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孫小果案回顧與思考

■向 凱

5個多月過去了，回想起孫小果案的采訪經(jīng)歷，恍如隔世。五光十色，帶著野性，充滿了酒精味道，這是我做孫小果案調查在夏日昆明待了整整21天的感受，也是這個故事本身的復雜性。

孫小果案并非媒體直接揭露，而是官方主動披露。4月24日，昆明日報發(fā)布消息，打掉了孫小果等涉黑涉惡犯罪團伙。4月25日，我接到此選題，當晚飛赴昆明展開調查。4月26日下午2點，新京報發(fā)布《20年前曾判死刑的“昆明惡霸”今疑又成涉黑涉惡典型》獨家消息①。5月12日，新京報旗下微信公眾號“剝洋蔥”發(fā)布深度報道《死刑犯到再涉黑：“昆明惡霸”孫小果調查》②。后來，應報社要求，我寫了一篇手記《尋訪孫小果的21天：在沉默與堅守之間》③，介紹采訪經(jīng)過。因此，在此除了回顧采訪過程之外，更多是我對案件及掃黑除惡的一些思考。

獨家確認孫小果曾用名李林宸

那段時間我走遍昆明大小酒吧，有時候我站在午夜的街頭上，看著燈紅酒綠，一群群少男少女從酒吧出來，說著笑著騎上電動車離開，我會想20多年前，孫小果也許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到底是什么讓他步入犯罪的深淵、用邪惡的手段虐待少女？

在做這個選題之前，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在昆明采訪期間，工人體育館、云紡、五華體育館、盤龍江兩岸、文林街，大大小小的夜場酒吧都去打了卡。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個酒吧的廁所，專門有個木桶擺在那里，墻上貼了一行字：“嘔吐桶”，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離這群人很遙遠，我無法理解他們的午夜狂歡、肆意買醉。但一個真正的深度報道，應該要體察故事中的人。

回過頭來看，此次媒體對孫小果案的報道缺陷和不足有很多，當然存在各方面的客觀因素，比如孫小果早前所犯的案子已是20多年前，案發(fā)的賓館、娛樂場所和醫(yī)院，我都走過了，相信其他媒體同行也有探訪，實在難以找到當事人或知情人。可以看到，實際上大多數(shù)媒體的采訪并沒有關于孫小果當年惡行及出獄后犯罪的信息增量，所做的多是圍繞其出獄時間、發(fā)明專利、家庭背景等來的。

其中，我認為孫小果出獄時間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點，結合已知的法律文件推導，它能證實孫小果到底有沒有在監(jiān)獄服滿刑期，找出從中可能存在的漏洞，譬如通過怎樣的手段擺脫死刑和法律制裁，進而找出背后監(jiān)獄系統(tǒng)等司法機關各方可能存在的腐敗行為。通過工商資料和酒吧夜場人士獲得的信息，孫小果最早擔任高管時間是2013年左右；確認孫小果曾化名李林宸之后，李林宸的注冊公司等商業(yè)活動時間是2011年；通過其他可靠渠道又得知，李林宸的獄外活動最早是2010年，這便將孫小果的出獄時間大大提前。

我所在的深度報道部核心組就是以調查報道為己任，我在操作每一個選題時，也是尋求各方突破、以獲取核心信息為目標，說到底，無非是找人、信息交叉驗證，需要付出一些勞動汗水，當然有時也要憑點運氣。獨家確認孫小果曾用名李林宸就是這樣一個過程。

我頭幾天走訪夜場酒吧之后，在文檔中列出大小十幾家酒吧聯(lián)系人的電話，有的是去酒吧時留的，有的是在網(wǎng)上找來的，還有天眼查上只要與孫小果關聯(lián)的公司及聯(lián)系人的電話，大概有幾十個，挨個打過去，我是通過一個曾與孫小果合伙做生意的人了解到他曾用名李林宸。需要說明的是，無論給誰打電話，事先都需要有個預判，以及時應對，否則容易錯失機會，問不到想要的料。比如，在給這個合伙人打電話的時候，我事先并不知道他會提到李林宸這個名字，但在之前的資料收集中我注意到李林宸的名字與孫小果有緊密的關聯(lián)，這時，追問孫小果化名李林宸的細節(jié)便是重中之重，什么時間用的李林宸名字、李林宸還跟什么人有關系、為什么又換回孫小果名字……總之，要有及時的應變，這通十多分鐘的電話幾乎成了此次調查的一個轉折，確認了這個曾用名，便可以得到孫小果獄外活動時間、家庭關系等更多信息。

采訪報道離不開多方支持

與此同時，我也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信息，事實上，很多有用的線索和線人都是來自網(wǎng)絡。比如，首次披露的孫小果本人的照片，便是網(wǎng)友提供的。此類離奇的社會案件，肯定有很多吃瓜群眾，各種猜測謠言也會滿天飛，但其中也不乏知情者。我在某社交媒體上搜索孫小果，發(fā)現(xiàn)有用戶留言的，便一一私信，各種人都會碰到，甚至有替孫小果說話求情的。孫小果的兩張照片便是網(wǎng)友提供，一張是他去年在某服裝店試衣服，一張是在疑似香港的餐廳。當然，拿到照片之后不能直接認定，還需要權威可靠的信源進一步證實。我通過兩個方面證實照片的真實性，一個是昆明夜場人士，他在昆明酒吧工作多年，且所在的公司接手了孫小果的酒吧；另一個便是與孫小果合伙做生意的人，不過他并未給出正面回應，最終，通過一個核心信源證實。

我在孫小果報道中，該核心信源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操作過的多篇調查報道，都幸運地遇到了知情的人士，起到“深喉”的作用，大多合作愉快，但也有失利的，原因在于過分倚重依賴某個核心信源，會不自覺地被“牽著鼻子走”，而每個人都是有訴求的，放在一件復雜的事件中，也是有立場的，因此，能碰到核心信源當然是好事，但是也要保持質疑的態(tài)度，不能偏信。

我也采訪了官方，昆明公安局、云南高院、昆明中院，獲得的回應有限。在寫稿前，編輯不確定能夠有足夠的料，便讓我初擬了一個寫作思路，在寫作上也有過一番討論，是按照“調查體”還是可以用“尋訪體”，這主要是擔心核心事實不夠。后來，稿子大概寫了三四遍，最終呈現(xiàn)的是調查體。

在這中間，要特別感謝我所在的深度報道部編輯，他們嚴格把關，讓我采訪獲得的素材得到充分利用。如果說記者在前方獲得是機器零件，編輯就是那個把零件打磨組裝成機器的人。在新京報內部論壇，兩位編輯特意寫了長長的編輯手記，其中有幾點很有啟發(fā)。

一個是素材二次加工的價值，比如我找到了一些人見到孫小果的時間，有的是2012年底，有的是2013年，而已知信息是孫小果1997年11月被抓，1998年2月被判死刑，我的初稿中只是把這些碎片化信息呈現(xiàn)了出來，這樣其實是浪費了這些信息的價值。二次加工的方式是，依據(jù)孫小果被判刑以及服刑期間適用的法律，計算出孫小果最早的可能出獄時間，這就是需要去查找當時的法律、采訪律師、進一步確認孫小果在外活動的具體時間，從而發(fā)現(xiàn)其中是否存在漏洞。信息是零散的、彼此孤立的、平面的，但二次加工之后的信息是有邏輯聯(lián)系、交叉印證、立體的，這也就是分析問題和解剖矛盾的方式。

還有關于二手信息，孫小果案的采訪可謂猜測謠言滿天飛，很多二手信息，比如關于孫的家庭背景等，這些二手信息可以給記者提供調查的思路和方向，但是用二手信息是非常危險的，最后的稿子中，所有的二手信息、未經(jīng)多方核實的內容都被刪掉了。

昆明警方也在這起案子中發(fā)揮了作用，有一名警官跟我講，“現(xiàn)在群眾反映的每一個線索都要記錄，形成材料往上報”。在昆明，我走訪了昆明市公安局、幾個區(qū)公安局及派出所，碰到的都是給予支持的，還有昆明市中級法院。

案件不能止于水落石出

孫小果案引起了一些反響，之后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的類似擺脫牢獄的案子，多稱為“××版孫小果”，似乎孫小果案已經(jīng)成為一個樣本。但回過頭來看，孫小果案值得思考的地方有多，與掃黑除惡的大環(huán)境密不可分。曾看過北京大學法學院一名教授的分析，在法律專家眼里，這個案子有點簡單，無非是二審及依靠發(fā)明專利減刑的問題，但為什么能引起這么強烈的反響，甚至掀起掃黑除惡的一個高潮？

我認為，一是源于20多年前南方周末的報道，喚起了很多人心中樸素的正義感，尤其是孫小果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南方周末1998年新年獻詞中，“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這能喚起不少人對那個時代的記憶；二是孫小果案的惡性，強奸婦女、擺脫刑罰，本身人神共憤；三是在案子被公開之后輿論的推動，其中，網(wǎng)絡圍觀的力量功不可沒；四是全國掃黑除惡的大背景，中央首次派出重大要案組到地方，形成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一個高潮。

事后，也在不少探討此案的場合，聽到有冷靜人士的分析，還是應當從專業(yè)的法律角度來剖析，最不愿意見到的便是輿情裹挾。“鏟除惡霸孫小果”，是充滿民間味兒的說法，也有時代的裂痕在里面，但孫小果最后的結果如何，應該是法律說了算。我想，案件本身不能止于水落石出，還應有更多反思。后來，媒體報道全國各地出現(xiàn)各種版本的孫小果，我認這并非獵奇，其背后的邏輯指向應該是一致的，那就是推動法制進步。

一名高校法學教授說得好，查清孫小果惡行和保護傘是目的，但終極目的是要查到在這個案子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司法執(zhí)行程序中到底有什么樣的縫隙漏洞，以便更好地去彌補，為以后的司法改革和進步作鋪墊。我想，這是孫小果案最大的意義所在。

注釋：

①向凱、龐礴：《20年前曾判死刑的“昆明惡霸” 今疑又成涉黑涉惡典型》，http://www.bjnews.com.cn/news/2019/04/26/572757.html。

②向凱：《死刑犯到再涉黑：“昆明惡霸”孫小果調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3346977287251904&wfr=spider&for=pc。

③向凱：《尋訪孫小果的21天：在沉默與堅守之間》，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5380036108825013&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