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世世為兄弟

袁津琥

北宋仁宗景祐三年丙子（1037），四川眉山紗穀行一個蘇姓耕讀世家的男孩順利降生。據(jù)說這個男孩出生后，當(dāng)?shù)氐呐砝仙揭幌伦兊霉舛d禿了（張端義《貴耳集》卷上）。這個傳說的出現(xiàn)，大概是后人為了表示家鄉(xiāng)秀美山川的鐘靈毓秀之氣都轉(zhuǎn)聚到了這個男孩身上吧。三年后，蘇家的另一個男孩也呱呱墜地。他們就是以杰出的文學(xué)成就震爍當(dāng)世、彪炳史冊的文壇連璧——蘇軾、蘇轍。

宋時的眉山，稱眉州，屬成都府路，經(jīng)濟富庶，文化發(fā)達，不僅是當(dāng)時全國有名的三大刻書中心之一，而且史學(xué)傳統(tǒng)深厚。其后范祖禹（成都府華陽縣人，《唐鑒》的作者、《資治通鑒》的編者之一）、李燾（眉州丹棱縣人，《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作者）、史炤（眉州人，《通鑒釋文》的作者）等人，于史學(xué)能高卓一時，顯非偶然。受此時代風(fēng)氣影響，二蘇兄弟的父親蘇洵亦浸染戰(zhàn)國縱橫家之風(fēng)，聚書數(shù)千卷，尤嗜孫吳兵法、《戰(zhàn)國策》等書，常年游歷在外。作為“ 留守兒童”的蘇軾，直到八歲時才入學(xué)，師從當(dāng)?shù)氐囊粋€道士張易簡。二蘇兄弟中年經(jīng)歷宦海風(fēng)波后，都好修道，追根溯源，當(dāng)胚胎于此。蘇軾九歲時，蘇轍入學(xué)，從此至離蜀，兄弟兩人或切磋琢磨，或登山臨水，未嘗一日相離?？梢哉f這個時候的蘇軾對于蘇轍來說，是兄長、是同學(xué)，也是父親、是老師。蘇轍在《祭亡嫂王氏文》中曾說“轍幼學(xué)于兄，師友實兼”。

慶歷七年（1047），蘇軾的二姐去世。次年，祖父蘇序又去世，家庭的接連變故，使得年已不惑的蘇洵倍受打擊，無復(fù)往日豪情，居喪不出，把光大門楣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兩個兒子身上，他不僅親自教授二子，還為二人擇師當(dāng)?shù)氐拿鍎⒕?、史清卿，自己閑來則著書立說。

嘉祐元年（1056） 三月，居鄉(xiāng)近十年的蘇洵決定攜蟄伏蜀地、刻苦攻讀已久的蘇氏兄弟出川一試身手。父子三人離眉山、發(fā)成都、過劍門、經(jīng)郿縣、歷扶風(fēng)、至長安、出關(guān)中、徑澠池，歷時近三個月，終于來到京師汴梁。秋，蘇軾、蘇轍應(yīng)開封府解，榜出，蘇軾第二，蘇轍也中選。嘉祐二年（1057），蘇軾、蘇轍又應(yīng)省試，蘇軾仍第二，蘇轍也再次中選。不過按照蘇轍的說法，此次省試主考官歐陽修本來是準(zhǔn)備將蘇軾所撰《刑賞忠厚之至論》取為第一的，但因疑心是其門下士曾鞏所為，為避嫌，才改置第二（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三月，經(jīng)宋仁宗殿試，蘇氏兄弟順利及進士第，文章名震京師。然而就在這時，蘇洵的妻子、二蘇的母親程氏夫人于四月七日卒于家，父子三人只好匆忙返蜀守喪。嘉祐四年（1059）十月，免喪的父子三人改由水路，取道樂山，由岷江至犍為、宜賓，入長江，經(jīng)三峽，第二次出蜀，在荊州上岸后，陸行由襄陽、泌陽、許昌，于次年二月二十五日重抵京師。嘉祐六年（1061），蘇洵被任命為霸州文安縣主簿，八月，蘇氏兄弟則經(jīng)舉薦應(yīng)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制科策試。所謂制科，屬于特科，是有宋一朝不定期舉行的考試。參加人員多由大臣舉薦并經(jīng)甄選，然后由當(dāng)朝皇帝命題殿試。據(jù)統(tǒng)計，有宋一代共舉辦制科策試二十二次，取中的僅四十一人。慶歷六年（1046）八月癸亥，蘇洵就曾應(yīng)制科，但未能通過。本次制科，蘇軾由禮部侍郎歐陽修、蘇轍由中書舍人楊畋舉薦，復(fù)由翰林學(xué)士吳奎、龍圖閣直學(xué)士楊畋、知制誥王安石復(fù)試通過，最后才由宋仁宗于崇政殿策試。試畢，蘇軾被錄為三等（宋代制科考試一二等為虛設(shè)，不授。三等也僅蘇軾與吳育、范百祿等數(shù)人獲得過而已）。但蘇轍所作，卻引發(fā)考官之間的巨大爭議，司馬光主張錄為三等，范鎮(zhèn)建議降等錄，胡宿則認(rèn)為對策中“ 引唐穆宗、恭宗以況盛世，非所宜言，力請絀之”。幸而仁宗云：“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四）最終才得以四等次錄取。有宋一代，兄弟同時應(yīng)制科而登科者，唯此二人。這次制科風(fēng)波，對兄弟二人一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民間曾把少年得志和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并列為人生三大不幸。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蘇軾正是因為年少時春風(fēng)得意，一帆風(fēng)順，才“ 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韓愈《柳子厚墓志銘》）;蘇轍則因經(jīng)此當(dāng)頭一棒，對宦海的險惡增加了更多清醒的認(rèn)識，從此變得謹(jǐn)慎內(nèi)斂、沉默寡言（《宋史·蘇轍傳》：“ 轍性沉靜簡潔，為文汪洋澹泊，似其為人，不愿人知之。”）也是從此以后，蘇軾，這個哥哥，在官場中就如闖入瓷器店的大象，莽撞笨拙，反像個不諳世道兇險，讓人不省心的、毛躁的小弟弟;而蘇轍這個弟弟，則變成了總是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竭力庇護不斷惹是生非、捅婁子的“弟弟”的“大哥哥”。

制科結(jié)束后，蘇軾除簽書鳳翔府判官，蘇轍試秘書省校書郎充商州軍事推官。判官、推官，都屬于選人階官，是宋代士人入仕的起步階段。但出乎意料的是，與蘇軾欣然赴官不同，蘇轍以父洵在京師旁無侍子為由，奏乞養(yǎng)親三年，拒絕赴任。這是兄弟二人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因個人的原因而選擇不同進退。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蘇軾罷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事任，離開鳳翔。次年二月，還朝，除判登聞鼓院。蘇轍赴大名府留守推官，尋差管勾大名府路安撫總管司機宜文字。治平三年（1066）四月戊申，蘇洵卒于京師。蘇轍返京，和蘇軾一道舟載靈柩自汴入淮，溯江歸葬于彭山安鎮(zhèn)可龍里——蟆頤山東二十余里老翁泉。

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 冬，蘇軾兄弟喪滿出川，并于次年二月抵達京師。蘇軾除殿中丞、直史館授官告院，兼判尚書祠部，蘇轍除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這一時期，正是王安石新黨主政，積極醞釀變法之時，而蘇軾兄弟論政與之多有不合，頻生齟齬。司馬光欲舉蘇軾為諫官，神宗欲用蘇軾，皆為王安石所阻。無奈，兄弟二人只得醞釀逃離政治漩渦。熙寧三年（1070），蘇轍應(yīng)陳州知州張方平辟，出為陳州教授。熙寧四年（1071），蘇軾亦乞外補，除杭州通判。從此二人輾轉(zhuǎn)各地，會朋訪友，詩詞唱和，迎來了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旺盛時期。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 烏臺詩案”為止，蘇軾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詩歌竟達七百首之多。熙寧九年八月十五日中秋，知密州的蘇軾酩酊大醉后，不禁想起了遠在齊州掌書記任上的蘇轍，賦《水調(diào)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币荒旰?，已經(jīng)離開齊州隨蘇軾來到徐州的蘇轍，想起昔年兄弟二人讀韋應(yīng)物“ 安知風(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詩時，曾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而今卻漂泊在千里之外，也慨然寫下了《逍遙堂會宿二首》：“ 逍遙堂后千尋木，長送中宵風(fēng)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秋來東閣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臥北窗呼不起，風(fēng)吹松竹雨凄凄?！痹娭辛髀冻龅恼鎿吹氖肿阒?，雖歷千百年，仍能深深地打動讀者。孰料好景不長，元豐二年（1079），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表彈劾蘇軾，奏蘇軾移知湖州到任后謝恩的上表中，暗藏譏刺朝政之語，御史中丞李定也指斥蘇軾有四大可廢之罪。七月，中使到湖州，將蘇軾逮赴御史臺獄，罪涉不測。

平心而論，蘇軾雖才名冠一世，性格上卻有缺陷：不自檢束，好逞口舌之快。好的方面講，是風(fēng)趣，如東方朔之流的滑稽多智（事實上，也是這一點最為后人艷羨）;壞的方面看，有時不考慮對象，譏刺無度，謔而近虐，難免賈禍。如后世哄傳的“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xùn)|師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恐怕多少未免會讓當(dāng)事人感到難堪。后來大儒程頤也是因?qū)沂芴K軾嘲戲而與其結(jié)怨。這一點時人早有定論。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十：“ 東坡文章妙絕古今，而其病在于好譏刺。文與可戒以詩曰：‘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蓋深恐其賈禍也。烏臺之勘，赤壁之貶，卒于不免。觀其獄中詩云‘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亦可哀矣。然才出獄便賦詩云：‘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略無懲艾之意，何也？”此前蘇軾在朝時，就曾作詩肆意譏諷主張新法之士。什么“ 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便奸邪”（莊季?！峨u肋編》卷下），什么“ 安石作假山，其中多詭怪。雖然知是假，奈何主人愛”（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就都被時人認(rèn)為是出自蘇軾之手。雖查無實據(jù)，卻事非無因。好在王安石也是個有偉大人格的人，雙方政見不合，卻未能因此生隙，進而尋章摘句，羅織罪名。但天下又能有幾個王安石呢？新法利弊，本一言難盡，王安石罷相后，新法仍屢廢屢興，不能盡黜，足見新法也不無是處。蘇軾被逮時，與妻子訣別，留書蘇轍，處置后事。家小則由其知徐時的兩位學(xué)生王適、王遹兄弟護送至南京（商丘）蘇轍處。在獄中，蘇軾屢受侵凌，自分或死，賦詩二首以遺轍：“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又：“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fēng)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保ㄌK軾《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蘇轍得詩后，痛哭不已，毅然上書乞納在身官贖軾。其實，蘇軾得罪前，蘇轍就曾勸其謹(jǐn)言慎行。蘇軾的表兄文同在其離京赴外時，也賦詩叮嚀（《鶴林玉露》卷十），可見蘇軾情性過于外露，胸?zé)o城府，容易招禍，已是親友共識。經(jīng)過多方營救，元豐二年（1079）十二月，蘇軾出獄，責(zé)授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蘇轍也貶監(jiān)筠州鹽酒稅。

貶謫中的蘇氏兄弟，如汪洋中的一葉小舟，只能任由風(fēng)暴吹向不可知的地方。元豐七年（1084），蘇軾自黃州量移汝州，六月底至金陵，特意前往看望早已罷相隱居南京鐘山的王安石。并作《次荊公韻四絕》，其三云：“ 騎騾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對當(dāng)年竭力反對新法略示悔意（《朱子語類》卷一三〇：“ 熙寧更法，亦是勢當(dāng)如此。凡荊公所變更者，初時，東坡亦欲為之。及見荊公做得紛擾狼狽，遂不復(fù)言，卻去攻他?！保?。奇怪的是，一生唯阿兄馬首是瞻的蘇轍，今詩集中卻無一首與王安石唱和之詩，對王安石的惡意，也至死未變。其中原委，有待探究。

元祐元年（1086），宋神宗去世，九歲的哲宗即位，祖母太皇太后高氏輔政。高后將主持新法的蔡確罷相。五月，起用反對新法的司馬光為門下侍郎，主持朝政。昔日反對新法的“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作為蘇氏兄弟當(dāng)年制科考試時的考官，司馬光一直對兄弟二人欣賞有加。很快，兄弟二人分別從貶所召回。蘇轍以承議郎為秘書省校書郎，蘇軾以朝奉郎除禮部郎中。此后數(shù)年中，兄弟二人同朝為官，同心輔政。高太后能被后人譽為“女中堯舜”（《宋史·高皇后傳》），蘇氏兄弟未嘗不與有力焉。不過做官畢竟不是蘇軾所長，不欲立異也不愿茍同的蘇軾在此后八年中，又對司馬光等舊黨所作所為表示不滿，始終無法長期在朝立足，不得不屢請外任，先后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與之相反，蘇轍卻青云直上。元祐六年（1091）二月，蘇轍以太中大夫守尚書右丞。元祐七年，又以太中大夫守門下侍郎，官居副相，達到其政治生涯的最高峰。這也足以見得兄弟二人性格的差異。蘇轍為宦的才能較之乃兄，實更勝一籌。因為或多或少得到其弟的庇護，這幾年是蘇軾一生中最為快意的時光，也是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產(chǎn)期。

然而人生的命運波詭云譎。元祐八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病逝，哲宗親政，力變前規(guī)，盡廢元祐黨人。紹圣元年（1094）三月，蘇轍以端明殿學(xué)士知汝州，后改筠州、藤州、雷州、循州……四月，蘇軾以諷斥先朝貶英州，未至復(fù)改惠州、儋州……蘇軾也成了中國歷史上被貶謫到國土最南端、名氣最大的詩人。然而也就是在這時，蘇軾把他昔日指向同僚友朋戲謔無度的生花妙筆，轉(zhuǎn)向?qū)嚯y命運、險惡環(huán)境的蔑視和對生活的熱愛與謳歌，悄然完成了由一個天才的、優(yōu)秀的詩人向一個偉大詩人的轉(zhuǎn)變。貶謫到惠州，蘇軾作《食檳郎》《食荔支》，驚嘆于“ 草木各有宜，珍產(chǎn)駢南荒。絳囊懸荔支，雪粉剖桄榔。不謂蓬荻姿，中有藥與糧。舂為芡珠圓，炊作菰米香。子美拾橡栗，黃精誑空腸。今吾獨何者，玉粒照座光”的南國風(fēng)光（蘇軾《小圃五詠·薏苡》）?？嚯y的貶謫生涯，在蘇軾眼里，竟如同一次次美食之旅！嶺海條件艱苦，“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爾”（蘇軾《答程天侔三首》），文化落后，詩侶更是難得，蘇軾有契于陶淵明“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的人生態(tài)度，乃和陶詩度日，無意中又為后世詩人開辟出一種詩歌寫作新形式——追答古人。

紹圣四年（1097）五月十一日，蘇軾貶儋州，蘇轍貶雷州，兄弟得相遇于藤州。六月十一日，兄弟二人同行至雷州。時蘇軾痔瘡發(fā)作，疼痛難耐，蘇轍為之終宵不眠，一夜屢起，并力勸兄戒酒。蘇軾《和止酒》贈別，蘇轍次韻作答：“ 少年無大過，臨老重復(fù)止。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今年各南遷，百事付諸子。誰言瘴霧中，乃有相逢喜。連床聞動息，一夜再三起。溯流俯仰得，此病竟何理。平生不尤人，未免亦求己。非酒猶止之，其余真止矣。飄然從孔公，乘桴南海涘。路逢安期生，一笑千萬祀。”這也是兄弟二人一生之中最后的一次相聚。元符元年（1098）二月二十日，蘇轍六十歲生日，遠在儋州的蘇軾仍不忘以海南特產(chǎn)黃花梨木制作一手杖，并附詩以贈：“海南無佳植，野果名黃子。堅瘦多節(jié)目，天材任操倚。嗟我始剪裁，世用或緣此。貴從老夫手，往配先生幾。相從歸故山，不愧仙人杞。”（蘇軾《以黃子木拄杖為子由生日之壽》）

元符三年（1100），哲宗崩，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兄弟得相繼北歸。年底，蘇轍定居潁昌（今河南許昌），并致書蘇軾，邀其同居于潁?；兆诮ㄖ芯竾辏?101） 六月，蘇軾在赴潁昌途中，因“ 病暑暴下”，中止于常州（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七月二十八日，蘇軾病逝于常州。蘇軾病重期間，曾“ 以書屬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保ㄍ希┏鐚幵辏?102）閏六月二十日，蘇轍遵其遺囑，葬軾于距潁昌、嵩山均不足百里的汝州郟城縣（今河南郟縣）鈞臺鄉(xiāng)上瑞里，并撰《墓志銘》，文凡近萬。料理完兄長后事的蘇轍，“ 不復(fù)與人相見，終日默坐”（《宋史》本傳）。《朱子語類》卷一三〇載：“ 后來居潁昌，全不敢見一客。一鄉(xiāng)人自蜀特來謁之，不見。候數(shù)日不見，一日見在亭子上，直突入，子由無避處了，見之云：‘公何故如此？云：‘某特來見。云：‘可少候，待某好出來相見。歸，不出矣?！迸紶枮g覽書籍，至于世俗藥餌玩好，及昔日與兄所熱衷之修煉養(yǎng)身之舉，并漠然忘懷（蘇籀《欒城先生遺言》）。沒有人知道也步入生命最后一段歷程的蘇轍這時在想著什么，或許蘇軾的離世，使他覺得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對人世不再留戀。正如當(dāng)年完成了《史記》寫作的司馬遷，此后“ 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兆谡投辏?112）十月三日，蘇轍病卒于潁昌，年七十四。死后與兄軾同葬于上瑞里，繼續(xù)和其一生相依相戀的兄長為伴，也完成了蘇軾昔日“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的心愿。

《宋史·蘇轍傳》曾贊嘆二蘇說：“（蘇）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睉?yīng)該說自古兄弟二人聲名之大、成就之高、情誼之深，更無有出于二蘇之右者。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