fā)，只花了20分鐘就趕到了現(xiàn)場。他們讓蒙迪等著。

差不多兩個小時后，一位警察面孔鐵青地告訴他，這是一起縱火案，火勢迅速而猛烈。他們接著問了他很多問題，一些和書店有關(guān)，一些和羅杰的個人生活有關(guān)，還非常詳細(xì)地記錄了他事發(fā)前一天的所有行蹤。讓他感到安慰的是，他能夠給出所有問題的答案。

在得到警察的同意之后，他驅(qū)車返回劍橋，去見了羅杰的律師，告知了羅杰的死訊，詢問目前這段時間書店該怎么辦。他既震驚又傷心，以至于還沒有來得及考慮自己的前程。

“丹弗斯先生，恐怕書店要由你來擔(dān)起責(zé)任了?！庇⒏窭瓜壬嵵氐馗嬖V他，“威廉姆斯先生唯一的家人是他的侄女，她人在澳大利亞。我會聯(lián)系她，但是我聽威廉姆斯先生說過，這位姑娘是位探險家，找到她并得到她的指示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在此期間，書店的經(jīng)營將由你來負(fù)責(zé)。他沒告訴過你？”見他搖頭，律師說，“很抱歉，看你臉上的表情，顯然是他還沒有告訴過你?！?/p>

蒙迪一陣驚駭。卷軸！他不可能自己來做決斷出售它！

“你們何時能找到他的侄女？”他絕望地問道，“要多久？澳大利亞警方或是什么人不能聯(lián)系上她嗎？她就沒什么工作單位嗎？有電話、電子郵箱或是隨便什么能聯(lián)系上她的方式嗎？”

“丹弗斯先生，我保證用不了幾周一定能找到她。”律師安慰他，“找到她之前，我建議你還是和平常一樣照看書店吧。”

蒙迪仿佛感到一面面墻轟然倒下，將他暴露在暴力和黑暗的惡劣環(huán)境中，沒有任何保護可以尋求。

“你不明白！”他能聽到自己聲音中的歇斯底里，但是他無法控制，“在最后一批運來的書籍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老的卷軸，有兩個人想買下它。我不知道卷軸有什么價值，又應(yīng)該賣給誰！”

“你不能找位專家評估一下嗎？”英格利斯說，銀白的眉毛挑得老高。

“不行，我無法辦到。不談它值不值兩個競標(biāo)者暗示的價值，我甚至連它是什么都不知道……它……”

“丹弗斯先生，你這是心煩，”英格利斯安慰他，“羅杰的死讓你痛苦，這很自然。我向你保證，給自己一兩天時間，考慮一下，或者至少晚上睡個好覺，你就知道該怎么辦了。要知道，羅杰對你的評價可是相當(dāng)高的?！?/p>

若在平時，蒙迪聽到這話會很高興，但眼下他的心情卻更糟了。他從英格利斯臉上的表情看出，律師一定是在想蒙迪不能夠勝任，也許還在想為什么羅杰會對他評價那么高。

“教會想要卷軸?！彼舐曊f道。

“那就賣給他們，任何鑒定人員認(rèn)為公平的價格都可以?！庇⒏窭拐f完站起身來。

蒙迪心想，該如何向律師解釋那位老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以及暗示出的卷軸所蘊含的力量？用語言表述出來，聽上去會相當(dāng)可笑。

“我會找個人來評估一下。”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應(yīng)答。

英格利斯笑道：“好啊，我等你的消息?！?/p>

蒙迪很晚才回到家，第二天又在店里忙了一天。有很多文書工作需要處理，還要進入銀行賬戶，都是些枯燥但又必須處理的細(xì)節(jié)。

晚上，蒙迪去了自己最喜愛的酒館。他之前打電話給漢克，想喊老友過來共進晚餐，但漢克還沒有到家，打了手機也沒接，所以蒙迪只好獨自享用晚餐。

他點的都是些美味：剛煮熟的豬肉餡餅，甜甜的小番茄，自制的泡菜，還有一杯蘋果酒。可這些今天吃起來卻味同嚼蠟。

寬大的玻璃窗外，落日給河岸鍍上了一層金色，微風(fēng)徐徐，岸邊的樹木幾乎靜止不動。蒙迪正看著西方，這時河邊的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名男子，并很快穿過草地向這邊走過來。男子的身體罩著一圈光環(huán)，看上去仿佛身后有盞燈，熠熠生輝。

讓蒙迪驚奇的是，男子走進酒館，繞過桌椅，徑直向他走來，好像他們倆是熟人。他走到蒙迪的桌旁停了下來。

“丹弗斯先生，我可以坐在這邊嗎？”男子平靜地問，“我們有好多話要說?！辈坏让傻匣卮?，男子就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謝謝，我不吃任何東西?！焙孟衩傻弦呀?jīng)為他點餐了一樣。

“我沒什么要和你談的，先生。”蒙迪有點暴躁地說，“我們倆不認(rèn)識。這一天對我來說非常漫長。我的一位好朋友剛剛悲慘地死去。我想獨自吃頓晚飯，請不要來打擾我?！彼雷约哼@樣說話很粗魯，但是他顧不上這些了。

“噢，對，”男子傷心地說，“可憐的威廉姆斯死了。黑暗的力量又多了一個犧牲品。”

“他是被燒死的，”蒙迪突然變得憤怒，也愈加體會到一種真切、刺骨的痛苦，“火不該是對抗黑暗的武器嗎！”

這名男子英俊帥氣，寬大的額頭，看上去很是博學(xué)；大大的藍色眼睛，充滿了智慧。“丹弗斯先生，我說的黑暗是思想上的而不是肉體上的?；饛囊婚_始就是武器之一。在我們看來，它可以摧毀邪惡，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凈化邪惡。在迷信的恐懼之下，我們燒死過睿智的女性和治療師，以為她們是女巫。我們燒死過異教徒，因為他們竟然敢質(zhì)疑我們的信仰。我們燒毀過書籍，因為書中的知識和見解讓我們感到害怕，我們不希望它們得到傳播。請原諒，我又讓你想起這些，但是你最近已經(jīng)見識到火帶來的后果了。你覺得它有凈化作用嗎？”

不知怎的，蒙迪現(xiàn)在滿腦子都充斥著羅杰燒焦了的尸體的影像，甚至能聞到燃燒后產(chǎn)生的惡臭。這讓他惡心，好像剛吃下去的食物令人反胃一樣。

“你是誰？你想干什么？”他粗暴地問。

“我是一名學(xué)者，”男子說道，“一個可以為知識世界添磚加瓦的人。我無須判斷誰應(yīng)該知道什么，該允許哪個有不同意見的人隱瞞真相，或者決定這個人還是那個人來發(fā)現(xiàn)事情很難辦或是讓他們感到不舒服。我不會強迫任何人，但是我接納每個人?！?/p>

“那你認(rèn)為這是怎么回事？”蒙迪好奇地問。

“這是基督時期的唯一見證，”學(xué)者答道，“它可以檢驗我們的信仰，或是讓它分崩離析。它將會成為新的真理，或仍舊保持舊的真理?！?/p>

蒙迪已經(jīng)知道對方會這么說，但還是問了。

“你為什么在我悲痛的時刻接近我，打斷我的晚餐？”

“實際上你的晚飯已經(jīng)吃完了?！蹦凶拥袼馨阊胖碌哪樕下冻鲂θ荩钢傻厦媲翱湛盏谋P子，“不過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你竟然不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我想向你購買卷軸，任何你認(rèn)為公平的價格都行。我會要求你將它交給世人，如果我能夠說服你的話，不過我知道你對它所歸屬的遺產(chǎn)負(fù)責(zé)。請不要告訴我你無權(quán)處置。隨著威廉姆斯先生的不幸離世，這事可不僅僅是無權(quán)處置那么簡單了，你是責(zé)無旁貸了啊?！?/p>

蒙迪感到額頭滲出了汗，盡管夜晚迫近，太陽已經(jīng)落山。

“想買卷軸的人可不止你一個?！彼f。

“當(dāng)然不止我一個，”學(xué)者愉快地贊同道，“換作是我，我會開始懷疑它的真實性。教會，說句公道話，他們會出高價購買卷軸。但是我相信價格不會是你考慮的唯一因素吧？如果真是那樣，那就太讓我失望了，丹弗斯先生。我本來對你的評價還相當(dāng)高呢?！?/p>

“我還沒能找到人來證實它是什么，”蒙迪支支吾吾的，“所以標(biāo)不出價格?！?/p>

“就算證實了，你仍然無法標(biāo)價，”學(xué)者回應(yīng)道，“因為你毫無誠意。我認(rèn)為憑你的知識和經(jīng)驗，你至少能估猜到手中的是什么。我向你保證，它就是你猜想的那樣?！?/p>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泵傻仙鷼獾貓猿值?。

學(xué)者的臉上充滿了敬畏，雙眼在昏暗的燈光下幾乎發(fā)出了光芒，“是失傳的加略人猶大的遺言?！彼恼Z氣異常平靜，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我們知道它存在了好幾個世紀(jì)。各色人等都在追尋它的下落，每個人都有藏起它或是讓它為世人所知的理由?！?/p>

這么說是真的了。坐在英格蘭薄暮中熟悉的河岸邊，蒙迪想起了兩千年前的耶路撒冷，背叛和犧牲、鮮血、痛苦，在通往不朽的旅途中，普通人的腳步跋涉在塵土中。他想起信仰、悲傷、人類的愛。

“是嗎？”蒙迪問。

“我想你是知道的，蒙迪，”學(xué)者回答道，“它必須歸于世人。人類有權(quán)知道這上面都寫了些什么。也許它會告訴我們一個不同的故事，或是如我們大家一直期待的那樣。很簡單的道理，難道被告就沒有權(quán)利作證嗎？”

蒙迪的大腦飛快轉(zhuǎn)動，一時竟無言以對。卷軸的能量太大了，難怪他復(fù)印不了。

學(xué)者靠向桌子，離蒙迪更近了些?！懊傻?，你要做支持正義的人，”他說，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急迫，“一個誠實的人，一個追求真理勝過一切情感和利益的人?！?/p>

有那么一會兒，蒙迪感覺自己被對方說服了。他吸了口氣，想起了老人和他的孫女，還有他對自己的承諾。他為什么要卷軸？他是唯一沒有給出任何想要卷軸原因的人。他又想起了老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以及眼中的痛苦。

“我考慮一下，”他對學(xué)者說，“如果你留下地址，我會和你保持聯(lián)系的?，F(xiàn)在請讓我一個人單獨待會兒。我要再喝一杯蘋果酒，吃一塊蛋糕。”

實際上他沒有再喝酒，也沒吃蛋糕，而是付完款就離開了。一到車上，他又嘗試撥打漢克的手機。這次漢克接電話了。

“我必須馬上見到你?！泵傻险f道，甚至都沒問漢克怎么樣，在做什么，“你來書店，我在那兒等你?！?/p>

“你沒事吧？”漢克不安地問道，“你聽上去很糟糕。出什么事了？”

“你盡管來書店好了，”蒙迪說，“到了按門鈴，我給你開門?！?/p>

半小時后，蒙迪和漢克坐在蒙迪工作間的桌旁，面前是展開的卷軸。

“這位學(xué)者是誰？”漢克嚴(yán)肅地問，“他肯定告訴你姓名了吧？”

“沒有，他沒說?！泵傻匣卮鸬溃芭c之前帶著孫女的老人以及那位主教一樣，他也知道卷軸的存在?！泵傻蠟g覽著卷軸，“這些人都知道我的姓名以及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但是除了你之外，我沒告訴任何人啊，甚至沒有找到機會告訴生前的羅杰?！?/p>

漢克再次看向卷軸。他把鏡架往上抬高了一點，從鏡片底下盯著卷軸，更認(rèn)真地看了起來。見他看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開口說話，蒙迪有點兒坐立不安了。他正要打斷漢克，漢克終于坐起身朝椅背靠去。

“我學(xué)過一點阿拉姆語，知道點皮毛?！睗h克說，聲音平靜而緊張，臉上比平時多了些焦慮不安，也許是外部光線造成的，“我只能辨認(rèn)出幾個單詞，距離推斷卷軸上寫的是什么還差得遠(yuǎn)呢；但是我一直對基督的教義感興趣，卷軸上的內(nèi)容好像跟宗教有關(guān)?！?/p>

“然后呢？”蒙迪的聲音有些顫抖。

漢克溫和一笑，“蒙迪，我沒有得到什么特殊的啟發(fā)。我能辨認(rèn)出幾個單詞，但是這幾個詞看來都有歧義，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種解釋。里面有幾個詞是專有名稱，其中有一個詞我基本確定是猶大。但是有很多我都不認(rèn)識，也無法猜測出其含義。這不是不認(rèn)識一兩個單詞的問題。隨便忽略一處否定，就能得出完全相反的解釋。”

“但是，那位學(xué)者有沒有可能是正確的？”蒙迪堅持道，“這會不會就是一份加略人猶大的遺言？”

“這可能是任何人的遺言，或者僅僅是一封信?！睗h克答道，“或者僅僅是一件贗品?！?/p>

“不，這不可能，”蒙迪篤定地說道，“你摸摸看。你可以試著去看看能否復(fù)印。這是真品。這一點你根本無法否認(rèn)。”

漢克咬著嘴唇，眉頭皺得更深了，“如果它真是如那位學(xué)者所言，那就能解釋為什么主教那么急切想擁有它了。也許他想要毀掉它；至少，將它藏起來?！?/p>

“為什么？這樣一來它又會成為宗教界，尤其是基督教界真正熱門的新聞?！?/p>

“如果它能證實他們已然接受了的2000多年知識的話，”漢克贊同道，“但是，如果不是這樣的呢？”

“比如說？”蒙迪問，但話一出口就知道了答案。那將會像是有人慢慢調(diào)暗燈，調(diào)暗目光所能及、想象力所能至之處的所有光亮。

漢克沒有作聲。

“你是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是假的？”蒙迪問，“也不存在復(fù)活一說？”他接著就希望自己根本沒說出這樣的話，“那太可怕了。那將奪去數(shù)千萬人唯一的希望。人們所有關(guān)于天堂的想法，對世界末日最后審判的想法?！彼纯嗟匮柿丝谕倌澳菍Z去我們再次見到我們所愛的人，以及那些我們沒機會見到的人的念想……”

“我知道，”漢克柔聲說道，“那是一種信仰，我永遠(yuǎn)不會強加給別人，盡管我自己堅持這種信仰。我傾向于把它交給主教，付之一炬?！?/p>

“焚書？你，漢克？”蒙迪難以置信地說。

“如果讓我在真理，或者看起來像是真理，和仁慈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我想我會選擇仁慈?！睗h克徐徐說道，“有太多‘剪過毛的羔羊，我不會傷害他們?！?/p>

“溫和地對待弱者，”蒙迪低聲說，“你連卷軸上面寫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決定這樣做嗎？”

“這就是困難所在，”漢克同意，“我們不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么。也許根本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你記得《圣經(jīng)》中寫到耶穌對出賣他的猶大說了什么嗎？‘去做你必須做的事?！?/p>

蒙迪盯著他。

漢克看著卷軸，“如果不存在背叛，那么就不存在審判，這樣一來就沒有耶穌被釘十字架，也就不存在復(fù)活。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猶大只是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否則就無法完成此項偉大的計劃？”

蒙迪一時無言以對，思緒像脫韁的野馬，任意馳騁。

“但是，這樣就打破了一直以來基督教世界對猶大詛咒的簡單事實?！睗h克繼續(xù)說道，“事情突然變得真實得可怕，復(fù)雜得嚇人。太多的內(nèi)容需要與全世界分享，而大多數(shù)人希望自己信仰的宗教簡簡單單。好與壞，黑與白。無須做困難的決定。我們不喜歡困難的決定。2000多年來，我們一直被告知該如何思考，我們對此也已習(xí)以為常。蒙迪，你可千萬別犯錯。如果你把卷軸交給其他人而不是主教，那么這事第二天就會登上互聯(lián)網(wǎng)，立馬所有人都會知道?！?/p>

“主教對卷軸的渴望是顯而易見的，”蒙迪贊成道，“任何人都能看出來他為什么想要，我也無法完全反對。我也看得出來為什么學(xué)者想要，他不管它將毀掉什么或是傷害誰。但是那位老人是誰呢？他為什么想要？還有，這些人是怎么知道卷軸的存在，而且知道在我這兒？”

“你說他叫什么名字？”漢克問道，“他是唯一告訴了你姓名的人，是不是？”

“是的。賈德森·加勒特?！?/p>

漢克一動不動地站著，“賈德森·加勒特？你再大聲說一遍，蒙迪。會不會是……”他盯著卷軸，“鎖起來，蒙迪。我不知道這有沒有用，但至少盡量保證它的安全?！?/p>

第二天一大早，蒙迪接到警方的電話，被告知羅杰·威廉姆斯先生確實是死于謀殺。他們問他能否在方便的時候盡快來警察局一趟，最好是當(dāng)天上午。有一些問題，他們認(rèn)為只有蒙迪可以幫上忙。

“當(dāng)然可以，”他回答，“我兩小時內(nèi)趕到。”

一位和藹可親的女警官接待了他。她年齡不超過35歲，自稱托拜厄斯探長。

“很抱歉，丹弗斯先生，”她道歉道，“要來杯咖啡嗎？”

“呃，好的，請來一杯?！本芙^看來不太禮貌，而且他也想讓手有個地方安放，這樣總不至于手足無措。她已經(jīng)看出他很緊張，不知道能說些什么了嗎？

“你們說羅杰是被謀殺的。”蒙迪坐穩(wěn)之后迫不及待地說。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為什么只派一名年輕的女探長來處理？看起來警方并沒有多重視這起案件嘛。

“是的，”她嚴(yán)肅地說，“毫無疑問，是人為縱火。而且，在失火之前，威廉姆斯先生頭部遭到了重?fù)?。我想你希望知道這點，因為這意味著幾乎可以肯定他沒有遭受什么痛苦。”

有那么一會兒，蒙迪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開口說話。他甚至拒絕去想象羅杰當(dāng)時可能會有的感受。

“謝謝你，”他笨拙地說道，“為什么？我是想問……你們知道為什么有人要殺他嗎？”

“這也是我們希望你能夠提供幫助的。我們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個人恩怨。實際上，警方仔細(xì)搜查了他的房子，但發(fā)現(xiàn)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被動過，包括眾多價值不菲的漂亮裝飾品、古老的銀器餐具。顯然這不是一起入室搶劫案。所有電器也都留了下來，甚至還有幾部值錢的手機和蘋果播放器，這些都是很容易拿走的?！?/p>

蒙迪搖了搖頭，好像要趕走這個念頭，“沒有人會如此恨羅杰。也許是別有企圖的人？”

“也許吧，”她同意道，“但是兇手十分老到，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屋內(nèi)甚至看不出有翻動的跡象。”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過灰塵就可以看出來?！彼⑽⒁恍Γ澳銈兊臅杲?jīng)營什么書，丹弗斯先生？最貴的是什么書？”

現(xiàn)在他感覺渾身發(fā)冷，嘴里咖啡的味道也很苦。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除非他向她撒謊。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即逝。

“通常是珍本書，有時候是一份手稿，或是最初的對開本，當(dāng)然很多書都是初版。它們可以賣到數(shù)千甚至數(shù)萬英鎊。偶爾我們會得到古老的手稿，那自然是令人興奮的事。”

她緊緊地盯著他。“就眼下而言呢？”她提示道。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嘆了口氣，“眼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份古老的手稿，跟一批很普通的圖書在一起，來自一份遺產(chǎn)，是在一個板條箱底部發(fā)現(xiàn)的?！?/p>

“古老？”她問道，“你怎么定義古老？”

她對書籍又能了解多少？也許一無所知吧。對她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應(yīng)該就是很古老的歷史了。

“丹弗斯先生？”她提醒他。

“可能是基督時期的吧?！彼鸬?，感覺有點夸張。

她的興趣立刻被調(diào)動起來了，而且很強烈?！罢娴膯?？是用什么語言寫的？拉丁語？希伯來語？阿拉姆語？”她連珠炮般地問。

“我認(rèn)為是阿拉姆語?！彼卮鸬溃八雌饋硗χ匾?，因為已經(jīng)有三個人來找過我說想買下卷軸，可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找個人來鑒定呢。”

“你做了廣告？”她立馬問道，語氣中含有責(zé)備意味。

“沒有，”他回答，“沒有，我沒做廣告。我不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得知的，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用阿拉姆語寫的。我有一個朋友，他懂一點兒阿拉姆語，只認(rèn)識幾個單詞，這也是我判斷它是用阿拉姆語寫的依據(jù)。我還需要找一位專家來鑒定?！?/p>

“你知道它寫的是什么嗎？”她追問，“它寫在什么上面？羊皮紙還是牛皮紙？有多久了？”

他身體向后靠了一點，“你為什么想要知道？”

她笑了，表情溫和，充滿自豪，“我父親叫伊萊·托拜厄斯，是研究古阿拉姆語手稿的專家。我們認(rèn)為威廉姆斯先生的遇害和珍本書之類的東西有關(guān)。這就是警方為什么選派我來負(fù)責(zé)本案的原因?！?/p>

他嘆了口氣，“你說得對。有三個來自不同領(lǐng)域的人找過我，說只要我把東西賣給他們，他們會滿足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但我甚至都無法拷貝卷軸。它好像是……有魔力。”

“那么你需要一位專家來看看它，”她說，“也許不止一位專家。這些人有沒有說這是什么東西，他們?yōu)槭裁催@么想要呢？”

他向她逐一復(fù)述了一遍那幾位來訪者所說的話。她聽得很認(rèn)真，中間沒有插一句話。

“把它收好，丹弗斯先生?！钡人v完后，她建議道，“我們明天或者后天會派兩位專家過來。我想我們找到可憐的威廉姆斯先生被燒死的原因了。請……請你務(wù)必要小心。”

蒙迪答應(yīng)自己一定會小心，隨后走出警察局。來到大街上，他還有點發(fā)抖。他驅(qū)車返回劍橋，一直在書店里工作到近傍晚。格雷維爾家族遺產(chǎn)的最后一批圖書編目完了，蒙迪決定先回家吃晚飯，然后打電話給漢克，告訴他最近發(fā)生的事。跟漢克說話令人感到安慰。這位朋友的理智就像清新的空氣，可以吹走他頭腦中積聚的胡思亂想。

走出書店時，他很驚訝外面竟然下過一場大雨。他在店里工作得太投入，對此竟然毫無察覺。排水溝里滿是汩汩流淌的雨水，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感謝上帝，現(xiàn)在雨停了，否則他回家就要被淋成落湯雞了。東方的天空在變暗，西方的紅霞預(yù)示著明天是個好天，如果你相信那些古老的天氣預(yù)測。

他轉(zhuǎn)過街角，夕陽照在臉上。他閉了會兒眼睛，再睜開。他一下子驚住了，就像被人猛擊了一下。整條柏油馬路的路面覆蓋著一層鮮血。水溝上面，閃閃發(fā)光，一片猩紅，血水咯咯笑著一路沿著排水溝奔淌。

他被這可怕的一幕嚇呆了，全身僵住，無法動彈。

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轉(zhuǎn)過街角，騎得飛快，輪胎突然打滑，沖向他，將他撞倒在地。他的胸部疼痛難忍，有那么一會兒簡直無法呼吸。他最后終于艱難地吸入空氣，慢慢站起來，感到頭暈乎乎的。

一位老婦人匆忙向他跑過來，一臉的關(guān)切之情。

“你沒事吧？”她焦慮地問，“這些傻孩子，車總是騎得飛快，停都停不下來。你受傷了嗎？”她伸出手想扶他起來，但是她看起來很羸弱，根本扶不動他。

他自行站直身體，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被排水溝里的水弄得渾身濕透了以外，他實際上并沒有受到什么傷害。他的夾克袖子和襯衫袖口都被雨水浸濕透了，臟兮兮的，褲子也一樣。手掌上有一小塊血跡，擦傷了。

“是的，但我沒事，謝謝你?！彼鸬?，“是我站到了車道上，我想，只是……因為我在發(fā)呆……”地面上沒有任何血跡，只是一條普通的柏油馬路，坑坑洼洼的水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他不會把這個告訴漢克的。漢克常說，大多數(shù)的超自然現(xiàn)象只是人類過度興奮的想象，將人類的恐懼投射在完美的普通情境中。

晚些時候，在洗過澡，換過衣服，也美美地吃過晚飯之后，他約漢克到書店見面。

“你能想出來為什么我們拍不了卷軸嗎？”他們在咖啡桌旁坐下，蒙迪問漢克。

“想不出來，”漢克坦白道，自嘲地一笑，“僅此一次，我摸不透邏輯關(guān)系。我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我無法想象，在你沒有發(fā)布任何廣告的情況下，那三個人到底是怎樣得知卷軸的。我猜想既然他們知道卷軸在你這兒，那么就用不著大費周折去追蹤可憐的羅杰了。蒙迪……”

“你想說什么？”

“我們必須馬上解決這些問題。我想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但是如果他們?yōu)榇藲⒑α肆_杰，他們是不會這么輕易接受你的拖延的?！?/p>

蒙迪頭腦中不斷彌漫的黑暗現(xiàn)在突然變得非常具體。他渾身燥熱，仿佛已經(jīng)感到了火焰似的。

“我不知道該標(biāo)多少價格，”他絕望地說道，“我希望自己永遠(yuǎn)都沒有發(fā)現(xiàn)卷軸。托拜厄斯警官說她已經(jīng)請她父親這周抽空來看看。如果這些人不愿意等或者不愿意付它所值的價錢，那怎么辦？我想我應(yīng)該告訴處理格雷維爾家族遺產(chǎn)的律師，是不是？”

“不行?！睗h克思索片刻后說道，“據(jù)你所言，羅杰是在拍賣會上把格雷維爾家族的遺產(chǎn)全部買下的，所以不管是圖書還是卷軸，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全屬于他的財產(chǎn)，而不是格雷維爾家族的。不過你說得對，我覺得你可以等，等到卷軸被估出價格。這可能需要一些時日，尤其是如果它確如學(xué)者所說的那樣，那它實際上將是無價之寶?！?/p>

“我到底該怎么辦？”蒙迪問道，“把它送給大英博物館？”

漢克咬緊嘴唇說道：“你認(rèn)為主教或是加勒特先生會允許你這樣做嗎？你以為是誰殺害了羅杰？”

蒙迪閉上眼睛，用手指攏了攏頭發(fā)?！拔也恢?，”他承認(rèn)道，“我猜是他們中的某個人。漢克，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漢克坐在那兒沉思良久，一言不發(fā)。

蒙迪等待著。

最后漢克緩慢而平靜地說道：“我想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蒙迪。我不知道卷軸的具體內(nèi)容，但是我知道它有很大的能量。無論卷軸本身，還是在不同的人看來，卷軸的能量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非常危險。羅杰已經(jīng)死了。我相信我們需要趕在專家鑒定之前盡早結(jié)束這件事。首先，我不認(rèn)為主教，不論他是誰，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購買卷軸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毀掉它，以確保人們——不管是對于專家學(xué)者、大街上的蕓蕓眾生還是他更在意的教徒——永遠(yuǎn)不知道卷軸上寫了些什么?！?/p>

“加勒特先生呢？他是怎么看待卷軸，又為什么想要？”蒙迪問道。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有個荒謬的猜測，這樣的猜測我自己都深表懷疑。他想要卷軸的原因，我以為，是為了給歷史翻案?！?/p>

“那我們能做什么？”蒙迪問，看著漢克清澈的藍色眼睛。

“告訴想要卷軸的這幾個人，都去羅杰的家。我們將在那里舉辦一場私人拍賣會，專門為這三個人舉辦?！?/p>

“我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他們?！泵傻现赋?。

“在《泰晤士報》的私人廣告欄刊登一則啟事，”漢克說，“他們自有辦法知道這事。盡管，很可笑的是，他們竟會搞錯卷軸的所在地。”

“什么？哦……你是說……羅杰的家里？他們?yōu)槭裁茨敲凑J(rèn)為？他們?yōu)槭裁匆獨⑺?？他甚至都不知道卷軸的存在！”

“裝卷軸的板條箱上面，收件人是他，地址是他的家嗎？”

蒙迪的腦海中立刻顯現(xiàn)出板條箱上的郵件信息圖像。

“是的，收件人和地址是……”

“那么答案有了。那時他們不知道羅杰病了，不會來書店。他們假定卷軸在羅杰家里?！?/p>

“他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蒙迪追問。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漢克承認(rèn)，“我不相信你的鬼魂之說。一切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無論是事實還是假設(shè)。不過我承認(rèn)有些事情我無法解釋。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和一個超出普通常理的邪惡力量打交道……盡管作為非常強大的人類，我們對萬事萬物還是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p>

“你太謙遜了?！泵傻现S刺道，因為害怕語氣顯得更尖刻。

漢克沒理睬他，“你在明天的《泰晤士報》的私人廣告欄登這樣一則廣告：‘現(xiàn)有古卷軸拍賣。遺憾不能附上復(fù)印件。拍賣會將于晚上7點在已故店主的家里舉行。不必回復(fù)。感興趣的人一定會注意到的?！?/p>

蒙迪的喉嚨干燥，舌頭緊貼上顎。

“然后呢？”他問，嗓音低沉而沙啞。

“我們把卷軸鎖起來放在這兒，然后去羅杰的家里等?！睗h克回答道，不過他也臉色蒼白，眼中充滿恐懼。

第二天晚上7點，漢克和蒙迪在羅杰家的客廳里焦躁不安，都沒在扶手椅上坐下來。漢克站在窗邊，向后花園張望；蒙迪從房間中間踱步到窗前，然后又走回來?？諝庵腥詮浡鴿鉂獾男晾睙熚?。失火后電燈就不亮了，隨著太陽下山，屋內(nèi)變暗，漢克劃著火柴，點燃了帶來的防風(fēng)燈。

“他們不會來了，”7點15分的時候，蒙迪說，“我們給他們的時間不夠充裕。要不然的話，他們就是趁我們在這兒去了書店，撬開保險箱，偷走了卷軸。我們不該來這里?！?/p>

“如果他們要偷的話，不管你如何防范他們早就做了?！睗h克指出，“卷軸每晚都在那兒，不是嗎？”

“那他們?yōu)槭裁礇]偷呢？”蒙迪問。

“我不知道。也許他們需要一些正當(dāng)理由，也許他們撬不開保險箱。那個保險箱相當(dāng)牢固，不是嗎？”

“是的……”

防風(fēng)燈的火苗越來越旺，光芒照到房間的角落里，現(xiàn)出一位老人和他身邊孩子的輪廓。一個八歲左右的金發(fā)小姑娘，她那明亮、冰冷的黑眸炯炯有神。

蒙迪感到身上出汗了，順著皮膚往下淌，沒幾秒鐘就冷卻了。他轉(zhuǎn)向漢克，卻看見身穿長袍的主教出現(xiàn)在門口，面帶輕蔑之色。

陳舊的煙味更加明顯了，直嗆人的喉嚨。

主教移步進到屋內(nèi)，門口隨后出現(xiàn)了學(xué)者的身影。他英俊的臉上帶著笑容，眼中燃燒著強烈的好奇之火。

漢克看著蒙迪，提議道：“我們最好現(xiàn)在開始競標(biāo)？”

蒙迪再次清了清嗓子，“我不清楚卷軸的內(nèi)容，不知道它是否真實可信?，F(xiàn)在的情形是，你們每個人都說要買下它。請根據(jù)它對于你們的價值來報價吧。”

“它在哪里？”主教問道。

“噓，這位先生，這個問題并不重要?！睂W(xué)者走過他身邊，“時機到了的話，丹弗斯先生會提供的。我們可不想冒險再失火一次，使之化為灰燼，是不是??？”

老人笑了，“你真聰明?？峙率怪癁榛覡a正是主教的目的。為達此目的，他將不惜一切代價?！?/p>

“愿地獄之火吞噬你！”主教吼道，聲音直刺人的耳膜。

“地獄之火會燃燒但不會吞噬人?！崩先似＞氲卣f，“你知道得太少了。真相比你想象的更深刻，更微妙，更美好……”

主教沖過去，抓起防風(fēng)燈，砸到蒙迪腳邊的地上。“叛徒！”他喊道。燈油灑出來，火焰蔓延，火苗向上舔著，狂野而炙熱。

學(xué)者，之前一直觀察著漢克，此時突然沖向他。猝不及防的漢克被撞倒，學(xué)者奪過他隨身攜帶的公文包，直奔窗口。倒在地上的漢克目瞪口呆，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還是老人脫下外套，扔給蒙迪。蒙迪趕緊撲滅已經(jīng)燒著了他褲子的火焰。

燈油的擴散范圍更廣了，沙發(fā)也燒著了。黑煙滾滾，越來越濃，令人窒息。主教消失不見了。漢克還躺在地上，賈德森·加勒特老人彎下腰，把他拉起來。

透過滾滾黑煙，蒙迪隱約看見小女孩上躥下跳?？吹交饎菅该?，已經(jīng)燒到剛把漢克扶起來的老人的衣服上了，她的眼里閃出邪惡的光芒。老人很強壯，頭發(fā)熏黑了，臉看上去也年輕起來。他把漢克拖到窗前，打碎玻璃，把漢克推了出去。大火在身后熊熊燃燒，吞噬了他。

蒙迪好不容易分辨出門的位置，奔過去，氣喘吁吁，熱浪幾乎吞沒了他。他沖出前門，跌落到?jīng)鏊儍舻囊股小Ｔ谒砗?，火焰沖天而起。這所房子什么也剩不下來了。他必須找到漢克，不能讓爆炸的碎片傷到朋友。

他繞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看到漢克蹣跚著向他走來。

“蒙迪！蒙迪！”漢克大聲喊道，“加勒特怎么樣了？”

蒙迪抓住漢克的胳膊，“我不知道。我們必須離開這兒。這里分分鐘就會炸上天。干木材就像炸彈?？熳撸　?/p>

漢克不情愿地被拉著，直到跑到70碼開外的路邊，最后看見火焰燒穿屋頂，沖向天空。

一群烏鴉在空中飛得很高，仿佛參差不齊的影子，成千上萬，在夜空中呱呱鳴叫。

“其他人都出來了嗎？”漢克問，聲音顫抖。

“沒有?！泵傻虾芸隙?。

“主教，他以為卷軸在我的公文包里。”漢克說，“那個公文包我已用了好多年?！?/p>

“里面裝的是什么？”蒙迪問。

“什么都沒有，”漢克回答，“我就知道他想毀了卷軸?！?/p>

“學(xué)者會把卷軸上的內(nèi)容刊登出來，不管它將打碎誰的信仰。”蒙迪說，“人們需要夢想，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在你打碎一個舊的信仰之前，你必須給他們一個新的信仰?！?/p>

“加勒特呢？”漢克問，聲音中充滿痛苦，就好像害怕知道答案一樣。

“他沒事的。”蒙迪不容置疑地回答。

漢克盯著他，然后又看向燃燒的房子，“他在房子里！”

“不，他不在，現(xiàn)在不在。他沒事的，漢克?！?/p>

“那個女孩呢？”

“走了。我認(rèn)為她……自由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漢克問，不像是懷疑而是滿懷希望。

“哦，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談?wù)摖奚途融H，關(guān)于信仰，關(guān)于比用記憶和怨恨尾隨你的惡魔還要強大的希望，關(guān)于誰會引誘你不惜一切代價來為自己辯護?！?/p>

“卷軸呢？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處置？”

“我想等我們回到書店，將會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泵傻匣卮?，“我們還沒有準(zhǔn)備好?！?/p>

漢克笑了。他們一起轉(zhuǎn)身，沒入前方的黑暗中。夜色溫柔，日出之后將會是一番全新的景象。

（李紅俠：南京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郵編：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