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地區(qū)樂戶初考

周凱迪

（安徽師范大學皖江學院，安徽蕪湖 241000）

傳統(tǒng)音樂的傳承有著諸多種形式，像樂譜、樂器、樂種、樂律、樂舞等，這些都反映了傳統(tǒng)音樂的各個側面，而保存?zhèn)鹘y(tǒng)音樂的根本之一則在于傳承這些音樂形式的樂人。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進程中，始終存在的樂人群體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的特殊群體，但他們對于中國傳統(tǒng)禮樂制度而言，是主要的參與者和實施者，在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們傳承、甚至創(chuàng)造了我國眾多的音樂形態(tài)。

樂籍制度是樂戶群體的生存載體，這一制度從北魏時期的史料中發(fā)現了確鑿的記錄，并且一直貫穿至清代雍正時期。這期間經歷了諸多朝代更迭政權變遷，但樂戶這一職業(yè)始終是上至廟堂、宮廷，下至庶民家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 樂籍與樂戶

中國的古代戶籍制度指統(tǒng)治者對全國的人口進行管理，以此來進行收納賦稅、征兵、勞役，包括按照等級和職業(yè)將人戶進行區(qū)分的制度。中國是世界上進行人口調查、制定和執(zhí)行一套嚴密的戶籍管理制度最早的國家之一。《尚書·多士》中記載：“惟殷先人，有冊有典”，說明在殷商時期，我們的先人已經開始有人口統(tǒng)計的概念和方式，這可以看做是我國戶籍制度的萌芽。原始的人口登記辦法是在西周時期創(chuàng)建的，《周禮·秋官·司民》中曾經記載：

“司民掌登萬民之數，自生齒以上，皆書于版，辯其國中，與其都鄙，及其郊野。異其男女，歲登下其死生。及三年大比，以萬民之數詔司寇。司寇及孟冬祀司民之日，獻其數于王。王拜受之，登于天府?！?/p>

意為司民在民間負責登記人口的數目，凡是已經長出牙齒的嬰兒以上的人都登記在冊，并且標注他們居住的地區(qū)和性別，還要標注每年的人口增減變化。每三年進行一次大的比對，還要上報給司寇，在農歷十月祭祀的時候上報給王，王行禮后收藏在天府之中?？梢姰敃r的人口登記情況已經相當完備了。

樂戶，是戶籍制度產生之后的事情[1]2。唐朝經學家孔穎達在給《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正義的時候曾提到：“近世魏律，緣坐配沒為工樂雜戶者，皆用赤紙為籍，其卷以鉛為軸”[2]1976。用紅紙標記戶籍的“雜戶”都是因刑事犯罪，或者是他們的妻子兒女，被強行從事“工”“樂”。一旦被打入樂籍，便世代區(qū)別于一般平民百姓，也就沒有了人身的自由，終身成為統(tǒng)治階級需要的以音樂謀生的樂人。

樂戶一詞最早出現在北齊魏收所編寫的《魏書》當中，《魏書·刑罰志》載：

“孝昌（525—527）已后，天下淆亂，法令不恒，或寬或猛。及尒朱擅權，輕重肆意，在官者，多以深酷為能。至遷鄴，京畿群盜頗起。有司奏立嚴制：諸強盜殺人者，首從皆斬，妻子同籍，配為樂戶；其不殺人，及臟不滿五匹，魁首斬，從者死，妻子亦為樂戶”[3]2888。

從北魏孝明帝孝昌年間開始，刑事犯罪人員的妻子和兒女就要被劃為“樂籍”，單獨的另列名冊，與一般平民百姓有了區(qū)分，并且成為樂戶，終身從事與音樂相關的工作為統(tǒng)治階級所服務。因此，樂籍制度成為一種刑罰措施，奠定了后世從事音樂活動的人群的悲慘命運，樂戶，也就成了封建時代統(tǒng)治階級為了其禮樂需要和娛樂需要而存在的社會群體，并且“不與齊民同”。

縱觀歷史，自從夏商時代進入階級社會開始，樂工、樂師、倡優(yōu)、女樂等這些職業(yè)或者說身份就已經有所記載和傳說。夏朝最后一個君主桀荒淫殘暴，有文獻記載“昔者桀之時，女樂（工）三萬人”[4]。對于女樂的數量究竟是不是三萬人，我們如今無從考量，但也可從中窺探到當時為統(tǒng)治者從事音樂活動的群體數量之龐大。

樂戶其初始是統(tǒng)治者為禮樂以及聲色之需要，以賤民之戶籍而歸之專門從事與“音樂”相關職業(yè)的社會群體[1]3。至此，自夏商時代起就有以音樂作為謀生手段的群體，以樂籍制度的確立決定了其世世代代卑賤的身份和地位。樂戶以不與一般平民百姓相同的戶籍為區(qū)分，從魏一直延續(xù)到清朝雍正時期，成為中國歷史上特有的文化現象。

2 皖北樂戶早期存在之尋跡

在已有的有關樂戶的研究成果中，大多數在山西省，這是由于山西省在歷史上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獨特的歷史地位決定的。但樂籍制度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個全國性的制度，“歷史上的樂戶，特別是以京師為中心向外一千五百里路的區(qū)域范圍相對集中”[1]50，因此就這一點而言，處于“一千五百里路”這個圈子內的皖北地區(qū)有樂戶的存在便是情理之中的事。

皖北地區(qū)有專業(yè)樂人、倡優(yōu)的記載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在宋共公時為避水患將都城遷至相城（今淮北市），他的后代宋元公曾在相城內觀看藝人表演?！读凶印ふf符篇》載：“宋有蘭子者，以技于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胴，并趨并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帝大驚，立賜金帛?！边@位會靠雜耍技藝走江湖的藝人，以進退隨意的踩著高蹺和翻騰跳躍的舞著七把劍，得到了宋元公的賞賜。這也許是中國最早有關踩高蹺的記載，可見在2000多年前，皖北地區(qū)已經有藝人服務于貴族了?！坝钟刑m子能燕戲者，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卸鴶M戮之經月乃放。”即使身懷技藝，也要看統(tǒng)治者的好惡，可見這兩位藝人的境遇是完全不同的，也說明這一行當其地位低下卑微，反映了樂人、倡優(yōu)的悲劇底色。

漢武帝時期國家政治比較穩(wěn)定，經濟狀況也比較好，有稱其時是漢武盛世。國家繁榮昌盛，因此在音樂上多有發(fā)展，不僅吸收了先秦音樂而且還豐富了音樂藝術的多樣性，上到宮廷慶典下到百姓家的喜事，都用樂舞和百戲進行慶賀助興。在《安徽省志·文化藝術志》的民間器樂曲一節(jié)中，漢武帝時期樂府曾經在安徽境內挑選歌舞人員，其中淮南4人，臨淮（今江蘇省境內）35人，泗州（今宿州市泗縣）7人，作為宮廷專職樂工。漢樂府作為當時朝廷的官方音樂機構，選去的理應都是色藝俱佳的專業(yè)樂工，因此也可推斷，當時的皖北地區(qū)已經能夠培養(yǎng)出供宮廷使用的專業(yè)歌舞藝術人才了，這與其深厚的歷史底蘊也是分不開的。中國人講究“事死如生”，指在人去世之后依然可以享受生前的生活，所以會仿制其生前用過的物品、房屋、隨從、家畜等進行隨葬，以滿足人在冥界生活的一切需要。1976年在亳州市渦陽縣大王店出土的“東漢綠釉陶樓”就是隨葬品其中之一，四層樓高和樓中的守衛(wèi)間接展示了陶樓主人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樓中樂人演出場景真實的反映了漢代這一地區(qū)的貴族享受的娛樂生活，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在皖北地區(qū)至少從漢代開始就已經有專業(yè)的供職于貴族的樂人了。

東漢末年，三國群雄紛爭?！段褐尽の牡邸酚涊d：“甲午，軍次于譙，大饗六軍及譙父老百姓于邑東”，注有“設伎樂百戲，令曰：先王皆樂其所生，禮而不忘其本?！笔钦f魏文帝曹丕作為譙郡人（今亳州市），曾在譙郡設宴款待軍隊和當地百姓，并且在宴席中設伎樂百戲令他們觀看欣賞。在《隋書·裴蘊傳》中有“奏括天下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為樂戶”的記載，皖北地區(qū)在南北朝時期是齊國的屬地，這或許可以從一個方面證實皖北地區(qū)的“樂家子弟”在隋煬帝時期被列入了樂籍?？v觀樂籍制度的發(fā)展始末可以發(fā)現，除了《宋史》中有記載極少數的宮廷高級樂工年齡、應差時間滿足一定的條件有可能被除籍之外，絕大多數的人一入樂籍便再沒有改變其身份的可能，世代子孫亦是如此。

唐代結束了東晉到隋代200多年的混戰(zhàn)時期，社會經濟得到迅速的恢復和發(fā)展，在此基礎上音樂文化輝煌繁盛，政府音樂機構名目眾多，東京洛陽作為橫貫東西的絲綢之路與跨越南北的大運河的交匯點，在開元二年（714年）設置教坊[5]59。其時，屬于河南府河南郡的洛陽與潁州汝陰郡、亳州譙郡、宋州睢陽郡、徐州彭城郡、宿州符離郡同屬于河南道[6]，就此推論，洛陽教坊中有從這些地區(qū)挑選去輪值、輪訓的樂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皳嘘P資料顯示,唐代全國人口約五千萬人”而“內外教坊的歌舞、徘優(yōu)、雜技等男女藝伎總數就達一萬一千四百零九人”[7]，竟占到全國總人口數的五千分之一。僅僅只是教坊當中就有如此多的樂工，再加上大樂署、鼓吹署和梨園，樂工數量之多可想而知，官妓、營妓、家妓、民間藝人更是不計其數。這些在宮廷中受過嚴格專業(yè)訓練的樂工，或因年老色衰、犯錯被遣、政治動亂，有一些會脫離宮廷散入民間，唐代詩人王建有詩云：“梨園弟子偷曲譜，頭白人間教歌舞”[8]，這些流入民間的樂工在外既沒有土地又沒有親人，返回原籍就變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加之中國人落葉歸根的故土情懷，很難說現存于皖北地區(qū)的樂人們沒有一個是唐代教坊樂人的后人。

3 皖北樂戶近古時期之體現

宋代，全國超過10萬人以上的大城市有46座之多，北宋都城汴京（今開封）和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熱鬧異常，人聲鼎沸，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市民階層的壯大推動了音樂藝術的下移，因此宋代是音樂藝術從宮廷走向民間的轉折時期。當時“勾欄瓦舍”的興起使各色藝人開始有了專門的表演場所，《東京夢華錄》當中描述汴京（今開封）瓦舍“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不管嚴寒酷暑，瓦舍的游棚中觀看表演的人日日如是，所以民間對于藝人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安徽在兩宋時位于汴梁（今開封）和臨安（今杭州）這兩大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之間，史書記載此地“上攬全楚，下蔽金陵，扼中州之咽喉，依江浙為唇齒[9]”，是連接南北交通的要沖，因此在汴梁和臨安兩處流動的藝人經過安徽境內一路賣藝演出不足為奇。藝人的流動演出形式，在當時社會上被慣稱“打野呵”，這些流動演出的藝人被稱作“路歧人”?！奥丰恕币苍谕畋钡貐^(qū)留下歷史的痕跡，在清代王世禎的《香祖筆記》第六卷中曾引過宋人王铚《默記》片段，是說在宋慶歷四年（1044年），“晏元獻罷相宋穎州（今皖北阜陽地區(qū)），一日，有人呈踏索之伎，已兩擲索向空，索直立，緣索而上，疾若風雨，逐飛空而去，不知所在?！?/p>

除了歷史典籍的相關記載，研究皖北地區(qū)乃至整個安徽的古代行政區(qū)劃設置，不難發(fā)現，由于該地區(qū)地處東西南北交通要位，戰(zhàn)爭、政權交替、自然災害等都會導致人口的遷徙和行政區(qū)劃的轉移。明朝由于太祖朱元璋是皖北地區(qū)鳳陽人，所以對安徽尤其是皖北一帶實行了不少有利于生產發(fā)展、有利于人民安居樂業(yè)的政策政令。朱元璋發(fā)跡之時，當地百姓給予其助力，因此他視“應天、太平、鎮(zhèn)江、寧國、廣德五郡為興王之地”[10]。“賜田租”以減輕賦稅表以酬勞，鼓勵農業(yè)生產。皖北地區(qū)所受的優(yōu)待更多，除了免除賦稅之外，還屢遷移民用以充實、開發(fā)農業(yè)生產這是其它地方所不及的，《明史》和《明會典》等文獻中都有明確的記載，如洪武元年（1368年），從山西真定遷徙農民到鳳陽耕種，“徙浙西及山西民于滁、和”[11]，這些優(yōu)惠政策對經濟的恢復與發(fā)展，有一定的作用。明代作為樂戶史上人數最多、最為黑暗的朝代，而山西又是當時被貶為樂戶最為集中的地區(qū)，因此這些遷徙到皖北地區(qū)的山西人當中有樂戶的存在也就有相當大的可能性了，如今在淮北、宿州等一些家族聚居式的村莊里，仍有不少上了年紀的人都聽先輩提起過他們的祖輩是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此種說法雖未得到具體詳細的史料印證，但也不失為一種可能。

在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安徽屬中原的腹心地帶，均實行中原地區(qū)的地方行政區(qū)劃管理體制，現如今留存并盛行于皖北地區(qū)的鼓吹樂絕大多數都是從清朝流傳、發(fā)展而來。在《皇朝通志·食貨略·五》中有:“雍正元年時,山西省有曰樂籍,浙江紹興府有曰惰民,徽州府有曰伴當,寧國府有曰世仆,蘇州之常熟、昭文二縣有曰丐戶,廣東省有曰旦戶者,該地方視為卑賤之流,不得與齊民同列甲戶?！贝颂幪峒暗慕B興府、徽州府、寧國府這幾處都與當時的徐州府、濟南府、歸德府這些在歷史上樂戶活動十分活躍的地區(qū)相環(huán)伺，而徐州府、濟南府等都與本文中所探究的皖北地區(qū)相接，甚至如今皖北的部分地區(qū)曾歸屬于這些府部管轄，這些都為皖北地區(qū)樂戶的存在與否提供了佐證。

在雍正元年政府頒布政令嚴格禁除各地的樂戶，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除籍”，使世代另冊籍色的樂戶在身份上開始向一般平民轉化。但是這些人一無土地二無資產，終身繼世都靠著“恩主”——官方來養(yǎng)活，他們只會從事音樂工作，所以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在除籍之后還依然從事先前的工作，即使解除了原先的賤籍,清政府仍規(guī)定他們必須四代清白以后才能參加科舉考試，給予爭取入朝為官得到機會。事實上,因為政府解除樂戶賤籍的政令只是停留在表面的戶籍制度上,樂戶的地位并沒有什么大的提升，政府也沒有為這個群體的改業(yè)采取任何措施,所以樂戶的賤民地位仍然如故，不過是從“官養(yǎng)”轉變成了“民養(yǎng)”。劉再生先生曾說：“歷史的辯證法在于,樂籍制度被革除后,‘樂戶’文化在中國并未完全消失,其孑遺至今依然遍布全國各地,成為傳統(tǒng)音樂學家關注與研究的對象。”由于一直以來樂戶群體并不受重視，在社會生活中甚至是他人輕賤的對象，相關記載較少、搜集難度較大，所以如果想在有關皖北地區(qū)的歷史文獻中找到確切表述皖北樂戶的記錄或蹤跡是非常困難的，主要存在于各地方志的只言片語中。

4 結語

由于樂戶特殊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在封建社會幾乎沒有學者寫過有關它的論著，直到清代才有清人龔自珍和余理初分別寫作的《京師樂籍說》、《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來進行記述。然而樂籍制度被廢除以后，這些樂戶已成為“良民”，他們的情況之所以很少受到關注，是因為樂戶所從事的很多民俗活動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被當做是封建迷信而遭到禁止。

這些年來對皖北地區(qū)音樂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有代表性的音樂本身，如蚌埠花鼓燈、泗州戲、墜子戲、漁鼓道情、四平調等，卻很少關注作為這些民間音樂的參與者、創(chuàng)造者、實施者和傳承者，這不失為一種遺憾。雖未在文獻中找到確切的皖北地區(qū)樂戶在清代活動蹤跡，但歷史的發(fā)展是有連續(xù)性的規(guī)律性的，所以依然可以佐證皖北樂戶的存在。在樂籍制度禁除之后，皖北地區(qū)的被解禁的樂戶依然在從事著他們世代相傳的工作和職責，這從很多的文獻資料中可以窺探一二。筆者在本文中，通過地緣關系的接通，梳理、結合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發(fā)現皖北地區(qū)與周邊已經論證有樂戶的地區(qū)存在著極大的共性，這種共性是論證皖北地區(qū)樂戶群體的存續(xù)可能性的重要依據。當樂籍制度被強制取消，長期處于“罪民”狀態(tài)的樂戶被“解放”，使他們可以融入民間自由發(fā)展，這也正是需要多方面、多角度研究、發(fā)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