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陳俊
明清時期流傳著許多講述到官府衙門打官司之悲慘下場的勸誡文章和例證故事,其給人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在當時打上一場官司所需的費用,即使未必皆如一些講述衙門胥吏是如何借機肆意勒索的傳聞所形容的那般無比高昂,也必將是一筆為數(shù)甚巨的錢財花銷,往往會累及涉訴人等因訟罄家。不過,倘若結(jié)合更多類型的豐富史料來看,我們將遭遇到一個似乎違反經(jīng)濟理性的“悖論”:一方面,如前所述,明清史料中的一些記載聲稱,當時打官司所需的訴訟費用居高不下,其開銷之巨,甚至足以令普通民眾望衙門而卻步;另一方面,又有不少文獻則顯示,不少人到官府頻頻興訟,乃至于一些官員認為當?shù)卮嬖诮≡A之風,并且從一些州縣衙門實際所收訟案的數(shù)量規(guī)模來看,也確實頗為可觀?!?〕參見[日]夫馬進:《中國訴訟社會史概論》,范愉譯,載《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6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74頁;尤陳?。骸丁皡捲A”幻象之下的“健訟”實相?重思明清中國的訴訟與社會》,《中外法學(xué)》2012年第4期。
管見所及,對于“高昂訟費”與“健訟風氣”這兩種不同書寫之間存在的相互抵牾,迄今為止學(xué)界罕見專門的解釋,僅有黃宗智、李艷君等少數(shù)幾位學(xué)者曾花了一些筆墨直接論及此問題?!?〕參見[美]黃宗智:《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80~188頁;李艷君:《從冕寧縣檔案看清代民事訴訟制度》,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85~286頁。尤其是黃宗智關(guān)于清代的訴訟當事人在面對“高昂”訟費時之抉擇與策略的精煉討論,極富學(xué)術(shù)啟發(fā)性,不過他主要利用的是來自清代巴縣、寶坻和淡水—新竹三地檔案中的一些記載,囿于所用資料范圍的限制,其得出的那些結(jié)論是否可以推而廣之用來解釋明清時期更多區(qū)域的情況,以及是否還存在其他的一些重要應(yīng)對策略,仍然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本文力圖對上述這種“悖論”專門加以剖析,但并不打算在此著重討論明清時期的訴訟費用具體是否確如一些學(xué)者所認為的那樣讓普通百姓完全不堪承受,〔3〕我將另外撰文專門討論明清時期的訴訟費用問題。而是對此問題暫時采取折中處理的方式,亦即認為對于明清時期的普通百姓而言,訴訟費用的確構(gòu)成了相當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并將這一目前學(xué)界已然基本達成的共識作為討論民眾訴訟策略的制約性前提。另需指出的是,先前也有一些學(xué)者曾對明清時期民眾的訴訟策略或具體手段(例如,運用道德話語為自己塑造“冤”的形象、誣告、纏訟、越訴乃至采取自殺自殘、糾眾控告等過激行為)進行過討論,〔4〕例如徐忠明:《小事鬧大與大事化小:解讀一份清代民事調(diào)解的法庭記錄》,《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4年第6期;胡震:《清代京控中當事人的訴訟策略和官方的結(jié)案技術(shù)——以光緒朝為例的一個分析》,《法學(xué)》2008年第1期;李艷君:《清代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的訴訟策略》,《大理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3期;楊彥增:《清代黔東南苗侗族民眾的聯(lián)合起訴策略探析》,《蘭臺世界》2015年第21期;李守良:《清末甘肅循化廳少數(shù)民族訴訟策略探析》,《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2期。但有些遺憾的是,此類研究當中有不少實際上猶如某些并不考慮“交易成本”的經(jīng)濟學(xué)分析所做的那樣,未能充分兼顧到訴訟費用對訴訟策略的制約性影響。本文旨在利用多種類型的史料記載(例如,目前學(xué)界尚甚少有人使用的清末各地訴訟習(xí)慣調(diào)查報告書),借助“結(jié)構(gòu)/行動者(structure/agency)”的分析框架,著重討論明清時期的社會大眾在面對司法經(jīng)濟中的此種訟費壓力時,是如何發(fā)展出一些具體有效的訴訟策略來加以應(yīng)對,進而不僅造成一些地方衙門的實際訟案數(shù)量不減反增,并且還在不少地方官員心中加深了所謂當?shù)卮嬖诮≡A之風的刻板印象。
面對“高昂”的訴訟費用開銷,以及很多官員、士紳們關(guān)于打官司將致訴訟當事人錢財耗盡的反復(fù)勸誡,明清時期的一些地方緣何仍然有為數(shù)不少的民眾來到衙門告狀興訟,甚至在一些地方官員看來當?shù)孛耧L好訟成習(xí)?明清時期的官員們通常將此首先歸罪于訟師們的挑唆,認為正是此輩在誘導(dǎo)那些起初本無興訟之念的無知愚民貿(mào)貿(mào)然地來到衙門打官司。
這種歸咎的話語模式由來已久,早在宋代便已出現(xiàn)。南宋時期的循吏黃榦在任新淦知縣時聲稱,該縣“詞訟最多,及至根究,太半虛妄,使鄉(xiāng)村善良枉被追擾”,而究其原因,“皆緣坊郭鄉(xiāng)村破落無賴,粗曉文墨,自稱士人,輒行教唆,意欲搔擾鄉(xiāng)民因而乞取錢物”?!?〕參見[宋]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元刻延佑二年(1315)重修本,卷39,“徐鎧教唆徐辛哥妄論劉少六”,第17頁a。此種話語模式在明清時期更是不斷地出現(xiàn)在官員們的筆下。明代萬歷年間,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楊四知在其發(fā)布的一則勸民息訟告示中寫道:“閩俗好訟,漳泉為甚,每遇新院下馬,無論曲直,群然溷擾,皆因省城聚居訟師,游手好閑,專一興滅詞訟,教唆善良,以此為生?!薄?〕參見[明]黃仕禎修:《將樂縣志》,明萬歷十三年(1585)刻本,卷1,“巡按監(jiān)察御史楊四知諭民息訟告示二道”,第29頁a。到了清代,認為訟師乃是導(dǎo)致詞訟繁興之禍首的論調(diào),更是在官場中廣為流傳??滴跄觊g出任福建汀州知府的王廷掄認為,當?shù)孛癖妼覍遗d訟,“此皆訟師之愚弄,或藉蠹棍之引援?!薄?〕參見[清]王廷掄:《臨汀考言》,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刻本,卷16,“勸諭息訟”,第10頁a。雍正十一年(1733)八月,湖南巡撫在一則勸民息訟告示中宣稱,“南民刁悍,每以小事輒成大題,砌詞越控,一告不準,又敢改名捏詞復(fù)告……此皆訟棍圖利唆撥,以致愚民輕聽,自罹罪戾,殊堪痛恨。”〔8〕參見[清]吳達善纂修:《湖南省例》,清刻本,“刑律”卷10,“訴訟·越訴·曉諭刁民架詞越控”,第1頁。乾隆時期,福建巡撫甚至在同一份文札中反復(fù)講道,“閩省民情刁悍,訟獄繁多,皆由訟棍教唆,以致捏情混控”,“總緣無賴訟師,倚恃刀筆,逞其刁唆之能,遂其詐騙之計”,“閩省民多好訟,皆出一班訟棍遇事教唆”?!?〕參見《福建省例》(下冊),臺北大通書局1987年影印版,第963~969頁。嘉道年間的循吏劉衡斷言,“民間些小事故,兩造本無訐訟之心,彼訟棍者暗地刁唆,誘令告狀?!薄?0〕參見[清]劉衡:《庸吏庸言》,清同治七年(1868)楚北崇文書局刊本,上卷,“理訟十條”,載《官箴書集成》第6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197頁。下文中引用收入《官箴書集成》的各種古籍時,只寫所載《官箴書集成》的具體冊數(shù),不再重復(fù)標注出版社等信息。道光朝的地方官何耿繩強調(diào):“民間雀角細故,原可平情理釋。百姓初無涉訟之心,多因訟師唆弄煽惑,遂爾架捏虛詞,牽連無辜,混行呈告?!薄?1〕參見[清]何耿繩:《學(xué)治一得編》,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眉壽堂刊本,“擬案五則”,載《官箴書集成》第6冊,第678頁。光緒年間任山東萊陽知縣的莊綸裔,在目睹所謂“萊邑詞訟繁多,民情刁健”之景象后寫道,“本縣推求其故,皆由訟棍包攬主唆”?!?2〕參見[清]莊綸裔:《盧鄉(xiāng)公牘》,清宣統(tǒng)三年(1911)鉛印本,卷2,“示諭嚴禁飯店包攬訟事條告文”。一些地方官員還宣稱,不乏有“兩造均不愿終訟,而訟師欲壑未盈,不肯罷手”,〔13〕參見[清]方大湜:《平平言》,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資州官廨刊本,卷3,“訟師未獲須恐以虛聲”,載《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677頁?!爱斒氯思茹模墼A棍吏胥]術(shù)中,每有欲罷不能之嘆”,〔14〕參見[清]劉汝驥:《陶甓公牘》,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安徽印刷局排印本,卷12,“法制科·績溪民情之習(xí)慣”,載《官箴書集成》第10冊,第612頁?!吧踔劣校墼妫萃纯捱登笃湎⑹露豢傻谜摺?。〔15〕同前注〔11〕,何耿繩書,第678頁。
上述這種將不少地方訟案繁多的現(xiàn)狀歸咎于訟師挑唆民人打官司的套路化解說模式,并不只是在地方官員之間流傳,有時甚至還上達天聽。清代雍正年間,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毛之玉向皇帝上奏,提議嚴厲查禁訟師,其所持的理由,便與上述那些官員們所說的同出一轍:“今查直省各處地方,刁健之風所在而有,告訐之案不一而足,此非小民之樂于成訟,實由訟師之有以導(dǎo)之也。夫訟師本系賦性狡猾之徒,刀筆營生,衙門情熟,遇有戶婚田土之事,捏造捕風捉影之詞,誘惑愚民,教唆控告,指稱線索,包準包贏,一手把持,希圖射利,以致薄物細故結(jié)訟連年,皆訟師之所為也?!薄?6〕參見《宮中檔雍正朝奏折》第25輯,臺北“故宮博物院”1979年版,“協(xié)理山西道事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加一級臣毛之玉謹奏為請嚴踈縱訟師之處分以戢刁民以敦風俗事”,第438~439頁。
在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官場所流行的此類話語模式當中,被認為應(yīng)當要為詞訟繁興這一讓地方官員們?yōu)橹^疼不已的狀況負責的,除了訟師這一所謂挑唆民人興訟的首惡之外,還有常常被稱之為“衙蠹”的另一伙人?!把皿肌笔菍俑瞄T中那些私下甚至公然貪污腐敗、肆意勒索民眾的無良胥吏的貶稱。在晚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一月頒布《各級審判廳試辦章程》之前,帝制中國時期的中央政府皆未明確定立全國性的法定訟費收取標準并在各地加以統(tǒng)一推行,〔17〕參見鄧建鵬:《清末民初法律移植的困境:以訟費法規(guī)為視角》,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76~78頁。但這并不影響明清時期的胥吏們在經(jīng)辦訟案的過程中收取所謂“陋規(guī)”(有時又稱作“規(guī)費”),甚至是其他一些完全非法的貪贓所得。由于明清時期的書吏和衙役們能從國家領(lǐng)到的薪水微乎其微,甚至可說是等于沒有,故而其只能依靠從民間收取一些被官府默認的“陋規(guī)”來維持生計,而在司法訴訟過程中收取的那些陋規(guī),便是各種名目繁多的陋規(guī)當中最為主要的類型?!?8〕瞿同祖明確指出,對于明清時期的衙門胥吏來說,“多數(shù)陋規(guī)費是從訴訟當事人那里索取的”,并且通常是由衙門中的這些人共同分享,參見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修訂譯本),范忠信、何鵬、晏鋒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72~78、100~104頁。另可參見周保明:《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260頁。訟民們在打官司過程中的不同階段需要向衙門胥吏交納名目繁多的相應(yīng)規(guī)費,而后者則以此來維持自身生計乃至衙門的日常行政開支。我將這種伴隨司法過程而生的錢財流動稱作“司法經(jīng)濟”。職是之故,明清時期各地衙門中的胥吏們被認為有很強的動機在此種司法經(jīng)濟中藉由承辦更多的訴訟案件來謀取經(jīng)濟利益。而這種動機顯然與深受儒家“無訟”思想之影響的大傳統(tǒng)訴訟文化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追求背道而馳?!?9〕參見尤陳俊:《儒家道德觀對傳統(tǒng)中國訴訟文化的影響》,《法學(xué)》2018年第3期。在明清時期的實際案例當中,的確有一些地方衙門里面的無良胥吏希望能讓訟案數(shù)量保持一定的規(guī)模,甚至不惜主動“挑起”詞訟,或?qū)⒚袢恕罢T入”訴訟之中,“尤其歡迎可以任其敲詐的‘好案’”,〔20〕參見伍躍:《必也使有訟乎——巴縣檔案所見清末四川州縣司法環(huán)境的一個側(cè)面》,載《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7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80~410頁。而一些地方衙門(如巴縣衙門)里面的各房書吏、差役,為了“公平”分配可以從中收取陋規(guī)的案源,還形成了細致的內(nèi)部規(guī)則和程序,當他們之間就某起訟案的經(jīng)辦權(quán)發(fā)生沖突而爭執(zhí)不下時,甚至還會告到知縣那里以求裁斷?!?1〕Bradly W.Reed,Talons and Teeth: County Clerks and Runners in the Qing Dynasty,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200-245.
明清時期的一些官員、士紳們常常懷疑衙蠹和訟師暗地勾結(jié),沆瀣一氣,借民人詞訟而漁利分肥。乾隆二十九年(1763)八月,江蘇按察使錢琦上奏皇帝,主張各地官員應(yīng)當嚴厲打擊其治境內(nèi)的積慣訟棍,而他的此番舉動,促成了一條專門針對訟師的重要例文隨后正式出臺。錢琦在其奏折中強調(diào)“訟獄繁多,江蘇稱最”,并聲稱他自己在徹底推求后認為,此“皆緣有一等狡黠之徒,專以刀筆為生涯,竟藉詞訟為行業(yè),如劣監(jiān)、武生、革書、退役以及訓(xùn)蒙算命等人,類能為之。偶遇鄉(xiāng)愚戶婚田土以及鼠牙雀角,或本無訟心,從中唆聳,或別施機巧,盡掩真情,百計千方,包告包準,因而勾通書役,設(shè)法捺延,且復(fù)牽累無辜,故為朦混,總期案使經(jīng)時不結(jié),俾得漁利,不休乃止。”〔22〕參見《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2輯,臺北“故宮博物院”1984年影印本,第448~450頁。在錢琦看來,訟師與書吏狼狽為奸,暗中把持民人訴訟,使之經(jīng)久而不得結(jié)案。晚清時期朝廷在組織調(diào)查各地民情、士紳辦事習(xí)慣時,來自安徽績溪縣的報告中聲稱,當?shù)孛袂榈蠼。傩蘸迷A,而這“其實由訟棍吏胥百端煽惑”?!?3〕同前注〔14〕,劉汝驥書,第611~612頁。這種套路化的解釋模式,甚至還影響到當代的一些研究者對其基本加以照搬。例如,有學(xué)者以清代徽州地區(qū)為例認為,“官吏與訟師人等彼此串通肆索陋規(guī)賄賂,促使民間尚氣好訟、‘健訟’成習(xí)”,徽州地區(qū)“民情‘健訟’,實與泛濫成災(zāi)的陋規(guī)以及極度貪婪的書吏和衙役們有著實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4〕參見鄭小春:《清代陋規(guī)及其對基層司法和地方民情的影響:從徽州訟費賬單談起》,《安徽史學(xué)》2009年第2期。
我并不認為上述那些將一些地方的詞訟繁滋歸咎于訟師、衙蠹之挑唆的說法全無道理,但相當懷疑這種話語模式是否足以解釋普遍的真實情形。一些巧舌如簧的訟師挑唆民人去打官司,確實會在某種程度上造成衙門所收訟案的增多,并且從明清時期的實際案例來看,一些官員前述所說的那種“兩造均不愿終訟,而訟師欲壑未盈,不肯罷手”的情況,也并非全屬子虛烏有?!?5〕例如清代乾隆朝時發(fā)生在江蘇寶山縣的一起案件便屬此種情形。在該案中,陳載恒唆使孫岳廷及其胞弟孫好金誣告他人,當孫氏兄弟急欲息訟時,陳載恒卻仍不肯罷休,煽動勉允隨行的孫氏兄弟來到對方家中鬧事。參見[清]沈沾霖輯:《江蘇成案》,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刻本,卷15,“刑律·訴訟·教唆詞訟·唆使誣告照棍徒生事擾害例問擬(陳載恒)”,載楊一凡、徐立志主編:《歷代判例判牘》第8冊,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181頁。以下引用收入《歷代判例判牘》的各種古籍時,只寫所載《歷代判例判牘》的具體冊數(shù),而不再重復(fù)標注出版社等信息。但是,我并不認為當時到官府興訟的民眾皆是完全聽憑訟師、胥吏挑唆擺布而毫無經(jīng)濟理性之輩(而在上述那些地方官員、士紳們所做的描述中,訟民們實際上被當作是任憑訟師胥吏拿捏、完全被動的無知愚民)。事實上也絕不可能會如此。試想一下,即便其中會存在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但倘若每位民眾打上一場官司的費用鐵定將會導(dǎo)致其傾家蕩產(chǎn),則這種只會讓訟師、胥吏從中獲利而訟民本人則注定是火中取栗的博弈,將很難長期在整個社會中普遍存續(xù)下去。因為在那種情況下,長此以往,通過口耳相傳而知曉其后果的民眾不僅“屈死不告狀”,并且會轉(zhuǎn)而完全求諸民間調(diào)解乃至私下復(fù)仇之類極端化的自力救濟方式,亦即會拋棄打官司這種被他們認為需要付出巨大成本但又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糾紛解決方式。
因此,在討論民眾面臨沉重訟費壓力的情況下卻又出現(xiàn)健訟之風時,我們必須回到那些在前述話語模式中幾乎被視作完全被動的訴訟當事人身上,將他們還原為在訟費“高昂”的給定結(jié)構(gòu)中實際上也具有一定的經(jīng)濟理性和能動性的行動主體。從長期的歷史趨勢來看,訟民們作為一個整體,會在這種給定的結(jié)構(gòu)當中,通過不斷地與官府(包括衙門內(nèi)的胥吏們)、訟師進行博弈,形成一些能夠降低自身經(jīng)濟風險的針對性訴訟策略,并借助世代口耳相傳,積淀為可被全體社會成員所共享的民間智慧。就此而言,即便是那些為訟民們出謀劃策的訟師,在某種程度上也只不過是這些長期以來形成的民間智慧的“更專業(yè)”的記憶者和利用者。更何況,明清時期不少所謂的“訟師”,實際上乃是一些其為人助訟的行為在當?shù)毓賳T看來超出了能夠容忍的范圍,從而被后者貼上該標簽意欲治罪的普普通通的下層識字者,〔26〕參見[日]唐澤靖彥:《清代的訴狀及其制作者》,牛杰譯,載《北大法律評論》第10卷第1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2頁。并無足夠強大的控制能力讓訴訟當事人完全對其言聽計從。畢竟,不是每起訟案的背后都會站著一位乃至多位真正的訴訟專家,尤其是在那些瑣碎的細事詞訟當中。以下將詳細討論明清時期的訴訟當事人所可能采用的幾種具有代表性且在相當程度上可謂行之有效的訴訟策略。
黃宗智在對清代一方面打官司費用高昂而另一方面又有不少普通百姓頻頻興訟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解釋時,首先強調(diào)須將“普通的民事訴訟與含有大筆財產(chǎn)或重大犯罪的官司區(qū)別開來”,因為重大訴訟案件的當事人的錢財花銷要大得多,他們不僅會更多地求諸訟師幫忙,而且更容易被胥吏們盯上而遭到敲詐,但普通的民事訴訟則相對簡單,且不那么花銷昂貴?!?7〕同前注〔2〕,黃宗智書,第176頁。這是非常重要的提醒。不過在此之外,我想再補充同樣重要的另一點,那就是還應(yīng)當將單個民眾興訟從而由其自身或小家庭負擔全部訴訟費用的情形,與那些共同參與訴訟的多位當事人每人僅是分擔其中一部分訴訟費用的集體興訟行為區(qū)別開來。
從現(xiàn)存的明清史料來看,由眾人分擔訟費的集體興訟行為絕非鮮見。這在明代便已??梢姷剑?,明代徽州地區(qū)張氏族人祖宗墳塋上的樹木遭人強行砍伐,在張弘福等人的牽頭之下,眾族人于嘉靖二十六年正月初六日共同訂立了一份籌集訟費合同,其中明確寫道:“未兌[免]使用盤纏,誠恐子孫推調(diào),獨累靠損人難,眾議寫立合同,各人照依已下丁糧出辦,毋許靠損□□□□□照丁糧出辦,聽從已出之人赍此合同告理,甘罰白艮[銀]壹拾兩公用,以不孝罪論,仍依照丁糧補出,仍依合同為照?!薄?8〕《嘉靖二十六年一月徽州張弘福等籌集訟費合同議約》,載《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第2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55頁。諸如此類表明眾人同心赴訟的分攤訟費合同,在明清時期遺留至今的徽州文書中尚有不少。根據(jù)阿風的搜集,現(xiàn)存明清徽州文書中專門以分攤訟費為內(nèi)容的合同文約,除了上述《嘉靖二十六年一月徽州張弘福等籌集訟費合同議約》外,至少還有《萬歷四十六年七月祁門謝承憲等分擔訴訟盤費合同》《崇禎十四年四月徽州黃富祥等合夥出辦訟費議約》《康熙四十一年閏六月徽州張為錦等清算訟費合同》《康熙四十五年正月祁門凌君才等公平出費鳴官合同文約》《康熙五十五年祁門許德嘉等均出費用立合文約》《光緒七年元煷公支下光梓等祖堂訴訟前盟約合同》等多件?!?9〕參見阿風:《明清徽州訴訟文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5~177頁。此外,另有多位學(xué)者在各自的研究中也提及現(xiàn)存徽州文書中的其他分攤訟費合同?!?0〕參見劉道勝:《明清徽州宗族文書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0~284頁;鄭小春:《清代徽州的民間合約與鄉(xiāng)村治理》,《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1期。例如,據(jù)俞江介紹,清代康熙年間徽州百姓葉良之兄弟五人與人構(gòu)訟,曾為此專門訂立了一份齊心訴訟文約以解決訴訟費用的分擔問題,約定“官中等事盤費,照股出備,無得獨累出身之人”。〔31〕參見俞江、陳云:《論清代合同的類型——基于徽州合同文書的實證分析》,《法學(xué)》2014年第5期。在俞江主編的《徽州合同文書匯編》(全11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中,收錄了包括此文約在內(nèi)的多份以分攤訟費為內(nèi)容的齊心訴訟合同。
除了訟費分攤合同這種獨特的文書類型外,尚有不少來自徽州地區(qū)的其他文獻同樣也反映出當?shù)厣嬖A民人采取了由眾人分攤訟費的訴訟策略。明代徽州府歙縣呈坎的羅姓家族與楊干院寺僧圍繞該寺廟所在地塊的產(chǎn)權(quán)歸屬打官司,從嘉靖七年(1528)開始,一直打到嘉靖十四年(1535)方才塵埃落定。羅姓族人聲稱楊干院現(xiàn)今所在之地乃是歙縣羅氏始祖羅秋隱的墓地,于是不僅多次上控至徽州府,并且還讓其族人抱赍上奏位于京師的都察院,最終由都察院轉(zhuǎn)行巡按衙門親自審理后結(jié)案,從而拿回了這塊羅氏始祖墓地。這場長達八年的官司之各項開銷,總計高達四千余兩銀子之巨,羅氏族人采取由眾家分攤訟費的方式,以應(yīng)對這筆龐大的訴訟開支。具體而言,羅姓族人各家出資從六百余兩到數(shù)十兩不等,且“其次多寡不同,莫不各隨其力之所及、家之所有,樂輸以為助,亦難盡悉”?!?2〕參見[明]羅顯輯,周紹泉、阿風整理:《楊干院歸結(jié)始末》,載《明史研究》第15輯,黃山書社2017年版,第282~293頁。據(jù)清代徽州府婺源縣浙源鄉(xiāng)嘉福里十二都慶源村秀才詹元相在其撰寫的《畏齋日記》中所記,康熙四十一年(1702)十一月初五,鄰村多名村民來到慶源村尚在封禁之期的山林砍柴,被詹氏族眾當場捉拿,兩村因此發(fā)生糾紛,結(jié)果詹氏族眾決定到官府打官司,于同月初十召集族眾商議好如何分擔訟費,并在七天后到當?shù)匮瞄T遞交了詞狀。同年十二月初七,詹元相與被他喚作“瑤叔”“福兄”的兩名族人結(jié)算打這場官司的花銷,共計白銀3兩2錢7分,“因祠中無銀,借出生一公眾銀暫用”?!?3〕參見[清]詹元相:《畏齋日記》,載《清史資料》第4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9~240頁。在清代光緒年間徽州黟縣一都的余棠控告四都的朱慶春、汪佛金等人抬棺盜占墳地一案中,從汪佛金所記的訟費支用賬單中,我們也可看到兩位共同被告分擔了己方相關(guān)的訴訟費用?!?4〕同前注〔24〕,鄭小春文。清末徽州婺源縣出身于木商世家的秀才詹鳴鐸,在其所撰的自傳體小說《我之小史》中提及,他與族人們?yōu)榱俗柚蛊浼易逯判帐榔椭信炎兊膹埿铡盎炜嘉渫保谑堑娇h衙打官司,為了湊集訟費,“村內(nèi)各清明會祀停胙”?!?5〕參見詹鳴鐸著,王振忠、朱紅整理校注:《我之小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40頁。
不惟徽州地區(qū)如此,由多人分擔訟費的情形,在其他不少地方亦數(shù)見不鮮。在道光十二年(1832)九月十三日的一份堂判中,我們從河南知府李鈞筆下獲知四十多年發(fā)生在當?shù)芈尻柨h的一樁往事:乾隆五十六年(1791),縣民周庠與蕭某、王某等人共同籌措費用打官司,結(jié)果爭得了三十二畝灘地?!?6〕參見[清]李鈞:《判語錄存》,卷4,“侵吞冊費事”,載《歷代判例判牘》第10冊,第119頁。光緒年間的一份判詞則透露,浙江會稽縣民梁明貴為了爭得“未經(jīng)升科之沙漲地畝,為首糾眾斂錢控爭”,而受典該沙漲地畝的周屠氏則“出巨款幫助訟費”。〔37〕參見[清]孫鼎烈:《四西齋決事》,卷2,“周屠氏等判”,載《歷代判例判牘》第10冊,第559頁。在光緒末年發(fā)生在江蘇的一樁官司中,黃堉和黃在沚約定共同分攤訟費,不過黃在沚原先預(yù)存的那部分經(jīng)費后來遠不敷使用?!?8〕參見[清]趙幼班輯:《歷任判牘匯記》,卷1,“判黃增等覆訊堂詞”,載《歷代判例判牘》第12冊,第161頁。甚至在地處邊疆的貴州清水江流域,亦有不少以約定分攤訟費為內(nèi)容的合同文約留存至今。例如,在清代道光年間,當?shù)匕傩辗段耐?、姜維新、述圣等人因自家的山木遭人砍伐,于是向官府呈控,并訂立同心合字,約定“所有天柱縣、黎平府二處之費用,俱照八股均分,范文通占七股,維新、述圣二家認一股,日后不俱[拘]費用多寡,各照股數(shù)分”?!?9〕參見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57頁。此份訟費分攤文約,也被收入潘志成、吳大華編著:《土地關(guān)系及其他事務(wù)文書》,貴州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237頁(該書另還收錄了其他三份清代乾隆、嘉慶和道光年間有關(guān)訴訟費用攤派或幫補訴訟費用的合同文約)。
尤其是在宗族組織發(fā)達而彼此之間又常發(fā)生沖突的地區(qū),當糾紛涉及不同宗族、村落的共同利益之時,這種由眾人分擔訟費的情況就更容易出現(xiàn)。坂上和墩上這兩個“相隔里許”的江西村莊,早在雍正、乾隆年間便因汲水灌溉之事而“迭次興訟”?!?0〕參見[清]沈衍慶:《槐卿政績》,卷5,“挖毀強車事”,載《歷代判例判牘》第10冊,第247頁。同樣是在江西,鄰村族居的袁、王、胡三姓,道光年間因王姓眾人一再加高堰身,遏截蓄水,影響到其他兩姓取水灌溉,以致三姓之間發(fā)生訟爭。〔41〕同上注,“聚眾掘毀事”,第249~250頁。諸如此類的官司,其訴訟費用應(yīng)該都是在全村、全族之中進行分攤。明清時期江西的一些地方,甚至還以合族所建宗祠的祠費來補償其族人打官司時的訟費開銷,以至于清代乾隆二十八年(1763)時,江西巡撫輔德專門為此奏請皇帝予以查禁,而乾隆皇帝不僅對此議準,并且還傳諭各地督撫對此類情形留心稽查、實力整頓?!?2〕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4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414頁。與江西的情況相類似,在清代湖北黃州黃岡縣的孔埠鎮(zhèn),當有族人受到別族欺凌而涉訟時,也會動用宗族公田的收入資助其各項訴訟開銷?!?3〕參見張小也:《健訟之人與地方公共事務(wù)——以清代漕訟為中心》,《清史研究》2004年第2期。
在19世紀清廷統(tǒng)治下的臺灣北部,更是常常可以見到集體涉訟的當事人形態(tài)。在淡新檔案中那些現(xiàn)存的訴訟文書里面,我們看到了“金六和”“鄭吉利”“吳順記”之類的合股伙名或堂名。而當它們涉訟之時,往往就是以團體的形態(tài)進行應(yīng)對。〔44〕參見[美]艾馬克:《十九世紀的北部臺灣;晚清中國的法律與地方社會》,王興安譯,臺北播種者文化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79~180頁。這將意味著,打官司過程中支出的各項訴訟費用,是由這些團體或合伙在其內(nèi)部加以分攤。集體涉訟人在清代臺灣的常見,也在相當程度上造成了淡水—新竹衙門的官員們要比那些遠在巴縣、寶坻等地的同儕們面臨著更為沉重的理訟壓力。
在明清時期,分擔訴訟費用之人,甚至并不限于現(xiàn)居糾紛發(fā)生地的那些在地民眾。16世紀以來,隨著全國市場的日趨活躍,不僅商品化程度不斷加深,而且行商坐賈的人數(shù)規(guī)模也明顯見增,甚至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商幫”。〔45〕參見傅衣凌:《明清時代商人及商業(yè)資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張海鵬、張海瀛主編:《中國十大商幫》,黃山書社1993年版。徽商即為其中最負盛名的商幫之一。那些離家在外、活躍于全國商貿(mào)活動之中的徽商,不僅自己常常免不了會因為商業(yè)糾紛或主動或被動地涉訟,〔46〕參見范金民:《明清商業(yè)糾紛與商業(yè)訴訟》,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而且當其家鄉(xiāng)有族人打官司之時,一些在外營生的徽商還會寄資相助。早在明代中葉,王士性在對徽州地區(qū)休寧、歙縣兩縣在外經(jīng)商之人出資為其鄉(xiāng)人助訟的習(xí)氣加以描述時,便指出江西其他地方的商人對此做法也多有仿效:“商賈在外,遇鄉(xiāng)里之訟,不啻身嘗之,醵金出死力,則又以眾幫眾,無非亦為己身地也。近江右人出外亦多效之?!薄?7〕參見[明]王士性:《廣志繹》,卷2,“兩都”部,載周振鶴編校:《王士性地理書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76頁。明清時代的徽商之中不乏財力雄厚之輩,他們在遇有其鄉(xiāng)黨涉訟之時給予后者的錢財資助,無疑將在一定程度上減輕那些涉訟鄉(xiāng)民的經(jīng)濟壓力。
因此,盡管公堂涉訟時將被胥吏們勒索的陋規(guī)種類繁多且數(shù)額不菲,但經(jīng)過團體或合伙之內(nèi)的多人分攤,以及還有可能會受到來自一些同鄉(xiāng)同族在外經(jīng)商之人的錢財資助,原先或許不堪重負的訟費壓力當可相應(yīng)減輕,從而很可能會降至勉可承受的程度。這種多人分攤訟費的方式,將縮短官府衙門與普通百姓之間原先迫于高昂訟費而被拉大的距離,從而使得告官訴訟并不總是那么令人談之頓時色變。并且,此類官司由于往往與族眾等群體的利益密切相關(guān),且又有眾人籌資作為財力后盾,暫時輸了官司的那一方很可能會反復(fù)纏訟,以圖翻案,從而衍生出更多次的告官行為,益發(fā)加深了當?shù)毓賳T眼中的健訟印象。
不過,上述所說的這種涉訟一方或雙方為團體性訴訟當事人的情況,在明清時期的實際訴訟過程中并不如兩家普通民人對簿公堂的情況那么常見?!?8〕在黃宗智統(tǒng)計過的628個清代案例中,出現(xiàn)“團伙性”原告的只有13例(其中巴縣3例,淡新10例,寶坻則付之闕如;黃宗智所稱的“團伙性”原告,是指原告方為團體、村莊、宗族、行會、商業(yè)和生意團伙),在可以辨認出其社會身份的500名原告中所占的比例,不過只有2.6%。同前注〔2〕,黃宗智書,第138頁。因此,由多人分攤訟費的訴訟策略,盡管的確會使得一些民眾敢于告官興訟的可能性有所提升,但并不足以普遍解釋不少普通百姓面臨“高昂”訟費之威脅時為何還能屢興訟事。分析這一問題的最關(guān)鍵要點或許在于,明清史料中所說的那些訴訟費用,常常都是打完一場官司所需費用的總和。易言之,那些令我們印象深刻的高昂訟費數(shù)額,往往是由走完全部訴訟階段所需支付的各種訴訟費用疊加而成。而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一些原告可能僅僅只是將到衙門告上一狀作為給對方施壓的手段,未必皆會堅持到堂審、執(zhí)行等后續(xù)階段。黃宗智曾就此做過簡要但富有啟發(fā)性的討論?!?9〕同前注〔2〕,黃宗智書,第176、182~186頁。接下來我將結(jié)合更多的史料,對此進一步展開專門的深入論述。
民人在遞交詞狀與衙門稍做接觸后,不待堂審開始便伺機而退,這種做法不僅可能,而且在明清時期或許還相當普遍。在與他人發(fā)生糾紛后,如果發(fā)覺即便經(jīng)過調(diào)解也將會僵持不下時,為了給對方施加更大的壓力,一些精明的當事人很可能會到衙門先告上一狀。對于這種訴訟策略,與其一股腦地將之斥為道德評價意義上的“惡人先告狀”,還不如將之視為某些具有冒險精神的民眾希望借此在后續(xù)的糾紛解決過程中爭取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一種切實手段。
明清時期的州縣官們在接到原告遞交的呈狀之后(即“理”),接下來必須決定是否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亦即“準”或“不準”。從官箴書的記載來看,“狀不輕準”似乎是當時常見的做法。18世紀的循吏劉衡聲稱:“狀不輕準,準則必審,審則斷,不準和息?!薄?0〕同前注〔10〕,劉衡書,第195頁。他的這一主張,在清代官場上也獲得一定程度的響應(yīng),如方大湜便在《平平言》一書中將此予以引述?!?1〕同前注〔13〕,方大湜書,卷 2,“和息”,第641頁。不過,當代的一些研究表明,劉衡此言未必皆與清代各地司法實踐中的此方面一般情況相吻合,二者之間很可能實際上相差頗大。梁臨霞在研究清代寶坻縣的土地債務(wù)案件檔案時指出,呈詞不準的比例相當之小?!?2〕參見梁臨霞:《論批呈詞——從寶坻檔案看清朝土地債務(wù)案件的審理》,載中國法律史學(xué)會編:《法史學(xué)刊》第1卷,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163、169頁。里贊利用清代四川南部縣檔案所做的研究也認為,“總體而言,不準的案件在整個州縣所受理的案件中是少部分,而且許多案件經(jīng)過當事人的一再告訴,知縣的態(tài)度最終也會從不準到準?!薄?3〕參見里贊:《晚清州縣訴訟中的審斷問題——側(cè)重四川南部縣的實踐》,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頁。州縣官接到呈詞后“準”或“不準”的比例,或許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很難一概而論,且州縣官們未必都會在每一起訟案的批詞中明確寫道“準”還是“不準”,也可能使用了其他一些傾向性難以明確判斷的模糊表述,故而即便是借助訴訟檔案所做的實證研究,其實也很難說是符合明清時期各地官府之實際處理方式的精確判斷。但無論是“準”或“不準”,官員們通常都會作出批詞。而這些批詞并不止于針對訴訟當事人,它們既可能針對衙門內(nèi)部的吏役,也可能針對訴訟當事人的族人、中證、約鄰、保甲等社會人士。〔54〕同前注〔53〕,里贊書,第157~161頁。除了那些明顯違反狀式條例之要求而“不準”的情況外,〔55〕關(guān)于一些狀式條例中所規(guī)定的案不準理情形,參見鄧建鵬:《清代健訟社會與民事證據(jù)規(guī)則》,《中外法學(xué)》2006年第5期;李艷君:《從“狀式條例”看清代對書狀的要求》,《保定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3期;吳佩林、吳東:《清代州縣司法中的“遵用狀式”研究》,《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法學(xué)版)2017年第3期。若詞狀在衙門被“準”,則通常意味著原告暫時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優(yōu)勢地位,尤其是當州縣官所作的批詞表露出對其有利的傾向時更加如此。這種暫時的優(yōu)勢,按照黃宗智的說法,很可能會在由批詞所啟動的“第三領(lǐng)域”中影響到那些因此更加買力地進行調(diào)解的親友鄰里,從而斡旋出一個相比而言更偏向于啟動訴訟的原告方的調(diào)解方案?!?6〕同前注〔2〕,黃宗智書,第107~130頁。
讓我們來看一起清代道光年間發(fā)生在江西贛州的“貓兒官司”。在這起訟案中,明明無理的張某,卻先下手為強,主動到官府挑起訟端,結(jié)果后來經(jīng)過當?shù)厥考澋恼{(diào)解,得到了那只原本并不屬其所有的母貓?!?7〕詳見《器利集》,“誣盜鄉(xiāng)村進公呈”與“盜情和息”。原書隱去了張某和王某的具體名字,只留下其姓氏?!镀骼芬粫F(xiàn)由筆者所收藏,系江西贛州廩生鄒列金所編纂的稿本訟師秘本原件,其成書時間為清同治十年(1871)之后。這說明,這種先下手為強告上一狀的訴訟策略,有時的確能夠起到一定的效果。故而,以到官府衙門先告上一狀的方式,向其對手乃至調(diào)解糾紛的親友鄰里施壓,這種不必等到走完全部的訴訟過程,就可能會在后續(xù)的糾紛解決過程中為自己爭取到一個相對有利的位置的方法(一些官員將此做法稱作“圖準不圖審”〔58〕參見[清]李方赤:《視己成事齋官書》,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刻本,卷2,“禁打抬訛詐示”,第11頁a。),容易成為被某些精明的民眾所利用的一種訴訟策略。一旦糾紛通過親友鄰里更加賣力的后續(xù)調(diào)解而獲得解決,調(diào)解人可能接下來就會到衙門遞交一紙請求和息的呈狀,向州縣官聲請銷案,就像前述“貓兒官司”中那位我們不知其名的士紳所做的那樣。和息呈狀通常是以調(diào)解人的名義遞交至當?shù)匮瞄T。州縣官在收到和息呈狀后,通常會準予銷案,并要求原被雙方向衙門具結(jié),做出“情愿息訟”之類的文字聲明。
從清末各地上報的訴訟習(xí)慣調(diào)查報告書來看,當事人向衙門出具甘結(jié)、聲明以求和息銷案,通常需要向官府繳納一筆費用。對于此點,《調(diào)查川省訴訟習(xí)慣報告書》明確寫道:“具結(jié)完案,亦有必給之手數(shù)料,數(shù)之多寡,各屬不同。茲特錄其最多與最少之率于左:(子)狀式費,至多者二百四十文,至少者六十文;(丑)寫結(jié)費,至多者六百文,至少者一百六十文;”〔59〕《調(diào)查川省訴訟習(xí)慣報告書》,第十項“案費”之“(十七)具結(jié)完案之費若干?有無本人不服而勒令具結(jié)者?”該書由四川省調(diào)查局法制科第一股股員李先珠編輯,現(xiàn)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法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該報告書的點校整理版,收入張松:《關(guān)于清末訴訟習(xí)慣資料的初步整理與研究》,《法律文獻信息與研究》2012年第1期。后來又被作為附錄收入?yún)桥辶郑骸肚宕h域民事糾紛與法律秩序考察》,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07~429頁?!耙殉稍A案而和息者,當然應(yīng)繳和息費,以杜起滅自由之弊。至于書差費、堂禮、具結(jié)等費付給與否,有不同之點三:(1)有各費全數(shù)付給者;(2)有各費俱給半數(shù)者;(3)有雙方俱不催案、任其拖延者(俗名流案),然非給房費、差費不能。”〔60〕《調(diào)查川省訴訟習(xí)慣報告書》,第十項“案費”之“(十八)已成訟案兩造和息,尚須給書差費、堂禮、具結(jié)等費否?”由上述記載可知,盡管狀式費和寫結(jié)費這兩項“具結(jié)完案”時必給的費用看似不高(總共大約在220文到840文之間),但已成訟案應(yīng)繳的和息費,實際上往往還包括數(shù)額不等的書差費、堂禮費等。因此,和息費的數(shù)額實際上頗為不菲。根據(jù)一些學(xué)者的研究,在清代的四川巴縣,即便雙方情愿到衙門和息銷案,也需要各給官府交付2400文錢。〔61〕參見李榮忠:《清代巴縣衙門書吏與差役》,《歷史檔案》1989年第1期。
《山東調(diào)查局民刑訴訟習(xí)慣報告書》同樣明確列出了原被兩造和息時須向衙門繳納的費用。其中,和息費為“京錢五六千文不等,多者或至數(shù)倍”(“大半歸于署內(nèi)門役,少半歸房書隸役”),懇息呈費則“與尋常狀紙、代書費同”;狀紙費為“每紙京錢二三百文不等”,代書費為“每呈一紙,京錢七、八百文不等?!薄?2〕參見《山東調(diào)查局民刑訴訟習(xí)慣報告書》,“民事訴訟習(xí)慣”部分第一章“訴訟費用”第一節(jié)“關(guān)于訴訟之公費”。該書為山東調(diào)查局法制科第一股股員李書田編纂,現(xiàn)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法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當時山東慣稱的“京錢”,每兩文合制錢一文。
在地處東北的清代奉天地區(qū),光緒三十一年(1905)進行改革之后,該省昌圖府收繳的結(jié)案費為每案折合銀0.33兩至0.67兩不等。而在同省的復(fù)州,光緒三十一年的改革前后所收取的結(jié)案費,分別折合銀4.16兩和3.33兩;此外,該地衙門收取的和息費也高達銀4兩。〔63〕參見張勤:《從訴訟習(xí)慣調(diào)查報告看晚清州縣司法——以奉天省為中心》,《南京大學(xué)法律評論》2012年秋季卷,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93~94頁。
置身于上述這種收費結(jié)構(gòu)之下,一些訴訟當事人為了盡可能地節(jié)省各種訴訟開銷,在告上一狀后甚至就再也不到衙門糾纏,即便雙方之間的糾紛后來在其親友鄰里的斡旋之下得到解決,也不主動到衙門遞呈申請銷案。于是,該起訟案最終就可能會被衙門不了了之地加以注銷。這種情況在當時很可能還頗為多見。例如,清代官員方大湜顯然就已經(jīng)注意到此點,并且還點出了背后的主要原因:“原告無故兩月不到,例應(yīng)注銷。一切詞訟案件,如被告人傳未到,原告又久不呈催,多系兩造不愿終訟,或已在鄉(xiāng)間私和,其所以未遞息呈,特為省衙門費用計耳。此等事應(yīng)即注銷?!薄?4〕同前注〔13〕,方大湜書,卷 2,“原告久不呈催”,第641頁。
這種將搶先到衙門告上一狀作為向?qū)κ质旱氖侄危⒉淮蛩銌雍罄m(xù)的全部司法程序的訴訟策略,在明清時期估計頗為常見。正如一條民間諺語所言,“會打官司打半截,不會打的打到頭?!薄?5〕參見溫端政等編著:《中國諺語大全》上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387頁。在黃宗智所統(tǒng)計過的628個清代案例中,約有2/3的案件是在起訴與堂審之間的中間階段終止其在衙門案卷內(nèi)的記錄?!?6〕同前注〔2〕,黃宗智書,第114頁。這顯然與倘若采用上述訴訟策略便很可能會節(jié)省不少訴訟費用開支有關(guān)。
一般情況下,清代的百姓們到當?shù)匮瞄T告上一狀,首先需要開銷的費用,主要由如下三部分構(gòu)成:其一,購買狀紙的費用,即通常所稱的狀紙費;其二,請官代書擬寫狀詞(或照自來稿謄寫)并蓋上戳記的費用,即所謂的代書費與印戳費;〔67〕關(guān)于清代一些地方官府規(guī)定的官代書收費標準和實際所收費用情況之對比,參見尤陳?。骸肚宕A師貪利形象的多重建構(gòu)》,《法學(xué)研究》2015年第5期。其三,將詞狀交給衙門承發(fā)房時須繳納的費用,即所謂的傳呈費或上號費。從晚清時期山東、四川兩省的訴訟習(xí)慣調(diào)查報告書來看,這些費用在山東大致為京錢880文至3900文(折合制錢為440文至1950文,包括狀紙費、代書費和傳呈費等三項),〔68〕參見《山東調(diào)查局民刑訴訟習(xí)慣報告書》,“民事訴訟習(xí)慣”部分第一章“訴訟費用”第一節(jié)“關(guān)于訴訟之公費”。在四川則要稍低,約在1200文至1500文之間不等(包括狀紙費、代書費、印戳費、上號費等四項)。〔69〕參見《調(diào)查川省訴訟習(xí)慣報告書》,第十項“案費”之“(一)紙狀、代書、傳呈各若干費?各種中有無多寡之分(如稟費少、狀式費多之類)?”該報告書還強調(diào):“以上三項,就正式狀紙言。至狀式與白稟費多寡之比較,大致皆十與二之比例?!眮碜郧迥V西的訴訟習(xí)慣調(diào)查報告書所記載的信息更為詳細,具體列舉了廣西大部分府縣的不同收費情況。《廣西訴訟事習(xí)慣報告書》將民人遞呈起訴時所需交納的各種費用,包括狀紙、代書、蓋戳、掛號及其他雜費,統(tǒng)稱為呈狀費,并注明“此種費用在起訴時則取之原告,辯訴時則取之被告,續(xù)訴時則各依其續(xù)訴之人征取”。據(jù)該書記載,這項費用的收取標準,在廣西各府縣差別頗大,例如,同歸桂林府所轄的義寧縣、灌陽縣兩縣,一為錢448文,一為1180文,二者相差近750文,但從總體來看,廣西各府縣對此項費用的收取以800文至1500文的情況居多。〔70〕參見石孟涵輯:《廣西訴訟事習(xí)慣報告書》,“第四章、訴訟費用”,清宣統(tǒng)二年(1910)鉛印本。
由上述三省的情況可大致推斷,在晚清時期,民人最初到衙門告上一狀的費用雖各地有異,但通常約在制錢800文至1500文之間,往往不到紋銀1兩。〔71〕楊端六的研究表明,清代咸豐七年到宣統(tǒng)三年(1857—1911)的這55年間,是清代銀錢比價回落的時期。當時銀錢比價由先前的1500至1600文跌到1100文,到了光緒三十一年(1905)之后,才又漲回到1400文,個別地方甚至攀升至2100文。參見楊端六:《清代貨幣金融史稿》,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179頁。另外根據(jù)山東、四川兩省訴訟習(xí)慣調(diào)查報告書中的記載估算,如果民人向衙門遞交和息呈以申請銷案,在山東約需繳納制錢3000文,而在四川省則要低很多,亦即通常是在220文至840文之間。
我們不妨來看看當時尋常百姓的收入情況。在清末,長工的工價一般在紋銀8兩左右,月工的收入以800文到1000文為常見?!?2〕參見黃冕堂:《中國歷代物價問題考述》,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191頁。并且,城市百姓的收入一般要高于鄉(xiāng)民。在天津,皮匠、織花毯工、彈花匠、磨刀匠等下層大眾,每日約可得300文;而在上海,獨輪車夫每天所得的力錢,大概在130文到350文之間,以一月平均勞動25天計,共可得6000文。〔73〕參見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27~628頁。
上述這種對比意味著,如果民人只是將告上一狀當作向?qū)Ψ绞旱氖侄?,而并不真正打算使案件再進入堂審等后續(xù)程序時,其需要向衙門胥吏支付的費用,其實并沒有恐怖得那么高不可攀。在其糾紛通過由原告興訟而引發(fā)啟動的“第三領(lǐng)域”中得到解決之后,如果不正式向衙門具結(jié)和息,則又可以節(jié)省下不少費用(例如,在晚清時期的山東,和息費的數(shù)額甚至要超過起訴費用的總和),故而此種做法并非不可能被實際采用。如此看來,采取上述訴訟策略后的經(jīng)濟負擔,與將從起訴到出結(jié)的全部訴訟程序都走完時所需的費用相比,無疑大為減輕。而這與衙門胥吏所需索的司法陋規(guī)絕大部分都集中在差傳、堂審等階段的特點有關(guān)。
需要承認的是,即使民人采取上述這種“官司打半截”的訴訟策略,也并不能保證其必定能避開差費等數(shù)額明顯劇增的陋規(guī)需索。一些州縣官們可能會堅守“準則必審,審則斷,不準和息”的司法理念,就像18世紀的名吏劉衡所主張的那樣,〔74〕同前注〔10〕,劉衡書,第195頁。結(jié)果導(dǎo)致很多訟案被一直拉到堂審的階段。如此一來,挑起訟端的原告小民們照樣躲不過各種來自衙門吏役的陋規(guī)需索,此前那種“圖準不圖審”的如意算盤也將落空。但與那種訴訟當事人主動將其訟案一路帶到堂審的做法相比,采取前述這種并非不可能的“官司打半截”的訴訟策略,畢竟可以省卻不少費用。
此外,在那些斡旋于原被兩造之間的親友鄰佑、鄉(xiāng)保士紳當中,盡管不乏熱心之輩,甚至也可能有個別鄉(xiāng)保為求息事寧人而情愿自己出錢來平息他人紛爭的事例,〔75〕在乾隆年間發(fā)生的一起糾紛中,李氏之女潘完妹被其鄰居毆斃,雙方私和人命,由曾武臣給苦主李氏3000文錢,此外為雙方調(diào)解的保正郭天錫還自掏腰包,再給了李氏3400文錢,讓她別去報官。參見賴惠敏:《但問旗民:清代的法律與社會》,五南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221頁。但這些人未必都會無償幫忙調(diào)解,而可能要就這種“幫助”收取一定的好處?!?6〕清代道光年間的一則記載,暗示了借他人打官司而索要錢財?shù)泥l(xiāng)保可能大有人在:“黃土坎兒的保正管地寬,謂包攬官事者也。大約忠實者少,狡黠者多?!眳⒁姡矍澹堇罟馔ィ骸多l(xiāng)言解頤》,石繼昌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卷3,“保正”,第53頁。一些鄉(xiāng)保有可能會在為他人私和命案時索取好處,這在賴惠敏對刑科題本、內(nèi)閣滿漢黃冊中所收案件的研究中得到證實,同前注〔75〕,賴惠敏書,第221~223頁。清代的一些司法檔案透露,在某些情況下,這項費用還并非小數(shù)目?!?7〕在乾隆七年(1724)發(fā)生的一起兩族因爭田產(chǎn)互毆而致傷人命的案件中,假借說合之名而行詐財之實的高宗周共得和事錢2000文,另一位同樣“幫忙”調(diào)解的高守璽則得錢500文,而正遭受喪夫之痛的苦主吳氏卻實際只得到對方私下賠付的12000文中的9500文。同前注〔75〕,賴惠敏書,第227~228頁。例如,在光緒年間發(fā)生于冕寧縣的一起訟案中,當事人在書狀中羅列自己業(yè)已開銷的各項費用時,便明確寫到此前因央請保長幫忙說話給了其三千文錢?!?8〕同前注〔2〕,李艷君書,第283~284頁。我們完全可以設(shè)想,在某些通過“第三領(lǐng)域”解決的案件中,當事人支付給那些幫其加勁調(diào)解的親友鄰佑的酬勞,可能要比一般性調(diào)解中所需支付的為高,因為隨著官府批詞的出現(xiàn),將可能有人數(shù)更多的親友鄰佑涉入調(diào)解,而后者當中人心各異,不排除有個別試圖借機發(fā)財之人。19世紀末的一本官箴書透露,一旦某些居心不良的貪狡之徒摻入其中,即便兩造不欲再訟,也必須厚給訟費,方能請其代遞和息呈狀?!?9〕參見[清]柳堂:《宰惠紀略》,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筆諫堂刻本,卷1,載《官箴書集成》第9冊,第492頁。
因此,民人采取上述那種“官司打半截”的訴訟策略,也并不意味著其所需開銷的訴訟費用就必然將會變得完全可以承受。要知道,在清末,天津的皮匠、織花毯工、彈花匠、磨刀匠等人即使終日忙碌,其一月所得的9000文,也只不過能換到大米1公石多,而上海獨輪車夫的一月所得還不夠一公石米的價格?!?0〕同前注〔73〕,彭信威書,第627~628頁。這些下層百姓全賴非常有限的收入養(yǎng)家糊口。不過,與原先那些將全部陋規(guī)累加在一起的訟費總和相比,采取上述這種并非不可能的訴訟策略所需負擔的經(jīng)濟壓力,應(yīng)當能夠減輕不少。正是由于這種可能性,官府衙門與社會大眾之間由于那些原先被想象成天文數(shù)字的訟費而拉大的距離,可能在現(xiàn)實中又有所拉近。
還需注意的是,即便是衙門吏役需索的那些司法陋規(guī),在一般情況下,其實際數(shù)額也可能并沒有那些關(guān)于吏役們之腐敗掠奪行徑的漫畫式描繪中所形容的那般高昂出奇,亦不似一些民間流傳的衙門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樣全由吏役肆意勒索而當事人對此毫無預(yù)期,以至于僅訟費一項就足以將人們阻擋在衙門公堂之外。訟民們完全有可能并非全因老謀深算的差役、訟師之教唆或誘騙才冒冒失失地來到衙門打官司,在明清時期經(jīng)濟發(fā)展、人口增多的時代大背景下,至少在一些經(jīng)濟水平相對富庶的區(qū)域,在一些所涉經(jīng)濟利益不菲的糾紛當中,那些司法陋規(guī)的需索未必皆能打消每位百姓的打官司念頭,衙門公堂實際上亦由此變得并非絕對不可接近,從而造成擺到當?shù)刂菘h官面前的訟案數(shù)量有所增長。〔81〕同前注〔21〕,Bradly W.Reed 書 ,pp.241-242。例如,到了清代同治年間,早在乾嘉時期便已被時人認為有著好訟習(xí)氣的四川巴縣,根據(jù)夫馬進的研究,其時的“訴訟實踐,已經(jīng)不僅僅是‘訴訟社會’一語所能讓人聯(lián)想到的一般形象,甚至已經(jīng)達到‘訴訟戰(zhàn)’的激烈程度。”〔82〕同前注〔1〕,夫馬進文,第3頁。對同治時期巴縣的一個“健訟”案例的專門分析,參見[日]夫馬進:《清末巴縣“健訟棍徒”何輝山與裁判式調(diào)解“憑團理剖”》,瞿艷丹譯,載《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0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395~420頁。
此外,各地州縣衙門內(nèi)部關(guān)于司法陋規(guī)收受的不同慣例,也可能會影響到民眾提起訴訟的動力,進而影響到當?shù)匮瞄T所收訴訟案件的總數(shù)。清代乾隆年間王有光所寫的一則記載頗有意思地展示,青浦縣衙門每年收案百余起,而就在與其治境相鄰的嘉定縣,當?shù)匮瞄T每年所收案件總數(shù)竟以千計。而兩縣訟案數(shù)量之所以相差如此懸殊,據(jù)王有光所言,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兩縣衙門的差費歸哪一方訴訟當事人承擔的慣例不同所致。具體而言,在青浦縣,衙門差費系由原被兩造共同承擔,而在嘉定縣,此項費用則只歸被告一方承擔。因此,青浦縣的百姓們可能鑒于當?shù)匮瞄T所收的差費頗為高昂而盡量不去打官司,但嘉定縣的民人一旦與人發(fā)生紛爭,可能就會惟恐成為將來承擔全部差費的被告而搶先到衙門告狀,從而造成該邑詞訟數(shù)量遠較鄰近的青浦縣為多?!?3〕參見[清]王有光:《吳下諺聯(lián)》,石繼昌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卷4,“圖準不圖審”,第113~114頁。關(guān)于現(xiàn)代社會中不同的訴訟費用承擔模式可能對人們的興訴傾向造成何種影響,參見傅郁林:《訴訟費用的性質(zhì)與訴訟成本的承擔》,載《北大法律評論》第4卷第1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274頁。
嘉定縣的這種差費承擔慣例,在當時的全國范圍內(nèi)可能相當少見,但在清代的司法實踐之中,州縣官在審斷某起案件時判令其中一方承擔另一方的訟費的例子,亦并非罕見。鄧建鵬利用清代巴縣檔案、南部縣檔案和其他地方的一些判牘中的相關(guān)資料,介紹過數(shù)起道光、咸豐、光緒、宣統(tǒng)年間發(fā)生的一方當事人請求判令另一方當事人賠償其訟費并最終得到官府判決支持的爭訟案例?!?4〕同前注〔17〕,鄧建鵬書,第55~57頁。而在光緒朝中后期的四川南部縣檔案中,此類案件其實還有多起。例如,光緒十二年(1886)岳含星冒充武弁一案的判決顯示,南部縣知縣判令“仗恃結(jié)盟,唆訟不休”的向開陽“速將岳登文訟費錢文算明給楚”?!?5〕南部縣正堂清全宗檔案,目錄號9,案卷號505,四川省南充市檔案館藏,該判詞詳見前注〔53〕,里贊書,第264頁。而在20多年后同樣發(fā)生于該縣的另一起案件中,據(jù)祝明興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九月廿四日提交的一份稟狀透露,知縣先前曾判令鄧清泉向其“賠訟費錢十串”。〔86〕“祝明興稟狀”,南部縣正堂清全宗檔案,目錄號18,案卷號1384,四川省南充市檔案館藏,詳見趙娓妮、王有糧整理:《南部縣正堂清全宗檔案選錄》,載里贊主編:《近代法評論》第1卷,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頁。
本文利用“國家—社會—個體”的視角,再配合以“結(jié)構(gòu)/行動者”的分析框架,立體地闡釋了在明清司法經(jīng)濟之結(jié)構(gòu)性約束下,涉訟個體或群體面對“高昂”訟費時可能采用的具體應(yīng)對策略。概括而言,由于明清時期并不存在法定的訴訟收費制度,涉訟百姓們的確面臨著由種種灰色的司法陋規(guī)乃至完全非法的勒索盤剝所堆積起來的“高昂”訟費之威脅,但作為并非缺乏經(jīng)濟理性的行動者,他們也發(fā)展出并分享著一些能將這種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降低至自己勉可承受的水平的應(yīng)對策略,如由多人分攤訟費,又或者將官司只打到一半而非走完全部的司法程序,而商業(yè)趨盛、生齒日繁但生存資源又相對緊張的時代背景,也將增大時人利用訴訟作為達到某種目的之手段的可能性。當時的人們并不都是將到官告狀視為絕對不敢踏足的畏途,結(jié)果造成一些地方衙門的訟案數(shù)量實際上頗為可觀。這或許正是我們理解為何明清時期在“高昂”訟費之背景下仍然被不少官員們視為訟風四起的問題關(guān)鍵所在。說到底,到了明清時期,隨著社會人口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和意識形態(tài)教化之實際控制力等因素發(fā)生重要的變化,宋代一些官員當年尚在心中憧憬的那種“訟庭無人鳥聲樂”景象,〔87〕參見[宋]黃公度:《三瑞堂》,載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36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494頁。此時基本上已只能是儒吏們的夢中遙想,而衙門的公堂在現(xiàn)實中最多不過是半開放的“禁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