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暉
邂逅文蒂米利亞,實屬偶然。
初冬時節(jié),去法國蔚藍海岸觀光,又赴摩納哥開了個會。原定之后回到尼斯,探訪羅斯柴爾德花園別墅,那是蔚藍海岸的一顆明珠。20世紀初,大名鼎鼎的猶太銀行家羅斯柴爾德之妻,來自烏克蘭埃弗呂西家族的男爵夫人,托建筑師阿龍·彌賽亞在蔚藍海岸設計了一座玫瑰色海濱豪宅。夫人謝世后,這座文藝復興式的別墅及其珍稀古董,便走進了公眾視野。作為歷史文物,它已然是法國文化部的驕傲。
都知道法國蔚藍海岸,從來名流薈萃。誰不神往南法普羅旺斯的風情?阿爾卑斯山的雪峰與寶石藍的海水交相輝映,美得令人窒息,藍得沁人心脾。伸向海面的那些港灣,富麗堂皇,奢華鋪張,令無數紅男綠女盡折腰。那兒有尼斯的鵝卵石灘,戛納的燦爛星光,馬賽的異國情調,圣特羅佩的高端畫廊和上流社會。當然,還有寸土寸金的摩納哥,在它地界上狂奔的豪車和迷醉的賭場,玩的是富人的心跳!關于蔚藍海岸的各種旅游攻略,大約是數也數不清的。
但臨時改道去了意大利。因為想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一個夙愿,即拜訪花都圣雷莫。幾十年來,圣雷莫一如既往,每逢元旦,便給維也納愛樂送來花海的祝福。舉辦新年音樂會的金廳,因之而繁花似錦,馥郁芬芳,賞心悅目。
于是,在冬日的黃昏時分,驅車沿法國蔚藍海岸一路東行,駛入了意大利領地。路過邊城文蒂米利亞,小憩片刻時,海邊豎立的一塊牌子抓住了眼球。牌子上,是三行詩句:
我們都獨立于地球的心臟
任一束陽光刺透胸膛
突然,夜幕垂降
意大利諾獎詩人夸西莫多的句子,如一支千年的箭,直擊靈魂。詩句理性而鮮活,滄桑而清亮,好比穿城而過的羅亞河,揣著古羅馬的霸氣,特立獨行,驚天動地。
從法國芒通進入意大利,法式的雕琢,旋即被意式的豪放替代。雍容華貴的浮塵,漸次褪去,留下赤裸裸的地球,和天地間人類興衰的自然生態(tài)。鵝卵石灘依舊,海天碧色依舊。而回頭一看,歲月從觀海的山坡,沿斷裂的城墻和傾圮的屋角,隨風而來,纏繞在眼簾,徘徊在心頭。法語C?te dAzur,跨境成為意大利語Costa Azzurra的那個瞬間,便有了穿越時空的魅力。
意大利,一個袒露歷史的國度,即便在蔚藍海岸,也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它的邊城文蒂米利亞,一座依山傍海的城池,在冬日余暉的柔光里,散發(fā)著恬靜的神秘氣息。燈火明滅、曲徑通幽的街巷,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古屋,沿細窄古道攀緣而上,方能見其真容的羅馬式老教堂,借兩條自高山入海的古老河流,訴說著古利古里斯人曾經的故事。
就這樣,文蒂米利亞留住了我的腳步。
沿海濱隨意找家館子吃晚餐,嘗到了當地的海鮮和面食,以及用Vertuccio葡萄品種釀制的白葡萄酒。美酒佳肴,有著意大利人習以為常的色香味。館子的裝潢,簡約里見古樸,桌子被拼擺得大小和形狀各異,而坐著的客人,一看就是本地人,要么拖家?guī)Э?,要么年輕人聚餐,也有似乎審美疲勞的兩口子,面對面靜靜地用大餐。跑堂用法語問我們有沒有訂桌,我問為何是法語,他做驚訝狀:“難道你們不是從法國那邊過來的?”原來,這兒的所謂“外人”,大都來自風光旖旎,卻價格昂貴的南法蔚藍海岸。
記得翌日去逛市中心偌大的菜市場,看見一些身裹貂皮的貴婦,珠光寶氣地操著法語,在人頭攢動間,精心挑選著新鮮果蔬。那些饞人的葡萄、石榴、柑橙、山菇、菜薊、紅洋蔥和甜茴香,各色辣椒和西紅柿,各種拼配的香料,西西里的無花果,圣雷莫的鮮花……多么養(yǎng)眼而價廉物美!
文蒂米利亞在不溫不火里,過著熱熱鬧鬧的生活。那晚在餐館里坐定后不久,燈光突滅,吧臺那邊端來個大蛋糕,上面是飛騰的火焰,火焰路過我們,徑直走向里頭的一張大桌,人們唱起了生日歌。很快,生日情緒蔓延過來,于是,大家都開始唱“祝你生日快樂”。整個餐館,全體食客,包括我們,都情不自禁地唱起來。慈眉善目的老板走過來,自言自語:“103歲了,看上去哪里像!”當晚,燈光三次熄滅,我們唱了三次生日歌。第二次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蛋糕看上去是陪她的女友們自制的。第三次是個小寶寶,兩三個家庭一起為他慶生,那個熱鬧勁兒,仿佛餐館就是自家的。
意大利人的喧嘩,溫暖、踏實,接地氣,卻不俗氣,沒有附庸風雅或裝腔作勢。當晚,老板或許高興,見我們要提拉米蘇當甜點,便興沖沖地端來,說道:“這可是我們的拿手好戲!”走前結賬,發(fā)現(xiàn)精美可口的提拉米蘇和餐后西西里杏仁酒,根本不在賬單上。
夜宿文蒂米利亞。翌晨,佇立羅亞河橋頭,靜觀河水涓涓,清澈見底,水中群魚游弋,水上野鳥嬉戲,忽有恍若隔世之覺。河面氤氳著似有若無的霧氣,遠逝的歲月,在初升的陽光里,仿佛觸手可及。岸邊茂密生長的草木,河床間寬闊的濕地,該是水鳥、鴿子、海鷗和野鴨的千年天堂吧?。?/p>
文蒂米利亞原是古利古里斯人的都城。那時,它叫Albium?Intemelium,或拼為Albintimilium。從法國拉蒂爾比耶關隘,穿過今日花都圣雷莫,直到騰達關隘,換言之,從今日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到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都曾是古利古里斯人的天下。他們本是山地居民,生活在阿爾卑斯的崇山峻嶺間。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00年間,他們發(fā)現(xiàn)肥美的奈爾維亞河岸更加宜居,便下了山。
公元前89年,古利古里斯人遭遇古羅馬帝國,這片風水寶地被編入羅馬市鎮(zhèn)。公元前49年,經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授權,文蒂米利亞市民開始正式享有羅馬公民權。為了擴張城市版圖,皇帝下令修建通往高盧的奧古斯都大道。文蒂米利亞因此而強大興旺,其影響力也日漸清晰。它的一些權貴人物還進入了羅馬的公共視野,搶到不少政治風頭,如來自中東加利利的巴蘇斯,還有來自不列顛的阿古利可拉。
古城文蒂米利亞既是皇族的垂青之所,也是兵家的必爭之地。公元1世紀時,維特里烏斯在科恩稱帝。很快,高盧、不列顛和西班牙俯首稱臣。但他野心勃勃,誓與當時的羅馬皇帝奧托戰(zhàn)斗到底。維特里烏斯大軍勢不可擋,一路征戰(zhàn),也橫掃了奈爾維亞河岸,直到剛當了三個月羅馬皇帝的奧托自殺,羅馬上議院在其要挾下,無奈地封之為帝。
維特里烏斯的大軍血腥入侵奈爾維亞河岸時,燒殺搶掠,將城鎮(zhèn)夷為平地,文蒂米利亞成了廢墟。慘烈的戰(zhàn)事,迫使當地居民放棄家園,向西遷徙,來到羅亞河邊定居。羅亞河與奈爾維亞河平行而流,自山入海。今日的文蒂米利亞,羅亞河穿城而過,而奈爾維亞河,已是文蒂米利亞與鄰鎮(zhèn)康珀羅索的界河。
在今日文蒂米利亞通往鄰鎮(zhèn)康珀羅索的路上,有一處挺大的古羅馬遺址,見證著兩千年前的燦爛文化。地熱,溫泉,花園,各司其職的房間,地面雅致的馬賽克,貴族的獨立別墅,平民的公寓房,墻石整齊的壘砌,墻面精巧的裝飾,都令人驚艷。飲用水也十分了不起,采用管道,從鄰鎮(zhèn)的山泉引過來。
這片建筑遺址的對面,是文蒂米利亞的一大地標,即古羅馬露天劇場。劇場建于2世紀至3世紀間,西大門作為主要入口,與演出池和最下面幾排梯狀弧形座位,都依舊保存良好。而根據復原圖形,那八排位置只是底層座位,上面還有超過它兩倍位置的上層座位,可惜早已蕩然無存。蕩然無存的,包括兩側的豪華敞篷式包廂。整個劇場氣勢恢宏,可容納多達2000余位觀眾,上演當時流行的默劇和綜藝節(jié)目,真是再理想不過了!
露天劇場的后面,有一道通往山林的城門。這道城門建筑式樣的別致,在歐洲絕無僅有。它由前后三個拱門組成,拱門上方的圓形塔頂前呼后應,蔚為壯觀。門內的臺階伸向城墻以及山上的兵營。從露天劇場再往東行,可見大片的古墓群。那兒發(fā)掘出的實物,一次又一次地印證著文蒂米利亞曾經的輝煌文明。
文蒂米利亞是古老而璀璨的,也是多災多難的??傆腥嘶⒁曧耥?,伺機入侵。古羅馬帝國壽終正寢后,它的命運更為多舛。公元7世紀初,與倫巴德國王羅特哈蒂的一場戰(zhàn)斗,迫使當地人到羅亞河右岸避難,并建造新城區(qū)。文蒂米利亞人將這片新區(qū)命名為Vintimiglia。公元10世紀,文蒂米利亞數次遭受撒拉森人的肆意蹂躪,好在有當地各位伯爵的保護,才幸免于滅頂之災。
1505年,文蒂米利亞宣布獨立。但不久,熱那亞因十字軍東征而強盛,建立了海洋共和國,并擴張領土,逐步控制了利古里亞的大部分土地,包括文蒂米利亞。聽說當地人誓死抵抗熱那亞的故事,可以寫一本書。法國大革命后,拿破侖在1796年重組該地區(qū),稱其為利古里亞共和國,但在1805年將之并入法國。拿破侖戰(zhàn)敗后,該地區(qū)因1815年的《維也納條約》,被并入撒丁王國。
1861年,文蒂米利亞“重歸”新建的意大利王國。如今,它作為意大利的西大門,堪比蔚藍海岸的意大利詠嘆調。
尋古探幽,一天很快過去。文蒂米利亞滿街的棕櫚樹,在冬日的晚霞里,揮灑著溫柔的光芒。商業(yè)街“羅馬道”華燈初上,行人并不行色匆匆,而是去鱗次櫛比的商店,或買些必需品,或喝杯濃縮咖啡,順便談天說地。文蒂米利亞的夜晚,少了法國海岸的張揚,多了意式清咖的回甘。
細察商店櫥窗,發(fā)現(xiàn)很多意大利式設計,無論家居還是服裝,都價廉物美,讓人心動。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些房產中介打出的廣告:許多公寓,包括海景房,都在賤賣,甚至便宜到幾萬歐元一套。意大利這幾年的經濟,顯然急遽走著下坡路。但意大利人還是歡歡喜喜、沒心沒肺地過著小日子,手握一歐元一杯的清咖,就著杏仁小餅干,享用人間清歡。
或許,文蒂米利亞是意大利的縮影,即便衰敗,也從容不迫,也要讓沿街咖啡館里的香氣,從門里溢向門外;即便黑暗,身上也還有一束海上的陽光,一塊古羅馬的道場。
2018年12月12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