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論典籍中“氤氳”的內(nèi)涵源流及英譯
——以清代《石濤畫語錄》為例

張明薇

(南京工業(yè)大學浦江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8)

《石濤畫語錄》這部經(jīng)典畫論典籍曾對中國乃至世界的畫學流變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妒瘽嬚Z錄》共18章，記錄了中國山水畫的基本技法和繪畫原理，是西方讀者了解中國古代繪畫藝術(shù)的重要渠道，反映了以石濤為代表的中國藝術(shù)家的宇宙觀、美學觀、藝術(shù)實踐和價值追求。近代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弗利爾美術(shù)館都曾展出石濤的畫作，并將其列于館藏典籍名錄中。

近代《石濤畫語錄》已有多部譯著，但現(xiàn)有譯本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遠遠比不上文學戲劇典籍的譯介成果。畫論典籍中的專業(yè)術(shù)語在西方尚未有統(tǒng)一的譯法，在對外傳播的過程中譯者如果不仔細辨析，極易誤譯和錯譯。文章擬在梳理“氤氳”源流的基礎(chǔ)上，列舉《石濤畫語錄》的4種英譯本的翻譯實例，詳細考辨畫論典籍中“氤氳”的內(nèi)涵及文化意義。

一、“氤氳”在畫論典籍中的內(nèi)涵

“氤氳”又可寫作“煙煴”或“絪緼”。“氤氳”最早的出處現(xiàn)在已無法考證，《易·系辭》中有“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之句，“氤氳”指天地陰陽二氣交匯的綿密之狀，使萬物因天地二氣交密而化育醇厚[1]56。在山水景物和繪畫上，“氤氳”指彌漫于天地山川之間的煙霧，和因墨色濃淡變化而形成的有層次的感覺。

“氤氳”根植于中國畫學理論體系，是繪畫創(chuàng)作和構(gòu)思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半硽琛币辉~既是畫學術(shù)語也是哲學術(shù)語，亦可理解為氣和光混合動蕩的樣子，通過墨的深淺疊加，展現(xiàn)出山水畫的虛遠、寧靜、縹緲、空靈。樊波教授在《氣論與書法審美的三個維度》一文中將“氣”歸納為：天地萬物的本原之“氣”、自然天賦的個性氣質(zhì)、塞于天地間的浩然之氣[2]。先秦時期，“氣”就被認為是存在于天地之間的本元基質(zhì)?！皻狻迸c“土”“水”“火”是組成世界的四大元素，“氣”雖被認為是一種不易察覺的存在，卻是一種流動于萬物之間活躍的能量，是生命的初始動力，人類的生存和繁衍都離不開“氣”?！皻狻币彩侵袊L畫審美準則的重要組成部分。“氤氳”起源于“氣”的清濁化生，是“氣”的外顯活力?！半硽琛钡暮诵氖恰皻狻钡木凵?，而消弭的過程是“化”。這里的“化”既有“幻化”“變化”“化生”之義，也蘊含著古人“參天化育”的人文情懷，氤氳之美也被認為是氣化之美。

石濤在《氤氳章》中提到：“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石濤認為“氤氳”是運用墨的濃淡變化，形成云蒸霧繞的意境?！半硽琛币诧柡酥袊湃藢υ娨鈼拥淖穼ず统缟凶匀弧⒎佃睔w真的生態(tài)美學智慧。石濤提出的“氤氳”說將哲學概念中的“氤氳”提升到了畫學創(chuàng)作的高度，不僅為“氤氳”提供了理論依據(jù)，更發(fā)掘出其美學意義及內(nèi)涵?！半硽琛迸c石濤繪畫美學思想中的“一畫”“蒙養(yǎng)”“遠塵”“虛實”“生活”“了法”共同反映了中國畫學思想的完整性、系統(tǒng)性和結(jié)構(gòu)性?！半硽琛闭f與中國古代道家、禪宗、儒家思想貫通融合，體現(xiàn)了石濤身處的時代三教圓融的特點，是石濤繪畫美學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3]28。

二、畫論典籍中術(shù)語的英譯

截至2018年，利用Worldcat(全球聯(lián)機聯(lián)合目錄數(shù)據(jù)庫)，查閱到《石濤畫語錄》的譯本共有7個，其中英譯本5個，德譯本1個，法譯本1個。《石濤畫語錄》在翻譯過程中有漢學家、華裔學者的“譯入”模式和國內(nèi)學者的“譯出”模式，這兩種模式產(chǎn)生的文本截然不同。同時，畫論典籍的譯介還受到國家、市場、消費者等多種因素的制約，涉及法律、政策等多個方面[4]28。除了這些客觀因素，譯者所處年代，自身對中國畫學的認知、對畫學術(shù)語的理解都會對譯著產(chǎn)生影響。畫論本身的專業(yè)性很強，以文言文書寫，譯者不僅要運用翻譯學理論，還要具備繪畫專業(yè)知識和漢語知識。“譯者既要審美，又要表現(xiàn)美，而審美是表現(xiàn)美的前提，只有識別了畫論中的美學特征，把握了原作中的藝術(shù)魅力之所在，才能夠再現(xiàn)原作的美?！盵5]50關(guān)于術(shù)語的翻譯，姜望琪教授曾在2005年提出3個原則，即透明性、準確性和可讀性。侯國金教授于2009年提出了系統(tǒng)—可辨性原則。這兩種理論曾引發(fā)激烈的論戰(zhàn)。實際上，雙方的觀點從表面看雖然相對立，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卻是互為補充的?！凹s定俗成性是語言系統(tǒng)性的體現(xiàn)，而準確性、透明性和可讀性是通達可辨性的途徑，將兩者綜合起來可作為術(shù)語翻譯較為理想的指導思想?！盵6]107

三、《石濤畫語錄》中“氤氳”的英譯

《氤氳章》僅195字，“氤氳”共出現(xiàn)了4次。“氤氳”在《新英漢大詞典》中有3種釋義：(of smoke or mist)dense; thick; enshrouding。enshrouding義為“覆蓋”“籠罩”，所以“氤氳”也被譯為enshrouding mist或dense mist。例如：

(1) 天地氤氳，萬物化醇。

譯文1：The Generative force of heaven and earth,by means of which all things are constantly reproduced.(喜仁龍)

譯文2： When Heaven and Earth unify intoharmonious atmosphere,ten thousand things will be transformed and purified.(考爾曼)

早在20世紀30年代，瑞典美術(shù)史學家喜仁龍(Osvald Siren，1879—1966)就曾致力于中國美術(shù)史及建筑園林的研究，他一生中數(shù)次來到中國，1936年喜仁龍在其TheChineseontheArtofPainting一書中，向母語為英語的學生介紹了石濤的繪畫理論。喜仁龍譯本是目前可以查閱到的最早系統(tǒng)翻譯并向西方讀者傳播石濤繪畫理論的著作。喜仁龍將“氤氳”意譯為“the Generative force of heaven and earth”，即天地間生生不息的原動力、宇宙中運動的力量源泉，凸顯了“氤氳”在中國畫學和哲學概念體系中的地位，符合《易經(jīng)》對“氤氳”的解釋。

在西方，接受度較高的《石濤畫語錄》譯本是林語堂先生的譯本和考爾曼教授的譯本。例如：

(2) 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

譯文1： Where the brush and ink blend,cloudy formsare produced.Undifferentiated,suchcloudy formsrepresent chaos.(林語堂)

譯文2：When the brush strokes and ink wash are unified,this is calledYin Yün,that is harmo-nious atmosphere.Yin and Yün are not divided; they are harmonized.(考爾曼)

譯文3：Ink mingled with water at the tip of brushwork brings about the artistic effect ofshadesof ink.Ink withoutshadesis nothing but a chaos in the painting.(王宏印)

(3)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分，作辟混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

譯文1：To be able to control the mixture of brush and ink(stroke and wash),disperse thecloudy formsand create the universe and thus become a good artist on one’s own and be known to posterity—this comes from intelligence.(林語堂)

譯文2：By grasping the union of brush strokes and ink wash,understanding the role played by thisharmonious atmosphere,becoming a creative artist who opens heaven and earth(the harmony),and transmitting all of ancients and moderns,one establishes his own school.All this is obtained through wisdom.(考爾曼)

譯文3：An artist in his proper position is to handle his ink-and-brushwork in such a way that misting effect is balanced byshades of inkin the great natural scenes.His works then is sure to be high-valued as special and long passed through the ages together with his wonderful skills and talented genius.(王宏印)

(4)化一而成氤氳，天下之事畢矣。

譯文1：Transforming the One into the primevalcloudy forms— this is the height of artistic abi-

lity.(林語堂)

譯文2：Transform oneness into thisharmo-nious atmosphere,and this is indeed the highest achievement of art in the world.(考爾曼)

譯文3：Out of chaos into great order through myshades of ink! The universe is mine.(王宏印)

《石濤畫語錄》的全譯本由林語堂翻譯，是其譯著TheChineseTheoryofArt:TranslationsfromtheMasterofChineseArt中的一章，由美國紐約的G.P.Putman’s Sons 出版社于1967年出版發(fā)行。此書收錄了從先秦至清代的23篇畫論文章，曾掀起20世紀西方研究中國畫論的熱潮[7]22。林譯本的讀者定位是不具備中國畫論專業(yè)知識的西方讀者，因此，林語堂在翻譯過程中顧及讀者的接受心理及其理解中國畫學的能力，采用了去術(shù)語化，也就是歸化的翻譯方法，將“氤氳”譯為cloudy forms，保留了其“煙云繚繞”的基本含義，但無法很好地傳達“氤氳”在《石濤畫語錄》中所蘊含的哲學思想。林語堂的歸化翻譯策略除了體現(xiàn)在詞的翻譯上，還體現(xiàn)在對句子邏輯結(jié)構(gòu)的處理上。例如：例(3)的漢語原文先描述后總結(jié)，屬于歸納的邏輯組織方式，體現(xiàn)了漢語結(jié)構(gòu)松散、句尾聚焦的特點；而林語堂在不改變內(nèi)容的前提下，對句子的邏輯結(jié)構(gòu)進行了調(diào)整，加入了to be able to的目的關(guān)系，使譯文符合英語思維的特點，邏輯更加嚴謹。

考爾曼教授曾指出，林譯本沒有漏譯之處，比起喜仁龍晦澀的譯本更加生動，更加淺顯易懂，適合沒有中國畫論專業(yè)知識的西方讀者閱讀。但也正因為如此，林譯本缺少對中國畫學術(shù)語的詮釋，譯文略顯單薄，缺少原語的專業(yè)內(nèi)涵。例如：

Lin Yutang’s translation reads: “Where the brush and ink blend,cloudy forms are produced.”The rendering as ‘cloudy form’ fails to convey the spiritual quality of Yin Yün and is at least suggestive.Yin Yün does carry the idea of vagueness or mistiness,but this is not the ordinary mistiness of say,for example,a fog.This mistiness is the profoundly spiritual atmosphere generated by meng yang(蒙養(yǎng)).As has been mentioned,the principle of Yin Yün involves the unification of heaven and earth,a fusion which purifies all things.[8]10-11

考爾曼在夏威夷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研究領(lǐng)域涉及東方美學與中國畫論。1978年海牙的德古意特木桐出版社出版了他在1971年完成的博士論文PhilosophyofPaintingbyShih-T’ao—AtranslationandExpositionofhisHua-p’u?？紶柭g了《畫譜》(《石濤畫語錄》的另一個版本，其作者是否為石濤學界尚無定論)，對以往《石濤畫語錄》和《畫譜》的譯本進行了校正，并細致深刻地闡釋了書中畫學術(shù)語所蘊含的道家、儒家和禪宗思想。例如，對“氤氳”一詞，他作了如下解釋：

In painting,Yin Yün represents a revelation of P’o,the supreme simplicity or primordial unity.This expression is traceable to the I-Cing.This fusion of Yin Yün has been applied by Shih-tao to the union of brush strokes and ink washes.The subtle merging of brush and ink can create a spiritual atmosphere which produces transcendental feeling.[8]73

在考爾曼看來，“氤氳”一詞可以追溯到《易經(jīng)》，是筆墨力透紙背的一瞬間，通過墨的濃淡變化、滲透疊加創(chuàng)造出空靈之感，達到一種精神通透的境界。中國道教“齊物”思想在《石濤畫語錄》中貫穿始終。“齊物”，意為世間萬物看似千差萬別，實則都渾然一體，需同等看待。對于“氤氳”一詞，考爾曼綜合了哲學中的“齊物”思想和畫學中“筆酣墨飽，氣韻相融”的意境，采用了“音譯+闡釋”的策略，將其譯為Yin Yün,that is harmonious atmosphere，在概念上既有獨立性又有包容性。同樣，在對例(3)的翻譯處理上，考爾曼用了4個排比句來仿效漢語原文中句式對仗、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行文特點，使譯文與漢語原文行文風格與氣勢相似?？紶柭淖g文不僅傳達出了原文思想上的精髓，還兼顧了譯語與漢語原文形式上的統(tǒng)一。考爾曼的譯文符合譯入語讀者的理解能力和審美期待，同時也折射出他對原著及源語文化的尊重，以及他希望將中國畫論中的修辭手法和句式特點“復制”到譯入語中的意圖和努力。

王宏印教授在他編著的《〈畫語錄〉注譯與石濤畫論研究》附錄部分對《石濤畫語錄》中的畫學基本術(shù)語進行了翻譯整理，并翻譯了《石濤畫語錄》。王宏印教授對術(shù)語“氤氳”的解釋為：“氤氳和混沌，既是繪事筆墨功夫，又根源于中國古代的宇宙生成理論。氤氳本為天地交合之氣，化育萬物之功。表現(xiàn)于畫面，當然就是大化流行于山川河流之間，體現(xiàn)為道風仙骨之韻。所依據(jù)的，只能是筆墨交融之機，水云林霏彌漫之態(tài)了?！盵1]58《石濤畫語錄》文風古雅，語言簡潔流暢，思想深邃，尤其是畫學術(shù)語，在哲學語境中有特定的含義，僅僅用一個詞很難準確表達其含義。王宏印教授認為“氤氳”有多種譯文：shades of ink；cosmic spirit；mist and cloud；blending of ink and water。這幾種譯文涵蓋了“氤氳”的基本定義，云霧升騰、重疊暈染的畫學效果，以及“齊物”的哲學思想。

王宏印教授在《〈畫語錄〉注譯與石濤畫論研究》中也談到畫學術(shù)語的翻譯之難，因此譯本保留了漢語原文，這樣文本的接受對象既可以是熱衷于中國文化的英語大眾讀者，也可以是具有中國畫學專業(yè)知識的國內(nèi)外學者。對于《石濤畫語錄》中出現(xiàn)的石濤畫論的獨創(chuàng)術(shù)語、哲學及禪宗術(shù)語、中國國畫術(shù)語和繪畫擬人術(shù)語的翻譯，王宏印教授以源語為中心，采用了創(chuàng)造性釋義、翻譯變體、一詞多譯、保留傳統(tǒng)譯法和音譯等多種翻譯策略[9]。他在翻譯實踐中根據(jù)句子語境的變化，使用不同的搭配形式，將術(shù)語所承載的畫論思想移入目的語中。如例(2)的譯文，王宏印教授加入了“ink”一詞,強調(diào)了墨對宣紙的暈染作用，而“shades”則展現(xiàn)了筆墨交融之后，墨色與水汽幻化衍生的景象，并與句尾的“混沌”呼應。

四、結(jié)語

“氤氳”是中國畫論典籍中的核心概念，也是畫論典籍翻譯的難點之一。文章詳細梳理了“氤氳”的文化源流，分析了“氤氳”作為畫學和哲學術(shù)語的內(nèi)涵，并列舉畫論典籍的4種英譯本的翻譯實例，探討了“氤氳”的不同翻譯策略。中國擁有許多畫論典籍和書畫佳作，但令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大部分經(jīng)典著作從未對外譯介。畫論典籍的對外傳播與交流是一項長期、復雜、艱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