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摘 要:宋詞作為宋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學形式,其發(fā)展過程與宋代經(jīng)濟社會文化密切相關。宋代的俗詞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口語與口語化表達。本文從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基礎、特點和其美學意義出發(fā),探究宋詞中的俚俗口語與宋代市民生活的關系。
關鍵詞:市民文化;世俗美學;勾欄瓦肆;俚俗口語;雅俗共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5-0-03
兩宋十八傳,軍事是一大敗筆,但是其經(jīng)濟的繁榮卻是空前絕后毋庸置疑的。宋詞作為宋代最有代表性的文學形式,善于從日常生活中汲取寫作素材。以宋代俗詞為代表,其中出現(xiàn)了大量宋代民間口語的表達。歌館瓦肆的流行,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所帶動的市民文化興盛都與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兩宋詞人以口語入詞對傳統(tǒng)詞風的“俗化”,讓市民感到十分親切,沒有高高在上的距離感,使其能夠在市井間廣為流傳。這不僅僅是對傳統(tǒng)枷鎖反叛的表現(xiàn),也標志著新的時代因素的萌芽。然而資料顯示,口語在宋詞中的出現(xiàn)大部分集中于北宋中期至南宋中期,這背后的原因值得探討。
總之,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并不是針鋒相對的,有碰撞才會有交流,有交流才會有新興因子的誕生,“雅俗共賞”是一種文學形式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一、口語入詞的產(chǎn)生基礎
在中國城市文化的歷史上,宋代可以說是一個里程碑式的存在?!肚迕魃虾訄D》以工筆長卷的形式描繪了北宋都城汴京的繁華景象。從中可以看到,宋代城市中的空間限制完全被打破,臨街臨河皆有買賣,從春秋綿延至唐代的坊市制度不復存在,市民買賣自由,各種前朝所未有的營生都在不斷地興起發(fā)展。同時,宋代還打破了商業(yè)貿易的時間限制,宋人筆記中記載的夜市熱鬧而喧嘩,各種酒樓行會層出不窮。當然,最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市民娛樂場所便是“瓦子勾欄”。
“瓦子勾欄”的興盛與宋詞的發(fā)展蛻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霸~”最初稱為“曲詞”或“曲子詞”,是配音樂的。[1]因此,在最開始的時候,詞與音樂還未曾像后世一般徹底分離,是在歌館瓦肆中為藝人所歌唱而流傳。晏幾道《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盵2]歌伎吟唱的風俗自古就有,唐朝時仍有“旗亭歌女”的風雅軼事。而到了宋代,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發(fā)展,市民這一群體正在不斷地壯大,市民文化產(chǎn)業(yè)與商業(yè)相輔相成。在茫茫市井中,尋常人家、販夫走卒,更多的人習慣在歌館瓦肆里尋找簡明易懂的娛樂活動。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載京瓦伎藝:“其余不可勝數(shù)。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笨梢娝稳巳粘S^看瓦肆的表演已經(jīng)到達了風雨無阻的地步。當然,勾欄瓦肆中的節(jié)目也并不全是歌唱詞作,“小唱、嘌唱、般雜劇、傀儡戲、講史、小說、散樂”[3]等等,都是表演的內容?!俺行〕?,謂執(zhí)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輕殺,故曰淺斟低唱?!盵4]柳永曾因科舉失意而大發(fā)牢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應當就是指此類。也正是受益于宋詞的這種傳唱形式,又因為大部分受眾的文化水平不高,這就導致了宋詞中用于傳唱的作品大多通俗易懂,帶有鮮明的市井生活氣息的特點。
因此,在這樣一個“朝歌夜弦”的環(huán)境中生長,宋詞不可避免地帶有口語的特質。前文說到,柳七郎仕途失意,便在煙花巷陌中偎紅倚翠,以求尋得恣意狂蕩的慰藉,更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新詞,開創(chuàng)新體的熱情。柳永所創(chuàng)作的慢詞、俚詞,顛覆了宋初以來以端莊風雅的小令為主的詞壇風氣,更以俗語和口語入詞,讀來仿佛身處宋朝市井,臨窗俯瞰街景,遙聽深巷賣花聲。
二、口語入詞的特點
北宋年間,柳永開創(chuàng)了長調慢詞之風,柳永所創(chuàng)作的俚詞中也常常出現(xiàn)民間口語,譬如,《定風波》從一位歌伎的視角來抒發(fā)內心的濃烈情感: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盵5]
“無那”以及“早知恁么”,還有“針線閑拈伴伊坐”,這些都屬于宋代口語俗語,是市民群體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使用的詞匯。柳七郎此詞,由景及人,簡單白描,不過寥寥數(shù)筆,一個憂愁苦悶的思婦形象便躍然紙上。而同樣是寫思婦,歐陽修則用“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來表述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愁苦思緒。由此可見,柳詞直抒胸臆、直白熱烈,歐詞借景抒情、含蓄委婉。相傳晏殊曾以此詞中“閑拈針線伴伊坐”相戲柳永,這不僅僅是二者藝術品位之差異,也反映了宋詞中的“雅”與“俗”之辨。
無獨有偶,北宋末年,周邦彥在《少年游》中也曾寫道:“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6]此詞因民間野史的流傳而平添了幾分香艷的色彩,然而這并不妨礙其作為宋朝口語的典型體現(xiàn)。如果說柳永的《定風波》還有假托思婦抒發(fā)己志的意味,那周美成此詞則是赤裸裸地直接將倡優(yōu)女子的原話寫入詞中,不管是出于諷刺還是無意,都是極其辛辣大膽的。
北宋詞人以口語入詞和對宋詞的“俗化”也直接地影響了后世詞人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傳統(tǒng)的市農(nóng)工商劃分,兩宋時期,商業(yè)雖然還沒有完全摘去“末業(yè)”的帽子,但政府的重農(nóng)抑商政策已經(jīng)達到放寬,甚至開始鼓勵民間商業(yè)發(fā)展。城市與農(nóng)村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居民的身份,兩宋時,除去達官貴人,城市中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商人與手工業(yè)者。有別于農(nóng)耕社會中安土重遷自給自足的傳統(tǒng)思想,發(fā)達的市民商品經(jīng)濟營造出了一種開放、包容的文化氛圍。到南宋時,這一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變得更為顯著。正因如此,自北宋誕生的俚俗詞風得到了更為肥沃的生長土壤,同時也影響了一大批后繼詞人。
李清照生于北宋末年,歷經(jīng)靖康之變,南渡顛沛流離,她的詞作中自始至終都帶有這些俚俗口語的體現(xiàn)?!稖p字木蘭花》是李清照初為新婦時所作,其中言道:“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7]這是何等新鮮活潑的閨房私語,一個嬌羞自矜的新嫁娘形象便活脫脫地跳了出來。唐人詩中也寫閨房之樂,數(shù)量卻不如宋詞之多,頗負盛名的“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也不過是“獻張水部”別有寄托罷了,遣詞用句自然不如易安這個實實在在的新嫁娘真切自然。
一脈相承的是,在李清照晚年所作的《永遇樂》中,她依然將日??谡Z融入到詞作中去:“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8]讀來只像是與鄰家老婦促膝談心,娓娓道來,平淡中自見哀傷。
除了李清照,南宋詞人中以俗話口語入詞的也不在少數(shù),“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9]辛棄疾的《西江月·遣興》,幽默詼諧,將自己昨夜的醉態(tài)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叭ヒ踩绾稳?。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盵10]石孝友寫別情,字字句句如脫口而出,不加任何雕琢修飾,生動到了一種“身臨其境”的地步。
兩宋詞人以口語入詞,或直白熱烈,或鮮活通俗,這是宋詞中具有生命力的一面。這與宋代繁榮喧鬧的市民文化生活也是分不開的,有了這樣一個世俗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才有可能產(chǎn)生貼近生活、融入生活的文學創(chuàng)作。譬如,李清照、辛棄疾等人并非出身市井,也沒有像柳永一樣與下層人民朝夕相處的生活經(jīng)歷,但他們是在一種深厚的市民文化氛圍中成長的,耳濡目染,自然成文也不為怪。
三、口語入詞的美學意義
宋室南渡之后,依仗著江南半壁茍且偷安,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也標志著中國歷史上經(jīng)濟重心南移的徹底完成?!叭彰咏疱X,靡有紀極,故杭諺有‘銷金鍋兒之號?!盵11]南宋都城臨安的城市盛景不亞于北宋東京汴梁。相反地,南宋市民群體較之北宋更為壯大,市民文化與娛樂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也更加欣欣向榮。相傳臨安的歌館茶肆“靚妝迎門,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蕩心目”[12],市井俗文化的浸潤范圍進一步擴大。
不同于文人士大夫“陽春白雪”的高雅之美,市民們的市井生活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下里巴人”的世俗之美。人都是社會的動物,沒有人能超脫于現(xiàn)實世界而存在,有人不喜歡紅塵紛擾煙火人間,一味地追求孤高出塵的審美情趣。但不管怎么樣,俗世的生活是避免不了的,人與俗世的關系不可能完全一刀兩斷毫無瓜葛。就在這樣和俗世的不斷牽連中,世俗之美也被不斷地發(fā)掘了出來。宋人筆記的盛行,可以說是宋代世俗美學興起的一種展現(xiàn)。宋以前,筆記基本都是文人所作,記錄的也大都是文人之事。而到了宋人筆記中,記錄描寫的范圍就明顯擴大,有穿戴,有吃食,還有各種節(jié)令風俗,仿佛要把一幅宋代市井畫卷捧于紙上。這里面雖然也受到了兩宋離亂、黍離之悲的影響,但不得不說,這是世俗美學發(fā)展道路上的一個進步。
而宋詞中的口語表達,也是這種世俗美學興起的結果,同時也推動了世俗美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羌管弄晴,菱歌泛夜”[13]《望海潮》雖是柳永干謁之作,卻也是對宋朝市井世俗繁華的生動展現(xiàn)。相傳,金主亮聞歌,遂起投鞭渡江之志,這其中不排除有夸張?zhí)摌嫷某煞?,可見繁華的宋代大都市對人的吸引力。正是在這種市民情調的環(huán)境中,口語表達被廣泛地運用到宋詞中來。這不僅僅是一種創(chuàng)新,更是對傳統(tǒng)枷鎖的一種反叛。隨著口語的加入,宋詞也逐漸擺脫了花前月下小兒女自怨自艾的窠臼,創(chuàng)作范圍漸漸擴大,將日常世俗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都包含其中,呈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世俗氣象來。
不過,到了南宋中后期,詞壇逐漸推崇以姜夔為代表的浙西詞派的清空騷雅,王國維似乎很不欣賞這一類詞,認為其過于關注格律而失去了本真天然。這與南宋時程朱理學的盛行有很大的關系?!按嫣炖恚瑴缛擞?,雖然俗話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但過于強調天理綱常的程朱理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過于顯著。俚俗口語在宋詞中的蹤跡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清新雅致的書面語言。
其實,宋詞中“雅”與“俗”的碰撞,也是傳統(tǒng)士大夫群體與新型市民群體的交流碰撞。這種碰撞的產(chǎn)生,也是社會分化矛盾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
四、結語
宋詞中那些鮮活生動的口語,是相對于當時工整規(guī)范的書面語而言的。柳永之前,五代花間詞好寫香閨宮怨,宋初文士偏愛玲瓏小令,大都是懸浮著的空中樓閣,不接觸普通人民的生活。所謂“不接地氣”。而俚俗口語在宋詞中的出現(xiàn),不僅是對殘?zhí)莆宕ㄩg月下綺靡詞風的重大突破,也是對當時所流行的端莊工整的詞風的挑戰(zhàn)。
柳永自創(chuàng)慢詞,制新調,以市井俗語入詞,行文散漫,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詞格中。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慢詞、俚詞也是在前代各種風格各異的詞作的基礎上發(fā)展創(chuàng)造而來的,這本來就是一個延續(xù)發(fā)展的過程。在這個發(fā)展的過程中,由于宋代市民文化的日漸興盛,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雅”與“俗”的強烈分化。前文提到,晏殊對柳永“針線閑拈伴伊坐”是宋詞中的雅俗之辨,然而事實卻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其實并不是針鋒相對的。任何一種文學作品,倘若能做好這兩者的和諧,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才具有了流傳千古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每個時代的文學作品都是對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宋詞中的俚俗口語是宋代生活的一個側面,是一個充滿了街坊煙火氣、市井買賣聲的側面。不同于高貴宏大的宮廷雅樂,也不同于清音流觴的文士唱和,它就是從市井中來,來自下層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并汲取著周圍的人間煙火氣,頑強而茂盛地生長,最終覆蓋了整個宋朝的歷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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