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

李漢榮

大約六歲的時候，生產(chǎn)隊分配給我家一頭牛，父親就讓我去放牛。

記得那頭牛是黑色的，性子慢，身體較瘦，卻很高，大家叫它“老黑”。

父親把牛牽出來，把牛韁繩遞到我手中，又給我一節(jié)青竹條，指了指遠(yuǎn)處的山，說，就到那里去放牛吧。

我望了望牛，又望了望遠(yuǎn)處的山，那可是我從未去過的山呀。我有些害怕，說，我怎么認(rèn)得路呢？

父親說，跟著老黑走吧，老黑經(jīng)常到山里去吃草，它認(rèn)得路。

父親又說，太陽離西邊的山還剩一竹竿高的時候，就跟著牛下山回家。

現(xiàn)在想起來仍覺得有些害怕，把一個六歲的小孩交給一頭牛，交給荒蠻的野山，父親竟那樣放心。那時我并不知道父親這樣做的心情?，F(xiàn)在我想：一定是貧困艱難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過于粗糙，生活給他的愛太少，他也沒有多余的愛給別人，他已不大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我當(dāng)時不懂得這簡單的道理。

我跟著老黑向遠(yuǎn)處的山走去。

上山的時候，我人小爬得慢，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老黑后面，我怕追不上它我會迷路，很著急，汗很快就濕透了衣服。

我看見老黑在山路轉(zhuǎn)彎的地方把頭轉(zhuǎn)向后面，見我離它很遠(yuǎn)，就停下來等我。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黑對我這個小孩是體貼的。我有點喜歡和信任它了。

聽大人說，牛生氣的時候，會用蹄子踢人。我可千萬不能讓老黑生氣，不然，在高山陡坡上，它輕輕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懸崖，踢進(jìn)大人們說的“陰間”。

可我覺得老黑待我似乎很忠厚，它的行動和神色慢悠悠的，倒好像生怕惹我生氣，生怕嚇著了我。

我的小腦袋就想：大概牛也知道大小的，在人里面，我是小小的，在它面前，我更是小小的。它大概覺得我就是一個還沒有學(xué)會四蹄走路的小牛兒，需要大牛的照顧，它會可憐我這個小牛兒的吧。

在上陡坡的時候，我試著抓住牛尾巴借助牛的力氣爬坡，牛沒有拒絕我，我看得出它多用了些力氣。它顯然是幫助我，拉著我爬坡。

很快地，我與老黑就熟了，有了感情。

牛去的地方，總是草色鮮美的地方，即使在一片荒涼中，牛也能找到隱藏在巖石和土包后面的草叢。我發(fā)現(xiàn)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氣味。牛是跟著鼻子走的。

牛很會走路，很會選擇路。在陡的地方，牛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適、最安全的路；在幾條路交叉在一起的時候，牛選擇的那條路，一定是到達(dá)目的地最近的。我心里暗暗佩服牛的本領(lǐng)。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個梁上摔了一跤，膝蓋流血，很痛。我趴在地上，看著快要落山的夕陽，哭出了聲。這時候，牛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低下頭用鼻子嗅了嗅我，然后走下土坎，后腿彎曲下來，牛背剛剛夠著我，我明白了：牛要背我回家。

寫到這里，我禁不住在心里又喊了一聲：我的老黑，我童年的老伙伴！

我騎在老黑背上，看夕陽緩緩落山，看月亮慢慢出來，慢慢走向我，我覺得月亮想貼近我，又怕嚇著了牛和牛背上的我，月亮就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們。整個天空都在牛背上起伏，星星越來越稠密。牛馱著我行走在山的波浪里，又像飄浮在高高的星空里。不時有一顆流星，從頭頂滑落。前面的星星好像離我們很近，我擔(dān)心會被牛角挑下幾顆。

牛把我馱回家，天已經(jīng)黑了多時。母親看見牛背上的我，不住地流淚。當(dāng)晚，母親給老黑特意喂了一些麩皮，表示對它的感激。

秋天，我上了小學(xué)。兩個月的放牛娃生活結(jié)束了。老黑又交給了別的人家。

半年后，老黑死了。據(jù)說是在山上摔死的。它已經(jīng)瘦得不能拉犁，人們就讓它拉磨，它走得很慢，人們都不喜歡它。有一個夜晚，它從牛棚里偷偷溜出來，獨自上了山。第二天有人從山下看見它，已經(jīng)摔死了。

當(dāng)晚，生產(chǎn)隊召集社員開會，我也隨大人到了會場，才知道是在分牛肉。

會場里放了三十多堆牛肉，每一堆里都有牛肉、牛骨頭、牛的一小截腸子。

三十多堆，三十多戶人家，一戶一堆。

我知道這就是老黑的肉。老黑已被分成三十多份。

三十多份，這些碎片，這些老黑的碎片，什么時候還能聚在一起，再變成一頭老黑呢？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人們都覺得好笑，他們不理解一個小孩和一頭牛的感情。

前年初夏，我回到家鄉(xiāng)，專門到我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在一個叫“梯子崖”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著牛尾巴爬坡的那個大石階。它已比當(dāng)年平了許多，石階上有兩處深深凹下去，是兩個牛蹄的形狀，那是無數(shù)頭牛無數(shù)次地踩踏成的?？隙?，在三十多年前，老黑也是踩著這兩個凹處一次次領(lǐng)著我上坡下坡的。

我凝望著這兩個深深的牛蹄窩。我嗅著微微飄出的泥土的氣息和牛的氣息。我在記憶里仔細(xì)捕捉老黑的氣息。我似乎呼吸到了老黑吹進(jìn)我生命的氣息。

我忽然明白，我放過牛，其實是牛放了我呀。

我放了兩個月的牛，那頭牛卻放了我?guī)资辍?/p>

也許，我這一輩子，都被一頭牛隱隱約約牽在手里。

有時，它馱著我，行走在夜的群山，飄游在稠密的星光里……

[怦然心動]

老黑是一頭牛，卻是多么有靈性的動物?。‘?dāng)一個六歲的小孩被交給一頭牛、交給荒蠻的野山時，內(nèi)心是害怕和無助的，而老黑卻給了他陪伴、依靠和信任，為他貧瘠、單調(diào)的童年增添了溫暖、快樂的亮色。在放牛的過程中，老黑和作者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在山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老黑把頭轉(zhuǎn)向后面，見“我”離它很遠(yuǎn)，就停下來等；在上陡坡的時候，讓“我”抓住牛尾巴，借助它的力氣爬坡；“我”摔跤磕破了膝蓋，老黑低下頭用鼻子嗅“我”，后腿彎曲下來，背“我”回家……

作者深情描述的鏡頭是那般美好而令人感動：“我騎在老黑背上，看夕陽緩緩落山，看月亮慢慢出來，慢慢走向我，我覺得月亮想貼近我，又怕嚇著了牛和牛背上的我，月亮就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們?！碑?dāng)老黑死去多年以后，作者專門到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找到了第一次拉著牛尾巴爬坡的那個大石階，凝望著那兩個深深的牛蹄窩時，我們也一起感同身受著老黑吹進(jìn)作者生命里的氣息，忍不住落下眼淚……也才明白了作者所說的“我放了兩個月的牛，那頭牛卻放了我?guī)资辍保藭r此刻，人和牛就像地球生命的初始，美好地融合在一起。

【文題延伸】我和你；生命里的陪伴；最美好的一幕……（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