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戲劉益善

化局局長，很有些尷尬地站起來說：“市長的指示，是對我們的鞭策。離省調(diào)演只有一個多月了，我們這次會議就是要各縣回去狠抓戲，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抓。今年調(diào)演，如果陽南市再剃個光頭，我這個局長就不當了?！笔形幕珠L的話說得緩慢低沉，很有些悲壯的意味了。

到了縣里，熊文澤提著包爬上三樓，風(fēng)塵仆仆地推開黃副局長辦公室的門時，文化局黃副局長和江副局長正趴在辦公桌邊研究一局殘棋。黃副局長矮墩墩的，一張圓乎乎的胖臉，紅光滿面;江副局長高挑個，瘦長臉上總是笑瞇瞇的模樣。倆人在老局長退休新局長沒到任之時，曾頻繁活動，明爭暗斗。僵持局面沒保持多久，熊文澤到局里上任了，倆人立即又和好如初。

熊文澤讓他們喊上辦公室郭主任緊急開會。 這四人是文化局黨委成員，到齊后在會議室就開起會來。熊文澤傳達了市長和市文化局長的講話，說：“無論如何，我們要好好地抓抓戲，抓不出一臺戲，我們無臉見上級領(lǐng)導(dǎo)，也對不起全縣人民。離調(diào)演時間只一個多月，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地干！”

靜了一會，黃副局長說：“抓戲，先抓本子?！苯本珠L抽著煙，沒有吱聲。郭主任說：“黃局長說得對，要抓本子。我們縣能寫戲的，就只有王斌。”江副局長說：“王斌的創(chuàng)作思想不對頭，上次物資局的那個虧還沒吃夠呀！”

文化局有個創(chuàng)作室，只王斌一個人。熊文澤局長見過王斌，不大喜歡說話，經(jīng)常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室里。王斌找過他一次，說：“熊局長，我愛人在鄉(xiāng)下，帶個孩子種田很辛苦，希望您能關(guān)心群眾，幫助給我愛人安排個事，我想把家搬到縣城來?！蓖醣笳f完很快就走了，熊文澤當時表示有機會時，一定幫助解決。

王斌寫了篇小說，叫《物資局長的一天》，在省報副刊發(fā)表了，后面注明了作者的單位。小說寫一位縣物資局長，一天應(yīng)邀參加十三個單位的座談會、紀念會等活動，得了十三份紀念品。晚上醉醺醺回家，望著專門裝各種紀念品禮品的房間里數(shù)不清的東西，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說：要不我怎么是物資局長。

小說被新陽縣物資局饒局長看到了，饒局長認為王斌的小說寫的是他，氣得七竅生煙，找到文化局鬧事。饒局長說王斌造謠惑眾，要告他的誹謗罪。王斌這人又是個耿直性子，說：你去告，我又不是寫的你，這是小說。饒局長說：小說不小說，你在新陽縣，人家認為你寫的就是新陽縣物資局，新陽縣物資局長是我饒某，你不是寫的我還是寫的誰？最后還是老局長出面到物資局做工作，向饒局長賠了禮，并說明不是寫的他，這事才算了結(jié)。

熊文澤是老三屆的中學(xué)生，對文化工作并不外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怎么能這樣對號入座？“我看搞文藝創(chuàng)作沒那么多避諱，寫作品嘛，談不上惹誰不惹誰，文化局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怕哪個找麻煩呀！我看這事就這么定了，立即找王斌，讓他馬上寫戲。老黃，你來抓這事咋樣？”

黃副局長胖臉上的那雙小眼睛一瞇，說：“熊局長，這事還是你親自抓好了，我怕搞不好誤事！”

“你是劇團團長出身，還有不行的么？這事當然我要抓，但也得配個具體的負責(zé)人，就你了！老江老郭，你們說行不行？”

江副局長生怕讓他抓這工作，連說：“黃局長行！行！”

郭主任點點頭表示同意。熊文澤讓郭主任通知王斌，晚上找他談話，局長都參加。郭主任卻說：“王斌不在縣城，回鄉(xiāng)去幫他愛人整秧田下谷種去了?！毙芪臐烧f;“叫小陳開車跑一趟，今晚趕回來，明天去找他談話吧！”

熊文澤出辦公室，提著包下樓時，對郭主任說：“老郭呀，這王斌的家屬問題也得關(guān)心關(guān)心才是呀！”“沒有指標，文化局幾年都沒分到編制指標了！”郭主任這樣回答說。

二

文化局的吉普車把在水田里忙了一天，腿上的泥巴還沒洗干凈的王斌拉回縣城時，都已經(jīng)后半夜了。

第二天上午，三個局長和郭主任一起找王斌布置了任務(wù)。熊文澤說：“小王，不要有顧慮，放開手寫。寫現(xiàn)實生活，作品既要有戲劇性，又要有藝術(shù)性，只要不違反四項基本原則就行，敢于打破框框?！?/p>

黃副局長本來想提醒王斌，再不要惹麻煩，但看到熊局長這樣說，就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說：“王斌呀，這是局領(lǐng)導(dǎo)對你的信任，一定要寫個好戲出來，為新陽縣人民爭光。你的戲如果能參加省里調(diào)演，獲了獎，領(lǐng)導(dǎo)會考慮你家屬的工作問題的?！惫魅涡南?，你開空頭支票當好人。

王斌關(guān)在小屋里，三天沒出門。第四天他拿了一疊稿子找熊文澤局長說：“熊局長，戲?qū)懞昧?！”熊文澤看到他的臉色蒼白中透出青色來，心里贊嘆：這人還真有股拼勁。熊文澤把黃副局長、江副局長和郭主任一起喊到辦公室。

劇本取名叫《清明時節(jié)》，說的是縣政府提倡廉政建設(shè)，要求干部帶頭做起。清明節(jié)到了，縣政府要求各局各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不要使用公車到墳上祭祖掃墓?？h政府的通知下達后，果然用公車祭祖掃墓的人少了。清明節(jié)這天，縣電視臺的記者到了公墓，本意是想拍拍廉政新貌，沒一輛公車上山。沒想到偏偏就來了一輛豐田面包車，車上走下男女老幼一家人，到墓地?zé)埛疟?。這記者上前問話：縣政府三令五申不讓公車掃墓，請問你這是公車還是私車？一家人中的主事者答：我這是公車，但我出了一百元錢租用的。記者問他是哪單位的？他說是公路局的。記者查看他的證件，這人是縣公路局的局長，沒想到小縣城的記者還這么認真。記者馬上用手機與電視臺聯(lián)系，電視臺馬上派人到公路局調(diào)查，公路局說他們的車從來不收錢出租。真相大白，公路局長錯上加錯，丟盡了人，下不了臺，只好向縣政府和廣大電視觀眾認錯。

熊文澤聽完劇本，激動得以手擊桌：“好劇本，小王你這三天沒有白辛苦！真要好好地謝謝你了。我看這劇本馬上就可以排演了，黃副局長，你通知劇團，做排演的準備。”

黃副局長從心里覺得這個小劇本是不錯的，但這個王斌，什么不好寫，偏偏又寫個公路局長！你是不是要把縣里的局長們都得罪完啦？

“你看怎么樣？”熊文澤催著黃副局長問?！巴醣笸具@幾天很辛苦，三天寫出個劇本，真是快手?！秉S副局長咳了兩聲：“我認為這劇本還不錯，同意熊局長的意見。但為了慎重起見，是不是將劇本中的公路局長改一改，免得又惹麻煩！”

“你個老黃喲，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我又不是寫的他，他公路局長自己對什么號呢？他們找麻煩，我負責(zé)好了。老江老郭，你們的意見呢？”

江副局長說：“讓郭主任先談?wù)勔庖?，我再考慮一下?！惫魅晤D了一會，才說：“熊局長，我看黃局長的意見值得考慮，我的意見是不是請小王把這個公路局長換上別的人？”

江副局長這時才慢騰騰地說：“王斌的這個本子確實不錯，剛才熊局長和黃局長已經(jīng)肯定了，但黃局長和郭主任的意見也值得考慮，小縣城就這么些人，你說不是寫的他，他偏說你寫的他。這個局長要改，改成其他局。”

黃副局長說：“那改什么局呀，縣里的哪個局都得罪不起！”幾個人都談了意見，熊文澤的眉頭皺著，突然站起身激動地說：“你們幾位意見我都聽進去了，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對號入座現(xiàn)象，是一種愚昧和落后的現(xiàn)象，是不能遷就的。但是不遷就，就會寸步難行。我看就把那個用公車的局長改成文化局長，改成熊局長吧！我不對號入座，我不信這個邪，看看別人說我什么吧，我反正沒干那個事，創(chuàng)作就是創(chuàng)作嘛！”

熊文澤說完，大家都沒作聲。只有黃副局長說：“這妥當么？”“就這么定了。這個戲我們一定要抓出來，爭取到省里拿獎回來?！?/p>

熊文澤說完，有人喊他接電話。

縣政府通知：目前正當春耕播種，為了把農(nóng)業(yè)抓上去，縣政府組織了幾個支農(nóng)扶農(nóng)工作組，熊文澤被派到一個工作組任組長，過兩天就下去。

熊文澤下鄉(xiāng)之前，把局里的工作做了周詳?shù)陌才?。中間有什么問題，可以掛電話到鄉(xiāng)里找熊文澤。黃副局長抓戲，要既快又好地把《清明時節(jié)》排練出來，讓市文化局領(lǐng)導(dǎo)來新陽審定，一定要努力參加上省里的調(diào)演。江副局長抓文化局里的日常工作，郭主任協(xié)助。

三

熊文澤很快就帶著工作組，下到縣里的一個邊遠窮鄉(xiāng)。他到底當過多年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做了細致的調(diào)查，找出癥結(jié)，制定措施，工作有聲有色地開展起來。

王斌寫出了劇本，并按熊文澤局長的意見做了修改，沒什么事就回鄉(xiāng)去幫妻子種了幾天田。

王斌有天碰見黃副局長，就問：“黃局長，你答應(yīng)幫助我解決家屬問題的，別忘了??！”

黃副局長正忙著，說：“王斌，待把戲排出來后，我再騰出空來解決你的問題，不要急，好不好？”他的胖臉上油汗直冒，臉上的紅光更艷了。王斌就又躲進他的小房間，等候著局長們的幫助與關(guān)心。

黃副局長是辛苦的，有了劇本，他挑了縣劇團最得力的演員，自己任導(dǎo)演，并請縣劇團的老導(dǎo)演做副手。日夜排練，精益求精。黃副局長和劇組的同志在一起，任勞任怨。他似乎從這個劇本里看到了自己的某種希望。郭主任忙機關(guān)里的日常事務(wù)。江副局長倒是很悠閑的，天天在副局長辦公室坐著，抽煙喝茶看報紙，等著看戲。

功夫不負有心人，《清明時節(jié)》很快就排成了。

市文化局領(lǐng)導(dǎo)和市戲劇工作室的專家，被請到新陽縣看戲，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親自來了。黃副局長領(lǐng)著文化局的工作人員努力接待著。《清明時節(jié)》彩排兼匯報演出，一舉成功，他們當即決定，新陽縣的這個戲代表陽南地區(qū)參加省里的創(chuàng)作劇目調(diào)演。

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握著黃副局長的手說：“老黃，真的要感謝你呀！這個戲參加省里的調(diào)演，是很有希望的。我們一定要想法拿獎?！?/p>

黃副局長很謙虛：“這是局長您的鼓勵，我們一定要繼續(xù)努力放心吧，局長，我一定傾盡全力?！?/p>

他一次都沒提熊文澤的名字，連寫劇本的王斌也沒提。熊文澤在鄉(xiāng)下，王斌在自己的小屋里，江副局長和郭主任分工抓局機關(guān)，黃副局長沒讓他們插手戲的事情。

《清明時節(jié)》很快就參加了省里的創(chuàng)作劇目調(diào)演，演出很成功，得了個二等獎。調(diào)演結(jié)束后，黃副局長帶著劇組，直接向市領(lǐng)導(dǎo)做匯報演出。演出結(jié)束后，市長上臺和演員們握手照相，對劇組同志大加贊揚，親自主持召開了慶功會。

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把黃副局長介紹給市長，說：“這個戲是他親自抓出來的，他是新陽縣文化局副局長，過去當過好些年的劇團團長。這次為了抓出這個戲，沒日沒夜地干，為我們市爭了光?！?/p>

市長握著黃副局長的手半天不放，親切地說：“你辛苦了，我代表全市人民謝謝你?！?/p>

黃副局長高興得胖臉放光，那幾日，他精神煥發(fā)，人似乎變得年輕了十歲。他在市文化局召開的經(jīng)驗交流會上，大講他是如何抓出《清明時節(jié)》這個戲的，講得生動感人。

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終于放松了他緊張的神經(jīng)，終于打破了零的紀錄，他這個局長可以當下去了。

等到黃副局長帶著劇組回到新陽縣，向全縣人民做匯報演出時，江副局長才到劇院里看戲。戲終場了，縣委書記和縣長接見劇組全體人員和黃副局長。江副局長坐在前排位置上，半天沒有起身。他后悔極了，當初他怎么沒看到這點，怎么讓黃胖子一個人把這個戲管著呢？

《清明時節(jié)》在縣城演出，場場爆滿，新陽縣城這幾年從來沒這么熱鬧過。王斌找黃副局長問家屬工作的事，黃副局長正在寫一份材料：《我是怎樣抓出<清明時節(jié)>這個戲》。黃副局長說：“小王，耐心等等，你的問題我們是一定要解決的。等熊局長從鄉(xiāng)下回來后，我們找縣委要指標編制，好吧？最近我很忙?！笨伤淮我矝]與鄉(xiāng)下的熊文澤聯(lián)系。

四

熊文澤局長的兒子和縣委組織部長的兒子一起在縣一小上學(xué)，那天兩個孩子鬧起了意見。組織部長的兒子說：“你神氣個什么？你爸爸用公家的車子去掃墓，《清明時節(jié)》那個戲里的熊局長，就是你爸爸！”

熊文澤的兒子跳起來了：“你放屁，那不是我爸爸！那是假的！”

“就是你爸爸！就是你爸爸！”

“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哇”地一聲，熊文澤的兒子連學(xué)也不上了，跑回家向媽媽哭訴起來。

縣城的大街小巷，關(guān)于文化局的熊局長以權(quán)謀私，用公車掃墓的故事不脛而走?！肚迕鲿r節(jié)》因為這傳言，上座率就更高了?？磻虻脑蕉?，關(guān)于熊文澤的故事就越多?！扒?，縣里已經(jīng)把熊文澤派到一個窮鄉(xiāng)里去了?！?/p>

黃副局長在一次招待客人的酒席上，滿面春風(fēng)。同桌一人問：“黃局長，《清明時節(jié)》里的那個熊局長，是你們局的熊文澤么？”

黃副局長笑著說：“喝酒喝酒，你管那么多干啥？戲不就是戲么，我們生活在戲中，人人都有戲，戲就是真實生活，生活就是生動的戲?！?/p>

同桌的人，覺得黃副局長的話說得很有些意味。戲里的熊局長就是熊文澤，他們文化局的人這么說的。人們傳說得有鼻子有眼，有人還說清明節(jié)那天看見過那輛豐田牌面包車。

新陽縣文化局根本就沒有面包車。但小縣城的生活實在太平靜太寂寞了些，人們總得找些故事消遣。

妻子帶著兒子找到正在鄉(xiāng)下抓春播的熊文澤，妻子怨氣沖天：“你還在這里蒙著，縣里議論你，說你以權(quán)謀私。你們文化局的那個狗屁戲，說你用公車掃墓，與縣里對著干，你被貶到鄉(xiāng)里勞動?！?/p>

熊文澤一下子愣住了。他安慰妻子和兒子說：“沒事沒事，那是戲，不是真的，是假的！好人說不壞，壞人也說不好！”

熊文澤送走妻子和兒子后，剛好郭主任來到鄉(xiāng)里看望局長。

郭主任說 ：“熊局長，戲得了獎！”熊文澤笑著說：“我知道！很好，王斌有才氣！”郭主任說：“黃局長成天往縣委組織部長家里跑，江局長在辦公室經(jīng)常罵人，兩人又不團結(jié)了。”

熊文澤說：“老郭，你就多做些工作吧！縣委派我到這里來，局里事就顧不上了，你們辛苦些?！迸R走，郭主任握住熊文澤的手，說：“熊局長，你多保重呀，有些話你不要聽，小縣城就是這樣的?！?/p>

郭主任走后，熊文澤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去忙鄉(xiāng)里的工作去了。

隨著春播春種的工作接近尾聲，縣里派到鄉(xiāng)里的工作組陸續(xù)接到通知，撤回縣城。熊文澤一直沒接到回縣通知，就繼續(xù)留在鄉(xiāng)里工作。望著滿田滿畈綠油油的秧苗，微風(fēng)吹過，涌起層層波浪，熊文澤覺得很暢快。

任命通知很快下發(fā)了。黃副局長升任縣文化局局長，熊文澤任那個邊遠窮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人們議論，熊文澤遭貶了，是因為用公車掃墓。江副局長氣得摔碎了他心愛的宜興紫砂茶壺。王斌的家屬問題仍沒解決，他請求調(diào)到熊文澤任鄉(xiāng)長的那個鄉(xiāng)里工作，熊文澤歡迎他去。

新陽縣物資局的饒局長還罵王斌：不安定因素，把文化局長搞垮了！

（原文載于《湖南文學(xué)》2018年11期，原名為《一九八零年的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