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克思和涂爾干對康德道德思想批判性闡釋的范式差異

吳 輝

馬克思、涂爾干和韋伯作為我們熟知的經(jīng)典社會哲學三大家，雖理論范式各不相同，但他們卻奠定了經(jīng)典社會哲學傳統(tǒng)的學理基礎。在思想史視域中展開此理論傳統(tǒng)內部的交鋒和對話關涉對理論本身的理解及對現(xiàn)代社會的理論觀察，其中涉及的很多問題本身也都值得做進一步挖掘，諸如展開馬克思和涂爾干的思想比較時，就會涉及道德問題。而以往學界在進行馬克思與涂爾干的比較時，存在對康德因素重視不足的情況。事實上，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涂爾干，他們在進行道德理論建構時，都是以康德為重要的思想資源。盡管如此，二人的建構仍顯示出闡釋范式上的根本差別。從思想史角度考察馬克思和涂爾干在汲取康德思想上的路徑區(qū)別，是出于馬克思主義史和社會哲學互動的視角，是馬克思哲學當代性闡釋的拓展性課題。正如鄒詩鵬教授所說：“盡管馬克思主義與社會哲學存在著原則區(qū)別,但兩者之間在思想與學術上卻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已經(jīng)轉化為社會哲學的資源,成為經(jīng)典社會哲學最重要的部分,并對現(xiàn)代社會哲學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同時,社會哲學也深深地影響著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當下,在馬克思主義史研究中引入社會哲學視角,是再現(xiàn)、豐富和反思馬克思主義史的應有視域?！盵注]鄒詩鵬：《馬克思主義史研究的社會哲學視角》，《江蘇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同時也如王南湜教授所強調的：“近些年來，學界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德國古典哲學關系的關注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但這主要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范圍內進行的……當今中國最迫切需要的是能夠直面并把握和揭示出精神文化中深刻對立的康德精神的追隨者，而不是動輒構造體系的黑格爾的膚淺的模仿者?！盵注]王南湜：《重提一樁學術公案：“要康德，還是要黑格爾？”》，《社會科學輯刊》2018年第5期。故而，馬克思和涂爾干在接受康德道德思想上的路徑區(qū)別，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分析不僅能推進馬克思和涂爾干的思想研究，而且對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的當代中國道德建構也能提供理論借鑒，即通過激活經(jīng)典社會哲學的道德維度張力，能為中國道德現(xiàn)狀及理論建構提供指引和參照。

一、康德：馬克思和涂爾干道德思想的坐標

道德及道德建構，這在經(jīng)典社會哲學傳統(tǒng)中構成重要問題。馬克思和涂爾干都十分重視康德道德思想，可以說，他們的理論和康德思想之間有著直接的繼承關系，并且他們對康德思想的消化和批判對他們自身理論的建構有著重要的意義。我們之所以認為，康德是馬克思和涂爾干各自道德思想的坐標，主要是基于如下兩個層面的理解，一是就重視程度而言，一是就學理的內在消化和超越而言。馬克思和涂爾干雖然分別開創(chuàng)出批判社會哲學范式和實證社會哲學范式，并各自展開對道德的社會哲學的批判性闡釋，然而，沒有對康德道德思想遺產(chǎn)的倚仗，馬克思和涂爾干各自的道德理論很難得到真正建構。分析康德與馬克思、涂爾干之間的關聯(lián)，有助于理解馬克思和涂爾干的道德思想，也有利于以此為基礎展開兩人思想建構路徑的比較。

就學術譜系而言，馬克思思想的來源，學界一般認為有德國古典哲學、英國政治經(jīng)濟學和英法的空想社會主義。而在德國古典哲學的這一思想來源中，人們往往認為馬克思與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關系緊密，和康德距離很遠，甚至沒什么關聯(lián)。誠然，黑格爾主義作為近代形而上學的完成，代表著啟蒙哲學傳統(tǒng)建構的系統(tǒng)化和最高峰。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對黑格爾主義的批判性分析的確較多。很多研究也都指認馬克思直接繼承了黑格爾的思想，而隨著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出版，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承繼關系得到進一步強調。但是，如果僅僅把馬克思的思想來源，尤其是其對道德問題及其本體論基礎的探討歸到黑格爾那里，甚至簡單地歸到費爾巴哈那里，都會導致對這一來源認知不足的問題。事實上，正如恩格斯提示的那樣，康德思想對馬克思影響很大?！暗聡Y產(chǎn)階級的學究們已經(jīng)把關于德國偉大的哲學家及其創(chuàng)立的辯證法的記憶淹沒在一種無聊的折中主義的泥沼里，這甚至使我們不得不援引現(xiàn)代自然科學來證明辯證法在現(xiàn)實中已得到證實，而我們德國社會主義者卻以我們不僅繼承了圣西門、傅立葉和歐文，而且繼承了康德、費希特和黑格爾而感到驕傲?！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7頁。不僅如此，恩格斯還指出：“德國的工人運動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繼承者?！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65頁。對此我們要重視康德和馬克思之間的繼承關系。同時根據(jù)恩格斯的思路，我們要思考的是，馬克思哲學是如何從德國古典哲學那里走出來的，這里面的關系邏輯在文本中又是如何呈現(xiàn)出來的。因此，我們不僅要重視馬克思的黑格爾思想資源，也要重視康德對馬克思的影響以及兩人之間的思想關聯(lián)。只有在此方面給予足夠的重視，康德對馬克思的真正影響才能得到較為準確的溯源性分析。

關于馬克思和康德的學術關聯(lián)，在學術史上有很多討論。就馬克思的道德思想而言，其的確深受康德哲學的影響。馬克思認為，道德不是獨立的，道德一定有其存在論基礎。在馬克思那里，這一基礎是感性實踐，而這一作為支撐的實踐概念就是對康德思想的批判性繼承。這種思路在馬克思對德國唯心論的批判中得到說明。馬克思說道：“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fā)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xiàn)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3頁。馬克思在這里雖然點出了包括康德哲學在內的德國唯心論忽視感性實踐活動的問題，但同時也指出唯心主義所給予的主體能動性的積極意義，這種積極意義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種能動的實踐觀。這一層面容易被忽視。事實上，“實踐”一詞并非馬克思的原創(chuàng)，在德國唯心論者康德那里就有對這一概念的明確表述：“凡是通過自由而可能的東西，都是實踐的東西。”[注]《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11頁?？档鹿蠢樟酥黧w性及其活動的三個方面，即理性為自由立法，知性為自然立法，判斷力為審美立法?？档峦ㄟ^這幾個方面來強調主體性實踐的內涵。這種內涵展示了實踐的重要方面，如趙敦華教授所強調的：“康德實踐觀具有四種內涵，首先是實踐的存在意義，其次是實踐的主觀意義，第三個層次是實踐的歷史意義，第四個層次是實踐的經(jīng)驗應用?！盵注]趙敦華：《馬克思哲學要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20～221頁。對這四種實踐的分析，在康德那里，雖然是依據(jù)其先天原則來說明，但是的確呈現(xiàn)了主體的認識能動性及實踐的各個維度。這些方面馬克思是領會并認同的，這在馬克思給予德國唯心論的中肯評價中可以得到直接說明。無論是在唯物史觀原理闡釋時還是在后期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中，都能看到馬克思對實踐內涵所展開的經(jīng)驗觀察和批判性分析。這都說明了康德對馬克思的影響的確很深。同時，正如俞吾金教授所說：“盡管馬克思哲學在其方法論上更多地受益于黑格爾，但從本體論上看，馬克思哲學中的核心概念，如實踐、自由、社會生產(chǎn)關系等，卻更多地受惠于康德?？档虏攀峭ㄏ蝰R克思的橋梁?！盵注]俞吾金：《被遮蔽的馬克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7頁。在他看來，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直接源自對康德“實踐理性”概念的批判和改造。社會學家科塞也指出在馬克思和康德之間存在密切關系：“而馬克思深受這兩種學說的影響。他既是法國啟蒙運動也是德國啟蒙運動的繼承者。不過，德國傳統(tǒng)的影響也許更深刻一些，正如在他的異化概念中所表明的那樣?！盵注]科塞：《社會思想名家》，石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3頁。科塞認為，康德的社會沖突論對馬克思有著直接影響，這一觀點對于我們分析馬克思道德概念的內涵極有價值。日本學者柄谷行人認為，馬克思和康德思想之間有著很大關聯(lián)度，“對于馬克思來說，共產(chǎn)主義乃是康德的絕對命令即實踐(道德)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他終生沒有改變”[注]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趙京華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第7頁。。同樣，對于這種關聯(lián)，趙敦華教授也認為：“馬克思的政治洞察力在于發(fā)現(xiàn)了康德的道德哲學不只是純粹理性的思辨和推論，而是回應政治生活中重要問題的實踐、經(jīng)驗的、實用的理論。在這一點上，馬克思闡發(fā)了康德的啟蒙觀。”[注]趙敦華：《馬克思哲學要義》，第24～25頁?？梢?，我們在闡釋馬克思道德思想時，不能置康德于不顧，因為上述種種，都提示這種關聯(lián)的重要性。

對于涂爾干和康德道德思想的關聯(lián)，理論界一直都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涂爾干對道德的理解保留了濃厚的康德思想的痕跡。從其思想來源上說，涂爾干受新康德主義者勒努維耶影響很大。需要強調的是，在法國知識界，康德思想中首先被接受的是道德理論。正是勒努維耶在法國學術界對康德思想做了很多翻譯介紹的工作?！翱档聦W說首先引起處于法國革命時期的法國人的注意是源于把康德作為道德哲學家?！盵注]Warren Schmaus, Rethinking Durkheim and His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57.可見，涂爾干的確受到康德主義學術傳統(tǒng)的影響?？梢哉f，涂爾干正是通過對康德道德學說的回應來建構他的實證道德范式的，其意圖恰是想通過改造康德的道德原則來使這一原則服務于社會轉型中的道德建構，以此為當時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提供道德理論支撐。沒有對康德道德學說的吸收，涂爾干的實證道德建構方案是很難成立的。對康德道德思想的分析是我們走進涂爾干道德思想的前提，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涂爾干的實證道德與康德道德學說的關系，也能更好地闡釋涂爾干的道德建構路徑。

以上指出馬克思、涂爾干和康德之間的關聯(lián)性是必要的，這不僅有利于剖析馬克思和涂爾干各自的道德思想，也有利于在此基礎上展開對兩人康德道德思想批判的比較。在下文的研究中，我們就將在本體論和社會認知方法論兩個層面上比較馬克思與涂爾干對康德道德哲學進行批判性繼承與闡發(fā)的范式差異。因為，在社會哲學的視野中，對任何一個問題的探討都勢必會涉及本體論的維度，這一維度是一種前提性的維度，我們在此首先辨明這一前提及其相應的方法論特征，對其他問題的展開及探討，都將有著重要的意義。

二、虛假性道德意識和道德事實：馬克思和涂爾干道德闡釋的本體論差異

馬克思和涂爾干道德闡釋的差異，尤其是其中所體現(xiàn)的本體論的差異，是通過對康德思想的批判性闡釋來完成的。在這種批判中，馬克思和涂爾干不僅指出了康德道德思想中存在的問題，而且還基于不同的理論側重點來發(fā)展各自的道德理論。馬克思重在強調道德意識的虛假性以及道德的感性而非理性的本體論基礎。而涂爾干是立足于道德事實概念來建構其實證道德社會理論，這里的事實是被理性建構出來的事實?？梢哉f，從馬克思和涂爾干道德闡釋的本體論基礎來看，他們對康德思想的批判性消化，的確呈現(xiàn)出本質的差別。

馬克思雖然沒有專門論述道德思想，甚至他也無意建構自己的道德哲學，但是，馬克思對康德道德思想的分析、繼承和批判，是存在于他的思想建構進程中的。事實上，正是借助對康德道德思想的分析這一重要環(huán)節(jié)，馬克思才為道德找到真正的存在論基礎，也正是借助這一新唯物主義本體論視野，馬克思才進一步推進對資本主義社會道德現(xiàn)象及其背后機制的觀察、剖析和批判。我們認為，馬克思對道德的批判及對其背后的資本主義語境的挖掘所呈現(xiàn)出來的見解是卓越的。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康德的實踐概念，賦予了實踐感性活動的真正內涵。在對康德道德思想的批判中，馬克思有這么一段話：“當時，政治上已經(jīng)獲得解放的英國資產(chǎn)階級實現(xiàn)了工業(yè)革命并在政治上控制了印度，在商業(yè)上控制了世界各地；而軟弱無力的德國市民只產(chǎn)生了‘善良意志’?？档乱詥渭兊摹屏家庵尽晕?，哪怕這種善良意志毫無效果也心安理得，他把這種善良意志的實現(xiàn)、它與個人的需要和欲望之間的協(xié)調都推到彼岸?！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節(jié)選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11～112頁。從馬克思的視角來看，他認為康德道德思想所依托的實踐理性有所不足。康德沒有看到實踐理性的物質生產(chǎn)及其感性活動的本源。因為在康德那里，道德是建立在“人這種自由的存在者的概念之上的，人這種存在者又正因為自由而通過自己的理性使自己受無條件的法則制約……借助純粹的實踐理性，道德是自給自足的”[注]《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頁。。按照馬克思的思路，問題就在這里，因為實踐理性是擺脫了經(jīng)驗要素的先驗理性法則，這樣的法則在經(jīng)驗實踐上是軟弱無力的，理由就在于實踐理性自身的局限，“實踐原理作為法則，獨立于規(guī)定任性的一切經(jīng)驗性條件……道德概念和道德發(fā)展的起源就在于這種純粹意志”[注]《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第228頁。。

按照上述康德的思路，人一方面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又是服從必然性的。那么，如果僅僅服從純粹的必然性，人則是不能自由行動的。也就是說，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人和作為僅僅服從必然性的人就一定會發(fā)生根本的沖突。在康德那里，道德行為僅僅被絕對命令所支配，這樣的道德行為的可行性并不是充分的。事實上，這種先驗式的理解，是存在問題的。在馬克思看來，道德理解及道德建構，都需要從本體的感性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中得到根本性解答?？档潞鲆暳诉@一基礎，“由于康德的小資產(chǎn)者，包括其代表人物康德在內，害怕法國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的實踐方式，因而他們竭力把法國資產(chǎn)階級的血淋淋的革命‘實踐’轉化為德國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無力的‘實踐理性’”[注]俞吾金：《被遮蔽的馬克思》，第58頁。。這里，馬克思指認出康德的問題。而馬克思對康德的分析的進一步推進，使得他自己的批判走向深處，形成在新實踐唯物主義視角下的一種批判性闡釋路向。這種路向凸顯了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道德的本體論基礎在于感性物質生產(chǎn)關系及其活動。道德在馬克思那里是作為社會意識呈現(xiàn)出來，這種社會意識不僅關涉道德觀念和道德意識，而且還關涉一系列實體化、制度化的道德組織和道德規(guī)范制度。馬克思認為，道德有其本體論基礎，這一基礎在于物質生產(chǎn)關系及其活動，在于社會存在。正如馬克思所說：“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頁。社會存在決定道德生活，這一活動的特質是感性對象性關系。此感性不同于費爾巴哈的直觀的被動的感性，不是生理學意義上的肉體感性，也不同于黑格爾的純粹思辨能力和精神客體。馬克思所認為的道德基礎在于感性的、現(xiàn)實的人的實踐活動，這活動是感性的、經(jīng)驗的、對象性的活動，不是非理性意義上的人的活動。這種活動兼有社會性和歷史性，故而道德系統(tǒng)也具有社會性和歷史性。馬克思對康德道德概念的批判，理由也就奠基在道德的感性起源這一關節(jié)上。馬克思認為，康德先驗道德的實踐效果在現(xiàn)實中會大打折扣。只有在新的存在論基礎上，才能言明道德的感性基礎這一特質，才能言明道德實踐展開的各種表征都只是在具體時空中現(xiàn)實的個人的感性實踐活動中生成的。此“感性活動深刻表達了感性和歷史的一致性，而這也正是馬克思的新本體論思想的基本原理”[注]王德峰：《論歷史唯物主義的本體論意義》，《學習與探索》2004年第1期。。在馬克思這里，道德并非源于先驗法則，而只是源于感性實踐，且這種實踐是本體論維度上的，“馬克思始終在本體論的意義上來談論實踐的。也就是說，在馬克思的實踐概念中，本體論維度是根本的，認識論維度則是植根于本體論維度的”[注]俞吾金：《如何理解馬克思的實踐概念——兼答楊學功先生》，《哲學研究》2002年第11期。。我們對道德的追問，在馬克思這里，需要從本體的實踐維度進行，也只有在此維度中，我們才能理解馬克思道德批判的本體論高度及其視野。

第二，道德異化和市民社會的生成具有密切關聯(lián)。在馬克思的理解中，道德現(xiàn)象有著經(jīng)驗實證的支撐，道德來自現(xiàn)實生活。道德現(xiàn)象必須置于社會現(xiàn)實的結構和語境中加以觀察、描述和分析。馬克思對道德現(xiàn)象的分析和對異化的描述是一致的。馬克思對西方社會異化現(xiàn)象的描述，指向的是人的異化，也指向的是人的道德生命的異化。馬克思的結論是，道德生活中道德異化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驗現(xiàn)實。而搞清楚道德異化問題則需要研究市民社會，這樣的思路，在馬克思那里標示著一種轉變，即從哲學批判到市民社會的發(fā)現(xiàn)和批判?？梢哉f，馬克思對道德所做的批判和馬克思展開對市民社會的批判具有一致性。實際上，在馬克思思想的形成過程中，他對異化問題的思考一直沒有中斷，即使在馬克思中晚期寫作《資本論》及其手稿時，他也對道德異化進行了更深入的闡釋，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全部現(xiàn)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這種關系在這里第一次得到了科學的說明，而這種說明之透徹和精辟，只有一個德國人才能做得到”[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第70頁。。在馬克思這里，道德異化服從資本的邏輯，理解資本和勞動的沖突對理解人的生命的沖突和社會階級的沖突有著重要的意義，它引導著道德異化問題的克服和解決。同時，在馬克思看來，需要從市民社會本身的分裂中去尋找對道德異化的克服。馬克思對道德異化的語境分析是有明確指認的，從馬克思的視角來看，道德異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表征為享樂主義，即資本家在理論上對自己嚴格要求，但實質上在社會生活中卻采取了窮奢極侈的方式。馬克思對道德異化的討論，揭示了道德異化和資本邏輯的關系，表明道德異化和市民社會及其社會結構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道德問題的解決，也能從馬克思的理路中找到線索。在馬克思那里，道德異化的解決需要從超越資本對感性勞動及感性生命的強制中找到現(xiàn)實的道路，這樣的道路也只能從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普遍交往和交換關系中去理解，也只有從人與人之間感性經(jīng)驗的展開過程本身去闡發(fā)才是一條合理的路徑。需要指明的是，馬克思對道德的分析和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第三，資本主義道德現(xiàn)象的背后機制是社會基本矛盾及其辯證運動。在馬克思那里，道德的本體論基礎在于感性實踐及其物質生活， 在特定的語境中，道德系統(tǒng)具有虛假性，其雖具有獨立性外觀，但是，因為道德所處的是變量位置，所以對道德系統(tǒng)的分析，需要追根溯源去尋找社會結構中的動力因。對馬克思而言，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批判，需要從道德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辯證運動機制，從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系、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的相互作用中著手。以此為基礎，再從這種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中去評價道德的真正意義。在馬克思那里，道德標準不是作為衡量歷史進步的標準，對歷史變遷的分析需要從社會基本矛盾處開始。揚棄虛假性道德的路徑在于共產(chǎn)主義的實踐和理論自覺。也就是說，馬克思所理解的道德有其產(chǎn)生、發(fā)展和消亡的過程，而虛假性道德的消亡也要訴諸一個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的實踐過程。這一理路在馬克思那里仍是要借助對社會存在的理解來闡釋，社會存在對社會結構的建構及對其矛盾的闡釋是在本體論維度上展開的。在馬克思這里，社會存在是指向物質生活生產(chǎn)領域的，換句話說，它是直接面對感性生活實踐的，這一點和海德格爾哲學中對生活的強調有類似之處。“存在只有從生活出發(fā)，才能保證其‘非理論’的特征；而生活只有根據(jù)其存在特征加以考察，才能成為本真的生活?！盵注]王宏?。骸对凇皩嶋H生活”與“存在意義”之間——論海德格爾早期弗萊堡講課中的兩條內在線索》，《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因此，道德的異化一定不能離開資本主義的“存在”來談。揚棄資本主宰下的道德，就需要通過共產(chǎn)主義革命實現(xiàn)對私有制的顛覆。而這樣的展開過程是需要一系列條件的，共產(chǎn)主義正是這一過程在歷史的經(jīng)驗的展開中得到實現(xiàn)的條件。不過這是“需要有一定的社會物質基礎或一系列物質生存條件，而這些條件本身又是長期的、痛苦的發(fā)展史的自然產(chǎn)物”[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第127頁。。即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對資本主義道德及以往異化道德的超越和揚棄，需要從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的物質生活條件的生成和發(fā)展中得到現(xiàn)實的支撐。

比對之下，涂爾干對康德思想的批判性繼承更為直接。涂爾干對康德的批判與馬克思有類似的地方。涂爾干看到康德道德概念的先驗特性，他認為，這種道德的先驗特征有其合理性，也有問題。而涂爾干所處的正是社會學學科為自己正名的時代，涂爾干試圖通過對康德道德遺產(chǎn)的吸取和批判性推進，來推動社會學的現(xiàn)代化和系統(tǒng)化，同時也通過道德建構為法蘭西共和國提供道德理論支撐。

涂爾干首先做的是批判社會學研究路向上的觀念論特征。在他看來，以往的道德學說，“實際上，可以說沒有一個體系不是把道德看作是內含道德的一切能力的初始觀念的簡單發(fā)展的”。這樣，涂爾干的判斷是，“通常倫理學所提出的問題，就不是與物有關，而是與觀念有關了……但他們傾心思考的依然是基本觀念”[注]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43～44頁。。而且他還指出這種路向的根本不足：“如果我們不明白我們有史以來所實踐的道德是靠某種理論觀念來維持的，那么我們就感覺不到痛苦”[注]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366～367頁。。涂爾干認為，要想為道德提供真正的基礎，一定要批判并超越以往的理解路徑，并且既要吸取以往道德遺產(chǎn)的合理因素，又要對其加以重新建構才行。而且這也是當時涂爾干所生活的時代亟須解決的問題，即“壓倒一切的緊迫任務，就是拯救我們的道德遺產(chǎn)；一旦道德遺產(chǎn)保住了，我們就會看到它終將繁榮昌盛起來”[注]涂爾干：《亂倫禁忌及其起源》，汲喆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14頁。。因此，確立新的道德就需要對舊有的道德遺產(chǎn)加以重估。

涂爾干認同康德道德思想，并將其視為進行社會道德整合的思想資源。涂爾干還看到，“沒有人會比康德更為強調道德和法的超個人性質”[注]涂爾干：《亂倫禁忌及其起源》，第204頁。，他認為，正是康德強調道德的超個人性質，這恰恰保證了道德可以作為一種外部的強制力，類似于康德的絕對命令，在一定程度上對當下經(jīng)驗生活中的個體施加約束力?！暗赖乱?guī)范被賦予了特殊的權威，正因為這些規(guī)范令行禁止，所以人們必須服從它們。”[注]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渠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頁。在涂爾干看來，康德的思路能夠破除功利主義和個人主義對道德的闡釋。但是，涂爾干也指出，康德學說因為這種先驗性帶來的實踐效果上的無力導致其淪為一種絕對的抽象理論。于是問題進一步收攏為，先驗的普遍的原則如何能切入實踐經(jīng)驗性生活？這是康德理論的薄弱處。涂爾干認為，康德的絕對道德律令是不太可能的，“康德認為‘因為它是道德律令所以我們必須尊敬道德律令’，這樣的觀點是無用的，僅僅有這個理由是不夠的，而如果人們想避免違背道德律令，人們就必須在緊要關頭對道德律令存有興趣。像康德一樣行為就是讓我們沒有理性地去行為，因此，絕對的道德命令是不可能的”[注]Emile Durkheim, Dukheim’s Philosophy Lectures, ed. and trans. by Neil Gros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241.。先驗原則如何能夠保證經(jīng)驗的個體遵守道德法則并向善，這是康德的問題，也是涂爾干試圖解決的問題。

在批判康德的基礎上，涂爾干提出了道德的“可求性”及道德事實概念?！暗赖率求鹧院托袨橐?guī)范的集合體?！钡赖掠刹煌膬蓚€層面構成，一是具有外在約束性的客觀道德，一是道德的主觀形式，二者合為道德。涂爾干認為，如果道德如康德所說，僅僅從屬于先驗形式，那道德落實在社會群體上就會出現(xiàn)實踐困境。涂爾干批判地延續(xù)了康德的思路，強調道德義務以保留道德的先驗性，同時提出道德“可求性”概念。這樣做的原因在于：“我們不會只因為命令所至，就去執(zhí)行一個在任何方面對我們毫無意義的行為……所以，道德不僅必須是強制性的，也必須是可求的和被求的，可求性便是所有道德行為的第二特征?！辈⑶宜€指出：“在道德的可求性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義務的某些性質。即使這種行動內容確實引起我們的興趣，倘若我們不盡力而為，不自我約束，這種性質也不會得到實現(xiàn)。”通過這一概念，涂爾干試圖打通道德原則和經(jīng)驗生活的真正關聯(lián)。他力爭通過可求性分析來讓先驗法則和經(jīng)驗原則共同構建道德：“我們應該強調可求性和義務這兩個特征，但這并不等于說必須否認其他特征的存在。我們的主要目的是想說明所有道德行為都具有這兩種特征，盡管兩者會以不同的比例結合起來?！盵注]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第45頁、48頁、38頁、39頁。也就是說，道德行為總是和發(fā)展個體的個性的目標結合在一起的，這樣的道德建構才具有強烈的實踐可能。

更進一步，涂爾干提出道德乃是一種社會事實，道德理想要通過社會的整合和社會的發(fā)展來樹立和實現(xiàn)。 在涂爾干看來，社會作為整體具有個體不具有的特征，正是社會成就人，“對個人來說，社會怎樣成為可求的，倘若沒有社會，也就不會有個人，如果個人否認了社會，也就等于否認了自身”。道德不僅是一種社會事實，也是具有功能的機制作用?！吧鐣矘嫵闪说赖聶嗤@種權威通過在某些對它來說具有重要意義的律條中呈現(xiàn)自身，為它們賦予了強制性的特征?！鄙鐣膹娭菩詴鲗У降赖碌膹娭菩詫用?，因為道德事實本質上是社會事實，社會是道德事實的土壤。涂爾干在這里強調社會和道德的關系，主要是為了指出道德理想只有在社會維度里才有可能實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涂爾干弱化了道德的先驗維度，認為對道德事實及道德理想的分析都需要從社會事實出發(fā)。所以涂爾干才說：“理想本質上是動態(tài)的，因為它們背后的是強有力的集體力?！边@種集體力就集中體現(xiàn)在社會中。故而涂爾干指出，“社會是一切道德活動的目的……社會決不只是一種物質力，它也是一種道德力。社會在身體上、物質上和道德上都凌駕于我們”[注]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第40頁、101頁、58頁。。個人的自由和道德訴求是通過社會來達成的?？梢哉f，涂爾干的道德“可求性”分析和道德事實概念，是對康德先驗道德批判的推進。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康德的思想是馬克思和涂爾干道德思想的重要理論來源。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涂爾干都指出康德道德概念的先驗性問題，并指出道德的真正基礎不能依據(jù)先驗原則來設定。只是馬克思和涂爾干對康德的分析和批判基于的是兩人各自的理論范式，因而他們給出的闡釋角度是有范式差異的，這種差異首先體現(xiàn)在本體論層面。對馬克思而言，道德意識不具有獨立性外觀，處于資本主義境遇下的道德異化現(xiàn)象是讓人擔憂的，但馬克思并沒有因為道德異化乃至人的生命本身的嚴重異化就停止對道德的歷史性的觀察，這種對歷史性的強調，構成馬克思道德批判的重要特點。馬克思不僅描述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現(xiàn)狀，也指出這種道德異化對于人類發(fā)展史的意義，并從一種歷史辯證法的角度去發(fā)現(xiàn)揚棄道德異化的現(xiàn)實性和可能性。而且馬克思對道德意識的虛假性本質揭示得十分清晰，他更多的是從一種社會結構及社會基本動力機制的層面去分析的，這種分析是深刻的。而涂爾干更多的是從他的社會學認知方法論的角度來展開對道德問題的分析。從本體論的維度看，這樣的分析是通過將道德視為“社會事實”來展開的，而對涂爾干而言，“一切行為方式，不論它是固定的還是不固定的，凡是能從外部給予個人以約束力的，或者換一句話說，普遍存在于該社會各處并具有其固有存在的，不管其在個人身上的表現(xiàn)如何，都叫做社會事實”[注]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第34頁。。在涂爾干的整個思想中，社會理論的建構就是要從這一“社會事實”出發(fā)，這是他早年在《社會學方法的準則》一書中，為自己的社會理論研究奠定的根本法則。

馬克思和涂爾干在道德問題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本體論視野是有差異的。在馬克思那里，道德指向作為上層意識的道德觀念及其支撐系統(tǒng)，其本體論基礎在于感性實踐活動及其物質生活條件本身。對涂爾干而言，道德是作為社會認識起點的社會道德事實，這種事實是作為外在的對個人有強制性的行為方式來呈現(xiàn)的。馬克思的道德本體是感性活動，是超越理性主義的，而涂爾干的道德本體是命題建構出來的道德事實，是理性主義的。如涂爾干自己所說：“道德科學就像我所理解的那樣，是理性針對同樣的目的更為有條不紊的運用?！盵注]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第70頁。如此可見，兩人在本體論維度上的確顯示著不同的主張和理論特點。

三、道德建構路徑的差異：道德批判性建構和實證道德建構的區(qū)分

如果說，以上的比較更多的是從哲學本體論的視角展開的話，那么從社會哲學的方法論層面，我們也能看到馬克思和涂爾干的范式差異。事實上，馬克思的道德批判及其對資本主義社會道德虛假性的揭示深入人心。馬克思的道德建構更多的是借助他對資本主義社會道德的批判來呈現(xiàn)的，這種批判不僅凸顯了道德的本體來源，而且還立足資本主義社會語境，表明了道德?lián)P棄的現(xiàn)實路徑及其條件。但是仍有一些學者質疑馬克思，認為馬克思如此批判道德，故而是反對道德的，如有人認為：“馬克思是一位道德批判者或反對者，他不僅批判或反對虛假的道德信念，而且批判和反對全部道德”[注]轉引自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道德、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唯物主義》，李義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03頁。。加上事實上馬克思沒有對道德有過集中的論述，那么到底馬克思對道德的批判是在什么意義上來談的？本文在此闡釋馬克思道德批判理論和涂爾干道德理論之間的差別，就有必要對這一疑問做出回應。由而問題集中到：馬克思是否需要一種道德理論？如果馬克思有建構自己的道德主張，又當如何闡釋這一主張？

馬克思的道德批判，是萌生于資本主義社會之中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道德及其社會生活的批判和譴責，是基于道德和意識形態(tài)的一致性來展開的。馬克思明確指出此種道德遮蔽著真實的社會權力關系與群眾的訴求，其本質是虛假的。馬克思所展開的道德批判也就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這樣的批判是以人類的解放為根本目標。雖然馬克思的道德批判更多的是從道德作為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角度來著手，但是，馬克思并不是反對一切道德。

理由在于：其一，馬克思批判道德，但是馬克思沒有顛覆一切道德。即使道德的基礎在感性活動中，但是從功能上來說，對社會人群起到規(guī)范引導和制約作用的道德機制并沒有被消除。馬克思也沒有排斥道德機制所具有的社會效應。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文明，在肯定資本主義的歷史進步性時，也連帶著肯定了資本主義道德的歷史意義。馬克思對道德有一個客觀態(tài)度，他肯定道德的功能和作用。至于道德的批判，我們需要對此進行現(xiàn)象學的褫奪，只有看到真正的道德基礎在于感性活動，才能穿透道德的獨立性外觀，才能對資本主義情景中的道德異化和道德現(xiàn)象做出歷史唯物主義的解讀，才能看到馬克思真正開啟的哲學革命，在這一革命中，馬克思的道德批判才能顯出他應有的理論視野來。其二，在歷史唯物主義那里，道德批判和社會革命內在相連，要想政治革命和人類革命保持一致，那么，作為革命主體的工人階級的地位和作用就需要受到關注。而在無產(chǎn)階級和工人階級發(fā)動革命的過程中，工人的道德認同和道德團結不僅是理論需要，更是實踐需要。道德批判，要求理論既能穿透資本主義社會道德的本質，又能在一種超越的意義上重建道德，在這個層面上，工人之間的道德團結和道德教育是實踐內在的需要。而馬克思又直接參與工人運動的指導工作，對道德團結的價值持有肯定。其三，在未來社會中道德也應該繼續(xù)發(fā)揮作用。馬克思對未來社會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在對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論述上。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階級統(tǒng)治消失，國家消失，但是，矛盾和沖突依然會存在，道德作為處理沖突的基本方式，會持續(xù)存在下去?；谝陨戏治?，馬克思并不是道德上的虛無主義者。歷史唯物主義也沒有瓦解道德。事實上，馬克思對道德的批判和闡釋，更多的是在宏觀社會結構這一層面來講的，這一主題后來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探討。

涂爾干和馬克思的路徑有很大的不同，涂爾干的道德理論新建構是在實證道德路徑上的推進，實證道德理想要想在社會中生成，必須借助具體的舉措才能實現(xiàn)，這樣的路徑在涂爾干那里被表達為建構職業(yè)道德和公民道德的路徑。因為，在他看來，道德事實指向社會生活本身，道德理想就在社會中?！吧鐣怯赡軌蛲ㄟ^個人得到實現(xiàn)的各種觀念、信仰和情感組成的組合體。這些觀念中的首要觀念就是道德理想，這也是其最主要的存在理由?！盵注]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第63頁。涂爾干認為，道德科學是理性的運用。要想建構實證道德并進行有效的道德整合，職業(yè)道德和公民道德的建構與普及勢在必行。在涂爾干看來，這兩項是確立世俗道德秩序規(guī)范性的基本途徑，基于這樣的路徑才有機會建構具有規(guī)范性意義的、系統(tǒng)化的道德體系。他認為道德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而且道德可以通過通俗教育得到合理的傳授，進而道德作為一系列行為規(guī)范和實踐規(guī)范就可以被理解和遵守。在他那里，道德是理性法則和行為規(guī)范的統(tǒng)一，是“強制性”和“可求性”的統(tǒng)一。這樣的統(tǒng)一其實意味著傳統(tǒng)道德的世俗化要求。道德不能僅僅停留于“星空”，道德要成為人們行為的法則并實現(xiàn)社會整合的目的。在他看來，職業(yè)群體及具有行為規(guī)范意義的職業(yè)道德倫理是保證組織社會穩(wěn)定存在的關鍵要素?！爸挥性诿總€器官功能事先已經(jīng)具備了發(fā)達的規(guī)范系統(tǒng)的情況下，組織社會才能得以存在。在勞動分工的同時，應該制定好許多職業(yè)道德和法律規(guī)定。”[注]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260頁。作為社會共同精神，職業(yè)倫理道德來源于社會。而涂爾干認為，在整個社會生活中，只存在著非常初級的職業(yè)倫理，甚至并沒有真正的職業(yè)倫理。工業(yè)社會的危機部分源于沒有明確的道德規(guī)定，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器官其他部分的功能受到經(jīng)濟功能的壓制而逐步衰敗。生活已經(jīng)被壓縮到幾乎只剩下單一的經(jīng)濟維度，大量的個體生活都已經(jīng)被納入工業(yè)和商業(yè)領域，而整個社會的道德功能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這會導致整個社會道德墮落，這是危險的。涂爾干認為，必須保持有一種讓我們時刻感受到道德的社會環(huán)境，這樣的環(huán)境不能是抽象的，一定是和每個人息息相關的。能夠擔負此功能的一定是職業(yè)群體及職業(yè)道德，因為職業(yè)群體及職業(yè)倫理能夠通過責任感和義務感把人們拉到道德生活中來。涂爾干認為經(jīng)濟生活必須受到規(guī)定，其界限需要被明確，因此法人團體的建構及職業(yè)道德倫理的強調都是亟須的。

涂爾干還進一步認為要建構基于公平契約關系的公民道德。這種公民道德是以公平契約為基礎，公平契約是一種新型契約形式。在他看來，人的權利不是先天的，而源于物的神圣性，而物之所以具有神圣性，是因為物是社會集體的象征體現(xiàn)。社會集體作為一種道德整體，充滿著神圣性，人被給予這種神圣性，就體現(xiàn)在財產(chǎn)等眾多形式的“物”上。在涂爾干看來，人與物之間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契約，都從作為集體表征的物的神圣性那里得到理解，“凡是契約存在的地方，都必須服從一種支配力量，這種力量只屬于社會，絕不屬于個人”[注]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169頁。。物是社會中的物，其之所以具有神圣性，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對社會的崇拜，也就是對社會集體表征的崇拜，這種崇拜落實到制度方面，就產(chǎn)生了物權契約，而物權契約只是物的讓渡，對個體的約束力不大，故而物權契約要經(jīng)過合意契約發(fā)展為公平契約。“合意契約(通過交互的合意達成的契約)可以說是物權契約和儀式性的口頭契約在發(fā)展過程中的聚集點和頂點?！蓖瑫r，涂爾干指出，“一種新的契約形式也開始從合意契約中產(chǎn)生了。這就是公民契約，既是客觀的，也是公平的”[注]涂爾干：《職業(yè)倫理與公民道德》，渠東、付德根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6頁、166頁。。在涂爾干看來，公平契約更應該凸顯的是道德的、誠信的、善的約束力以讓個體接受。涂爾干試圖去建立一種基于公平契約關系的道德，故而其強調公民道德建設，而公民道德建設一定是和國家社會改革以及公平契約的實現(xiàn)情況直接相關。只有建立公平契約關系，社會生活上的沖突以及社會矛盾才能被消除，個體對國家社會的紐帶關系才是健康的、和諧的，而非沖突的、松散的?！拔覀兊淖罡呃硐雱t在于建立一種更加平等的社會關系，保證所有具有社會效用的力量得到自由發(fā)展。”[注]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345頁。在涂爾干的整體視野中，實證道德的建構，要依托職業(yè)道德和公民道德建設來完成，這兩個方式被涂爾干認為是道德理性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的路徑。并且，他還十分重視道德教育的世俗化方法。因為在他看來，道德一定要落實到經(jīng)驗生活中，而職業(yè)道德和公民道德可以通過具體的可執(zhí)行的步驟和舉措來完成，這也即是理性原則的經(jīng)驗化過程。同時，他認為，道德教育的三個層面十分重要，“道德的首要要素：紀律精神……道德的次要要素：對群體的依戀……道德前兩個要素的結論，第三個要求：自主或自決”。這些道德教育的精神內涵，需要通過學校的施教，讓學生們領會并自覺踐行。這樣的方式，在涂爾干看來，就是理解并整合時代精神的重要步驟。“在兒童身上形成一種使自己依戀于群體的潛力，依然是不夠的。我們必須通過有效的訓練去激發(fā)這種活力；因為只有這樣，它才能得以形成，才能逐漸得到強化?？傊?，要逐步拓寬兒童意識的范圍，把兒童屬于和將要屬于的社會群體的觀念融入其中?！盵注]涂爾干：《道德教育》，陳光金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168頁。涂爾干非常強調社會教育對兒童社會人格塑造的意義，尤其是對兒童理智發(fā)展的積極意義。這一點，涂爾干和盧梭有類似之處?！霸诒R梭看來，理性不是上帝的禮物，理性思考需要漫長的培養(yǎng)過程，并且，理性源自直接的經(jīng)驗感覺而非先天公理?；诖?，盧梭將‘教育’視為獲得理性的法門，認為應當教育公民獨立而理性地思考自身乃至國家之幸福和自由。”[注]李志龍：《自然人如何成為社會公民？——以盧梭自然教育思想中的“感受力”問題為中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對盧梭而言，自然教育不能取代社會教育及公共教育，對涂爾干而言，更是如此。涂爾干認為，包括職業(yè)道德和公民道德在內的道德教育會為道德整合及民族精神的塑造奠定基礎。

總體來看，無論是道德事實還是職業(yè)道德的提出，涂爾干的思想原則仍是啟蒙理性原則，如其所強調的那樣：“認真說來，無論是唯物主義者還是唯心主義者，用在我頭上都不準確，我唯一能接受的稱號是理性主義者。實際上，我的主要目的在于把科學的理性主義擴展到人們的行為中去?！盵注]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第3頁。雖然涂爾干提倡的實證理性是對啟蒙理性的一種反思和調整，但是就本質來說，其仍是從屬于理性主義范式。涂爾干的理論試圖為法國社會乃至歐洲社會提供理解社會秩序和重建社會道德的現(xiàn)實路徑，而實證主義式的職業(yè)道德觀則為這樣的重建提供方案。這種理性重建的道路，和馬克思所提倡的通過暴力革命來實現(xiàn)的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的訴求，無論在依據(jù)的原則上還是現(xiàn)實的路徑上，區(qū)分都是十分明顯的。

四、結 語

馬克思和涂爾干對康德道德思想的批判性分析，在一定程度上都推進了道德問題的研究。從所呈現(xiàn)的研究范式來看，兩人的思想都是對啟蒙的一種反思和批判，只是采取的路徑不同，一個是批判理論范式，一個是建構意義上的實證范式。此外，更大的不同還在于，馬克思對康德道德思想的批判經(jīng)過先驗理性主義范式到感性實踐生成性活動及其關系的一種本體論轉向，實現(xiàn)對康德道德理論及其背后的啟蒙原則的超越；而涂爾干批判康德先驗主義原則，進行實證道德推演，其所用的原則仍是理性原則，雖有時代語境作為闡釋背景，但是，其思想本質卻是從屬于理性主義范式的。故而，從本體論的層面來看，馬克思立足于實踐唯物主義，其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及其學說，超越了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原則，也內在地超越了涂爾干的研究范式。

馬克思和涂爾干在道德問題上的闡釋和分析有一定的學術史意義和實踐價值。通過對馬克思和涂爾干的比較，能撐開經(jīng)典社會哲學內部的張力，為社會哲學內部的對話，甚至為社會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對話提供學理路徑，因為在經(jīng)典社會哲學中，涂爾干對馬克思的道德思想是有回應的，這種回應首先是把馬克思思想理解為經(jīng)濟決定論，一種廢除國家，并重組社會結構的愿望，“社會主義首先是一種重組社會結構的愿望”[注]涂爾干：《孟德斯鳩與盧梭》，李魯寧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54頁。，而道德建構則被認為從屬于社會結構中的經(jīng)濟基礎。不可否認的是，兩人真實地展開過交鋒。從涂爾干對馬克思思想的拒斥來看，涂爾干只不過用一種強化實證主義的方式來回應馬克思的激進政治革命思想?！巴繝柛稍谏鐣軐W傳統(tǒng)中復興了實證主義，甚至于基于實證主義建構起了‘道德生活科學’——既是對斯密、邊沁從個人主義及功利主義展開的道德學說的回應，也是對唯物史觀把道德問題觀念上層建筑化的批判?！盵注]鄒詩鵬：《馬克思主義史研究的社會哲學視角》，《江蘇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馬克思和涂爾干在道德問題上的交鋒是經(jīng)典社會哲學內部展開比較研究需要正視的問題。而本文則希望通過本體論及方法論層面的比較，能廓清馬克思和涂爾干在批判繼承康德道德思想及建構自身道德理論上的根本不同，推進學術史相關問題的理解和清理，以便為馬克思、涂爾干之后的現(xiàn)代社會哲學的道德探討提供一些可能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