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正好十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我在央視錄《百家講壇》的《鮑鵬山新讀水滸》。一天,苗老說帶我去看慕田峪長城,其實,我不愛游山玩水,旅游對我沒有什么吸引力,但與苗老一起,很有吸引力,我們認識三十多年了,他總給我出其不意的知識,展示給我意料之外的技能。我們就去了。他開著他的“千里馬”,他說這是特別好的車,我不懂車,但苗老說好,基本上都是那種哲學意義上的好,我就當它好。我們看了大半天的慕田峪長城,我回來時下山腿打戰(zhàn),但苗老身體特別棒,他比我大十歲,精力體力都比我好,一路侃侃而談。到了下午,四點多鐘,我們往回趕,他開著車,我打著瞌睡。他打開伴音帶,開始唱京戲,我驚醒了,他唱得好。京戲的好在于有滄桑感,他藝術感覺好,唱出了那種味道。他見我感興趣,說,你講水滸,我給你唱一段《林沖夜奔》?我說好,他開始唱。此刻夕陽西下,我們車子對著夕陽的方向。他開始唱,我眼淚流出來了。他一直唱,我眼淚一直淌。他沙啞地唱,我手握一個礦泉水瓶,打著節(jié)拍,眼淚不停地淌。
《林沖夜奔》的詞是這樣的:
大雪飄撲人面,
朔風陣陣透骨寒。
彤云低鎖山河暗,
疏林冷落盡凋殘。
往事縈懷難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煩。
……
嘆英雄生死離別遭危難,
滿懷激憤問蒼天:
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
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
問蒼天,何日里重揮三尺劍?
誅盡奸賊廟堂寬!
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
卻為何天顏遍堆愁和怨……
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權奸,有口難言?
這詞我還真沒覺得多么好,在《水滸傳》原著里,林沖也沒有誅盡奸賊廓清廟堂的雄心和愿心。苗老感動得我哭的,是他那嗓音里呈現(xiàn)出來的人生滄桑感,那種不僅受夠了自己生命中的苦,還受夠了漫長歷史所有人的苦的滄桑感,那不是百感交集,是百苦交集,是自有人類以來所有人的人生及其苦痛的交集。
苗老見我如此感動,熱淚長流,就說李少春唱得好,回去找來帶子寄到我家,我聽,覺得沒有苗老的好。那種感覺,不是技術的,也不是藝術的,是歷史的,是哲學的。
《水滸》里,最美麗的文字,是林沖的雪。林沖的雪,“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绷譀_的雪,“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绷譀_的雪,“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薄澳茄┰较碌妹??!绷譀_的雪,“彤云密布,朔風緊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p>
林沖的世界一直在下雪。林沖的雪,讓我們覺得,這世界這么苦,可是,靠,這世界還這么美。我們的心臟,裝了那么多苦,哪里還能裝得下這么多美?于是,讀林沖,唱林沖,我們都會心碎,不是被苦碎的,是被美碎的。
很想穿越到朱貴那湖邊的店里,從春等到冬,等到林沖的大雪飛揚,厚厚的雪漫漫地壓著,然后,在寒冷的夜晚,等到一個戴著氈笠子的人,卷著一團雪進來,默默接過他的花槍和花槍上挑著的酒葫蘆,放在墻腳,這里一壺酒已經從春天溫熱到現(xiàn)在,傾滿老粗碗,輕輕一碰,不交一言,直喝到天荒地老,萬古愁消。
昨天和苗老一起坐飛機,和他說到那次慕田峪經歷,我說,是秋天吧。他說錯了,就是這個季節(jié),五月份。他舉出幾個證據(jù),終于讓我明白那確實是2008春天的事。但是,為什么我就記成是秋天呢?我記得非常清晰,夕陽西下,“千里馬”內,一聲大雪撲人面,千里馬外,秋風凉颯颯,白楊何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