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碗記

巴桐

西蒙按了門鈴，站在門口等著。

門開了，“哈啰！”西蒙拎著保溫袋走了進去。

詹姆斯是個鰥居老人，他喜歡吃中餐，西蒙常給他送外賣。

詹姆斯把菜錢遞給西蒙，說：“西蒙，請等一等。”

說罷，他駕著輪椅車到臥室去。

趁著空閑，西蒙脧巡了一下這棟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老屋。年代雖已久遠，家具擺設(shè)依然幽幽地散發(fā)著昔日奢華的氣息。

不一會，詹姆斯回來了。他對西蒙說：“非常抱歉，我沒找到20元錢付給您作小費?！?/p>

“沒關(guān)系，下次一起給吧?！?/p>

“不！西蒙，您知道的，我不喜歡欠賬，這是我做人的原則?！闭材匪怪钢輧?nèi)的東西說，“您隨便挑一件，當作小費行不？”

詹姆斯是一個倔老頭，西蒙拗不過他。西蒙瞥見沙發(fā)邊一只瓷碗，盛著半碗清水。

“如果您不介意，就把那只碗送給我吧?！蔽髅烧f。

“拿去吧，那是用來盛水給貓咪喝的?！?/p>

西蒙拿起那只碗把水倒了。他看了一下手中的碗，撇口弧腹，通體呈淡天青色，甚是溫潤可愛。

老頭做事認真，隨手寫了張紙條：以碗抵賬，兩不相欠。

西蒙連聲道謝，掏出手機，詹姆斯拿著紙條，西蒙端著碗，兩人拍了張自拍合照。

西蒙告辭老頭，回到店里又忙到晚上九點才下班回到住處。

他住在一個昏暗逼仄的地下室。西蒙沖了涼躺在床上，身體疲乏腦子卻很活躍?；叵氘敵醺赣H申請自己移民，等候了七年，他批來了，父親卻因癌癥走了。來美國，鄉(xiāng)親們羨慕得要命！他們現(xiàn)在都以為我在美國住洋樓掙美金、鋸牛扒吃海鮮，想不到蜷縮在地下室。唉，他嘆了口氣。為了排遣郁悶他拿出了那只碗，翻看把玩著。

突然他發(fā)現(xiàn)碗底鐫刻著一個“乙”字。西蒙認定這是老祖宗的東西。那么這東西怎么會跑到詹姆斯家呢？

他驀然想起詹姆斯客廳廚柜上掛著的一張照片：一個蓄著“二撇雞”全副戎裝的美軍少尉，站在北京西直門城墻根，右下角潦草地寫著“1901.8”字樣。那是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時代。西蒙想也許那個“二撇雞”是詹姆斯的父親或祖父，這寶貝極可能是那時從中國攫取來的。聯(lián)想及此，西蒙低聲啐道：“可惡！”。西蒙參觀過不少美國博物館，中國館的藏品最為精致華美，可謂“無華不成館”。每次看到，西蒙總是一面贊嘆不已，一面心頭涌起陣陣酸楚。

西蒙想那個“二撇雞”少尉，既然不辭千山萬水大老遠把它帶到美國，這碗肯定不是池中之物，他決心弄清楚它的身世。

他到圖書館借了一部《海外藏中國古代文物精粹》的書，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地下室，埋首書間，一頁頁地翻查，對照瓷碗，按“驥”索圖。終于找到一件與他手中瓷碗相同的文物。讀其記載，方知道此物乃宋代汝瓷，宮廷內(nèi)庫所藏，堪與商彝周鼎比貴。

當讀到汝瓷色澤隨光變幻，他就著燈光，細觀其釉色。輕輕晃動瓷碗，光波在瓷器表面漾動閃爍，正如書中所描繪的那樣：猶如“雨過天晴云破處，千峰碧波翠色來”，妙不可言！西蒙驚嘆，一千多年前我們祖先就有如此精湛的工藝，太了不起了，這是中國人的驕傲！

但西蒙還不能判定自己手中的這件寶貝真?zhèn)?，于是他去拜訪當?shù)卮竺ΧΦ臐h學(xué)家、收藏家史蒂夫博士。史博士接過瓷碗仔細端詳，看著看著兩眼放光，嘖嘖稱奇，“真品，絕對是真品！”他說，“鑒別汝瓷有三大依據(jù)：冰狀裂紋、香灰色胎、芝麻掙釘。你看這只碗，汝瓷三大特征均完美呈現(xiàn)無遺?！?/p>

“那么，碗底這個乙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哦，這乙字是乾隆留下的，乾隆是鑒古專家，他將藏于內(nèi)庫自己喜愛的古董劃分等級，刻上甲、乙、丙、丁等記號?！?/p>

“原來如此！”西蒙頷首稱許。

“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史博士捧著碗的手微微顫抖，他突然問道，“這寶貝怎么得來的？”

西蒙支吾以對。

“不會是老鼠貨吧？”他鷹隼般的眼睛里射出狡黠的光芒。

西蒙瞞不過，只好把得到瓷碗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喔！這么說，來路不很正當！這樣吧，我出30萬美金，你轉(zhuǎn)讓給我。我能將它洗白?！?/p>

西蒙不語，眼睛瞪著史博士。

“50萬！50萬怎樣？”史博士主動加碼。

“不！”西蒙斬釘截鐵地說，他包起了瓷碗道聲拜拜，徑自出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會后悔的！”背后傳來史博士的嘶叫聲。

半個月后，史博士的話“應(yīng)驗”了。西蒙接到法庭的傳票，詹姆斯告西蒙偷竊了他家的瓷碗。兩名警察持搜查令到西蒙的住處查扣了瓷碗。圣荷西檢察官以偷竊等十項罪名控告西蒙，西蒙面臨刑期最高十年的控罪。

西蒙為飛來橫禍又氣又惱，但他更為瓷碗的命運憂心忡忡。

餐館袁老板知道原委后義憤填膺，他對西蒙說：“豈有此理！這本來就是咱中國的東西，請律師打官司，錢我全包，大不了賣了這家店也要干到底！”餐館工友們也紛紛聲援。

控辯雙方在法庭上展開攻防戰(zhàn)。西蒙的華裔律師據(jù)理力爭，向法庭提交了雙方交易的契約（字條）和照片，指出偷竊純屬誣陷之詞，完全站不住腳。經(jīng)過四個月三堂會審，法官終于落槌敲定：瓷碗歸西蒙所有。

聞判，餐館一片歡騰，袁老板宣布歇業(yè)一天，宴請員工，慶祝奪碗勝利！

翌日，西蒙一早就到了三藩市機場，辦妥登機手續(xù)，揮別工友，走進海關(guān)。

西蒙把裝著瓷碗的背囊掛在胸前緊緊抱著，像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西蒙心中的信念是：祖國的寶貝，一定要回到祖國！

西蒙低聲對瓷碗說：“寶貝，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