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第七章 官二爺(下)
天氣越來越熱,還沒到三伏,已經人人揮汗如雨。
一到燒窯的日子,葉師傅家里更熱,熱得人好像要融化一樣。
不過,喜來并不介意。他喜歡在葉師傅家里。干活干到熱極的時候,葉師傅打赤膊,他也打赤膊;葉師傅跳到池塘去鳧水,他也跳到池塘去鳧水……本來,喜來鳧水不是很在行,但是葉師傅教他:向上鳧,向下潛,還有不上不下的——那叫踩水!喜來頭上頂一片碧綠的梧桐葉,在池塘中間晃晃蕩蕩地踩著水,覺得自己是一只永遠不會沉底的葫蘆。
葉師傅看著喜來鳧水、踩水,有時候笑瞇瞇的,有時候卻是一臉憂傷。當葉師傅一臉憂傷的時候,喜來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是兒子長這么大,他也能教會他鳧水、踩水,可惜,那孩子被淹死的時候還小,一切都沒來得及……一想到這個,喜來心里就充滿了惋惜,他想,要是再有一個健健康康的自己,送給葉師傅做兒子就好了。
喜來沒有分身術,他也不是健健康康的,他是一個啞巴。
葉師傅不僅教喜來鳧水,還教他吹塤,手把手地教。喜來捧著那枚塤,聽著自己吹出來的聲音,心里不知道有多歡喜,那幽遠古樸的聲音,多么好聽??!泥哨子永遠做不到這樣,跟塤比起來,它們只會噓噓亂叫,吵吵鬧鬧。
喜來吹不成曲調,不要緊,葉師傅會,葉師傅教給他。他的嘴唇像蟲似的粘在塤上,手指舞弄得抽了筋,也不肯放下。然后,似乎有如神助,他很快能吹出曲調來了。
“老天看著你呢。你不會說話,他就叫你會吹。我當初學得可沒有你那么快?!比~師傅朝喜來豎起大拇指。
喜來很高興,也知道自己差得很遠——還吹不成正經曲子哪,老跑調兒。還得多下功夫才成。葉師傅能吹出流利動聽的《繡荷包》和《小放?!罚B“繡荷葉”“小放羊”也吹不成,可不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除了吹塤,他們還做塤。夏天泥活兒不多,正好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制塤上。兩個人對坐在案子旁邊,捏啊,捏啊……捏了不知道多少個。他們把捏好的塤放進窯里燒——沒有哨子,就光是塤,填一窯,大大小小幾十個,等到燒出來后,再挨個吹、試,不合適的砸了,合適的留著,吹吹,把孔挨個調整調整,再吹吹,再把孔挨個調整調整……怎么調整呢?孔小了銼掉一點兒,孔大了用膠泥補補。漸漸地,制作出來的塤,越來越有塤的樣子了——不是樣子像,而是聲音像。
喜來在李家莊,就像魚游在水里,那么舒適快活。而柳大娘在家里,連快活的邊兒也沾不上。她天天憂心,這個拾來的兒子,可能留不住。
一天,天氣特別悶,柳大娘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下去:手出汗,針發(fā)澀,絲線幾乎抽不動……她把針線筐往外一推,賭氣道:“不做了!我要去李家莊,看看喜來到底在做什么!”
柳大娘說走就走,拿出一方手巾遮頭,把房門一鎖,跟春雞說:“今天你看家,我看喜來去。”春雞歪頭看著柳大娘,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放心去吧,家里交給我。”
柳大娘把院門也鎖了,所有雞都關里面,然后她順著城墻根兒,走出酉城,去了李家莊。
走到李家莊頭,柳大娘腳已經累了。路邊棚子底下有賣香瓜的,她走過去,討一張凳子坐著歇腳,說:“給我稱三五斤香瓜。”
賣香瓜的稱了四斤半香瓜,柳大娘用手巾包了,四角系起來,打成一個小包袱。
“你是李家莊的?”
“是啊。那就是咱家的瓜地,現摘現賣,可鮮哩。”
“那,你們莊上有個葉師傅,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他是個做小泥活的,沒媳婦也沒娃,一個人過?!?/p>
“怎么會沒有家小?那個人看起來機靈能干,樣子也說得過去。”
“有過,死了!那還是好些年前,一個六歲的兒子,失腳掉進門口的池塘里,他媳婦去撈,娘兒倆都淹死在里面……”
跟當初的喜來一樣,柳大娘的身子全冷了。
賣香瓜的人繼續(xù)說著什么,柳大娘卻沒有聽見,她在心里想著:那個人也夠可憐的,比她還要可憐;可是,會不會因為這個,他想“勾引”喜來當他的兒子呢?要是這樣,她不爭,隨喜來的意思,他愿意跟誰就跟誰。她做百衲衣,再養(yǎng)養(yǎng)雞,以后的日子,怎么也能對付過去……
不知不覺間,柳大娘一臉的淚。賣香瓜的看見了,忙說:“你這位大娘,心腸真軟!早知我不說這些給你聽了?!?/p>
“那,他家里,是不是又有兒子了?一個跑來的兒子?”柳大娘強笑道。
“有一個男孩!不是兒子,聽說是徒弟?是個啞巴,估計也沒人稀罕他……”
柳大娘在心里說:沒人稀罕我稀罕,那是我的心頭肉呢。
在喜來沒到她家之前,柳大娘從不知道,她也是可以有心頭肉的。
柳大娘對喜來的愛,一天比一天更深!每天傍晚,她早早跑到門口觀望,一望見喜來的小身板在城墻下出現,她的心里就覺得歡喜,隨著喜來越走越近,她那歡喜的浪潮就越來越宏大,等到喜來紅通通的小臉湊到她眼前,“轟”一聲,一朵花從柳大娘的心里直開出來……
柳大娘高高興興地給喜來安排飯食,不是節(jié)日也覺得好像過節(jié)了。等到喜來吃罷飯,她就燒水給他洗澡;等喜來洗澡的時候,她又拿毛巾蘸熱水,把喜來床上的竹席擦抹得干干凈凈,這樣,等喜來躺上去的時候,既不粘身,又涼快……
喜來的床上,柳大娘給掛了嶄新的夏布帳子;床底下,還點著蚊香。
到了早上,柳大娘早早起床。等喜來起床后,他會發(fā)現,昨天換下的衣裳已被柳大娘洗得絲絲透亮,晾在院心的竹竿上;然后喜來打掃雞窩,柳大娘做飯。娘兒倆一起吃罷早飯,喜來就要動身往李家莊去了。葉師傅不要喜來帶干糧,但是柳大娘總不讓喜來空手,她給他一個小籃子,籃子里有時候放兩封桂花云片糕,有時候擱三五個掛爐燒餅,或者一瓶醬瓜,一碗酸豆角釀豆腐……煮熟的咸雞蛋更是三不五時就放兩個。
柳大娘靠著大門,目送喜來離開。喜來的腳步那么輕捷,好像裝了彈簧;柳大娘的心好像亂絲,被纏在了彈簧上,隨著喜來越走越遠,她的心就給牽扯得越來越難受。唉,這么長的白天可怎么過呢?等喜來,順便做做針線活吧……
柳大娘不能想象失去喜來的日子。沒有他時,倒也罷了,在一個家里生活了這些時候,骨頭已經長進肉里,她一天也不能離開他!
柳大娘拭去眼淚,提起香瓜,辭別了賣香瓜的人,往李家莊里去。
不知不覺,葉師傅的房子近了,柳大娘看見門口的池塘,在心里長嘆了一聲;看見籬笆上晾著的被單,心里又是一聲長嘆:這被單,洗得可不太干凈,當中還有一個洞,怎么不給補上呢?
在綠池塘和綠籬笆撲入眼簾的同時,柳大娘的耳朵還鉆進了一縷聲音。那聲音好像也是綠色的,仿佛深山老林子底下,萬年不見天日,滋生出一地幽幽的綠苔,潮濕的泥土氣味和腐朽的古木氣味混合在一起,暗綠濃稠,撣也撣不開。
這是什么聲音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