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雄
三百多年前,蘇格蘭水手塞爾扣克被放逐于一個荒島,獨自一人在島上待了四年的光景。四年里,塞爾扣克的吃食倒也不差,有海蟹、淡菜、蛤蜊、大龍蝦,再往后,又尋得野菜、大鱉、鳥蛋、山羊、海獅等等。數(shù)年后,或許是借了塞爾扣克的事跡,笛福創(chuàng)造出了約克水手魯濱遜·克魯索的荒島生涯。魯濱遜的小島要比塞爾扣克的瘠薄些,他吃飛禽、山羊的肉,還曬魚干,但味道不怎么樣。塞爾扣克上島不久就找著了大鱉吃,魯濱遜則是過了好些時日,才偶然發(fā)現(xiàn)鱉的。這鱉的美味,連綴出了一系列的事故。
據(jù)魯濱遜的日記記載,六月十六日,他第一次在島上發(fā)現(xiàn)了大鱉。次日,他把大鱉烹煮,從中挖出六十個蛋,他發(fā)覺鱉肉鮮美無比,并感嘆是他平生嘗到的最香最美的肉類,因為自踏上荒島,他還從未吃到如此絕好之物。在此,魯濱遜對于鱉肉的贊嘆和興奮似乎有些過度了。緊接著,十八日,整天下雨,他沒有出門,覺得身體有些發(fā)寒;十九日,身子打戰(zhàn),感覺天冷難禁,徹底病重了。后來我們知道他是得了瘧疾。如何解決這發(fā)熱的病痛呢?其中一個辦法是煙酒治療。魯濱遜先取一片煙葉在嘴里嚼,頓時便覺頭暈。因煙葉還是半青的,味道很兇,而他又沒有吃煙的習慣。
隨后,他再將煙葉放在甘蔗酒里浸漬,另拿一些煙葉在炭盆里燒,盡可能忍受煙熏的味道和熱氣,只要不窒息就聞下去。最后做完了禱告,魯濱遜喝下浸了煙葉的甘蔗酒,煙酒互相作用,變得又沖又刺,睡下時,覺得酒力上頭,難受得很。煙酒的味道和魯濱遜隱隱的牢騷,與方才食用鱉肉的驚嘆對舉,好似在提醒讀者兩者間食欲上的聯(lián)系。
魯濱遜病這么一遭,恐怕既是不可容的欲望,也是一種不良情緒作祟。笛福行文下筆,潑灑時潑灑,吝惜處又極度吝惜,比如在描摹事物上,對第二性質(zhì):聲音、色彩、味道的體現(xiàn)就不甚注意,于是魯濱遜大呼鱉肉好吃不僅反常,也有悖于信仰。多日里寡淡食物催逼出的旺盛食欲,立馬外露,顯現(xiàn)出有害的病癥。既然是因美味而起,就拿最難吃難聞的東西來救,煙酒正是一種反食欲的療法。
十八世紀初期的小說作者還未開發(fā)出對細節(jié)的執(zhí)著,然而一旦笛福開始將目光打量到食物細節(jié),那事情就要不妙了。羅克珊娜做寡婦的時候,窮困潦倒,近一年沒吃過好東西。而她的房東與她關(guān)系漸漸變得曖昧,一日房東讓她的女仆艾米去買些肉。笛福詳細寫了艾米的買肉過程:她挑了一大塊小牛腿和一塊烤牛排,直接讓賣肉的人到家里來,讓房東來選,房東把兩樣都買下,表示多的可以留待下次吃。餐時,兩人越發(fā)情熱,羅克珊娜飽餐一頓,感嘆自己好久沒吃過這樣一大塊牛腿了,還被房東要求喝了三四杯葡萄酒。
這種感嘆和魯濱遜的并無二致,里面藏著危險。羅克珊娜的飲食和性欲糾葛在一起,吃喝的同時也放松了自己性道德上的約束,成了房東的情人,也墮入她自己所說的罪惡。笛福下筆,總有道德之光照不到的幽暗之處。
如果他斥責韃靼人生吃馬肉,那他筆下的食人生番則要過分得多。那群野人吃完人肉后,拋得人骨、臟器到處都是。魯濱遜見到一地狼藉,先嘔吐了一番。這群生番是笛福食欲書寫的極致,食與被食,都一同被降為不潔、速朽的食物。然而,魯濱遜的同業(yè)辛格頓船長被流放到荒島的時候,主人告訴他,他很難在島上活得長久,因為島上有食人生番,辛格頓聽罷毫不畏懼,笑道,如果說那些土著是食人生番,那么他相信,只要是他能找到他們,那多半是他吃了他們,而不是他們吃他。
魯濱遜的話沒有說得這么明白,他雖則怕這些野人怕得要命,但荒島寂寞的時候,卻又很想來一個野人投奔他。夢里送來了一個星期五后,他小心地訓誡他不可吃人,星期五也從了。但是這極致的食欲——食人的因子鋪在荒島另一面的灘地上,鋪在笛福食欲控制的書寫底層,是一片幽暗的意識。
有學者提到,魯濱遜看到食人后的嘔吐,喚起的未必不是歐洲人自身食人的記憶。在歐洲歷史上,饑餓食人、醫(yī)藥食人一直是一個傳統(tǒng)。因此辛格頓的一番話是戲言,也是無意識的真情吐露;從很早的世代起,食人這極致的食欲就潛藏于人們的意識,從未真正驅(qū)散。魯濱遜厭惡野人的同時,也不時地窺探著那群野人,窺探著那一片幽暗的意識,仿佛這意識是從他自己心靈里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